《贵妃娘娘千秋》 贵妃娘娘千秋 第1节 《贵妃娘娘千秋》 作者:年年雪在 文案 野心勃勃美艳娘娘vs高深莫测帝王 宫斗,后期专宠。 【文案】 孟绪是忠烈之后,生得面若桃夭、艳光炽盛。 可惜同她有婚约的公子一心爱慕她的妹妹,孟绪主动解了婚约,却一朝成了贵女中的笑话。 然而,只不到两月的功夫,竟又传出孟绪将被礼聘入宫的消息。 天子风仪,区区官家公子何能及也? 这是谁看不上谁? 当孟绪踏过繁春的御道,走进梁宫的时候,没有人不为之侧目。 她从容得就好像天生属于这里。 所有人都在猜,她究竟为何而来。 连这世间最尊贵的男子也问她:“为何想进宫?” 孟绪反问:“见识过陛下风姿,如何再甘心明珠另投?天下男子,除了您,又有谁值得我倾心呢。” 天子少年登基,面如冠玉,却有一副高深莫可测的心肠,身边美人来来去去,教人猜不透他的情真情假。 君心固不可窥伺,可孟绪最擅的,恰恰就是猜心。 美人、婕妤、昭仪、贵妃…… 后来,他们说她是帝王身边开的最好、最久的一朵花, 孟绪其实不想做花, 花只知柔弱娇艳,攀折由人,凋委也只在一夕之间。 孟绪要做,就做这大梁的赏花人,与帝王一起。 芳华看尽,长乐无衰。 排雷: 1,男非女c,私设如山。 2,含大量宫斗剧情,女主永远清醒搞事业,同时是个敬业的感情骗子,不太会爱上男主,三宫六院的都是狗男人! 3,开局即进宫,后面会有前未婚夫打脸剧情。 4,作者本人不支持雌竞。 5,封面立绘韶华梦-宴迟。 【妃阶】 皇后 贵妃(限一人) 妃(限四人) 昭仪、修仪、淑仪等九嫔(限九人) 贵嫔(限三人) 婕妤(限三人) 容华(限六人) 嫔(限六人) 贵人 美人 才人 宝林 选侍 御女 九嫔以上可居一宫主位。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宫斗 打脸 爽文 主角视角孟绪 一句话简介:她将实现所有野心 立意:为美好未来奋斗 第1章 昨夜春雨过分轻薄,像软烟湿雾似的,绵绵地笼住了江都三月的绿杨青草。 不一会儿又停了,只留下酥润的风气,吹散了水云,催唤着慵懒的日色,泽被大地。 钦天监说今日一早便会放晴,果然已见春阳了。 御道上,几辆宝马钿车从各个方向合会而来,次第驶入宫门。 今日是礼聘的贵女们正式入宫的日子。 今上在位三年,上一次礼聘贵女还是在登基的第一个年头,如今最受宠的柔妃沈氏便是那时候进宫的。柔妃得宠后,不仅为生母挣了个诰命,父兄也接连高升,沉寂了几代人的门楣因此而一夕大耀,一时间直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今日要进宫的贵女们,多多少少也都存了点以身相效的心思,保不齐今日之后,自己就成了第二个柔妃呢? 历来女子进宫,又有几个不是奔着这泼天富贵来的。 孟绪从马车上下来。 所谓宫阙重重,宫门之内还有好几道门,一旦进了后闱的大门,便不许私乘车马了。 路过的贵女、宫人们,都在悄悄打量着她。 因是进宫的头日,还要与诸位贵女一道听封,孟绪的打扮较平日用心了些,穿了条玉色的窄袖衫子,配以鹅黄的春裙,轻嫩的颜色与眉眼间过分凌人的艳气一中和,整个人显得温柔又娇俏。 簌簌凑过来小声道:“娘子这样貌美,教人挪不开眼呢。依奴婢看,柔妃能做到的,娘子哪里就不行。” 自打娘子入宫的消息传散开,簌簌听得最多的就是拿她家娘子同柔妃比较。 沈氏长女与孟氏长女,一个出自文官世家,一个出自武将之家,虽差着三岁的年纪,却常被并称为江都双姝。只不过几年前柔妃还没进宫的时候,孟绪才刚刚年过豆蔻,未曾完全长开,又早有婚约在身,自然是追捧沈氏的人更多。那些人总说,沈女之风华,孟女犹不及也。 簌簌这是在为孟绪不忿。 “慎言,”孟绪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虽知这话簌簌也只会在私底下说说,还是制止了她,低声道:“娘娘又岂是你我能置喙的。” 此地来往嘈杂,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有心人的眼睛和耳朵。 尤其是当牵扯到各个主子的时候,这耳朵便会格外的尖。 簌簌也自知失言,懊丧得捂上了嘴,整个人都紧绷了不少。孟绪便又故意逗她:“也许她们是在看,我这样一个连未婚夫婿都看不上眼的女子,有什么资格同她们进宫相争呢?” 一听孟绪拿婚约自嘲,急得簌簌忙又要来反驳。 可这回孟绪却不等她开口,吩咐道:“好了,你去后头寻寻孙嬷嬷,请她过来,我同她一道进去。” 至于解除婚约的事,还不足以让孟绪耿耿介怀。 今年开年的时候,孟绪和尚书令家的公子裴照解断了婚约,这无疑是时下众人最津津乐道的事之一。孟绪当然也不想沦为谈资,可裴照对她的庶妹殷勤得紧,对她又总想好言稳着,孟绪不会要这样一个未婚夫。 不过这世道对女子也实在苛刻,婚约一解,竟没什么指摘裴照的人,反倒一个个都来笑话她。 也不知是该教人生气还是心生悲凉。 簌簌也未再多问,当即领命动身去找孙嬷嬷了。嬷嬷们的马车跟缀在贵女们的后头,说远也不远。 礼聘与采选不同,礼聘的女子大多出自高门贵第,天家便也多厚待两分,进宫时允许从家中自带一名婢女,贴身照顾起居; 贵女们习礼也是不必统一在宫中进行的,而由教习嬷嬷分别去往各家,一对一教导。以一月为期,学成什么样,端看各人本事。 孙嬷嬷就是过去的一月负责教引孟绪的宫嬷。孟绪一向待她礼遇有加,因而孙嬷嬷走过来的时候脸上有笑:“娘子抬爱了。” 说罢又自道:“瞧老奴,该改口称您一声美人才是。” 贵女们的位份其实是一早就定下的,只不过册封的诏书要入宫之后才正式颁下。 但总归是板上钉钉的事,此时改口也合适。 这批贵女们封得大多不低不高,若像先帝那会儿采选入宫的,初封个美人、才人,便已算到头。但礼聘入宫自然不止于此,第一届礼聘的贵女中,最为出挑的柔妃,当年一进宫就封了贵人,如今这一批,也有个一来就是贵人的,倒显得孟绪不算打眼。 正中她下怀。 只是孙嬷嬷见这一声美人喊过后,孟绪脸上并无多添喜色,还以为她是因屈居人下有所芥蒂,便又宽解了句:“美人也不必灰心,中庸之位未必不好,福分还在后头。” 孟绪刻意走得慢了些,同孙嬷嬷并肩徐行:“嬷嬷多虑了,我并不曾灰心。能得嬷嬷教导,我自觉不算输人。” 这恭维话说得漂亮又得体,既抬了人又抬了自个儿。再由孟绪天生清泉流响似的嗓音说来,孙嬷嬷只觉通体一阵舒泰。 她当初没进宫的时候,也是很有才名的,最不喜欢就是那些一味唯唯诺诺,又鼠目寸见的小家子气做派。 贵妃娘娘千秋 第2节 孟家这位娘子却是个有慧根的,她的开导倒是多余了。 因笑道:“美人真是折煞老奴了。” 其实孟绪这话也并非什么夸大其词的谄媚,孙嬷嬷本就是历经了两朝四皇帝的嬷嬷,资历老道,非一般宫人能及,且经过改朝换代,还能屹立宫中,也足见本事不虚。 那厢孙嬷嬷才对孟绪更高看一眼,便又听孟绪柔声道:“在家中的时候嬷嬷教导我辛苦,我也只规规矩矩做您的学生,想着不给您添扰。可如今真的要进宫了,又恼起自己,没能多缠着您问两句。” 一枚水头颇足的玉佩随之塞到了孙嬷嬷的手中,“这个,就算学生的出师礼罢?” 孙嬷嬷这样的人精,又哪里听不出孟绪的言外之意,这是想要向她讨教一些宫廷礼仪、生存之道之外的东西。 她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不远处就是岔口,宫嬷有宫嬷的去处,妃妾有妃妾的归所,孙嬷嬷悄悄将玉佩收进袖中,停下步来,见四周人走得差不多了,方开口道:“美人如此通透伶俐的人物,我没什么能教你的。只是有些感慨,若像柔…那位娘娘那般,祖辈本就是前朝遗老、当世大儒,又值家国建设,重用文臣拢聚民心之际,那当真便是适逢其时,不想明珠生辉也难。” 孟绪心神微微一动。 孙嬷嬷说的这些朝局之事,孟绪当然不会不知,但她听的更多的说法是,天子因爱重柔妃才起用了她的父兄,让沈家一跃而上,满门俱荣。 孙嬷嬷的话便很让人玩味了。 孟绪顺着又道:“都说宫里多美人,一贯只知这位娘娘的威名,别的娘娘倒不常听人提起。” 嬷嬷们传教授业的时候,自然也会把宫里现今有哪些人、什么位份都罗列清楚,却不会僭越地去给贵女们分析哪个娘娘得宠,哪个又备受冷落。 孙嬷嬷摇摇头,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陛下是个怜惜女子的人,善婕妤住的蓬山瑶境,从前可是宫里最传奇的地方,美人若想问‘美人’,大约绕不开此处。” 孙嬷嬷说的含蓄,可传奇的向来是人,又岂会只是一个地方呢。孟绪便明白了,这位善婕妤,恐怕颇有几分独到之处。 见孟绪听的认真,孙嬷嬷又说了几句同蓬山瑶境相关的事,便笑而不再语了。 孟绪欠身朝孙嬷嬷鞠了一礼:“承蒙您今日的指点,孟绪定不辜负。” 孙嬷嬷也回礼道:“美人实在客气,今日之后,我也没什么机会见美人了,一切还要靠你自己。时候不早了,美人请早些过去吧。” 她在宫嬷中的地位已算尊荣,没必要在谁身上押宝,也足可颐养天年。也不过是看孟绪懂事可人,这才愿意多说了两句,因而不曾接下孟绪这来日报答的话。 孟绪面色不改,只颔首:“多谢嬷嬷。” 而后亭亭立着,目送着孙嬷嬷远去。 簌簌一直没敢插话,见孙嬷嬷走远了,这才上前不解道:“娘子有话怎么不在府里问?此前足足一个月光景呢,也好教嬷嬷多说些!” 孟绪轻轻睇了她一眼:“傻丫头。” 在孟府的时候,她要做的就是嬷嬷教什么她就学好什么,本本分分,那就够了,若在学礼的时候急着钻研别的,反而容易给嬷嬷留下急功近利的印象。再一个,嬷嬷们其实大多是不喜欢新进宫的妃嫔们多问的,说多错多,她们也怕落人把柄。若一旦心生不喜,只怕授课都未必尽心如前。 况且,孟绪也需要些时日,来判断孙嬷嬷是否有能力给她提供有助力、有价值的消息。 杏花风吹在脸上,孟绪迷了眯眼,看向巍峨的宫殿,加紧了前往中安殿听封的步子。 * 巳时三刻,新妃们都提前等在中安殿。 只有主位以上册封,才需行正儿八经的册封大礼,似这般礼聘受封,只需统一在此领旨之后,也便能去往各自的宫室了。 至于新妃们带进宫的那些箱奁行李,下马车的时候就要统一交由掖庭局登记检查,若没有不合规矩的东西,自会有宫人送往住所。 宫里行事,向有章程。 趁这个入宫后首次正式照面的机会,大家也在互相打量。在江都长大的权门贵女们,彼此之间大多都是认识的,但也有个别从地方上来的,就是生面孔了。 听说这次的新妃中,除了七位礼聘的贵女,还有一位地方官员进献上来的女子樊氏,本是商户养女。 也有风言称,养女是假,实际不过是商人豢养的瘦马。 孟绪环看了一圈,便见一位缥碧色衣裙的女子清冷地立在那儿,有人来同她说话,她也不吭不响,只点头摇头,偶尔一咬唇,很见几分楚楚可怜的况味。 再一会儿,竟已是盈盈欲泣。 孟绪虽听不清她身边的人对她说了什么,但瞧着也并不曾起什么争执。 这让孟绪稍觉违和,若果真是一早预备送进宫的瘦马,按理说已经过层层挑选,又调训培养经年,如何竟还是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还是说,这是将与男子相处的姿态摆在了明面上,又或者,是刻意为之? 须知进了宫的人,一言一行都彰显着天家气象,最要紧的,莫过于体面二字。 不待多想,宣旨太监的到来为这位泪眼朦胧的樊氏女解了围。 众人按位份排成行列,无不敛容肃立。小黄门扯着尖细的嗓子宣读—— …… 已故骠骑大将军嫡女孟氏,册美人,赐住蓬山宫,月下阁。 …… 孟绪心中一惊,这和她此前打听到的有些出入,原本可不是蓬山宫,而是棠梨宫。 蓬山瑶境的传奇言犹在耳,如果换成别的地方,孟绪还不至于那么惊讶。 第2章 蓬山宫的主殿瑶境殿,住着陛下的善婕妤关氏。 按理说,只有九嫔以上才能居一宫主位,统摄一宫事宜,可孙嬷嬷说起过,这位善婕妤入瑶境殿,却是陛下破例恩准的。 陛下曾经亲自提笔,为瑶境殿著匾,写的便是“蓬山瑶境”四字,从此,蓬山宫的几处偏阁都封门不开了,独留下瑶境殿一处居所,竟如同把整座蓬山宫都赏了善婕妤似的。 蓬山瑶境四字,也似乎被这丰浓的圣眷天恩,抹染上了旖艳夺人的丽色,一说,就要勾得人心痒眼热。 只不过陛下的恩宠来的快去的也快。也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宫里就好像没了善婕妤这号人物,陛下忽然不再提起,善婕妤也称病极少露面,蓬山宫的门阶自此生尘。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陛下不喜欢听到的名字,谁也不会上赶着去触霉头提起。渐渐的,就是谈起宠妃,也没几人会记起善婕妤了。 但听孙嬷嬷这样特意讲起,孟绪总觉得这位善婕妤也许是真正靠近过圣心的人物。 可不管如何……好端端的,此番为何竟将她分去了蓬山宫? 孟绪一时想不明白。孙嬷嬷提起蓬山宫时的那语气,也不像是知情的。 和她同样被分来的,还有那位模样清冷可怜的樊选侍,赐住在西边的青鸟阁。 两人在进门的时候撞见。 孟绪暂时无意和樊氏过多交谈,生怕说两句就惹她吞声忍泪,仅仅同她点了一点头,就要往东边的月下阁走去。 倒是这位樊选侍,竟一改在中安殿不开尊口的做派,主动迎了上来。 “孟姐姐……”见孟绪停下步子,她怯怯问道:“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美人和选侍中间差着好几阶,骠骑大将军的女儿也与商人养女有着天渊之别,若换做别人,一上来便听到这样的称谓,多半要觉得她是攀附。但孟绪向来不太在意这些。 她虽对樊氏不算有好感,仍道:“大家同年同日为宫嫔,自然是可以的。” 樊氏似被鼓舞,走近了些,欲言又止地道:“姐姐可听说过蓬山宫的事?” 孟绪只装糊涂:“不知是什么样的事?” 樊氏左右顾望了一下,用罗袖掩住口,眼神向主殿的方向一瞟:“主殿,就是瑶境殿的那位善婕妤,原是舞姬出身,却在两年之内累晋婕妤,一度风头无两,当年可比柔妃娘娘还要得宠,只不知为何突然又被冷落了。” 孟绪示意她说下去。 樊选侍同孟绪对视一眼,见孟绪一副颇有兴致的神色,压着声道:“姐姐可知,蓬山宫其实一向是不给别的妃子住的。也不知道今次怎么就让我们住进来了,一开始你我明明不是往这儿分的。” 孟绪笑了:“选侍的消息倒很灵通,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呢。” 她确然起了兴致,只不过现在更多的是对樊氏这个人的兴趣。人前她一副软弱可欺,难成气候的样子,现在又主动攀谈,对宫里的情况还似知之甚多。 樊氏急忙否认:“这些事宫女太监都知道的,妾出身不好,心有惴惴,这才多费了些劲打听……还以为陛下突然改了主意,是有什么深意。” 既是突然改的主意,可见此前樊氏也不知自己会住青鸟阁,那么又如何提前打听蓬山宫的事呢? 可见心有惴惴是假,了如指掌是真。 孟绪琢磨过樊氏的话,正想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却听到身后传来一溜串的脚步声。 原来早就候在月下阁的仆婢们中有眼尖的,这会儿已看到孟绪来了,齐齐出来迎接自家主子了。 樊氏一看这阵仗,往后退了一步,赧颜道:“妾身是不是耽搁姐姐安置了?” “都怨我一时没了心骨,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她行了个十分标准的宫礼:“妾身就先不打扰姐姐了,这儿的屋子久不住人,虽必定好生打扫过,但毕竟落灰久了,姐姐记得多开开窗。” 字字声声,柔情似水。 孟绪也笑着回礼,展现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激之色。樊氏其实还想说些什么,几度试图开口,到底顾忌此时人多,腰肢袅袅地离去了。 * 新人进宫的头两日,皇后特地免去了众妃定省,留给大家拾掇安顿。事实上她身子骨不好,宫里也只需每三日觐见问安一次即可。 蓬山宫主殿的那位,又常日都闭门谢客,诸事不问,一早就派宫人知会过,不必新人拜见。 如此一来,孟绪本以为这几日都该要在偷闲中过去,倒也乐得轻松。没想到,下午就迎来了太极殿的人。 来的是御前伺候的周锦,说是有口谕要带给新主子们,这会儿正在主殿前等着。 临出阁门前,宫女琼钟低眉小声地在一旁提醒孟绪:“周公公是总管大监隋安公公的徒弟。” 这是怕孟绪初入宫闱,不晓得周锦的身份紧要。 孟绪看了她一眼,记住了她。 能对主子上心的下人,终归是好的。 西边青鸟阁的樊选侍稍落迟了一步,等她也到了,周锦才笑吟吟同两人开口:“陛下说了,现在就是民间也不兴盲婚哑嫁,因而请各位主子都挑一件代表心意的小物呈上去,明夜该召谁,陛下就有数了。” 当今天子不是重欲之人,听说一个月内进后宫的次数也不过寥寥几次。 但新妃入宫的第二日,循照以往的惯例,是必定会从中召幸一人的。 这是给新人们的机会,若错过了,何时承幸便不好说了。 孟绪将人好生送走,走之前还给周锦塞了片薄薄的金叶子:“公公阖宫传旨,奔波辛苦,我请公公喝茶。” 周锦本想推拒:“美人太客气了,奴才不辛苦,为天家办事,哪会觉得辛苦。” 孟绪檀唇一弯,轻轻笑起来:“公公不觉辛苦,自然是公公的心意,我怕公公辛苦,也是我的心意。” 这一笑,简直把周锦看得呼吸都忘了。 他自问在宫里当差,也见识过不少美貌的女子,娘娘们燕瘦环肥,本就都是人间殊色,可这还是头一遭,竟有一种心魂都要被摄去之感。 贵妃娘娘千秋 第3节 孟绪的长相其实美得很有锋芒,因而天然便有一股拒人于外、不好攀近的气度。 唯有在笑时,饱艳像红樱桃似的唇稍稍勾起,才让人觉得神女切切实实下了界来,正眷睐着凡间。 周锦不动声色收下了那枚金叶子,倒不是真的看得晕晕然了忘乎所以,而是他如今已确信,这位孟美人,必是个有大造化的。 就凭这张脸,也不可能埋没了去。 他何必拂了人面子? 这头周锦才一走,那头樊选侍又不像他在时那般的噤口哑言了,赶在孟绪转身离去之前将她唤住。 “孟姐姐……” 孟绪抬眼看她:“怎么了?” 樊选侍抬手小幅度地拽了拽她的袖子,将她拉到一边:“孟姐姐,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我回去之后仔细想了想,陛下是不是又念起善婕妤的好了,想利用我们重新打开蓬山宫的大门,好打破和善婕妤的僵局啊?” “我们要不要找机会去见见善婕妤,劝劝她。回头见了陛下,也好让他知道善婕妤过得好不好。” 孟绪终于明白为何她对这位樊选侍始终生不出好感了。 中安殿上形容无状便罢,若按照她那时表现出来的性子,她见到自己,理当怯退不前,尽力避开才是—— 她太矛盾,也太急了。 好似很急着笼络孟绪,可是中安殿上如云贵女,她都不曾急于攀附,反而畏如虎狼。孟绪自问家室不算显赫,位份也不是最高。 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是她所图的呢? 至于她方才说的话,在孟绪看来更像是因病急乱投医、过分揣测。是她当真多思,又或者……是想诱导旁人多思呢。 “选侍好似很在意忽然被分到了这里?”孟绪委婉道:“‘翩翩三青鸟,王母使也。’你住在青鸟阁,有这想法倒也算应了这名字。可天子之所以为天子,在这后宫,若他想要台阶,平地也会长出台阶来,何须如此行事?退一万步讲,即便他真有深意,也不是你我该揣测的。既来之,则安之,选侍别弄巧成拙了。” 樊选侍似乎没想到她会反过来劝自己,怔怔地看了孟绪一会儿,点头:“好,姐姐说的有理,我听姐姐的就是。” 孟绪面色和缓了一些:“今天早上在中安殿,我见你脸色不好,是她们欺负你了?” “原来姐姐那时就注意到我了……?”樊选侍垂睫,又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虞才人说、说我是瘦马,是下贱的人,我……” 樊氏眼尾骤然挂上了一珠晶莹的颜色。 孟绪递给她一方素巾,让她不必再说下去了,她还不至于要人再难堪一回。 樊氏抽噎了两下,边拭泪,边带着哭腔道:“她也没说错什么,是我自己还有几分未磨平的心气,姐姐切莫为我出头。” “别这么想,进了宫,大家都是一样的。” 孟绪脸上的笑色一直到两人别过后才淡去。 诚然,樊氏虚伪,可孟绪待她也同样不真。 在这宫里混的风生水起的,又有几个没几张趁手的面具呢? * 今夜,月下阁的烛火早早熄去了,莲盏里只有凝冻的一盘蜡泪,在窗月的流照下,像是剔透的红玉。 如今在内间近身伺候的就是琼钟和簌簌两人,琼钟见孟绪已睡下,想要进来替孟绪掖一掖被子,毕竟春日未深,天气还有些清凉。 脚步才迈开,又被簌簌拦下:“主子喜欢躺在床上想事情,这会儿许还未睡着呢,别扰了她。” 于是两人都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夜色越发深沉寂历。 孟绪确实还醒着。 躺在榻上,她脑中翻来覆去都是孙嬷嬷今早的话。孙嬷嬷可是为数不多历经雍、梁两朝的人,能在后宫的大清洗中善身而存,她的话,不可不重视,远比樊氏的作为更需琢磨。 孙嬷嬷到底想用柔妃的事告诉她什么呢? 孟绪隐隐有了个念头。此时虽已无从验证孙嬷嬷的用意,却可以试着去推敲,陛下为何要借对妃子的偏宠去起用她的家人。 这么一来,还真教她品匝出几分别样的意味…… 孟绪的父兄皆已战死,母亲身骨也不健朗,孟家如今算是个只剩孤儿寡母的空架子。可父亲当年的许多好友,都是一起打天下的过命交情,仍时常也会与孟家走动往来。 他们将孟绪视若己出,言谈时,也不会避着孟绪。 因而孟绪曾听他们感慨过,陛下当政以来,决策的施行其实都是有些艰难的。 朝中的大臣未经换血,大部分都是先帝在时就委任的,对陛下许多想法常常颇有异议,常要在对立面去指出各种弊病。 无他,只因陛下实在太过年轻。 先帝三十六才荡平雍室,打下江山,前雍的几位皇帝上位的时候也大多年过而立。然而今上登基之时,却将将弱冠之年。这样的年纪,就是在官场也是过分青嫩的。 年岁既小,又是即位不久,还不曾有什么实绩,老臣们便总认为他的政见不够成熟,甚至,就连孟绪的那几位叔叔也是这么说的。 可大臣们会对天子的政见指手画脚,却不会对天子的心意多加劝阻,天子有任性的权力。 换言之,起用前朝的废臣或许诸多掣肘,一旦换作为了宠爱的妃子提携她的家人,事情竟反而简单了起来,连朝上对阵辩谈的功夫都省了。 孟绪觉得自己好像接触到了一丝真相,心跳声都倏然快了些许,像是绽破乌云的春雷,密密急急,砰然作响。 先是礼聘时一改前人做法,先问过当选的贵女们是否自愿入宫,又在点寝前令新妃上呈物件,以物择人。桩桩件件,无不表明着,如今这位陛下,远比她早先以为的更有意思。 与聪明人对弈,可比同一个愚人周旋,来的有趣。 第3章 第二天一早,簌簌去御花园折了一大捧杜鹃回来,供在白玉花插里,艳粉色与脂白色交光,霎是好看。 簌簌回来时还随口说起,在御花园时偷听到两个公公在讲,今天一大早就有御府局的人过来,有意无意地同隋安公公打探,是不是该为善婕妤做几身新的春衣。 结果被隋安公公骂了出去。 孟绪并不意外,一边篦头发一边道:“缘何都往这上头想,从前蓬山宫只有一座瑶境殿,方能称之为蓬山瑶境,如今东西偏阁既都启用了,蓬山宫也只是蓬山宫了。” 这哪里是要重修旧好的样子? 不过,这也怨不得那些当差的人。侍奉帝王,本就是天下最艰难险要的事,就是主子动一动手指头,他们也要留心这根指头是指向哪里,更何况是别的异举呢。 只是,若她孟绪也因此前樊选侍之言所误,做了不该做的事,或是他朝有幸面圣时多嘴说错了话……怕不只是像这位公公一样,被骂出去这么简单了。 孟绪与妆镜中鉴映出的绝艳脸庞深深相看。这位樊选侍,到底是真笨还是假笨呢? 簌簌听得一阵云里雾里,只管赏瓶里花枝去了:“奴婢还不曾见过哪里的花开的像御花园这般好呢,险些挑花了眼。” “你这丫头,也不叫上我,倒自个儿出去逛。”梳完头,孟绪从里间出来,闲闲倚着镂花的隔扇门,笑嗔了句。 下一刻,这笑意却又微微冻凝起:“花虽好看,不过下回别去摘了,宫里不比家里,别犯了哪个娘娘的忌讳。” 簌簌想了想是这么回事,自然应下声来,赏花的雅兴也散了大半,悻悻地把花搁在窗棂边上。 琼钟舀了一瓢清水过来,往花插的瓶肚中灌去,思忖道:“这杜鹃花倒没听那个娘娘尤其钟爱的。不过此前有个宫女,莳花时剪子不小心掉下去了,砸坏了一株芍药,好巧不巧那芍药是柔妃娘娘亲口赞过的,可教她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板子。” 簌簌起先不过心有一点余悸,这一听登时吓得脸色青白,仿佛只差一点,板子打要打在她身上了。 琼钟扑哧一声笑出来,孟绪也道:“你可别吓她了。” 这却教簌簌不明所以起来,这样骇人的事,怎么一个两个都好似不甚在意。 缠着琼钟便是一通好问,莫非这事是她胡编乱纂,诓她的不成? 气愤得直要握拳跺脚:“也就是打量我好骗了!” 琼钟只好小声对她解释:“宫里骇人的事还少么,一顿板子,已算是格外开恩。以后你就懂了,有时候人命未必比花命金贵。” 孟绪已坐在了矮几边上,此刻眉黛一皱,手中散漫地翻动着书页,看似不经意地说了句:“放心,我总会护着你们的。” 簌簌当然知道自家娘子是个护短的性子,面色转晴,笑着点头。 琼钟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她说,微微一愣,有些动容。 她想起,孟绪昨天才到月下阁的时候,其实对他们这些仆婢都是态度淡淡的。她本以为是主子还要再考察他们一阵,可好像就是周锦公公来时她出言提醒了一句,主子就将她提到了里间贴身伺候。 她确实是实打实想为着主子好的,心意能被人认可,琼钟打心眼里感激。 这时候孟绪望了望琼钟,也想到了什么:“我看你年岁较我和簌簌都稍长些,做事又仔细,之前可有在别的地方当差么?” 琼钟不敢隐瞒,跪下来郑重叩首道:“不瞒主子,奴婢之前是在慧嫔娘娘宫里当差的。” 担心孟绪会误会,琼钟殷恳而直然地仰起自己的目光:“但奴婢并非是背主之人,是慧嫔娘娘失势后,主动托关系将奴婢送走了。后来奴婢便一直留在掖庭局,直到您进宫前,才被调到了这儿。” 孟绪干净圆润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在案上,笑道:“如此说来,这位慧嫔娘娘,倒是个仁义的主子?” 琼钟心里不由升腾起一丝希望。犹豫了片刻,到底顾及在新主子面前不宜说太多旧主的事,一时只点头称是:“慧嫔娘娘待下人都很好。” * 用过早膳,恰逢宫监来收取新妃们要上献给陛下的物品。 簌簌替孟绪把那册摘了封皮的书交给了小太监。 临走的时候簌簌往托盘中一扫,看见上面陈珠列翠的,什么玉梳、鸾佩、香囊,甚至还有女子的一编青丝。 只给了一夜的时限,大家也来不及准备什么精巧的宝珍,送上去的东西大多是往定情信物上靠。簌簌算看出来了,就数自家主子送的最不柔情缱绻。 一本书,能有什么花头? 即便有,主子的用意也不是她能猜到的……簌簌忽记起一事来,竟又觉得这次,说不准她还真的猜到了! 可刚旋了个身要往回赶,却见樊选侍的侍女莺歌摘了蓬山宫宫门口的一朵朝颜花放在了托盘上。 颤巍巍的花萼,还带着清圆的银露,在群珍中可谓打眼。 簌簌十分纳罕,一进屋就同孟绪说起这事:“我早上在御花园倒没看见有朝颜花,也不知这朝颜是不是咱们蓬山宫才有,不然送了有什么意思?” 一旁,琼钟手里的鸡毛掸子在博物架上一滞,转头看向簌簌:“你还真说对了,满宫就数咱们蓬山宫的牵牛长得最好。这花多是野生野长的,娘娘是不屑养的。主殿那位从前倒是喜欢。” 朝颜花,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牵牛,而今牵牛花花期才始,正是盈盈可爱的时候。再有,朝颜朝开暮合,也有劝人及时惜花的意思。 “看来这位选侍,很有些玲珑心窍,并不笨呢。”孟绪伸出手去,惊觉手边一空,才想起这几日正在看的书已被她作为礼物送给了陛下。 早知道该换个送的……如今竟无聊赖起来了。 正想出去走动走动,松动一下筋骨,也顺道熟悉一下宫中的环境,簌簌却端了一碟削了皮、去了核的鲜果,把脑袋凑了过来。 她殷勤地往孟绪嘴里送果肉,专拣着孟绪喜欢吃的,趁时得意兮兮地问:“那主子呢,您送书,是不是故意不想陛下选你?” 孟绪很受用这饭来张口的待遇,人靠回了座中,懒懒用手支着头:“嗯?何以见得?” 簌簌把嘴一张,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支支吾吾地道:“算算日子,主子的葵水就在这两日了,要怎么与陛下……” 贵妃娘娘千秋 第4节 她年纪比孟绪还小一岁,羞于将同房二字说出口,便用两手的大拇指对贴着一弯屈,比了个亲热的手势。 这下子,在不远处整理博古架的琼钟也顾不上扫尘了,一拍大腿就疾步过来:“主子月信将至,奴婢得赶紧报上去才行!” 谁知孟绪却气定神闲地喊住了她:“不急。” 孟绪青细的蛾眉一扬,眼尾也上挑起来。眼中便似有潋滟闪荡着,鲜秾的丹脸上,尽是动人的风情。 她示意簌簌继续递果肉。 簌簌乖乖奉上一片熟脆的林檎果,恍然记起从前自家主子每憋着什么主意,都是这般艳晶晶的模样,几要教桃羞杏愧,芙蓉也妒。 孟绪就着她的手慢慢含住甜果,细嚼慢咽着,等吃完了,才施施然笑开:“过两日再去吧。” 万一,今夜陛下就选了她呢? * 人窝在狭小的室内就容易犯懒,月下阁如今里里外外有琼钟和簌簌盯着,领事的嬷嬷也是个让人省心的,孟绪实在不必操神费思。 上面的主位又不管事,自也不会来挑下面的妃子的错处。这样一来,这才进宫一天,竟就安逸得好像以后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了。 可越是如此平静,孟绪却越是不能安下心来,宫里的水这样深,而所有危险,往往在露出端倪之前,才是最可怖的。 午膳过后,孟绪主动走了出去。 这次进宫统共有八人,她不信旁人都坐得住。 令她意外的是,隔壁那位颇为孤怯的樊选侍竟也不在青鸟阁,不知上哪里观风赏景去了。 宫中可去之处颇多,光是太液池、御花园周边,就有不少林林苑苑,随处可见花桥石亭,往北过了掖庭局,还有可以跑马的草场,再远就是山岑矮丘了。 这样大的地方,若是不记路的人,恐怕随时有失途之险。 孟绪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在水榭上茕茕独立的樊选侍,驳岸的台面上,她临水站着,身前只一池蓝碧色的湖水和几点青小的荷钱。不知缘何,瞧上去有些怅惘。 平心而论,只这样看去,樊氏还不算讨厌。 孟绪拐了个道,踏上了水榭侧门连接的曲桥。 可还不等她自侧门行入,便又察见有人朝此处来了。孟绪眼疾手快地拉着簌簌往门扇后一躲,躲在了门扇与曲桥阑干夹出的死角处。 樊氏对这一切尚且无知无觉。 她的侍女白术见主子这般忧容,在旁叹道:“听说东边月下阁的孟美人进宫前就得了孙嬷嬷的教导,从前奴婢在掖庭局就晓得孙嬷嬷的名声了,那可是两朝老人,前朝的时候就是……” 还没说完,被樊氏略带凄恨地呵止:“一仆尚且不侍二主,历经两朝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孟绪心头猛地一凛,果然便听一道犀利的嗓音响起:“樊选侍,这是在说谁呢?” 孟绪的记性很好。好到只在几年前和“双姝”中的另一位——沈氏女沈妙嫦有过几次际会,至今都还能认出她的音貌。 因而,方才只消那么浅见了一眼,她就觉得来人有些像柔妃。如今更是确定了。 柔妃脸上怒火未消。 她的仪仗就停在不远处,特地没带着一大队的宦侍过来,就是想看看是什么人在这里顾影自怜,又在怜些什么。 不成想,却听到了她最不喜的话。 柔妃的祖父是当世大儒,受天下士人尊崇,父亲也是出身翰林,学富五车。可前朝皇帝昏聩,不识能臣,除了父亲领了个虚职之外,沈家三代竟都没得到过任用。直到先帝推翻了雍朝,建立了大梁,本以为会好些,但先帝以武立国、重武轻文,她父亲又是前朝旧臣的身份,最后仅仅是落了个不痛不痒的散官之职。 那些知道当效明主的士子,倒还敬着沈家,有些不知变通的,则已经反口将沈家骂作了叛臣贼子。 也就是近十年的光景才好些,她小时候可没少遭人白眼。 因而柔妃最听不得的几个词里,就有所谓的一、仆、二、主。 樊氏身边的白术见此已噗通一声跪下:“柔妃娘娘。” “您是…柔妃娘娘?”樊氏反应过来,双膝一软,踉踉跄跄上前行了跪拜大礼,颤巍巍道:“娘娘明鉴,借妾十个胆子,也断不敢影射娘娘。” “影射?你何止是影射——!”柔妃却不是会轻易姑纵的主儿,冷冷一笑,指使侍女:“掌嘴。” 身后,簌簌已经闭上了眼睛,紧紧搀着孟绪,害怕听到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从水榭中传来。 孟绪拍了拍她的手聊加安抚,自己则在簌簌不解的目光中,娉娉袅袅地从侧开的镂花门后走出,上前两步。 “且慢。妾美人孟氏,向娘娘问安。” 柔妃没料到还有人在附近,也没想到这个时候竟还有人敢来逞英雄,错愕之中,轻飘飘觑了孟绪一眼。 “哦,我当是谁呢,你是孟绪妹妹吧?” 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也确实为孟绪的容色一惊。当年她进宫的时候,孟氏可还不像现在这样,靡颜腻理的一张雪面,观之好似姑射神人。 她低着眼,轻轻抚弄过左手食指上尖长的护甲:“你是想和她一起,受此掌掴么?” 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这种事她早做惯了,多一个孟绪又有何妨? 问完这句后,柔妃伸展开五指,举起保养得宜的纤手,在眼前自珍自赏起来,好整以暇地等着孟绪反应。 心里也在继续想,那时候的孟绪,至少也还不像现在这样,一眼就让人想用这护甲的尖头,从那张讨厌的脸上划过,破肤见肉。 孟绪却未见半点惊慌之色,缓缓道:“今早太极殿的人收了新妃们递送御前的礼物,陛下今晚就将择物点寝,娘娘此时伤了新妃的容貌,妾是怕娘娘落人口舌。” 柔妃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我还怕落人口舌?谁给你的胆子这时候了还想巧言令色,为人撑腰?” 她步步前逼:“你是什么身份?” 可话音俱落地后,柔妃却忽而想起自己是因何才发怒的,不正是因为听不得那些背后嚼舌根的话……自觉到有些站不住脚,再对上孟绪气定神闲的样子,她脸上的厉色便陡然一重:“孟绪,你究竟凭什么?” 凭什么一来就让她不痛快! 柔妃没叫起,孟绪便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然而脊背却是笔直清挺的,不卑不亢,如同净植的一杆芙蕖。 此时,她仰起那张冶艳的莲脸,正带着温柔又凛冽的笑:“妾凭——拳拳之心?娘娘不畏悠悠众口,但对陛下总归是一片情真。今夜既然陛下早有安排,想来娘娘必不愿意驳了他的面子,败了天家兴致。” 柔妃下意识就想反驳,可喉中被好生一噎,一时竟是无从反驳。 退了一步,气得发笑,半天憋出一句:“小小一个美人,也敢品评本宫对陛下的心思?” 但她心里却深深地知道,孟绪所言,正戳在了她的痛处。 若是她足够愚笨就好了,她就不会害怕,害怕一朝扫了那个人的兴、违逆了他的心意,所得皆失。 -------------------- 孟绪:这就退了?我还没说完呢! 下章真的男主会出来啦!! 对了女鹅为什么会救小樊,下章也会说到的,可不是滥好心!!女儿才没有那个。 第4章 孟绪知道自己赌对了。 或者说,她不可能赌输。 人人都说柔妃得宠,可陛下一月入内闱的次数屈指可数,这说明陛下并不沉迷欲色,远远还没到会为了美色、为了柔妃糊涂的地步。那么柔妃若心里没点分寸,又怎么去做这个宠妃? 纵然如孙嬷嬷所说,有一个当世大儒的祖父,或许能助她最初崭露头角,可起用沈家人的目的都已达到,说到底,家世能给柔妃的助力,也只到这里了。柔妃往后受不受宠,只在于陛下的心意,又怎么敢拂了陛下的心意呢? 这也是孟绪之所以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的缘故,聪明的人,才有权衡计较,才有畏惧。 柔妃抿着的红唇似都在打颤,一张脸被水榭里穿堂而来的湖风吹得煞白。恨恨看着孟绪,咬牙切齿地道:“本宫为了陛下,是可以暂不与这言行无状的罪人计较。孟绪,你很好,希望你与这位樊才人,” 话至一半,柔妃重新笑起来:“不,连才人都不是,还只是个选侍——希望孟美人与这位樊选侍,日日都能如此,不要有能让本宫下得去手的时候,否则该受的巴掌,谁也躲不掉。” 虽是对着两人说的,柔妃却连一眼也懒得分给樊氏。比起孟绪,樊氏也不算多可恨了,充其量不过是一块硌了脚的小石头,碾两下再踹开也就是了。 可孟绪……柔妃愤然转身,金贵的珠鞋踏地有声,好像踩着的不是地面,而是谁的脊骨,要一脚一脚,慢慢地,把胸口淤积的闷气都散出去似的。 孟绪在她身后行了个恭送的礼:“妾谨记娘娘教诲。” 樊氏也紧跟着伏叩,细声细气道:“妾拜送娘娘,谨记娘娘教诲。” 柔妃的侍女刚一追上去,就见自家娘娘面色忽而更阴沉了。侍女唯恐被殃及,忙找补道:“这孟美人也实在是个拎不清的,娘娘顾及陛下,这才不和她们计较。不过要奴婢说,脸面虽伤不得,让她们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醒醒神也好,这样往后她们就知道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该做了。” “用得着你来教我?”柔妃眼色一横,侍女瞬时噤若寒蝉,缩起脖子不敢言语。 “既都打不得,不痛不痒地跪一会儿又有什么意思!” 侍女仍不敢吭声回应,小心翼翼地觑着柔妃脸色。 许久之后,才听柔妃不甘心地又道:“你说,今晚陛下会选谁?” 侍女一通搜肠刮肚,将一众新妃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便有了眉目,却是瘪了瘪唇:“奴婢不敢说……” 但凡男子就没有不好色的,孟美人本就生得瑰姿艳逸,又有这般玲珑心窍,能在娘娘跟前全身而退,送得礼物怕也是别出心裁。今夜多半是她了。再说这孟美人定是成竹在胸,否则,又怎能这么有恃无恐呢! 怪不得娘娘这么容易就放过了她。 翠盖罗纱的宝辇在宫侍的簇拥下慢慢远去,水榭中,白术和簌簌也各自扶起了各自的主子。 樊选侍几不可闻地道了声:“多谢。” 孟绪摇了摇头,示意不必。 簌簌心疼地替她整理裙幅,妃嫔之间大多是行万福礼的,孟绪此番虽未行跪下,可一直保持着微微蹲膝的姿势,这会儿也似有僵酸得些立不住。 走起路来都不大自然。 樊氏见孟绪已有动身离开之意,起先还一言不发地杵在原处,可当察觉到她脚步的迟涩,终于再也保持不住沉默。 “孟姐姐……!”她三步并两步跟上去,“等等我。” “今日倒不哭了?”孟绪这才柔柔淡淡地问道。 樊氏见她语态神貌一应如常,竟似全然不为方才之事挂心。就好像自己跟上来无所谓,不跟上来也无所谓,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她本以为,她应当是施恩图报,想自己从此对她感恩戴德,才会为自己出头。 此时再掐两滴泪未免太假,亦步亦趋之间,樊氏只捂着胸口,怯声道:“柔妃娘娘如此威严,妾是有些后怕。” 孟绪不明所以地笑了声。 樊氏有些吃不准她的态度,一时也没再吭声。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将困在心头的疑窦诉之于口:“姐姐为何会帮我?” “我以为,我们只是点头之交……况且妹妹出身卑微,挨两下也不打紧的。” 孟绪停下脚步,侧转一点腰身,正正迎上樊氏望过来的目光。 贵妃娘娘千秋 第5节 一霎时相对而视,樊氏只觉得人都陷进了那双幽静的眼湖中。 像要被洞穿。 孟绪眨着乌翘的浓睫,一瞬也不错地看着她,樊氏只好也忍着没别开头。 末了,孟绪只风轻云淡地一笑:“只是赶巧撞上了,可若妹妹有难,我却自隔岸袖手,眼睁睁看你受人欺辱,他日蓬山宫中相逢,再‘点头’而过的时候,我怕我会——心虚。” 说罢,她终于移开眼,自若地朝前走去。 而她身后,就像被这简单的理由定住,樊氏怔怔地立着,一双笏头鞋像黏在了地上,再也挪不开脚跟上。 直到孟绪走出去一段路,樊氏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她行过曲折的水桥,又拾阶上岸,没有回头。 满面是复杂。 * 宫里的灌丛分外茁茂,似也在彼此争荣。 走入被翠荫掩着的一条幽径,簌簌呼出长长一口气,道:“为了一句话就要掌掴别人,柔妃娘娘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算什么,”孟绪拂开一枝横逸的枝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声却很平静:“其实就凭樊氏说的那句话,挨一巴掌倒也应当。天下臣民曾经谁又不是雍朝的臣民,但若人人待无道之君,皆忠心不存二志,那又靠谁来推翻暴政,谁来救生民百姓?” 簌簌没多想便道:“这话仿佛从前大郎君也说过呢。” 说完才有些后悔,怕主子想起大郎君,难免又神伤。 孟家满门忠烈,孟绪的长兄比她足足大了八岁,十二岁起便随父战场,一直到孟绪十岁那年,兄长前往西南收复失地,回来的却是一副棺椁。孟绪再没有哥哥了。 山河社稷早在雍朝的荒政下破碎不堪,大梁推翻雍治之后,又花了数年光阴,才拼凑起一个足够广袤安定的疆土,而这疆土上,流淌着孟家人的血泪。 大郎君扶灵下葬那日,主子两只眼睛肿的和核桃似的,却还在汩汩地冒泪,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 而这日之后,簌簌再也没见过主子哭。 “是啊,哥哥也说过。” 孟绪倒是神情无恙。也许也曾有流光片隙,心的确被一下子揪起,可她不会沉湎下去,她不是小孩子了。她当只做那个貌若桃李、心若磐石的孟绪。 自家主子虽和没事人似的,簌簌仍好一阵自责。 过了一会儿,察见孟绪抬脚落脚始终艰慢,仍半点不曾松活起来,不由狐疑出声:“主子的腿可是还难受么?” 主子四岁开始习礼,当年就能顶着一摞书在太阳底下蹲好些时候,没道理这么久缓不过来。 孟绪悄声在她耳边说了句。 簌簌惊呼了声,忙又掩唇道:“那得快些回去才是,昨儿奴婢把新的月事带都洗过了。” 一路上却都拧着眉头,越发不懂:“主子今日为何要冒险帮樊选侍,还好那巴掌没真落下来,否则疼也疼死了,您身上还不爽利……奴婢看樊选侍也不像什么好人。” 孟绪失笑:“哦?竟连你都看得出来?” 簌簌撇了撇嘴:“主子还有心情笑,奴婢是为您不值当!柔妃娘娘看着不像会善罢甘休的样子,若今夜陛下没选您,明儿她指不定就要来月下阁磋磨您了!” 孟绪知道她是替自己着急,正了正色,宽慰道:“放心,我有成算。” 她目光悠远:“再说了,你以为没有今日的事,柔妃就会容得下我么?” 光是她站在那儿,柔妃恐怕就断断容不下她啊。 更何况,这个后宫,最得宠的女子,注定只能有一个。 孟绪不会走柔妃的老路,但她走的这条路,势必会让柔妃无路可走。她与柔妃之间,又焉能善了呢? 倒不如省了那些虚与委蛇的功夫,早见真章。 * 回到月下阁不久,御前的人就带着旨意来了。 只不过,去的是对面的青鸟阁。 看来是陛下选中了那朵生动娇嫩的朝颜花。 孟绪低头搅弄着红糖水,道了一声:“姜丝放多了。” 簌簌原本立在一边,一会儿松口气一会儿又叹口气的,凑过来一看还真是,懊悔道:“是小禄子做的,他说他进宫前常给他姐姐做这个,效用好着呢。奴婢心不在焉的,竟也忘了同他说主子不喜姜味。” 簌簌说着就要再去换一碗,孟绪拦住了她,跟喝药似的几口就把红糖水喝尽了:“怕就是他姜丝搁的多,才见效快。” 簌簌有心想再问点什么,见主子这般和个没事人一样,又去瞟琼钟,见琼钟也只埋头干活,只好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只是那坐立难安的样子,晃得孟绪实在眼疼。 “想说什么就说,几时这样别扭了?” 簌簌方是如蒙大赦,凑近了问:“主子今儿不是还说早有成算,缘何那位公公竟去了青鸟阁?失了这次机会,柔妃没了忌惮,怕闻着风就来了!” 琼钟这时候才提上一嘴:“主子身上不便利,没选上是好事,否则我们才要悬心吊胆呢,昨夜奴婢就在想,这样兵行险着,若是触怒了龙颜可怎么是好?” 孟绪手中的小勺柄抵着玲珑秀致的下巴尖,却是有些无辜地对着簌簌微微笑起:“是有成算啊。” 她的成算本就是指,今夜点寝,胜出的人大约会在她与樊氏之间,对于当时的情形来说,不管陛下选的是谁,柔妃都落不到好处。 更别说即便她和樊氏都不曾中选,柔妃也无从未卜先知,一样要畏忌。 何况—— 小禄子脚底生风一样疾步从外间进来,喜形于色:“御前的人来了!” 何况——谁说去了青鸟阁,就不能再来月下阁? 看来陛下已看过了那本书。 这次御前来的人不是周锦,大约又是隋安公公的哪个小徒弟。生了一张光净得没有一点胡子青茬的娃娃脸,看上去至多十四五的年纪,却已十分油滑。一见孟绪就哈着腰赔笑道:“陛下说了,美人的书是头筹,但樊才人的花也颇为动人,不输列位贵女,这不,就晋了才人,一跃两级!” “美人见谅,奴才刚刚啊,是去青鸟阁宣旨去了,想着让樊才人别巴巴等着,今晚早点歇下,这才迟了一步到月下阁。” 孟绪心如明镜,自然知道这位公公大约是看樊氏出身最低,又是走进献的路子入宫,却能一来就被拔到与贵女们平起平坐的高度,奇货可居,这才先去了青鸟阁。如今又想两头安抚罢了。 倒也没为难他,只管盈盈笑着:“辛苦公告走一遭了。” 月下阁的众人则可见地雀跃起来,又是给人倒茶,又是塞银子的。 唯有孟绪静之若素。 眼下她倒想知道,柔妃才嘲过樊氏位低,连个才人都不是,如今该作何想呢? 要说这宫里的宠辱盛衰,也果真只在圣心一念。 只是,凭一朵花就不拘一格,提用人才,看来陛下也是位相当任性的陛下,那么少入后宫,或许不是因为克制,而是纯粹不想? 孟绪脸上的笑意更真了几分。 * 孟绪在为侍寝准备的时候,凤藻宫中,陈妃向皇后禀告着今日发生的事。 皇后一脸不爱听地别过头去:“宫里的事都有你打理,巴巴地说与我做什么?” 陈妃劝道:“明日她们就要来请安了,你心里总要有个数。能让柔妃吃了眼前亏,又送了陛下最可心的东西,孟氏不容小觑。” 趁陈妃在,侍女绕进屏风,端了碗药进来,皇后性子倔,唯独敬陈妃娘娘几分,肯听她的话。 皇后一看这碗药是逃不过了,心情愈差,讥讽道:“孟氏的最可心么,我看是那位樊才人的最可心吧?没了一朵朝颜花,又来了一朵新的!不过又关我什么事呢,且让她们争破头去吧!” 陈妃无奈摇摇头:“你啊。” * 太极殿。 孟绪不能走寻常侍寝的章程,大凡嫔妃侍寝之前都会被赐汤浴再面见帝王。届时沐浴更衣,剥得干干净净,那她葵水已至的事也就势必会被验身的嬷嬷发现,恐怕今夜就见不到陛下了。 虽说最初她的目的,其实只是想把那册书顺利递上去而已。若一早将月信上报,东西自然到不了陛下跟前。 可现在,既选都选了她,又怎能功亏一篑? 东西送到了,人也得到才行。 孟绪便央请公公代为传话:她能否先见见陛下? 萧无谏登基至今,还是头一回听到侍寝的妃子有这种请求。 大胆,却也无伤大雅。遂挥手就让人带孟绪到偏殿等着,待他处理完公务自然过去。 今夜,孟绪穿了一件暮山紫的裙裳,是如晚天时分,日落烟峦那般空净又冷艳的颜色,帔帛则挑了偏冷的靛色,柔柔地自后挎过一双纤纤玉臂,半垂半坠,欲披还休。 如黑绸一样乌浓润亮的云发则松松挽起,簌簌手巧,替她梳了个倭堕髻,只需一根紫玉簪就能支撑起整个发髻,将满头青丝卷束盘结。如此,就寝前若要卸簪解发,也容易省事,只消将玉簪抽去便是了。 偌大的殿室里,孟绪拿了一根红烛在手当作火引,不厌其烦地将满殿的灯火都点起。 尽管天还未完全暗下。 做完这些,人还未至,孟绪只好继续等。 其实若论巧思,孟绪还真觉得樊氏的朝颜花比她的那册书高明不少。 牵牛野生野长,正可喻樊氏的商户出身;又朝开夜合,悄然含英,是既爱惜芳心又劝人及时行乐的花。 更重要的是,这花只有蓬山宫开的最好,蓬山宫出过一位风头无两的善婕妤,陛下又怎会不知道这花来自哪里? 怕是一眼便看中了。 除非是陛下厌恶善婕妤,到了连这花也迁怒的地步。可若是如此,也就不会开放蓬山宫。 孟绪越深想,更觉得樊氏不简单了,可她又装得实在太简单。 于是萧无谏来的时候,就看到一截截高低错落的铜荷灯檠上,烂漫的新烛早早点起,而簪钗简少的女子坐在他常坐的桌案前,一手撑头微凝,大半张皎艳的脸庞昭彰在无边灯色里。 被勾上了浓亮的光彩。 只不知在想什么,竟连他来了也不曾发觉。 他止步在门口,身上犹带着殿外将夜的肃杀之气,轻笑了一声,“既然急着见朕,怎么朕来了,孟卿却好似另有所思?” 孟绪陡然听到人声,下意识坐正形容,放下那只撑头的手。 玉簪梢头翘起之处,却不慎勾住了腕口的玉镯。 毫无阻碍地,就带落了一片懵懂的青丝……淌了满肩。 更有一缕在披撒下时飞乱,斜黏在樱红的唇隙,似含未含。 孟绪因这意外轻促地惊呼了声,再起身朝来人看去,就见年轻的君王将一双眼眯得狭深,带有一丝冷冽地望了过来。 贵妃娘娘千秋 第6节 好像在说:故意的? 第5章 孟绪看得懂那骤然一冷的眼色,在帝王面前耍小心思是大忌。 可是一个女子当着一个男子的面耍心思却是情趣。 在这一刻,孟绪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 她要做的,不就一点一点,把这种大忌变成情趣? 她从来就不想做帝王的附庸。她要她和这个天下至尊至贵的男子相处时,只是一个女子和一个男人。 不必是夫妻,但绝不是君臣。 孟绪忽而抬手,轻撩开飞到唇上作乱的那一缕乌柔,动作有一种介于有意与无意之间的慵懒。 她一向知道自己何时最好看。 眼底,是那支不慎扯下的玉簪,正伶仃地歪斜在案面上,方才扑撞出的脆泠泠的清响还似历历可听。 孟绪想,刚刚可不是故意的,现在才是。 而随着她如玉的葱手,萧无谏确然不得不注意到那一珠小巧而丰红的檀樱。 眼神被烫了一下。 也只是一下。 他负手在背后,蟒纹的玄色衮衣也静静定着,似不会为任何风波撼动。 公事繁重,下朝后他径去批看奏章了,至今未换下朝服。 旒冕不除,此时的萧无谏是危险的。 连游走宦海几十年的老臣,见到一帘冕珠下的那双锐利的眼落在自己身上,也要将心危悬。 如今可不是他刚登基的第一年了,那时候连启用个前雍的旧臣还得拐弯抹角,免得那些自诩是股肱之臣的老家伙又来说教。 现在,他已然用那些卓然的政绩,把自己放到了一个孤绝无俦的位置,没人再敢与他商酌,也莫敢与他对视—— 除了今晚。 萧无谏看见,殿中这大胆的女子撇清了障目的青丝后,竟就大胆地看向了他,就像他看她那样。 甚至更为放肆。 那水一样的眼波如同具有了实形,游走过他的眉棱唇峰,带着探究,也带着女子独有的缠绵温腻,挠得人喉头发痒。 她难道不知道,仰面视君,亦为罪过? 此刻殿中,两相遥峙。 萧无谏不动,孟绪也不动。 唯独跟在萧无谏身后过来的隋安急得想跺脚。要不是不敢越过帝王率先进屋,他都想按着孟绪的脑袋给陛下行礼了。 心说美人你也是,怎么和根木头桩子似的,好歹也是实打实的命门贵女,再不济咱也学了一个月的规矩,怎么能连行礼也忘了呢? 这可不像周锦那小子昨儿回来时一直夸捧的那样。 瞧瞧这哪有半点机灵劲! 隋安一个劲给孟绪使眼色,奈何萧无谏身形岸然,隋安大半个身子被他挡陷在阴影里。 一番徒劳后,隋安急得一把老骨头都和蚁噬似的了,甚至动手朝孟绪比划起来。 这才成功让孟绪看见。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萧无谏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冷冷道了声:“挤眉弄眼什么。” 隋安兀的听到这没有温度的斥声,面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陛下这是生孟美人的气了! 倏然又险险反应过来,这分明是对着自个儿说的。 “奴才错了。”隋安从善如流,急忙告了声饶,转而对候侍在殿内的那些个青鬟小宫女们一招手,当即领着所有人躬身含胸、低眉垂眼地退下了。 沉甸甸的门扇一阖上,隋安擦了擦额头密密沁出的汗珠子,刚刚,陛下好像嫌他待着碍事了! 隋安不禁反思起来。其实在他以往的认知里,美貌实在算不上后宫女子的武器,毕竟大家都有的东西,即便有了又能多赚几分青眼? 是以周锦对他将孟绪那张脸吹的天上有地下无的时候,他还觉得是这小子少见多怪。 而今么—— 想起御前的几个太监们此前还在私底下下注,陛下到底是更喜欢孟美人的礼,还是樊才人的花。 其实事实早就显而易见,陛下是何等人物,又怎么会让中意的人,屈居第二? 殿内。 看到隋安这么如临大敌地退出去,孟绪忍不住一声轻笑。 这一笑,在这殿内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分外清晰。 萧无谏望来的眼神不由一凛。 而兰烛灯影下,那张凝盼而来的芙蓉脸,好似这时才记起自己的失仪,微微俯低了去。 乍笑还敛,那微微收蓄的艳色香容,反而勾得人更想看个究竟,便是和璧隋珠也要失色。 孟绪终于矮腰一拜:“陛下。” 帝王阔步流星地朝里而来:“朕还以为,孟卿只记得看朕,什么礼训仪范,是全忘了。” 其声泠泠,如千仞峭壁上的松风,萧然冷肃。 君威不怒而生。 衣风擦过身侧,那岿巍清举的颀身之上,处处是彰示着至高权力的龙章蟒绣。 说一点不怕是假的。 可孟绪知道,帝王身边,从来不缺柔怜小意之人。 到头来也只能日日温柔解语,任凭君心去留。 既然这条路有人替她试过错,那她就不会再走。 更何况,纯粹以一个女子的立场,去对待一个男子,又怎会是敬小慎微的? 以圣上之尊,更不该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对一个女子过多苛难。 那么,又何妨再大胆一点。毕竟,她都已经以来着经血的“不洁之身”来侍圣了。 孟绪想起教习嬷嬷说过的话,在这宫中,女子来月事时不能与帝王行房,不是因为易损伤己身,而是因为那时难以受孕,且又身带污秽。 不仅是不能行房,连见也是不能见的。 她如今偏要来见,不也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孟绪大大方方承认:“是,妾光顾着看您了,忘了规矩。” 萧无谏从她身侧经过,坐去了她刚刚坐过的那把盘龙纹的黄梨木椅上,见她一点思过省悔的态度都没有,有些意外地揭眼:“嗯?” 喉中溢出一声哑笑:“什么理由,说说。” 孟绪却自他身侧微微倾腰,胸襟处一裹轻绸下高耸的软山,仿佛就要碰到那只散漫地架在扶手上的劲臂,可偏偏又自矜持,在寸外悬然而止,不曾贴到。 只有软软靡靡的两脉乌发,轻堕在他袖口,和猫儿似的挠过手背。 然后她就在他近侧,用不很张扬、带着一点侬软卷翘的笑嗓道:“陛下这样好看,妾都嫁给您了,多看两眼也竟要有理由么?” 美貌还是用些用处的,好比此刻—— 因不能在太极殿偏殿的围房沐浴,孟绪来时便洗沐过了,洗去了雕饰,身上唯有一股幽净而本真的暗香。 萧无谏心念一动,暗着眼色,就把这大胆的女子圈腰扣入怀中,让她坐上膝头,迫问:“就这么不怕朕?” 因脚下的颠荡,孟绪气息一窒,轻呼出声。 抬手便搂住帝王的脖颈,稳住纤盈的身子。 很快便镇下心神,重振旗鼓,轻轻道:“方才还有一些怕,现在不怕了。毕竟妾此刻,可是在您怀中,又不是刑场——” 殊体在怀,好闻的气息让人舒惬。萧无谏按着女子腰上的娇肉,隔着衣料,似抚似捏:“哦?此刻不在,那下一刻的事,卿卿可能预知?” 孟绪知道他在故意下自己,反而笑道:“倘见暴虐之君,自然畏首畏尾,忐忑不安,不知下刻身首何处。可陛下是圣德之君,哪能动辄生杀,妾见陛下,也就只有心喜。” 萧无谏嗤声:“能言善道。” 孟绪不休不饶:“请陛下明示,妾说的可对么?若是错了,妾一向乖觉,自然知错就改,往后一定畏手畏脚,再想偷看陛下之前,也定先找好一个足够脱罪的理由。若是对了,那妾……” 说着说着,她仰头,笨拙地用不施口脂的樱红,在他颌下软软一蹭,如蘸似点,总之毫无一点真切的力道。 “妾就,得寸进尺了。” 孤男寡女,肌肤相亲。 萧无谏终于被勾起了一点躁火,手搭上了她的后///脖,压向自己的唇齿近畔,喷着热息,“这就叫得寸进尺?” 而后眼看着细颈处那浑白的雪色,栗栗地、敏感地,烧泛起羞红粉热,煞是好看。 他哑声呵笑道:“卿卿还是太谨守。” “那妾再大胆些,陛下生气怎么办?”孟绪问。 萧无谏不置可否,只是眸色一深,然后薄唇骤然覆上耳后那一寸粉艳艳的雪肌,似含似尝。 “嗯…”孟绪身子酥栗,不堪脖上的痒热,在萧无谏的两臂间挣扭,一副要起的样子。 腰肢频摆,一下下蹭动什么关窍。萧无谏气息更为浑重:“瞎动什么。” “朕不生气,卿卿不是已给朕戴了高帽?圣德之君,岂会随意处置卿卿。” 孟绪闻言才重新依依坐定。有些得逞,又有些委屈地附向帝王的耳边,用如蚊足那般细小的声量说道:“那说好了,陛下不生气……今天是妾,月事第一天。” 萧无谏浑身一僵,一瞬后才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 他竟然从一个来侍寝的妃嫔口中听到这回事。 孟绪却是甜甜笑起来:“妾也不想啊,可妾又做不了它的主?” 贵妃娘娘千秋 第7节 她不笑便罢,这一笑,萧无谏甚至能确认,她是蓄意为之了。 何其大胆。 他头一次有了骑虎难下的感觉,抱着人的手都不知是该就此松释,还是该毫不惜怜地用劲—— 刚说过不生气,自不能同一个女子反口悔言。 萧无谏深吸一口气,镇下身上的火,面沉如水地道:“那是不巧。朕改宣樊氏来?” 孟绪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实则萧无谏不过是想将回一军,让这嚣张的女子也试试被噎着呛着的滋味,倒没真起那个心思。 他还不至于贪色如渴,床帏之事,之于他从来不过一点调剂。 可她这样看他,反倒像他做了什么错事。 帝王之尊,又怎会有错? “陛下见过樊才人了么?”孟绪忽问。 萧无谏:“怎么?” 孟绪在心中默向樊氏道了个歉,然后一点也不羞惭地道:“她没妾生的好看。” 萧无谏有些好笑,没反驳,只问:“只能看,有什么用?” 孟绪用手指头戳了戳帝王的衣襟:“谁说只能看了?” 然后覆唇而上,这一次,她亲在了那张动一动就能予夺生杀的唇上。 孟绪学过很多东西,但如何去亲一个男人,没人教过她,所以毫无章法。 她的吻也不像是试探,不像是讨好,而是她想重就重,想轻就轻。想停了,就后撤一点身子,艳艳地笑望,学他一声:“嗯?” 萧无谏:“……” 还不如只看。 当那渊深的眼目终于再度燎开炽热,孟绪却又忽有些煞风景地问起:“妾献的书,陛下藏在哪里了?” 太极殿宫侍环立,她不能明目张胆地找,方才就借着点灯的功夫大略地寻了一圈,也没见着那册书。 那书前半本,是兄长撰写的一些军事心得,大多是关于布防、行军、对战以及用兵的。当然,也还有一位少年将军斐然的军功,最末附上了他对曾和他并肩作战的几位同僚的分析,孰人可用,又专擅何事,皆有粗略的概写。 最后一页,则是几处大梁疆域上,那些他认为存在但却不曾公知的军事隐患。 而原本的下半本,便是对这些隐患的逐一研究,可惜还不曾写完。 兄长本来就是作战的骁将,也是将中的天才。 他最后一次领兵出征前,把这本册子交给了孟绪。 自古以来,既上沙场又何能避险,但兄长似乎是预感到了这一次会是额外的凶险。 可他不会不去,他幼承父志,只要江山一天不一统,社稷一天不安定,他就不会退。 大约因牵扯了一点思怀,孟绪轻轻把脸靠在了玄深的衣襟前,露出些小女儿情状。见人不答,又补了句:“那可是兄长的心血,陛下别给妾弄丢了。” 孟绪知道,帝王今夜对她的宽纵,当然有这本册子的功劳。可她把这心血给出去,并非是为了投诚、为了求宠,而是要把这东西给到真正能让它不被枉负的人手上—— 阿兄,我这么做,你当满意吧? 孟绪更往怀中深处钻了钻,萧无谏抚玩过她柔顺垂坠的青丝,不无戏谑地问:“前半部分是你兄长的心血,后半部分是你的?” 孟绪只微微一愣,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萧无谏何出此问。想到自己不正经的行径,自个儿就又笑开。 只因她昧下了后半本没给出去,便又拿了半本民间的话本子,将那半本的空缺补上了。 而这话本,编排的恰恰便是当今圣上。 其中还颇多诟病之处。 孟绪含嗔带笑地否认:“只是看着大胆有趣,才一并献了。妾才不会骂陛下。” 萧无谏淡声质疑:“果真?” 孟绪刚想表一番忠心,该好言好语的时候,自然也是吝啬不得的。 可萧无谏全不给她机会,骤然施力,把人往前一送,自低下首,含住了樱色的艳唇。 直到嫣红的唇朵上有了银丝水色的恩泽,越加娇娆欲滴。 仍不放过。 帝王冠冕上凉浸浸的垂珠落在孟绪的艳腮边,在黏绵的烘意之中落下一分清醒,很快这清醒又被唇上席卷的湿热浇灭,终于连神思也是酥软无力了。 而他依旧在攻城略地。 像要将她揉碎在怀中一样,大掌碾着秀背上的柔肤,不容她退。 许久许久,孟绪几乎喘不上气,一身水骨在人怀抱里瘫着。 耳边犹有人在笑:“现在呢?” 孟绪脑中锈顿,缓了缓,才听明白这笑声里,萧无谏是在问她,现在有没有偷偷骂他。 她本就擅长顺杆而攀,既然他不介意听,那她干脆坦坦荡荡—— 小声却清晰地咬字:“陛下真是……混蛋,明知妾身上不便,还欺负妾。” “嗯,”萧无谏大方应下,又沉声,不知是哄还是诱,“朕给你取个字,想要?” 说这话的时候,他垂着一双溺人的眼看她,像个天生的钓徒。 “若想要,卿卿可得拿出点诚意来。” 第6章 孟绪依偎在帝王怀里,仰起黑葡萄似的含情眼,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一点惊喜:“陛下先告诉妾,是什么样的字?” 脸上还带着唇齿相亲过后水滟滟的春韵,像娇杏,舒开雨膏烟腻的蕊瓣。 从前和孟府同样位于上元坊内的,还有崇阳伯府苏家。苏家二娘子样貌虽不是顶顶出挑的,却能将那位年轻风流的探花郎吃得死死的。 她教孟绪,男子所赠授,你总要悦纳,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奉上更多。越是不在意能否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一心对他好,反而只会教人对你越来越轻怠吝啬。 所以孟绪把一分的期待呈露到了五六分。 再者,她也有点儿想知道,在这位帝王心中,什么字最堪与她相配。 柔善慧定纯……这位陛下给出去的每个封号,似乎都有他的蕴意。 听闻陛下登基那年,万邦朝贺,便有位来自异邦的美人被册为了贵人。这位贵人听说历来无宠,却在受封的最初就得了个封号:定。是天下大定、社稷清定的定。 萧无谏将她脸颊一侧乌长的浓发拨到耳后,如同拨云见月,露出明肤如雪。华烛下落眼赏看,“朕还需想想。” “原只是先哄着妾的,都不告诉妾什么字,却要妾的诚意。”孟绪轻轻偏转了头,不教人轻易看全盈盈粉靥:“好好想想是要想多久?” 萧无谏有意要卖这个关子,眼神也变得幽邃起来:“听说卿卿今日打着朕的名义和柔妃叫板,朕总得落点好处。” 说着懒懒散散地靠向精雕细琢的椅背,带得孟绪也不由向前一倾,抵在他胸膛上。 他压着声笑道:“下次相见,朕自会连本带利地从卿卿身上将谢礼讨回。朕再告诉你,什么字。” 孟绪算是听懂了,他这是在报复。 她来了癸水还来勾他挑他,吊他胃口,所以,他也要吊着她一次。 是,原本她以身试险,来了葵水还来侍寝,就没打着让帝王毫不介心的主意。 不介于心,又怎么朝暮念起呢?还有什么比看得见吃不着更让人惦记。 唾手可得的东西,总很难教人珍爱。 孟绪想了想,慢声道:“那到时候,妾也还您一个字。” 她伸手用小指勾了勾他的尾指,好似飞絮一样的轻力。颇为自珍地笑起:“是妾的小字,幽缄多时,唯亲近之人,才可相唤。” 萧无谏任她牵着,不知怎的,话里却忽有些凉薄:“夜深宫路难行,早些归去?” 竟是下了逐客令。 帝王的冷淡就在一瞬。 孟绪于是微直起玉脊,黏绵的眼风也似就此旁落,看向地上一处的方砖,直白了当地埋怨起:“陛下是不稀罕知道妾的小字么?” 萧无谏:“朕是不想再多牵念卿卿一桩。” 孟绪怎么听怎么不信。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陛下体恤宫妃,大凡召后妃到太极殿的寝殿侍寝,往往都是允许留宿殿中的。 若今夜就这么走了,那她为何没能侍寝的事自然也会被知道的明明白白,彤史上都不知道怎样记这一笔。 眼波又是一垂,孟绪闷闷地问:“陛下这样赶妾走了,岂不是阖宫都知道妾不规矩了,妾要怎么再在宫里立足?听说陈妃娘娘是个重礼数的人,若知道妾来着月信还敢进太极殿,会不会罚妾抄女则女训。” 萧无谏一声声听完,当真要有几分对怀中的女子另眼相看了。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明知自己规矩有欠,没受惩处还不偷着乐着,倒反过来提要求的。 甚至,还敢堂而皇之违抗他的意思。他让人走,几时有人敢留? 果真是如她自己所说,得寸进尺。 就真的一点不怕他? 他松开那只还搂贴在她腰身纱绫上的大手,往椅子的扶把上一搁,薄唇微扬:“有胆子做,没胆子认?” 玉扳指碰有疏沉的一声。 像是警醒。 孟绪这会儿却似分外的愚顽不化,拿出了把眼一闭,什么道理也不讲的气势:“大不了妾就在陛下的床榻边打个地铺,总之,是赖着不走了,陛下实在不想看到妾,就让人把妾拖出去吧,被赶走与被拖出去无甚区别……” 这是把撒泼耍赖的本事用到他身上了? 萧无谏眯眼:“卿卿如此,未免无赖。” 孟绪不言,一只手还与人交指而勾,干脆就将五根白腻得胜若吴盐雪的春指,全然穿指插去,与他密密扣实。大有以此作镣铐,将两人捆绑在一处的意思。 萧无谏被她的这点小动作惹得发笑。 贵妃娘娘千秋 第8节 但许是掌中的触感实在太过温柔,绵绵的,让人无从发力与之较劲,他最终摇头:“罢了,看在你兄长满纸的赤胆忠心的份上,朕就再帮卿卿一次。” 孟绪终于舒坦了,一双春水的眼弯起,在绝艳的容颜上又多添两分女儿家的娇俏,一时眉目生动:“那妾到底,还要不要打地铺啊?” 萧无谏看了一眼:“随你。” 孟绪也不介意他此刻的冷淡。哼一声又笑一声,好像要把所有的情绪都让人知道:“好——我来时沐洗过了,就在这里等着陛下,先替陛下试试,今夜的被褥够不够软。” * 这一夜,梁宫上下都知道月下阁的孟美人承了宠。 新妃进宫的头日,宫里的老人们都不曾有这样强烈的失落之感。 那时候最多想着,陛下宠幸后妃的日子本就少,如今又要多一批人来抢、来分罢了。 可当这本该属于她们之中任一的一夜,实实在在地被分出去了,还是被一个艳丽无匹的年轻女子分去。 这便要教人忍不住仔细钻想,为之心伤——花无千日红,女子总归是青春韶龄的时候最为动人,宫里的女子,花期更短。何况陛下看了她们这些旧面孔几年,早腻味不新鲜了,何及今春刚刚敷荣的花朵,来得讨喜惹怜? 孟美人之后,又是轮到谁呢? 又或者孟美人也像双姝的另一位那样,一人便要独占半边圣宠? 于是第二天清早,当众妃发现,似乎并没有什么赏赐被送到月下阁,也没有新的晋位的旨意颁下的时候,竟然忽视了其中的两分古怪,只觉松了一口气。 “头一个承宠又如何,不得圣心就是不得圣心。” “也真是虚长了一副好颜色的皮囊,怎么竟连初次承宠的次日,咱们这位颇为大方的陛下,都没什么表示?” “其实她也算不得多好看,我看是你们被什么双姝的名头唬住了才是。” 看热闹的看热闹,幸灾乐祸的幸灾乐祸,也有人趁机踩一脚。 不管如何,众人的一颗颗心终归是踏踏实实落回了肚腹中,也便能打起精神,严妆丽服地装扮起来,去凤藻宫向皇后问安了。 陛下的这位皇后是他还是储君时的结发夫妻,在陛下即位后顺理成章地执了凤印金册、入主中宫,又是太后母家二房的侄女,算陛下的半个表妹。 众人自是要敬着的。 虽然皇后脾气不好,总爱摆出副冷脸,但这不也是身子不好的缘故?再说皇后与陛下瞧着敬而不亲,没多少情分,也不会因为容不下她们而有所苛难。 因而这三日一次的问安,人总是到的很齐,只除了极个别之外。 孟绪难得的也起晚了,幸好还赶得及。 昨夜她几乎听尽了大半宵的更鼓莲漏。 陛下一开始还算规规矩矩,没对她动什么手脚,可没安分多久,竟不顾惜她身子不爽,压着她便亲。 虽说也没做别的事,可光是又揉又亲的,就快把她折腾了个遍。 那些障碍间阻的纱绸都被挑开。 俨白的冰雪世界便任由人攻讨。 一毫一厘,湿热得不像话。 孟绪推不开他,他倒是忙中得暇,还要引她分神:“朕想好了。无赖杏花多意绪,数枝穿翠好相容,猜是哪个字?” 问了又不告诉她答案。 到后来,孟绪已连把衣衫拢回肩头的力气都没了,又酥又乏,昏昏烫烫。 足见男子就没有不好色的。 后来一直熬到中夜,孟绪才被人锢在怀中沉沉睡去,睁眼天已亮了个透彻。 只来得及匆匆一番梳洗,最简淡的妆也不曾描画,仅仅抿过薄薄的口脂,气色瞧上去倒也不算太差。 多亏平日一贯好生养着。 孟绪离开太极殿的时候,正是卯时近半。 萧无谏已经在正殿处理政事了。 大梁沿袭旧制,素来逢双日才需上朝,然而无论单日双日,萧无谏都没有睡到五更天的习惯。 隋安常怕他休息不够,可萧无谏却说要趁着年轻体健,多加勤政,隋安当然不敢聒舌再劝。 毕竟这满宫,又有谁敢劝陛下呢? 忽而,隋安心头竟隐隐浮上个人选。就和水面上的泡影似的,朦胧之间,就那么窜了上来。 虽说此时要劝陛下,恐怕还远远不够格,来日却未必啊。 可问题是,陛下今早竟什么赏赐也没吩咐下来,又实在让人吃不准了。 于是隋安斟酌再三,一边挽起袖管,仔细地打着圈磨开砚石,一边尽力自然地试探着道:“要说这孟美人,还真有几分风雅,奴才都没想到,昨夜角角落落那些灯烛竟都让她给点亮了。” 萧无谏却好似没听见一般,半点不为所动。 隋安瞅了好几眼,见陛下虽反应淡淡,到底也没呵止的意思,才敢继续道:“宫娥说,都是孟美人自个儿一支支点起的,走遍了殿中四下。瞧着好看是好看,就是苦了那小宫娥,后来光为陛下您和孟美人熄烛就花了好些功夫,还不敢慢了手脚。” 他夸一半贬一半,左右不管皇帝是想夸还是贬,都能接下他的话。 半晌。 “说完了?” 萧无谏从青玉石的笔山上取下一支朱笔,动作未见一分停顿,等悬腕批写下第一个字,才有些讥谑地问:“怎么,你以为她是为了好看,才去点那些烛盏?” 隋安有些不懂了,旋即涎着脸笑道:“难道奴才竟想错了?奴才还以为,孟美人是知道自个儿生得好,想叫陛下看看清楚呢。” 萧无谏却没再理会,似乎无意为他释疑解惑。 只是自想起,昨夜孟绪曾问他,将那册书“藏”在了哪里。 显然,早已不动声色遍找过。 真是,狡猾的女子啊。 * 凤藻宫门口,正巧宫门初开。 远远地,琼钟怕孟绪听到了那些哗然的风言不舒服,小声安慰道:“主子和陛下昨夜什么都没发生,没有赏赐也是应当的,主子别急。” 孟绪难得有些脸红…… 哪里还能叫什么都没发生,除了那一步,那人分明什么都做尽了! “先不说这个。”她低低道。 很快,孟绪便与新新旧旧的宫妃们会逢,很自然地就融入这如流的衣香里,迈过一段庄严的高槛。 妃娥行走间,好一通珠簪环佩争鸣。 阖宫的瑰色都涌聚在这高朗的宫殿之中,乍一看不像是来请安的,倒像是纷纷赴一场瑶池神女会。 其中也有不少孟绪不大能认出来的面孔,她虽用心记下了画像,但要毫无困碍地就和人对上号,还是有些许不易。 因而,今日让琼钟跟在自己身边,也是孟绪特地吩咐过的。琼钟在宫里日子久,也能从旁提醒着,若换了簌簌,恐怕两眼一抹黑。 琼钟也是个机灵的,只消看到孟绪朝谁看了一眼,便会暗悄悄对她耳语,如此,孟绪也能将那些生面孔认得七七八八了。 只指认到一位时,琼钟有些心疼地道:“那是慧嫔,是奴婢从前的主子。” 那是个衣容朴素却得体的女子,众人进来的时候,她本已经坐在了中段靠前的位置上了,又起身,对众妃以目相迎。 孟绪一看,便知应当是在卯时三刻凤藻宫宫门大开之前,她便已先身在此宫了。 不由有些疑惑。 琼钟适时极其弱声地道:“慧嫔主子失宠后备受各局各司的苛待,缺衣少食,差点性命不保,是皇后娘娘救了她,还让她此后务必每天到凤藻宫抄经祈福,那些人才不敢要了她的命,勉强能度日。” “她眼睛不好,还是每天不到卯时就会来。” 孟绪边听边与众人一道坐下。这时,樊才人也脚步匆匆地跟在最后面进来,细看去,竟耷着一双泪眼,身边也没个丫头。 只是孟绪正听得出神,才一时未见。 而不远处,慧嫔似有所察,朝这里看了过来。 与此同时,外头响起柔妃的仪仗落下的声音。 柔妃通身华簪香履,姗姗款摆着细腰走进来,劈头便是扬高的一句:“呦,卖主叛国的人家出来的晦气东西,怎么还有脸出现在众位姐妹面前?” 正对着孟绪望去的方向。 是对慧嫔。 -------------------- 无赖杏花多意绪,数枝穿翠好相容,大家猜到是哪个字了吗~ 第7章 皇后还未现身,请安不算正式开始。但放眼众妃,也没谁和柔妃这样肆无忌惮,一来就在这凤藻宫中高声咄咄,当众就给人个下马威的。 柔妃的这一嗓子泼进耳朵,也让孟绪眼中的慧嫔忽然与一桩尘缄的旧事有所重叠。 也算不得太旧,依稀是去年春天的事。五监之一的军器监监丞越槐时被人检举,竟私下贩卖弩甲图纸给雍朝旧部。那些蛰伏的前朝余孽原本妄图谋事再起,最后却因这个案子提前顺藤摸瓜地被找到,连根拔起。因而这个案子在江都也算轰动一时。 虽然越槐时声称并不知道买主的身份,只是图财,还是被以通敌谋逆之罪论处,其人也被斩首。谋逆之罪,本该九族株连,但最后法外开恩,判了个举族流放。 除了越氏在宫中的一个女儿。 当时还有人说,本来越氏早几年就有意让另一个女儿嫁入东宫,不知为何却又迟了几年,等今上登基,永新元年,才换了现在的越氏女入宫。 想来,也就是慧嫔。 慧嫔见孟绪身后站的是琼钟,了然地朝孟绪点了点头,便低下了眼。 孟绪看得出,她虽有些难堪,却还能做到面不改色,像是对这种处境早已习惯。 众妃之间原还有闲谈的,这会儿也都闭紧了嘴,生怕柔妃这炮仗冲着自己来。 柔妃心气顺了些,步态娇娆,自顾自朝离上首最近的位置走去,石榴红的罗裙夸艳如火,逶迤了一地。 左右以左为尊,她坐在了靠右边的位子上。 左边坐的则是东宫时就在的陈妃,眼下正代皇后掌摄六宫理事大权,宫中如今就只这两妃。 贵妃娘娘千秋 第9节 相同位份的妃嫔,有封号者更尊半阶。按理说以柔妃的性子,即便对方主理六宫,可既比她少了个封号,那就断不能盖过她去,偏偏陈妃却是主动推拒了封号的,柔妃不好拿这个来说事。 据说当初陛下原要赐下“荣”这个封号,但陈妃再三叩首,说自己进宫只为光耀陈氏门楣,若是冠以荣字,恐世人乍听之下,只知她是天家妾,不知她是陈家女。 陛下竟也当真收回了成命,成全了她这份气性。 除此事外,陈妃一向知书达理,规矩极好,侍上御下,无不讲一个礼字。懿范淑德,堪为后宫女子表率。 等柔妃坐在了另一边,与自己相去不远,陈妃才温声劝诫道:“你何来这样大的火气。她父亲再罪无可赦,她也是陛下的慧嫔。陛下都留下了她,你又何必处处不肯相容呢?” “还不去沏盏茶来,”柔妃没搭理她,只吩咐凤藻宫的侍女,“来时路上让人冲撞了,半天才过来,都快晒得本宫渴死了。” 以往按例都是等皇后来了,人到齐了,再统一上茶的,陈妃重规矩,柔妃便偏要越这个规矩。 陈妃看出了她的用意,对进退犹疑的侍女道了声:“去吧。” 若是不去,回头柔妃恐怕要借机诟病,凤藻宫连一盏茶也不愿意拿出来待客了。 陈妃让步,柔妃这才笑吟吟看过去:“陈妃娘娘果然对谁都体贴好心。可要本宫说呢,贱种就是贱种,非但骨子里流的是叛贼的血,被那样的父亲养大,心必也是歪的。难道做了陛下的慧嫔,就能撇干净血脉出身了?断没这个道理。否则陈妃娘娘,怎么不安安心心做陛下的荣妃,反而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姓陈似的。” 柔妃越说越无状,更以陈妃最在意的门庭相辱,不留半点情面,陈妃袖下的手微微攥拳,突起青筋。 但她自恃身份,自不能如柔妃一样口出狂言,反讽回去。柔妃又与她同阶同品,她也不能轻易降下惩责。只正身危坐,不再看柔妃。 柔妃却仍不肯熄声哑火,端起侍女新上的热茶,一手端着茶托,一手慢悠悠揭盖,嘲叹道:“现在还真是谁都要拿陛下来压本宫了。” “既然陈妃娘娘这么劝本宫了,那本宫也劝劝你,往后若没那个本事,陛下都不管的人,你就别操那个心!” 孟绪目敏眼快地注意到,当柔妃说到那句谁都要拿陛下压她的时候,很明显有几束眼风朝自己投了过来。 看来是早已知道昨日她与柔妃在水榭中起过口角。 怪不得昨夜她承幸,今日却没什么人呛到她跟前。要知道,往往前夜承宠的女子,总是容易在这样的场合成为众矢之的。 可这宫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昨日的水榭叫宽春榭,是最靠近宫室群的观景点之一,虽然环境清雅,却并非人迹鲜至的地方,不远处就有莳花、扫洒的宫女太监。 且水榭四面通透,她和柔妃争论的声量又不小,恐怕说了什么,早便传了开去。 这也就是孟绪当时会出手帮樊氏的另一个原因。 柔妃是这宫里最不好相与的人之一,现在,借柔妃之事,旁人也就知道,能同柔妃过招还胜她半子的孟绪,也是个不好惹、不好欺负的人。 人都是欺弱怕强的,孟绪从未想过要藏拙。 她虽不介意与人斗志玩心,却也不想什么蛇虫鼠蚁都往眼前来凑。当她还没有足够的身份和宠爱能让旁人畏避的时候,她就得让别人忌惮她这个人本身。 若是未有昨日之事,也自然会找别的机会。 至于樊氏领不领情,那反而是最最次要了。 那头,柔妃一再喋喋不饶,陈妃终于忍无可忍,端庄的容态有了一隙罕见的裂缝:“够了,慧嫔有没有资格同你同室而坐,不是你能决定的,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本宫要管的也不是慧嫔,而是你——挤兑宫嫔,不容异己。” 陈妃素来和气,难得动怒。 柔妃啧啧称奇:“陈妃娘娘若想管我,怕还得再努努力,起码让皇后娘娘多为你美言几句,先混上贵妃之位?”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眼看宫里仅在皇后之下的两个最高位针锋相对,即便原本还对孟绪和樊氏颇感兴趣的妃子们,也没那个闲情逸致调侃什么了,一个个都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似的。 倒是素来温婉谦卑的慧嫔,竟在这时起身。 她对众人行了个礼:“各位姐妹见谅,皇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在这里,怕要扰了她清净,就先失陪了,回头再向娘娘告罪。” 而后径自离坐。 众人不免感慨,慧嫔承了皇后大恩,这才得以苟全一命,而今见情势越演越烈,为了皇后殿中少生是非,主动站出来,也是个知恩的。 不过她虽说得委婉,把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但谁心里不是门清,要扰皇后娘娘清净的分明另有其人,只是谁也不敢说。 慧嫔这一走,柔妃没了发作的理由,终于慢条斯理喝起茶来。 皇后也终于服完今日的第一帖药,在女官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孟绪和众人一同起身看去,皇后的着服不算多华艳,今日青青盈盈的一身,衬得她面庞吹弹可破,像是上等的釉胎,没有一点瑕疵。 只是,她气虚体弱,即便用上好的胭脂粉黛妆画,也难掩那股摇摇欲坠的苍白之感。 在宫里资历深一些的人便知道,皇后身形单薄,故而一贯不爱繁重的衣饰,是怕自己身骨撑不起来,反倒显得消疏伶仃,更不威严,索性就穿得让自己轻松好过一些。 皇后抬手让大家免礼,坐在了那副巍大的山水座屏前:“宫里来了新妹妹,孤还不曾认得。” 孟绪和余下的七人便又起身朝皇后行了一遍礼,各自报上了名姓。 轮到樊氏的时候,她那一双红了一圈的肿眼睛终于堂而皇之、避无可避地现露在人前。 显然是刚刚哭过。 座次较靠前的耿贵嫔惊讶道:“樊才人可是新秀中头一个被拔擢的,可怜见的,怎么哭成这样,谁给你委屈受了不曾?” 皇后:“樊才人,若有什么苦楚,但说无妨。” 柔妃原本兀自转弄着红玉镯子,这才抬起头,笑了一声:“便是这丫头在路上冲撞了本宫的辇驾,差点叫本宫摔着了。本宫念着她才初入宫,又得陛下看重,只罚了她身边侍主不周,没能善加劝谏的奴才,想是樊才人感恩戴德,感动哭了罢?” 皇后冷冷道:“孤不是问你。” 不同于陈妃的善眼慈眉,皇后除了对陈妃,一向是对谁都不多给好脸色。 柔妃还不打算和她硬碰硬,怕把她那副病骨头气散架了,到天子跟前也没法交代,只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了。 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樊氏只好颤颤地上前一步。 她模样清冷柔和,像是生在水乡的女子,自烟波江上一舸而来,如今婉婉颦眉,眼添雾气,更是我见犹怜。 “娘娘,柔妃娘娘说的是,都是妾不好,在路口走出来时刚好遇上了柔妃娘娘的车驾。” 说着就又要掉眼泪。 皇后本就没真的打算为她做什么主,又见她懦弱多泪,怕得罪柔妃,竟连好好直陈委屈也不敢,还要拐弯抹角惺惺作态的,顿时没了兴致,挥手:“既无冤屈,就归座吧。” 看来这朵朝颜花,全不及上一朵。 这时,同样是日前新进宫的虞才人忽而出声,扬着黄鹂似的一把尖嗓子:“皇后娘娘不必担心,樊才人原就是个爱哭的。刚进宫这天,妾本想与樊才人亲近亲近,闲谈几句,可还什么都没说她就哭了,妾当时可慌了,生怕众目睽睽之下,别人当妾欺负了她呢。” 谁料皇后油盐不进地肃声道:“樊才人既不喜同你亲近,你便也少凑她跟前去就是,该好好想想,如何同陛下亲近,这才是你的本分。若能像孟美人一样,及早侍上,也就能早些为天家开枝散叶。” 她一听便知这劳什子才人也是满肚的花花肠子的,既想向她示乖,又想对柔妃卖好,这会儿更加意兴阑珊,对新秀的兴趣都消耗殆尽了。 虞才人面色一僵,讪讪点头:“是,妾晓得了。” 座中不乏幸灾乐祸的,也就是刚刚进宫的妃子,还没摸清楚皇后的脾性,才敢在这种时候冒头吱声了。皇后就是这样,从不给人情面。 不过,因皇后提起了孟绪,倒是让人得以顺着将话题引到了孟绪身上。 耿贵嫔笑道:“一晃竟都这么久了,我刚承宠的时候,也和孟美人一般大呢,第二天陛下赏了一大堆金银珠宝,给我稀罕坏了,差点抱着睡觉。” 忽又掩口:“瞧我,孟美人虽未得什么赏赐,也不必懊丧,这次在陛下跟前表现得不好,下次加把劲就是了。” 耿贵嫔一身珠光宝气,人也丰满匀称,看起来颇有福相。如今柔妃之下,就数她宠爱多些,因而向来每次请安的时候,也是最活络话多的几个之一。 每次也有不少愿意拥趸附和她的人,耿贵嫔颇为享受。 可这次她说完,竟是一时满室皆寂。 耿贵嫔面上有些挂不住,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听皇后道:“你若实在想动口,便多喝些茶。” “是……” 孟绪也没想到,今日唯一一个出声想寻她不痛快的人却是个有些实心眼的。 上一刻皇后才夸了她,教旁人多和她学学,耿贵嫔紧跟着便来讽刺她不得圣心,这不是意指皇后言之有误,公然拂了皇后的面子? 不禁有些失笑。其实进宫以来,孟绪虽不想承认,却是不得不承认,她一直未敢松懈,一直在钻研思忖。便是刚进凤藻宫的时候,她也在打量宫中的布置,譬如那扇摆在正正中间、主座背后的山水立屏。 屏上,以金粉勾描过山水的边廓,除此之外,着色都是以青绿、深赭等素雅的水墨用色为主。高贵又清简。 所谓龙章凤藻,自来能用以点饰坤仪的图样何其繁多,各有奢丽,此处却偏偏择用了最为疏旷清拓的一类式样,可见其人品性颇高,兴许还有些不与群芳同梦的意味。 当时皇后还未至,孟绪便只能这样,先假借殿室的用器陈设,来揣度主家人的趣致,至少也不算是无迹可循。 这一刻,却着实是教逗笑了,忍不住松展眉头,尽数忘却了那些营营算计。 听说耿贵嫔也算得宠,倒也不是没有过人之处。 因而,孟绪将手边的茶奉起,主动将此时的冷场打破:“嫔妾多谢耿贵嫔娘娘教诲,该敬您一杯茶。” 皇后让耿贵嫔让多喝些茶,孟绪便敬耿贵嫔一杯茶。 耿贵嫔出声无人敢附应、捧场,她便大大方方领谢她的诲言,教她面上不太尴尬。 虞才人方才不是想踩着樊氏这块踏脚石,对皇后、柔妃示好,却适得其反么? 那孟绪就逗逗耿贵嫔,也顺道教这位虞才人睁大眼睛看看,如何才是让两头满意。 没记错的话,虞氏还讽刺过樊氏的出身…… 蓬山宫的人,怎么也不是可以随意欺凌的罢? 至于柔妃—— 孟绪也知道,柔妃大约是昨日被她气的狠了,才会到处发作。原本陛下选的是她,柔妃应当可以选择搓磨樊氏,怎奈樊氏也得了一道晋位的旨意,在探明陛下心意之前,两个人她都不好冒然动了。 所以退而求其次对着樊氏的宫女发难。 还有慧嫔。 每三日都要到凤藻宫请一次安,柔妃固然是一直看不顺眼慧嫔,此前却未必这样容不得她,今日多半不过是寻个由头泄气。 慧嫔大约是受自己牵累。 孟绪难得生出了几分愧疚。知道慧嫔日子不好过,从凤藻宫回来之后,就让人理出来些日常的器用之物,准备送去麟趾宫蘅兰轩。 念及琼钟必定挂心旧主,特地让琼钟去送。 谁知琼钟直直一跪:“奴婢替慧嫔主子叩谢您的恩情,可这东西,奴婢不能送,奴婢怕害了您……” 孟绪却笑:“若是,我能让她的日子好过起来呢?” 第8章 琼钟带着一套被面和一双崭新的绣鞋去了蘅兰轩。 送东西自然要拣着紧要的送。 贵妃娘娘千秋 第10节 今早问安的时候,孟绪注意到慧嫔的衣衫尚算素洁,唯有一双鞋,磨损得有些厉害,鞋跟都近乎磨去一半。 想来是日日往来在麟趾宫与凤藻宫之间的缘故。 听孟绪说起这事,琼钟竟从自己床头的屉柜里,翻出了一双早就纳好的藕荷色软鞋,只是一直不曾给出去。 当初越家出事后,慧嫔在宫中身份尴尬,自然也有人探听过圣意。 陛下对此只说了四个字:“生死不论。” 这便是死了也不追究的意思了。 宫里当差的人都惯会见风使舵,他们自个儿讨生活也不容易,但若遇上比他们处境更艰难的人,好一些的就冷眼旁观,不好一些的,便总要打压这些比自己过得更惨的人,借以发泄自身的怨愤,或是污卑地踩着这些头颅向上爬。 至于想要伸手帮一把的,那是少数中的少数。因为善心,在这宫里是最拖后腿的东西。 慧嫔无能,就只能成为泥沼里一块人人可踩的垫脚石。 琼钟最初也不是没尝试过去接济,结果非但东西没有送到,还被麟趾宫的主位郑淑仪在掖庭局的嬷嬷面前参了一本。挨了几顿火辣辣的鞭子之后,也就再没起那个心思。 就像这双做好了的绣鞋一般,有些情分,最终只能年深日久地封藏。 但这次,不知是不是她奉了自家主子之命给蘅兰轩送东西的缘故,倒是没人拦着了,顺顺当当就进了麟趾宫的大门。妃子私底下有交情、互相赠与毕竟是很正常的事,拦着也说不过去。 慧嫔正坐在窗边做针黹活,看见琼钟臂弯里挎着的东西有些意外:“你也不劝着你家主子一点,个中利害,她初入宫闱,未必能懂。” 琼钟只照实答:“奴婢都同孟美人说了,可美人似乎已有了打算,仍要叫奴婢来。” 慧嫔闻言,神情有些发怔,凝注着手中银针的尾尖:“听说,她是昔日骠骑大将军的女儿,小孟将军的妹妹?约莫是和旁人有些不同的。” 慧嫔元年入宫的时候也不过二八年华,面容姣好,如今只过去两年多的光景,眉眼间却已满是枯沉的暮气。 “是,美人她很厉害的……慧嫔主子您别担心,千万好好保重。” 琼钟不忍多顾,也怕自己在蘅兰轩留得久了,会教更多人看见,给孟绪招致什么祸患,搁下东西就匆匆走了。 待她去后,慧嫔打开那包袱,不禁苦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补了一半的鞋底。 为了结实耐用一些,她特地用米浆将棉布制成了袼褙,这样的鞋底又厚又硬,针都半天才能扎穿,以至于勾出的线头费了好些劲,至今还没收完。 心头浮起许多沾着尘灰的旧事。 是巧合吗? 还是孟家那位娘子,竟能这样察事入微。 如今还在蘅兰轩当差的也就是个唤作辛夷的丫头,辛夷人有些不大机灵,去岁左手被炭火烫伤了,拿东西不便利,慧嫔怕她出去也落不着什么好差事,就将人留了下来。 辛夷也是个憨实的,浣衣局不肯洗自家主子的衣服,她就自个儿打井水搓洗,这会儿正将晾干的旧衣收进屋,就看到慧嫔抱着双鞋出神。 “主子可是眼睛又痛了?要不还是奴婢来,奴婢慢慢缝,总不会给您缝歪了。” 慧嫔依旧神思不属,痴痴道:“我是在想,人来到这世上本就是来受苦难的,最可怕的,是苦难里又有一丝温情,总教人无法与这苦难做个了断。” 辛夷似懂未懂,走近了,才发现主子抱着的竟是一双簇新的绣鞋,上头绣着的双枝并蒂莲栩栩生动,是主子素来钟爱的花样。 * 回到月下阁,琼钟更为忧心如捣。 麟趾宫和蓬山宫并非毗连,一路要途经广阳宫、棠梨宫等好些个宫室,一来一回,怕有不少人看见自己了。 主子竟还特地交代她,路上不要窃窃缩缩的,丢了月下阁的风仪。 琼钟心绪不宁,孟绪却情惬地拣了一枚渍蜜的葡萄干来尝,淡淡道:“怕什么,亏心事才怕人看。” 可不就是亏心么? 琼钟的心都要亏成筛子了。 即便昨日侍寝陛下未曾降罪主子,可主子在宫中毕竟根基浅薄,若是陛下因慧嫔的事恼了主子,又要如何复起呢。 偏生孟绪好似万般不在意:“往后你每隔两日就送些东西过去,慧嫔宫里缺的东西这样多,慢慢送就是了。” “是……”琼钟心不在焉地应下,才猛地惊疑到:“还要去?” “自然要去,这才刚刚开始呢。”孟绪莞尔一勾唇,不知在谋划着什么。 “奴婢虽不知道主子有什么主意,打算怎么帮慧嫔。可奴婢知道,慧嫔主子是绝无复宠的可能的,恐怕她也早已死了心,往后也给不了主子什么助力……” “你能为我想,这很好。只是,她若不是死了心,我倒也不敢冒然出手。至少,我会帮的,绝不该是我的敌人。” 说完,孟绪打了个香懒的呵欠,竟靠在一只等腰高的大迎枕上,就此合眼假寐起来。 黄昏浸透窗纱,媚烂的金光自天边翻滚而下,曛然地披落在她皎静的眉眼上。 正是日斜人困的时候,合该无事上心头。 琼钟纵然想问,也不好再出言打搅,只能轻手轻脚地将孟绪未吃完的蜜饯收拾净了,又拿着一块抹巾把桌案擦过。 抱着满腹心事,只记得主子爱干净。浑然未觉这一尺见方的漆案,已被自己反复擦得锃亮生光,足可鉴人。 半天才回过神来,坐去了那只与脚踝一般高的矮凳上,将巾子浸在了院中的洗盆里。 没多久,簌簌却窜到她身后,冷不丁拍了她的肩一下:“别担心啦,主子定有她的考量,定然不会只因你的缘故,就想着帮慧嫔的。” 琼钟被吓得两肩一耸,回头见是簌簌,方宠溺地道:“好,我知道了。” 心里也微微讶异,簌簌平日瞧着是心思最简单的,原来却也这样聪明,连她为何这样挂怀也知道。 琼钟最怕的就是,因她的缘故,孟美人才蹚这浑水。那她当真要愧疚死了。 要知道,最早也不是没有妃子为慧嫔求情,结果被陛下罚了禁足三月,三个月之后,也不见那妃子再得宠爱。 就连皇后也不过借着让慧嫔主子为社稷、为帝后抄经祈福的名义,让她不至于被活生生冻死饿死,勉强能够温饱度日而已。 孟美人,真的可以做到吗? 不过,不管如何,琼钟发誓,一定要加倍加倍地对孟美人好。 * “这位孟美人也真是个滥好心的。” “还想当菩萨呢,等她栽了跟头,就知道做事情前先掂掂自己斤两了。” 近日来,宫中不少非议,孟绪恍若未闻。 “簌簌,琼钟,小禄子,这两日,你们帮我暗中留心一些,谁手脚懒怠下来了,谁又生出了旁的心思。”孟绪将三人叫到了里间,给他们下发任务。 春汛将至,江都是个多水的地方,周边的郊镇历史上发生过好几次水患,今上即位以来,曾屡次大刀阔斧兴修水利。 这几日又在令钦天监观天测雨,一面着人巡检河流水情了。 故而一直都不曾临幸后宫。 原本孟绪作为新秀中头一个承宠的,底下做事的人该更为归心趋附,努力办事才是。 可问题就出在孟绪什么赏赐都没落得,还成天让人去给慧嫔送东西上。 自史以来,新妃的第一次晋位都是容易的,若是合陛下心意,那初次承宠之后就高升的也不在少数。实在没有晋升,奖赏总有吧? 起初打算观望一阵的宫女太监们,见几天下来都毫无动静,也逐渐坐不住了。 如今又出了慧嫔的事,主子竟是个拎不清的,哪有背着君王心意行事的?这更让他们忧心前途。 簌簌不止一次听到过闲言碎语。 昨儿她刚一出屋子,就听见廊下莺时在同人抱怨:“陛下都说了生死不论的人,主子怎么还能上赶着巴结,讨陛下眼嫌心烦呢,这不是不给我们底下人活路?” 煽动起好些不满的声音。 气得她冲过去将莺时揪着耳朵训了一顿,恶狠狠警告:“再乱说我就撕了你的嘴!” 簌簌原本骂归骂,倒不打算将这事捅到孟绪跟前,一是怕孟绪听了心烦,二来也有些不齿于告小状,何况莺时家里境况不好,就指望着她每个月寄银子出去,若因这事被赶走…… 可孟绪说:“你我如今走的是一条性命攸关的路,不容一点闪失。这宫里的善良本就难得可贵,不要用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簌簌这才将莺时的名字报上。 说来也只有簌簌、琼钟和小禄子知道孟绪其实并未真的承宠,赏赐之事他们倒不急。可慧嫔的事却也着实让他们糊涂了,孟绪不愿多解释,只道:“再过些时候,自见分晓。” 而这几人中,小禄子正是因为知道孟绪那日葵水已至,却一直严守口风,因而得到了信重。 月下阁最终能留用的,都必定要是经得起考验的“自己人”。 孟绪没有选择在第一天就敲打宫人立威。若是一个个都不及早露出马脚,又要如何披沙沥金,去劣存优呢? 莺时之后,还不到半天功夫,便又被小禄子抓到个小太监,竟偷偷给虞才人身边的人递好处。 大约这些人也没想到,自己早就被人暗中盯着了,行事还不算太谨慎。 说来虞才人近日风头也颇大,自新妃头次请安之后,不知怎的她就和柔妃搭上了,柔妃走到哪,她就跟到哪。柔妃也竟不撵她,看来是已将她收在麾下。 不过那小太监盯上的可不是虞才人身边的位置,而是柔妃宫中的空缺,想借虞才人的口为自己美言罢了。 小禄子道:“奴才听说,柔妃宫里新近不知怎的死了个得用的太监,说是暴病而亡。不过也有人猜测,是犯了事被柔妃打杀了,只是寻了个暴病由头堵众人的嘴。” “好像是唤作王世的。” 王世……孟绪若有所思。 小禄子又道:“这小太监家私颇丰,又善于打点。想是柔妃宫中此前一直没有位置空出来,他才来了咱们这儿,现在可算逮着了机会,又见咱们这儿前途不甚光明,正好跑了。不过奴才觉着,柔妃未必会要这等吃里扒外的奴才。” 孟绪却是玉眸幽深:“他虽选错了时候,也不见得柔妃就不要,多盯着他些。” 柔妃到现在都没有来月下阁找她麻烦,那就是还有所忌惮。既然还将她视为对手,那敌手身边一个白送的眼线,她要是柔妃,必定就笑纳了。 * 因为君王的久未眷幸,在这孟春三月,后宫也竟和结了层冰碴子似的,处处凄凋,晨窗边都多了好些望远怅思的怨女痴妇。 众人意兴懒懒,心情冷落。 偏偏本朝早有规定,若妃子无召,又非什么紧急情况,主动去太极殿请见,则需要将理由先一字一字地写明白了,和手持朝笏觐见的大臣似的,正儿八经地把折子递上去,待陛下批阅过,再决定见不见。 这样的方式,又要如何诉说柔衷呢,于是大家也只能翘首盼着。 终于盼到这天,有人远远看见,帝王的御驾出现在太液池边。 第9章 天子的辂车还未起驾,就有小太监偷偷向仙都殿报信了。 贵妃娘娘千秋 第11节 柔妃算得上是这宫里最耳目通达的几人之一,毕竟若是身份等闲的妃子,太极殿的人也不会冒险与之勾连。 不过,真要和在今上眼皮子底下当差的人牵上线还是不易的,柔妃花重金买通的其实也只是个在外围当值的小太监而已。 消息灵通得仍很有限。 譬如孟绪侍寝当日的形况,她不是没有探问过,得知的也就是除了孟绪提前见到了皇帝,并无什么异常。 尺素小心翼翼地为她簪好花,斟酌道:“奴婢觉着,是娘娘太抬举孟氏了,陛下都说不准早就忘了这号人了。” 柔妃面有恨色:“可本宫思来想去,就是不能放心。你说,若孟绪真的惹了陛下不快,陛下还能容她留宿太极?若她没有,那就凭她那副狐媚样子,还有那张巧舌,表现又能差到哪里?” 讥笑一声又道:“没听那天耿氏说么,当年她那个空有胸前二两肉,脑子里缺根筋的蠢东西,都能得了赏赐。别是孟绪偷偷憋着什么本宫不知道的坏主意呢。” 她可不是抬举孟绪,而是柔妃委实不能相信,这么三言两语就能让自己吃瘪的人,会是个庸碌、甚至愚蠢之辈。 “陛下日理万机,也许就是单纯忘记了赏赐也不一定?” 镜中女子美则美矣,此刻瞧来神情却有些狰狞,尺素不敢直视,看了一眼就又低头,“再说这孟美人最近和蘅兰轩那位交往颇密,这宫里谁不是拼了命地顺着陛下的心意做事,孟美人这样,不是自个儿断送前程?” 柔妃却更不以为然:“一个慧嫔算什么,你还真和那些蠢货一样,以为陛下在意她是死是活,过的好不好。” 她拂开尺素在髻边拿着簪钗比划的手:“行了,陛下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再打扮下去,都要让人捷足先登了。” 忽而她心头浮上一念,幽冷地笑起来:“这样,你即刻让人把孟氏请到仙都殿来,就说,我‘请’她帮个忙。” 虽说是请,然而上有召,下不可不至。 不能明着打骂,那就做点表面文章,用点暗里手段,回头谁也不能指摘她不是? * 连着几日雨又连着几日晴,园林春色如洗。 时和气清,太液水涨,连带着池边一树树的粉玉香雪,也渐次舒展开娇姹的眉眼。 随驾的扈从在不远处肃立,成圈地哨守着,以免有人到此侵搅了君王这难能可贵的雅兴。 这儿算是太液池与御花园交界的地方,群芳百卉,傍水而受滋养,四季轮替,以能常春不衰,因而不远处的小亭上有一块御笔所写的牌匾,题名“四时春好”。 这小亭也就被唤作了四时亭。 萧无谏抬手压低一枝六角亭檐外的花枝,骨节分明的指碰过蕊丝,沾有了一点腻腻的芳尘,他用指尖摩挲着,不知想起了什么,轻笑了一声。 隋安看得一阵欣慰。 公事冗重,此前多少次他想劝陛下出来散散心,最后都强自吞了声,今日难得陛下有这个兴致。 他暗暗记下了陛下拂过的这枝花的样子,预备回头就剪几枝供在玉堂金殿之上,就凭它能博君王一笑,就该赏! 忽而,隋安一定睛,却自花影之中,远远瞻见一袭春裙。 柔妃今日特地没坐辇轿。 若乘辇必定要兴师动众,实则远不如两条腿走得更快。 是以隋安都不消多分辨,一看那裙裳,就知来者是谁。压着嗓子对亭中的人禀告道:“陛下,是柔妃娘娘。” “嗯。” 萧无谏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隋安便明白了,这是可以放行的意思,对着众侍打了个手势。 至于柔妃之后,倘有别的嫔妃再来,那便一律要拦下了。 柔妃来时一路脚底生风,和踩了轮子似的。 直至走到萧无谏几丈之内,才刻意地放缓了脚步,走出分花拂柳的娉婷美态。 她并未直接踏入亭中,而是立在阶前,一改在其余人前的嚣张跋扈,掐柔了些嗓音,略含期待地问:“陛下这是在等谁?” 眼中满映出那人如壑中松、涧边竹一样修长的身姿。 紫玉带,玄金履,凛然孤绝。 柔妃不免想起,曾经似乎也有这样的一次。只不过那次她站在这里,还有旁人与她比肩,她还需分外忐忑,亭中那人转过头,第一眼看到的是不是自己。 终于如今,只有她了。 背身而立的君王好整以暇地回眼,“妙嫦既来,朕岂能等他人?” 妙嫦即是柔妃闺名。 每每听见帝王这样喊,柔妃总恍惚觉得自己也得到了几分帝王的真心,胸中怦然如擂,一腔情愫呼之欲出。 于是一阵热烘烘的娇笑里,柔妃轻抬起雾绡云縠的袖子,半掩面低头:“妾也只是闲逛到此处,没想到却遇见了陛下。妾与陛下,算不算心有灵犀?” 萧无谏眼中不见任何波动,只道:“过来。” 向来女子眉眼羞低,脸霞半生,总是动人的,柔妃便这样保持着,步步相近。 因而错过了此刻,帝王面上未加掩饰的平静与冷冽。 就好像不在意来的人是谁,亦不在意所谓的偶遇是不期而会,还是处心积虑。 就连躬身退避的隋安,也未能发觉。 * 月下阁中。 仙都殿的一等宫女亲自叩谒,簌簌只好不情不愿地开门将人迎进。 孟绪让人赐座看茶:“无事不登三宝殿,尺素姑姑不妨直言。” 尺素有些惊讶于她竟然能记得自己名字,面上却不显,只是抬手:“茶就不必了,我来是替我们娘娘请美人走一趟,仙都殿自有好茶好座,恭候美人。” 一等宫女已是宫女中的上流,甚至远比那些低品的小妃子来的风光。只要不是在柔妃面前,尺素便都能伸张开那份傲骨。 此刻更是拿下巴尖对着人。 一旁,簌簌听她说得不清不楚的,梗着脖子问:“什么事,非要我们美人过去?” 尺素剜了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也不是我能答的。” “姑姑带路吧。” 孟绪已然起身,用眼神安抚簌簌。既然不能不去,又何必多问? 尺素很满意她的配合,在侧前引路:“我们娘娘还让我问美人一声,她有些好奇,美人送上去的,究竟是什么书?” 实则头一次请安的那日,后来也有妃子问起孟绪给陛下送了什么,才能得到这新秀中承幸的第一人的殊荣。 孟绪也“照实”回答过:“是半本话本子。” 而今尺素又问了一遍,孟绪也就再答了一遍:“半本民间话本,柔妃娘娘也有兴趣吗?” 尺素见她不肯具以实告,厉色道:“美人这样回答旁人便罢了,想以此糊弄我们娘娘怕不能够。半本话本子或能吊别人胃口,但恐不足博得帝王青眼吧?” 两人走过之处,青得发黑的宫砖的缝隙里,一夜又生春苔。路上行人经此,总要慢下脚步。 几个宫娥正兴致勃勃说起在太液池边看见了御驾的事,正撞见孟绪和尺素,赶忙敛息收声,靠边行了个礼。 “姑姑这是在审问我?”孟绪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旁人也听见:“不过,连柔妃娘娘的宫女言谈之间,对圣心也竟这样了解,看来娘娘此刻人未必在仙都殿了。” 宫娥说在太液池边看见了御驾,柔妃又岂会错过。 尺素脸色一变,不知是因为孟绪当众挑明了她话中的疏漏,还是因为自家主子的行踪被猜到的缘故。 脚下陡生一点促迫,走快了些许,态度也不再那么强硬:“美人折煞奴婢了。至于娘娘在不在,美人去了便知。” 孟绪目不旁视:“姑姑既怕被折煞,那便更该知道,有些事,不是姑姑该问的,也不是我乐意答的。” 孟绪的声音鲜少这般刻意凛冽下来,一时仿佛漱过白石的春涧水,初初破冰消冻,悦耳之余,却要冷得掬水的人满掌冰凉。 哪还有之前的客气。 因为自己刚刚对她的侍女这样冷言冷语过,如今她便要依样奉还? 尺素只觉得被这冷声一震慑,仿佛东西压在了脊背之上,力逾千钧,竟有些喘不过气。 “是。” 一路竟都未再出言。 倒是簌簌,见尺素哑声,乐不可支地跟在孟绪后头,解气得像个摇晃起来的小尾巴,沉重的脚步都轻松了不少。 直到走过连亘的一带红墙,这宫中最为精丽的宫殿之一的大门就近在眼前,树头的春阳在阶槛上落下瑰艳的光斑,闪闪浮动。 尺素才能重新拾起从容而得意的笑色:“请吧,美人。” 是了,鸿门有宴,请的可不是自己。自己又有什么好慌的? “我们娘娘说了,美人既然献书于上,想是颇擅此道。恰好我们娘娘近来也寻到了一本好书,可惜是孤本,宫里丫头手又笨,故而想劳动美人秀笔,代为誊抄一册。” 尺素并未引孟绪入正殿,而是穿廊几步。很快就有小宫女替孟绪打开了一处偏阁的门。 孟绪抬眼。 雕花门侧,两边都站着身骨笔直的小宫娥,不像是迎请嘉宾,倒像是看守犯人。 果然,又听尺素道:“娘娘急着要,千叮咛万嘱咐,美人今天抄完了才能出这道门,若是入了夜也不必担心,回去的时候自会有人替美人掌灯。” 孟绪就这么被“请”了进去。 屋内案头,文房四宝俱已齐备,另有一册字稠页厚的古书,放在镇纸边上,靛蓝的封皮,瞧上去确然有些年头。 既来之则安之,孟绪在案前坐下,竟是专注地翻起这孤本来。 退出去时,尺素瞥到她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不免有些犯嘀咕。又觉是自己多想,人都在瓮中了,想来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向来妃子有所过失,不会如那些个宫女太监似的,动辄施以棍棒藤鞭。抄书自省便是惩戒的主要手段之一,虽非雷霆手段,却也足够煎熬。 这满本密密麻麻的蚁字,抄是抄不完的,等抄到手僵眼花,两目发黑的时候,也就可以放人回去了,总之是扰不到娘娘的好事,又能小惩大诫,杀杀彼之锐气。 尺素正冷笑着要合门,却听孟绪忽道:“既要抄书,还得回去拿些东西。我不能离开,我的侍女总可以出入?还是说,柔妃娘娘拘我在此,当真是将我视同犯人了。” 尺素手一顿:“美人说笑了,娘娘只是怕您心有旁骛,才有这番安排。只要美人好生留在此处,让人去取个东西,自是无妨的。” 虽有些不明白孟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尺素却也不怕一个婢女能弄出什么幺蛾子,莫非还能去搬救兵或是告御状不成?陛下这时候可不会见其他人。 纵想再稳妥些,左右找个人跟着那婢女也就是了。 思量过后,她放心地关上门。 不见幽闭的小室里,泰然若定的女子挑开灯焰的残蜡,珠肤为之辉明。 贵妃娘娘千秋 第12节 她提笔,在一页轻薄的熟宣上写下簪花的楷字,眉眼沉静。 今日灯书两相关,总让人想起什么时候—— 御驾而今在太液池。 既然柔妃不仁,那也别怪她小小地不义一下了。 第10章 簌簌回了趟月下阁,替孟绪拿了一只靠枕,便回到了仙都殿中,除此之外,什么地方也没去。 暗随了她一路的小太监回来后,就将她的行踪报给了尺素。 这倒教尺素纳罕起来,孟美人难道真的只是让丫鬟去拿个东西? 她坐在蕉廊下的鹅颈椅上,向偏阁看去,这是个能随时监看偏阁的位置。娘娘吩咐过,今日她手上别的事宜都可以放一放,只需盯着孟美人便足够。 尺素当然不敢懈怠。 且疑且怪之间,想起簌簌进偏阁时,怀中抱着的那顶丝锦缎面的软枕,尺素忍不住又嗤讽:“这孟美人还当真是娇贵,不过是坐上一天,竟离不得一个靠枕了。莫非是什么玉腰金臀,怕被咱们仙都殿的椅子磕着碰着不成。” 跟前的小太监附声道:“就是说,咱们仙都殿也不能连个靠枕都拿不出来,又何必非要跑这一趟。” 是,何必非要跑这一趟呢? 尺素总觉得自己想岔了什么,可任是想得头疼欲裂了,照旧想不明白。 不过她倒是终于明白,此前主子为何那般如临大敌了。轮到自个儿了,才发现面对这孟氏,当真是没法掉以轻心的。 偏阁内。 簌簌替孟绪调整好靠枕的位置,小声道:“奴婢让小禄子去送了。” 孟绪点头,顺道变了变提笔的姿势。簌簌去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然誊抄了数页书,这会儿将左手垫去了右边腕下,从悬肘改为枕腕,也好免教保持一个姿势久了手泛酸。 饮墨的毫尖再次划过纸面,碧松烟的味道郁弥一室。 “还是主子聪明,知道必定有人跟着奴婢。” 簌簌说着,拿起孟绪写好的那一沓纸翻看。 见上头是极为工秀的小楷,一笔一划无不工整仔细,登时却有些不平起来:“摆明了是想折腾您的手段,主子怎么还抄得这样一丝不苟?” 她噘着嘴道:“左右到了宵禁的时候,他们必定得放咱们走,还不如敷衍敷衍过去。再说您不都给陛下递消息了。” 孟绪顾不得抬头:“这是前朝顾甫之的山水志,确是失传已久的孤本了,多抄一份,它便多一份流传下去的可能,何乐而不为呢?” 笔下的弯勾却忽而一顿,洇开一个粗壮的墨点,她立即重新起笔,方道:“况且,你当着觉得,陛下会施以援手?” 说到这个,簌簌其实心里也没谱,毕竟主子入宫以来,同陛下也只见过一趟。 若说还有一星半点的底气,那也是全然出乎对自家主子的崇敬。至于主子究竟怎么盘算的,则一向是不求甚解。 因而这会儿她更加摸不着头脑:“那主子还费这么大劲?” 费那么大劲,交待了她好一通,教人还以为是所图甚大呢! 孟绪凉凉地抿唇:“虽不见得能脱身,也总会有些收效的。有人想让我不痛快,我又怎能让她痛快?” 说罢便继续专心誊录,运笔行云流水,一时室内只闻纸笔相接的沙沙声。 簌簌左看右看,看她却也不像是不痛快的样子,反而泰然若定,倒像有几分乐在其中。 * 四时亭中,萧无谏让人在石桌旁起了个炉子。 小红炉上摆一只紫砂的茶鼎,正烹一味雨前龙井。是今岁新绿的嫩芽,才进贡上来的,形如雀舌,茶香冷冽。于四下红红粉粉渡来的娇甜花气之中,独辟出一方清爽。 萧无谏不吝亲手斟茗:“尝尝。” 柔妃喝了一口便赞:“好茶。” 绿茶清苦,她素性其实不大喜爱,却还是与有荣焉地饮尽了。 望着空澄明亮的杯底,却有些欲言又止。 柔妃不说,萧无谏也不问。 又憋了好些功夫,似捱不住两相无言的寂静,柔妃终于试探着宛转道:“妾的祖父也喜欢品茶,可惜妾不大懂,总是牛嚼牡丹。但陛下亲自煮的茶,妾知道必是好的,不能白白受了。难得今日花光春色,容妾为陛下跳一支舞如何?” 萧无谏把玩着白釉质地的玲珑小盏,狭目犹自半低,“爱妃美意,却之不恭,准了。” 柔妃当即娇靥绽笑,拎裙起身。 她今日穿的虽非舞衣,好在春裳轻盈,也施展的开。 隋安眼观鼻鼻观心,吩咐周遭环立的随侍们旋身调了个头,背朝着里处。 主子可以有当众起舞的雅兴,做奴才的却不能真有那个胆子旁观。 只见柔妃走下阶来,一直走到百树千树的中央,在这逞娇斗艳的众芳之间,向君王拜下一个舞姬才会行的礼,娇媚风流。 萧无谏却眉头一皱。 隋安远立着,时时不忘鉴貌辨色,骤觉得陛下竟是有些不悦了,然而再欲悄自在那张温冷似玉的脸上寻迹,又不见什么异色。 再究看余光里正翩转起舞的柔妃,隋安不知怎的,想起个人来,心里咯噔一惊。 当年宫中最擅舞的娘娘,原本就是舞姬出身。 那位本是罪臣之后,早早就被充入教坊司,或许是常年练舞的缘故,养就了一身柔弱无骨的身段,那楚腰蛴领、那红袖招展的姿情,任是隋安,也要见之不忘。 后来被陛下纳为宫妃,更是荣宠不断,终于在一次御花园献舞过后,升为了善婕妤。 陛下曾笑称,善婕妤闺名中的善字,该是善歌善舞的善…… 隋安有些出神,胳膊肘却不防被人轻撞了一下。 回头见是个眼生的小太监,微声训斥道:“冒冒失失地做什么,没见御驾在此?” 小禄子正是怕惊扰了御驾,故而不敢冒然出声,可在隋安身后半天,也没见他发现,无奈之下才伸了手。 这会儿忙把对叠起的纸张恭恭敬敬递上。 见隋安不明所以,小禄子凑到他耳边:“是孟美人让奴才交给您的,美人说,陛下日前问她的问题,她已有了答案。眼下不能亲至,怕陛下急着要,先将这面圣的折子递上。” 隋安一听,看了眼不远处歌舞相欢的帝妃,瞬时觉得这分量轻薄的东西竟万分烫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此刻,花团锦簇之中,柔妃一扬袂又一拧腰,舞得亦是出神。 她曾自矜是大儒之后、是当之无愧的名门淑女,惯来看不上以歌舞娱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可自从见过一次天子那痴醉的样子之后,她就不止一次地在想,究竟要如何,才能让他对她也露出那样沉湎的神情? 善婕妤一舞晋位的那天,柔妃也在场。 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了。 倘若陛下果真喜欢,那这舞便也似乎没这么不堪了…… 善婕妤盛宠之时,柔妃自是不会东施效颦,可她既大势已去、不足为惧,自己又苦练了近一年,兴许就能给陛下一个惊喜呢? 想到这,柔妃如水的舞臂更为卖力。 可惜花枝纷错迷眼,纵使脉脉相望了好几次,帝王的神色仍始终不甚分明。 忽然,柔妃脸色一变。 陛下这个时候,竟还要处理政事么…… 四时亭中。 当陛下吩咐备墨的时候,隋安就知道自己选对了。 他起先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帝王观舞的时候替孟美人送信。 再前途朗朗,眼下那也只是个美人不是。 可当他从小禄子口中得知孟美人不能亲至,是因为被柔妃娘娘关在了仙都殿的时候,那就不一样了。 对柔妃而言,自己不过是个老老实实办差事的,不送这信也落不到好处,送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但对孟美人而言,若是能救她一次,那便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再说送了顶多是个打扰之罪,若是不送,万一孟美人回头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哪担得起罪责。 隋安立时有了计较。 不过萧无谏刚看完的时候,只将这纸收在了一边,大有一副不予理睬的样子。不由教隋安好一番纠结。 若陛下未问,他却主动将孟美人的处境告知,立场未免太过昭然若揭。 在帝王面前明晃晃地偏帮某一方,可不是他的为宦之道。 “她人呢?” 好在,萧无谏很快问起。 隋安这才笑着把小禄子说的和盘托出。 萧无谏听完,却不提要救人一把,也并不质问柔妃,只说备墨。 也幸亏不远处就是藏书楼,隋安就近就找来了文房四物,手脚那叫一个麻利。 待到御批落成,隋安笑吟吟接过,心也踏实了。 正要将折子重新交还给小禄子,才见那小太监已一溜烟跑没影了。 竟是个不懂事的。 “让周锦去送。”萧无谏却像是看破了他的想法。 “是。”隋安不敢有误,忙把自己的小徒弟喊过来。 也是这时才如梦初醒,不指派个能代表御前的人,东西又怎么顺利及时地送进仙都殿呢,陛下是连这个都替孟美人考虑到了。 于是当即竖拇指对人夸到:“陛下想的周到。” 萧无谏没理会他的马屁。 另一边,亭中这样动静连迭,柔妃跟着一再晃神,舞步终于在频频旁顾之间尽失了章法,差点踩着自个儿裙子,人狠狠一踉跄。 贵妃娘娘千秋 第13节 她慌张地朝帝王看去。 本以为他一心两用,不会发觉,却见帝王已立起,朝这里走来了。 柔妃便也不再跳了,紧着眉头乖乖认错:“妾技艺不精,没跳好,陛下可别恼妾。” 萧无谏停在几步之外:“是爱妃的心乱了。” 柔妃见他不生气,这才缓过劲来,娇送一声嗔笑:“还不是因为陛下,看妾跳舞都不专心,还忙着处理别的事……” 萧无谏没接这话,柔妃正想上前靠他近些,却听萧无谏道:“朕还等着爱妃跳完,做事当善始而终。” 不知是那个善字刺着了耳朵,还是想要同人亲近却被打断,柔妃总觉有些如鲠在喉。却还是竭力保持着笑态,重新退回了原处,曼声道:“那妾就继续了。” 萧无谏也就傍花而立,负手观她弄姿弄影,直到周锦急吼吼地带着信回来,他竟折返亭中,又批改起来…… * 周锦来来回回地跑腿捎信,人已气喘吁吁了。就指着等人回信的空当休息休息。 和上回一样,仙都殿的众仆照旧没一个敢拦的,只能干站着。毕竟人奉的可是圣上口谕。 尺素彻底不明状况了,这样的事前所未见。 娘娘这会儿不该陪驾在侧,如何能容旁人与陛下屡屡书信往来,孟氏本事竟这样大? 况且周锦既都摸到了仙都殿,那定是孟氏已用什么法子告了状,陛下不说要放人,却只传书又是什么意思。 再则信是送到仙都殿的,给的却是孟氏,又要让娘娘往后如何立威! 她焦心如灼,顿觉这孟氏就像个烫手山芋,送走自然不行,留下也要教人如蹈薄冰,战战兢兢。 偏阁内。 孟绪铺展开满纸墨字,她与陛下一来二去之间,纸上已留白无多。 最中央,是一个墨饱汁浓的大字:意。 是她最早呈递圣上时所写。 只此“意”字,别无其他。 无赖杏花多意绪,数枝穿翠好相容。 她猜了意字,也猜到了,唯有如此,隋安才会把东西送到那个人面前。 若明着求援,别说隋安不会代为上递,就是陛下看了,也断断不会偏帮她。 妃嫔间的小打小闹,他怎么会管? 况且,眼下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哪及柔妃? 所以她呈上去的,只能是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关乎他们的约定——他说过,要下回相见时,才会告诉她是什么字。 她将它写作请见的折子,是急着讨这个“相见”来了。 不过,既递了请见的折子,她却不能亲往,若陛下好奇多问一句,也自能顺理成章地将她被拘困在仙都殿的事上达圣听,又不至于让隋安难做。 若不曾问起也无事,他那时说给出封号时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柔妃白日伴驾,晚上陛下却召幸于她,也足够教柔妃膈应。 至于这番传书,算是意外之喜,也教孟绪也识出了帝王的劣心。他把批写好的折子又让人送回来,不就是摆明了告诉她,他知道她在这里了,却不准备帮这个忙。 不肯帮忙,倒宁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暗通款曲”。 第一次送返时,意字底下的御笔朱批写的是:为何猜意? 孟绪便答:这字好看,与妾最最相关;又不见被用作过封号,与陛下一样,世无其二,正可成一双。 而这一回,上头写着:卿卿若能即刻出现在朕眼前,那朕今日就可多一位意嫔了。 这是要她,自己想办法脱身? 第11章 “周锦公公,”尺素犹疑再三,还是试图过来探探口风。 可这件事说到底是仙都殿理亏,便是她想问,也不知该从何问起。若问为何陛下要与孟美人这般传书,那他们仙都殿不把人拘在这儿自然也就没有这一出了。 是以周锦转看向她了,尺素却噎着声,一时言语窒碍,迟迟没有下文。 “尺素姑姑有何见教?”周锦不得不主动道。 尺素是柔妃宫里的一等宫女,论品级不输周锦,他自然也要给些面子的。 尺素斟酌了一下:“是想问公公,除了让你带着孟美人的回书复命,陛下可还有别的口谕示下?” 周锦正想答,却听嘎吱一声,回纹棂花的门扇从里面打开了。 孟绪走出来,递上那折信。 因一开始她用的就是仙都殿备下的蝉衣熟宣,这种纸极为轻薄,纸背上印出的黑压压的墨字清晰可见,只是辨认不出究竟写的什么。 尺素看得怵得慌,这孟美人到底给陛下写了什么,陛下又回的什么? 周锦接过信,不待他开口,孟绪便抢先道:“有劳公公先跑一趟,我脚程慢,恐怕要陛下多等上一会儿。” 周锦哑了一晌。这把他都弄糊涂了,陛下只让他送信,没让他接人啊? 不过他还没犯浑到这时候质疑孟绪。 新秀献礼时孟美人拔得头筹,那礼物还是周锦亲自收上去的呢,他见孟绪本就多三分亲切,再说了,他自己也还收过人家的礼不是。 没准是陛下在信里写了一句让孟美人过去呢,毕竟除了陛下和孟美人,谁又知道信中内容,谁又知道他们商量了什么! 故而,周锦只和和气气道:“那奴才就先行一步。” 反正随孟美人说□□白去,他只管老老实实传话,别的不承认也不反驳,总不会有错。 周锦人高马大,步子也阔,几息之间,就消失在砖红的宫墙之后了。 孟绪这才慢转横波,看向尺素:“陛下那里不好回绝,不过姑姑放心,我自会向柔妃娘娘请罪。又或者,姑姑需要一道圣旨,才不难做?” 这话说的,谁又能回绝陛下? 借尺素十个胆子,也不敢因为自家娘娘的话就抵抗圣命,有没有圣旨都一样。 尺素侧身,让出一径宽深的廊道。 示意孟绪可以走了。 孟绪却是悠哉起来,并不急着挪移莲步,倒交代道:“对了,还要请姑姑回头寻个人,将我的东西送回仙都殿。” “是。” 尺素从齿缝里挤出一字,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只竭力自持着仪态。 不就是一个破枕头,这分明是要借机嘚瑟! 孟绪这才徐徐缓缓,走过仙都殿前那缦回的柱廊,身后还跟着个大摇大摆的簌簌。 尺素望着她们的背影,一股气不上不下。这些年她在仙都殿中摸爬滚打,人后固然免不了常常心惊胆落,人前却是风光体面,柔妃身边的大宫女,谁不敬着三分。 今日却是十成十的满腹憋屈。 仙都殿的大太监康云这时也过来了,和她一同看向远去的一双主仆,柔里柔气叹道:“这孟美人现在就接二连三和娘娘作对,还能与陛下鱼雁传书,哄得陛下从咱们殿里捞人,本事不小。来日怕会是娘娘的大患啊。” 尺素向来和康云不对付,“能有什么本事,你少长他人志气,灭娘娘威风。你跟着娘娘这么久了,也不是不知道,咱们陛下就爱这些风雅事,什么鱼雁传书,想是刚巧有了这个兴头,又不拘是谁!” 太监斜着嘴笑哼,落井下石道:“你懂得倒多。操心操心自个儿吧,把人关着还能让她给陛下递去消息,等娘娘回来,仔细扒了你的皮。” 尺素的心就和灌了银铅似的一沉。 自离开甘泉宫开始,簌簌更加满面喜气,这会儿雀跃地挽住孟绪胳膊,凑在她身侧昵昵细语,调侃道:“主子还说陛下不会救你,我看陛下对你好着呢!” 孟绪却是拿玉白的纤手盖住了樱唇,才用低弱近无的虚声在她耳边道:“陛下未说召我。” 簌簌简直要惊掉下巴了,那不成了假传圣谕? 吓得都语无伦次:“那主子这样,陛下问起岂不怪罪,我们还去太液池,主子还叫周公公和陛下说……” 孟绪笑得平静:“不会怪罪。” 虽然明面上无召,可她字字句句也确都不是虚言。 陛下说,若她即刻出现便封她为意嫔,她便让周锦代回话,请陛下多等她一会儿,这又有哪个字圆不上? * 甘泉宫与四时亭相去不远。周锦马不停蹄地跑,来回都要不了半炷香的功夫,但孟绪似乎存了心要慢慢走,等等遥见亭中那一双影的时候,日头都似已西移了不少。 簌簌心有惴惴,恨不得走慢点才好,一扭头见孟绪也不甚开怀的样子,小声问:“主子怎么好似有什么心事,您不是说,陛下不会降罪?” 孟绪望着前方,神情很淡:“我只是在想,有的人虽不无辜,却也是……其貌可憎,其情可悯。” 簌簌想了半天,最后还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见柔妃依依笑偎在帝王身边,才猜到:“您是说柔妃?分明是她先折腾主子的,主子不过是打翻了她的如意算盘,坏了她的好事而已!” 孟绪摇头。 她隐约能感觉到,柔妃对帝王的在意,远胜过寻常求荣求宠的妃子,这会儿看到她,想必要气得不轻,或许当真要与她不死不休了。 不会只是因被分了宠而生怨怒那么简单,而是当她伴驾的时候,帝王却同时也在等另一个女子。 何其令人自哀。 可今日可憎又可悯的或许是柔妃不假,明日又何止柔妃呢? 这宫里的女子,第一重苦难常常是自进宫而始的,更多的苦难却是源于渴盼一个天下最不可能有真心之人的真心。 但,她依然要往—— 若真要说可怜,慧嫔岂不更惹凄怜? 好在今日之后,应当会好过不少。 原本孟绪想的是,旁人不知封号的事是她与陛下有约在先,只见她累日来往蘅兰轩送东西,陛下非但不罪,还赐下封号,便知道陛下其实并无多少厌弃慧嫔,也不至处处打压了。 而今却除了封号,还有晋位,或还要谢过柔妃折腾了这一遭。 四时亭中。 萧无谏此前听周锦捎回的话,就知自己又被这小女子利用了一次。 他居高临下,意态懒散:“孟卿来的有些许迟。” 贵妃娘娘千秋 第14节 像责备,又不见怒意。 孟绪:“道阻且长,自然慢些,妾也是好不容易才来的。” 柔妃见这盈盈拜倒之人,起初是一惊,后则浑身都要气的发抖,偏偏在帝王近侧不好发作,只笑着咬字:“孟妹妹怎么来了?” 却听帝王一声笑。 柔妃恍然 帝王与孟绪纸笔暗通之际,柔妃只以为他是在批复什么奏疏。 而周锦捎话回来复命的那时,柔妃正因不甘于上一支舞颇有瑕疵,即便后来接续上了,也难免僵涩,故而重振旗鼓新起了一支舞,不曾听到他说了什么。 直到见到孟绪,这里头的桩桩件件,弯弯绕绕,才仿佛一下子被疏通了。 但又不甚明通,总归等晚些时候她回去,问过尺素,就知是怎么一回事! 一旁,隋安交叠在腹前的两手,掌心已全是细密的冷汗。 他是替亭中三人捏了一把汗。 他代呈那纸折子的时候,可没想过会有这二妃伴圣的场面,以为最多是陛下想个法子把人从仙都殿救出来也就是了。 陛下一向不喜如此左右逢源,一个就够难应付了,而今却该留下谁,还是委屈委屈自己,都留? 第12章 “外头春景诱人,妾抄书乏了,便想出来走走。”孟绪不紧不慢回柔妃的话。 她虽未直言是被柔妃以抄书的名义扣在了仙都殿,可在座三人谁心里又不清楚。 柔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话说的,竟像是仙都殿堂堂一宫主殿,是她孟绪想走就随时能走似的,分明挑衅! “到朕身边来。” 萧无谏没让孟绪行太久的礼。 仿佛也丝毫不在意她在面对他与柔妃时,不加遮饰地分用两番说辞。 此时的萧无谏神情温淡,好似只是个单纯的赏春逸客,少了几分在太极殿中那般的审视探究,也少了几分凌厉。 只是在单纯地在邀一位乘春而来的妃子同坐。 他身边,尚有一席之地,虚位以待。 孟绪还没进宫时,其实也曾听过一种说法,说新帝是位有君子风度的人。不同于朝政上的雷霆手段,于后宫妃妾,他实则温柔,并不苛待。 那时候她就在想,只有最无能的男人,才会常要在女人身上发泄怒火,找求自尊。 而一个合格的帝王,自是不必的。 既是雷霆万钧,不必常响,已然足够威慑。 孟绪在帝王的另一侧坐下。面前不远处,一套俨白的细瓷杯具摆在圆形石桌上,光素无纹。其中两只小杯已被取用,茶盘里还余下四只。 炉中则已经熄了火,茶汤贮存在一只短嘴的紫砂茶壶里。 未曾揭盖,就有清烟疏香自那窄小的壶口中泄露出来,孟绪猜:“是雨前龙井?” “孟卿懂茶?”萧无谏转目看她。 甚至都不必观色尝味,便能一语道破,这不仅仅是懂茶,该是茶中大家了。 一向不耻于自夸的孟绪却在这时自谦起来:“不算很懂,至少要饮过才能确认。” 笑着又道:“不过,向来白盏最适绿茶,如今又是谷雨刚过,若要饮今岁的新茶,再没有比雨前龙井更恰逢其时的了。” 她虽不算懂茶,却很懂如何去揣度一位帝王的高情雅趣。 说完,她从茶盘里拿了一只新的小杯,将它正放在石案上,眼睛晶亮:“妾猜对了吗?” 萧无谏吟味道:“恰逢其时,” 他看懂了她的动作,很给面子地提壶为她倾注了一杯。 这是准她自己亲试对错的意思,不过亦不消再试了,这本就是对她猜中的嘉奖。 柔妃见帝王不独肯为自己斟茶,也将这份殊荣分给了别人,有些气郁。 却听萧无谏继续说道:“卿卿再早些来,茶新煮好的时候,才算恰逢其时。” 帝王的话,即便是无心之言,也总要教人多思多想。 柔妃本就心中有鬼,一直不曾插话,被挡隔在二人之外,此刻不知他是在点孟绪还是再点自己,终于再也坐不住了。柔声道:“说来都怨妾不好,妾新得了一本孤本,喜爱非常,料想孟妹妹也定喜欢,便想邀她赏鉴赏鉴,却不知陛下与妹妹有约,倒教她一时被绊住了脚。” 柔妃想起,孟绪来时并未受到阻拦,甚至隋安连上前询问都未曾,只在帝王的一个眼神后,就让人放行了。 这不是预先告了状又是什么,孟绪这样巧言如簧,还不知背地里怎么抹黑的她! 她现在只能婉言为自己开脱一二。 至少不能让陛下觉得她是那等不能容人的妒妇。 孟绪看她这般收起尖牙利爪的小意情状,倒有几分新奇,不吝当一回捧哏:“顾甫之以一生著此旅志,将所到之处的奇山异水描摹入微,使人如临其境。可惜也正因为此书太过奇丽,未曾面世便被左相凌寅一家私藏。妾确实喜爱,却一直不得而见。想来也只有大儒之家,才能搜罗到这等珍本。” 这是在帮柔妃坐实她的言辞,替她圆融周全。 可柔妃仍怎么听怎么不是味,不欲拿正眼瞧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别开脸:“这不算什么,天下书文优佳者甚多,妹妹何必少见多怪呢?不过既然喜爱,想是已抄完一份了?” 口口声声喜爱,可不也没抄完就急急奔着圣驾来了! 她就是见不得她这么虚伪的嘴脸。 什么爱茶爱书,都不过是些想在陛下面前装装门面,不过是争宠的手段。 若说粗浅的茶艺,自己自然也是懂的,只是不愿班门弄斧罢了,倒让孟氏钻了空子显弄。 孟绪却像未接收到她的话外之意,坦然答:“二十四卷八十万字,妾纵生了三头六臂,这短短小半日,恐也抄不完。” 闻言,萧无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确有些难。” 他摩转玉扳指的手稍一慢,侧目浅睨,“爱妃投人所好,何错之有?” 柔妃这才踏实安定了一些,往人身际靠靠:“陛下,妾跳了半天舞,恐怕衣鬓都凌乱了,妾先回去更衣……然后,就乖乖在仙都殿等着陛下晚上来,好不好?” 可萧无谏仿佛自那一笑之后,就又神态温淡了,喜怒莫判地道:“去吧。”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话已说出去了,柔妃也没那个胆子对着帝王软磨硬泡,唯有款款告退。临走前不舍地低着眉回盼道:“陛下,妾等您。” 一离开帝王视线,柔妃气得看哪哪不顺眼,让一干仆侍都不准挨近,只觉得人人都在看自己笑话。 掌心都被指甲掐出了血痕。 她自然不是甘愿将帝王身侧的位置拱手让人,而是她得回仙都殿,和尺素通过气,才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至于在帝王面前说错了话。 再则,她一向自恃美貌,在这宫中自然唯有艳压群芳之人,才可独得青眼。 可今日为见君王,她本就浓梳艳裹而来,一番旋舞之下更是早就粉汗微凝,妆发都有损了,反观孟绪,那张脸和清水似的什么胭脂痕迹都不见,偏偏又有与她齐名的美貌加持着,这岂不是高下立判? 柔妃伴驾久了,也熟知帝王是何脾性。 陛下一直是不喜爱身边妃子环绕的,除却那次她与善婕妤一同偶遇圣驾,寻常时候,若是哪个妃子已和陛下碰上了,别的妃子便会被扈从们拦在外面。 可今日陛下却允许孟氏入亭,他的偏心已显而易见。 那自己何不干脆就做了那个解语花呢? 也省的仪容有损的时候让孟氏占了便宜,还能教帝王且怜且愧,换得晚上侍寝的机会。届时鸳鸯帐中,侍上也不必如此忐忑…… 就是陛下没明确应承她晚上会来,又叫她有些没底。 即便知道他不会因后宫妇人间小争小斗就生气,可若是坏了在他心中的印象,仍有见弃于君王的风险。 一直到仙都殿前,柔妃才堪堪冷静下来。 想到今日的事必已有不少人看到,悠悠众口靠堵是堵不住的,但也不能就这样传开去任人说三道四,她得先发制人。 柔妃回头,把一个缩着脑袋,正惶惶不安的太监叫到了跟前。 孟氏想争宠,她就要让孟氏知道,在这宫中,历来受宠的女子都会是众矢之的。 有本事争,也得有福气享。 另一边,隋安正因柔妃的主动离去有些咋舌,他揣着手纳罕了许久,这可与这位娘娘素日在后宫中目下无尘的作风不符啊! 不过他方才也算看出来了,孟美人和陛下说话的时候,柔妃娘娘竟像个局外人似的,这样说来,似乎离开也未尝不是高明之选? 隋安抬头看去,柔妃这一走,亭中终于不是不尴不尬的三人了,气氛都惬洽不少。 孟绪把喝了半杯的龙井捧在手中,闻着清标的木叶之气。 大约是说的话只需教身边一人听到,她声音都轻了不少,低低道:“妾说错了,该是十八卷六十万字。” 顾甫之的山水志,只有十八卷六十万字,而非二十四卷八十万字。 柔妃不知这是错处,是以无动于衷,既未读过,又何谈喜爱? 可有人却捉到了这错漏,才会那样轻笑了一声。 见孟绪有意扮出委屈情状,且扮得还异常拙劣,萧无谏冷眉一挑,“抄书,已是不与卿卿计较,卿卿该知足。” 柔妃往日在后宫弄出的动静又何止这些。 孟绪不满道:“妾怎么觉得,陛下对妾比对旁人凶多了。” 太极殿中初见,他就一副要治她失仪之罪的样子,可对柔妃,至少不曾明彰着这样的冷色。 但若要说宽纵,也不像。 不过孟绪之所以戳破柔妃的谎话,也非当真要诉说什么冤情委屈。自讨没趣的事,她一向不做。 “陪朕走走。”萧无谏勾勾薄唇,起身向亭外春色赴身行去,“朕可不必吓她们,卿卿胆大,吓一吓倒也无妨。” “再说,朕对卿卿不好?如今在朕身边的,可是卿卿。” 妃子随行通常是不能与帝王齐肩的,要落后半步方算不失礼数,但孟绪跟得紧,一点也没有要守规矩的意思,好在扈从们都已被远远甩开,也没谁能指摘她。 她笑:“妾能留下,也许只是陛下今日凑巧更想品茗,而饮茶时宜清谈,若要赏歌赏舞,则该饮酒之时更好?” “卿卿是想说,你也是恰逢其时?”萧无谏亦未慢下来等她,步步而前,“今次为何不说,是自己比旁人更好看。” 贵妃娘娘千秋 第15节 孟绪大言不惭:“诸如此类的话,若能由陛下说来,妾自当更欢喜。” 不知不觉间,二人走到太液池池水稍狭窄处,一拱石桥横架水上,贯通东西。 素来桥边总爱多植柳木,御柳照水,绽青舒绿,柔条参错。 孟绪凝望着一棵垂柳,目色倏然深远:“其实,陛下也送过妾一份礼的。” “哦?”萧无谏顿步。他自问不曾给将军府送过什么东西,却想听听,眼前的女子能说出什么花来。 不同于此前与帝王互相调情做戏时那般大胆,孟绪的声音忽而放得极轻极柔,像不忍打碎什么:“陛下登基的第二年,曾下令自江都城中到周边县镇,都要遍植柳树,以巩固水土,防汛涝之灾。从此江都十里杨柳,望之不绝。而那一年,妾刚及笄。” 她看向那一身玉带玄服,眼中竟有昭然的仰慕:“柳柳,正是妾的小字。” 第13章 孟绪人还回到月下阁,就有消息不胫而走。 说是柔妃今早在太液池边献了舞,只是回去更衣的功夫,竟就被新来的孟美人伺机钻了空当,陪在了帝王身边。 “还是娘娘高明,先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届时就算知情者众,谁又会在乎真相呢。” 说话的是仙都殿一名新被提拔上来的宫女。 以往尺素总不喜欢她们靠娘娘太近,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如今她让娘娘罚了一顿板子,要休养好些日子才能下地,这些宫女这才得以露脸。 柔妃捻起颗樱桃,扯出个志在必得的笑:“被孤立被针对,那都是轻的了,怨毒些的妃子,恐怕将孟氏生吞活剥的心思都有了。” “今日陛下出现在后闱之中,谁又不想去与他同赏春色,不过是碍着我在,才不敢来而已。如今却有人为了争宠,见缝插针,用心极深。” 那此人,怎能不招人恨呢? 计谋得逞自该快意,可也不知是不是今日那杯入喉的龙井,翻上来的余味苦涩,柔妃连着吃了不少甜果才把苦味压下去。 她喜甜又怕吃丰腴了,除了鲜果不食其他甜食。就连前阵子月腰身宽了一指,都足足饿了自己好几天,只为在帝王面前保持着纤腰一搦、无一点赘肉的美态。 宫女跪在柔妃跟前,双手捧着金盘,去接柔妃吐出来的樱桃核,讨好道:“娘娘实在英明,那孟氏竟还妄想越过您争宠献媚,本就不是什么善茬,此番倒也不算冤枉了她。” 柔妃面带讥诮地看了眼她那奴颜婢膝的样子:“行了,退下吧,不吃了,本宫还得去沐浴更衣等陛下呢。” 因要接驾,仙都殿中一时忙碌起来。 然而对镜上妆的时候,柔妃不知怎的,却想起今日孟绪那不施粉黛而又颜色秾秀的样子,竟莫名有些不能定心。 陛下…他应当会来吧? 月下阁这边,众人也都听到了有关今日之事沸起的风声。 从太液池回来的路上,孟绪就撞上了几个偷偷说三道四的宫人,簌簌当场就将人拦了下来让他交代清楚。 这会儿仍气得撸起袖子:“不行,奴婢得去和他们理论,分明就是柔妃娘娘先想搓磨主子,主子不过是想法子脱身而已!” 说着险些便要冲出门去,琼钟拽都拽不住,只能将她一把抱住。 “放开她罢,”孟绪看得直笑,“你且让她在蓬山宫的门口站上些时候,也不用做什么、说什么,过一会儿兴许自然消气了。” 琼钟不明原委,但还是放下了箍着人的两条胳膊。 簌簌倒也不再躁动,自己就冷静下来,好奇地凑过来问:“这是为何?” 孟绪故作高深,玉指向宫门口轻盈地一点:“自去立一会儿试试,不就知道了。” 约莫过了两刻,簌簌一股脑冲了回来,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兴奋得腮帮子都有些涨红:“隋安公公来了!手里拿着圣旨!” “主子早就知道是不是?” 今日主子与陛下并未不欢而散,况且还是隋安公公亲自来颁旨,簌簌大老远看见人,就知道上门的必是好事了。 孟绪微微一笑,拟招需要时间,从太液池到太极殿再到蓬山宫也要时间,但她推测,这时间不会太久,而今刚刚好。 毕竟,临别前那人与她说:“朕其实记不住旁人的小字,但对意嫔,朕可破例一次。” 他还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朕欠下的,今日就践诺在先,柳柳向朕赊的,姑且再多滚几日利息。” 想到利息二字所指…孟绪面色有些烫。 隋安一路不敢耽搁,进门看见孟绪就和见到了亲人似的热络:“奴才给您道喜。” 然后才直起身板,清清嗓子,打开手中明黄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美人孟氏,人品贵重,性资敏慧,训彰礼则,幽闲表质,特擢嫔位,赐号‘意’。” 孟绪接过旨。 自来事以密成,与帝王的约定她从不曾告诉过旁人,月下阁的宫女太监们无不被蒙在鼓里,此刻已惊喜得恨不得把传旨的隋安当尊金塑大佛一样供起。室内欢声一片,眼见闹腾起来。 可隋安显然还有话要说,好容易才让簇拥在周围的众人重新静下。 笑着对孟绪道:“陛下还让我带给您一句话: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 这是杜甫赠友人的诗,孟绪微一思量,曼声道:“还请公公代我回陛下,” 孟绪半侧向窗棂,天心的日景漫过远近的玉楼金阙,辉煌地涌来,落在裙钗之上,更著灿亮之色。 她轻轻抿起霜腮雪肌上那一点朱樱,一字一顿地笑道:“由来意合,更取情真。” 她进宫已是赌上一生,可不是与帝王来做知己友人的。 而是要与他,意洽情投。 要他喜她所喜,恶她所恶,要无上的帝宠,也要帝王那颗最不可及的、如日之明的,炽热真心。 * 孟绪封嫔的消息在这后宫一石激起千层浪,备礼的备礼,咒骂的咒骂。 住在蓬山宫的两位新秀是最先崭露头角的不说,还都连越两级。现今还有谁敢说孟氏没有获赏是不俘圣心? 合着根本是在憋个更大的封赏。 柔妃更是气的心肝都疼,她若早知道陛下会在这时候冷不丁就将孟氏升到嫔位,怎么也不至于散布孟氏乘虚而入截宠的消息,这不是怂恿旁人一个个都来截她的宠? 不过陛下晚间确实摆驾仙都殿了,又叫柔妃好过了一些。 至少说明,她最后做的离去的抉择是合他心意的…… 温存过后,仙都殿早早安置下了。 可夤夜未至,却起了春雷,轰鸣声中,连雨水也一改柔势,瓢泼而下,拍得窗户都在抖颤。 柔妃从梦中惊醒,朦朦胧胧听得一阵窸窣的响动,睁眼却见帝王已披衣坐起,下意识就和藤条似地缠了上去,紧紧抱着人道:“陛下,别走……” 像是早已经历了无数次。 萧无谏来回轻抚着环过膺膛的那只玉臂,挂在身上的女子仅着亵衣,赤着靡腻的胳膊,触感没有一分糙砺。 而此间唯剩一盏昏弱无力的风烛残灯,烧着奄奄一息的光亮,明明灭灭,把他的眉眼映得深沉冷邃。 他动作温柔,在她不可见处,神情却是冷的:“乖。” 只这一字,柔妃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柔弱无骨的双臂缓缓滑落。 只口中犹然挣扎着,哀哀蹙眉道:“陛下,妾也怕打雷。” 可帝王已经穿靴下榻,甚至未唤奴仆,不假人手,自将衣冠整束。 柔妃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起身,替他佩好那条紫玉的躞蹀带。 “不必送朕。” 柔妃跟上去没两步,又被这分不清是体贴还是毫不留恋的一声挡了回来。 她颓然坐去榻侧,粉面之上是旁人无从得见的心酸幽怨。唯许那个人看到,可他偏偏从不曾回头。 等到御驾彻底离开,柔妃攥起拳,指骨都在作响。 尺素不在,今夜是新提上来侍奉的宫人守夜,过来劝道:“陛下已经走了。娘娘,不早了,早些安寝罢。” “闭嘴!” 柔妃眼中如烧恨火,一下子扯住身侧的纱幄,把一幅帐子扯得七零八落,砰地一声,那烧尽了冷烛的莲缸也整个被带翻在地,骨碌碌滚到宫人脚边。 宫人想去捡,柔妃却一脚踩在了那只手上,肆意碾压,宣泄着自己的切齿之恨:“到底为什么,善善那个贱人都已经无宠,他还要离开?” 善婕妤怕雷声,从前每逢如此雨夜,帝王总会瑶境殿去陪她。 可自从善婕妤失宠之后,这样的日子,帝王便会独寝。 春雨一下总是连日连夜,又该有多久不能见他了? 任凭宫人如何惨呻,柔妃都不曾松开脚,一张美人面竟形如鬼魅。 满心只想着,不能只她一人痛。 宫道上。 圣驾匆匆往太极殿去,途经蓬山宫时,隋安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玉辂上的帝王,却见他殊不曾斜目一眼,亦有满肚疑团。 萧无谏有所察觉,凉薄一笑:“怎么,你也以为朕是念起了善善?” 看来连伺候他起居的隋安,连此昼夜在侧、朝夕不离之人,都不甚懂他。 这个位子,当真是孤寞。 忽而,萧无谏想起了今日被人篡改又奉还的那句“意合情真”。 一转头,才见蓬山宫中,东西两阁,连同主殿,灯窗竟都未暗。 第14章 若非帝王主动提起善婕妤这号人物,隋安是断没那个胆子提的。 他讪讪仰头赔了个笑脸。 正见宸驾之上,危坐的帝王一改前态,望着侧旁被宫垣半遮的楼台殿阁定定出神。 隋安心里嘀咕,不是不没念起善婕妤吗? 若不是思旧人,那便是思新人了。 眼看就要行过蓬山宫了,隋安试探着唤了声:“陛下?” 贵妃娘娘千秋 第16节 此刻也不过亥时刚至,又不是深更半夜,纵然今夜预备独寝,进去喝杯茶也是无妨的。 可到底要不要停下,是走还是留,您倒是给个准信啊,只这样巴巴望着算怎么回事? 萧无谏知道他在想什么,仍旧八风不动。 唯有眼色穿过满帘的乱雨跳珠,从东侧移到西侧,霎时凛冽了几分,如浸寒霜。 直到飞檐金鸱都看不见了。 萧无谏才道:“今夜便算了,从她宫中出来再见别人,妙嫦恐要伤心。” 说罢,他自嘲一笑:“朕近来仿佛心软许多。” 隋安正要应是,又听帝王沉声道:“过两日,召樊氏到太极殿。” 樊才人?不是意嫔主子?隋安彻底糊涂了。 然而风雷兼作,雨珠子斜打到脸上,他浑身一激灵,到底没敢再多问。 每每雷雨夜,陛下心情容易不好,这时候他可不敢聒舌。 不过,隋安可记得,最初进宫那会儿,意嫔与樊才人一同入蓬山宫,可是陛下钦点的。 玉辂是帝王出行时所用的规制较高的辂车,到本朝虽然已经精简规格,所到之处,声势仍旧浩荡。 尤其雨日,几十人踩在水淋淋的砖道上,履声铿铿,想不注意这动静都难。 月下阁中,孟绪侧耳听着:“御辇经过。” 她对面坐着的,正是樊氏。 樊氏来送贺孟绪晋位的贺仪,没想到才进门便下起了大雨,孟绪便邀她进屋坐了一会儿。 一边是待客,一边是主子未归,也才有了此刻,入了夜蓬山宫内东西偏阁却都还灯火长燃的景况。 同住一宫就是这点好,按理说这个时辰宫门早就落锁了,但关起门来,没人管你私底下走不走动。 樊氏小口小口抿着热茶,动作斯文:“陛下登基不久咱们主殿那位娘娘就得了宠,她怕打雷,因而一到雷雨之夜,不管陛下身在哪儿,都会来陪她。后来便成了习惯,这天不会再与任何人同寝。” 她幽幽叹道:“柔妃娘娘也是时运不济,今夜承宠,偏偏赶上这场雨了。” “樊才人当真博闻多知…无所不知。” 孟绪淡淡审视着眼前低眉的女子,想从她脸上看到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可惜没有。 樊氏原竟是个这样沉得住气的人。 樊才人笑笑:“姐姐知道的,妹妹样样不如人,总要多知道些心里才有底气……” 见人又搬出了那套旧说辞,孟绪轻扯嘴角。 樊氏生得其实很当得起好看二字,薄薄的唇,细长的眼,小巧玲珑的鼻子,若非有几分清冷孤弱的气韵,这实在是没什么攻击性的长相。 可惜美人总是戴着一副明晃晃的假面,看久了便教人觉得没意思。 时辰又已不早,孟绪瞌睡之意上来,正想赶客。 樊氏沉吟许久,却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颇郑重地抬眼道:“若是姐姐往后有什么想知道的,妹妹若知情,定知无不言。就当做是还姐姐一个人情。” 孟绪醒了些神。 自樊氏入宫以来,常以柔弱无能示人,半点不扛事,动辄便要跪要哭,也不与任何人走的近。 听说就连有人问她为什么会想到送那朵朝颜花,樊氏也只说是因自己没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的,所拥有的珠珍宝玩和众位贵女之物相比,更都是劣品,因只能投机取巧。 孟绪至今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一开始就能得樊氏另眼相待。 “良贾深藏如虚,这样会不会对妹妹不太好?” ——独独在我这儿露出马脚,会不会影响你装痴扮弱? 樊氏这才有些局促地掩饰道:“其实……像这事,许多人都知道的,只不过听说陛下不喜人提起善婕妤,大家才不愿意讲。” 孟绪没放过她话里的一丝玄机,笑道:“既知陛下都不愿意听人提起这个名字,当日妹妹何故还问我要不要在善婕妤和陛下之间斡旋?” 岂非明摆了挖坑想让她往下跳? 当初的心思算计被人戳破,樊氏似有愧色,含糊道:“那时候是妹妹想岔了。姐姐放心,妹妹以后一定会深思熟虑的,总不会害了姐姐。” 说罢,她倏地起身,“姐姐入宫未足一月就已贵为意嫔,明儿月下阁的门槛恐怕都要被踏破了。今夜早些安置,妹妹就不打扰了。” 欠身行了个礼,急着便要走。 孟绪:“等等。” 樊氏站定转过头来,始终回避着孟绪的目光,有些不安地轻问:“怎么了?” 孟绪吩咐人拿了把伞给她:“虽然就几步路,但也别淋着了。” 樊氏好似呼出一口气,“多谢姐姐。” 她身边陪侍的小宫女便上前一步来接伞。 孟绪浅浅打量过那小宫女的面庞,随口问道:“缘何近日都不见白术?” 樊氏眉心哀皱,“白术前阵子教柔妃娘娘罚了掌掴,行刑的人下手太重,打伤了脸。宫女破了相是要被遣还出宫的,我便想着让她多养上几个月,疤痕消去之前都不要抛头露面了。” “原来如此。听说前阵子柔妃身边的得力太监,唤作王世的,得了痨病,人已经去了。原本正是他,常替柔妃掌刑。”孟绪也起身,“我送一送你。” 樊氏一阵忐忑,没作声。两人一齐往外走,孟绪这才继续道:“若就是他打的白术,也算为白术报了仇了。” “是,”樊氏这才讷讷点头:“此事我也耳闻过一二……想是恶人自有天收。” 孟绪轻浅弯唇,看向她:“若天不收,也总有人会收,是不是?” 樊氏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被门槛绊倒,孟绪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心。” 樊氏又告了一声谢,再不愿多待似的,由侍女张伞护着,快步冲入漫天的雨阵之中,径直向青鸟阁去了。 孟绪微微歪身靠在门框上,楚腰燕惰,懒眼看着她的背影。 王世就死在掌掴了白术之后的没几日,虽说是突发暴病,与旁人无尤,可也着实有些巧了。 但若真要说是人力为之,她此先还不觉得樊氏会有这样的通天本事。 可如今,观樊氏的反应,却又有些过激。 雨气扑人,犹带几分湿冷的春寒,簌簌过来给孟绪披上了一顶薄绒斗篷,抱怨道:“这位樊才人头先那么殷勤,主子在柔妃面前帮了她一把之后,反而倒不见往咱们这里跑了。如今主子高升,竟又死皮赖脸地贴上来。这样的人,主子何故还好言好语相待?” 孟绪轻轻拢衣,折身往里走:“也不见得是我晋位了她才来。” 孟绪仔细回想着,樊氏初初进门那会儿,除了贺她晋位,还说了什么。 依稀是……问她白日里被唤到仙都殿,可有受什么委屈? 樊氏不坏。 可看不懂的人,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身上必定负载着许多秘密。 * 仙都殿中,撕心裂肺的叫唤穿透玉壁红墙,小宫女几乎废了一只手,痛得面色惨白,衣衫都教汗水濡透。 柔妃双目充血,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床上,身下还倒着一幅凌乱的红纱帐。 许是地上匍匐之人饱受摧残的模样太过惊心,柔妃喊人:“来人,把她拖下去。” 尺素不在,王世公公又病故了,此时余人无不战战惶惶,拖着那宫女出去的时候都不敢多看柔妃一眼。 唯有康云上前,躬着身收拾满地狼藉:“娘娘这又是何苦。” 柔妃终于忍不得,眼睛一闭,淌下一颗滚圆的清泪,颤着唇道:“今日孟氏晋封,陛下来了本宫这儿却又匆匆离开,明日该有多少人贺孟氏新喜,又该有多少人看本宫笑话?” 康云目如鹰隼,阴深地一眯:“孟氏还能蹦跶,还不是娘娘您不与她多计较。要奴才说,娘娘您身份贵重,真看不过眼谁,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只一瞬,柔妃抹干了眼泪:“怎么,你想献策?” 康云放下手中的东西,靠近两步道:“那位虞才人不是想向您表忠心么,也该让她拿出点实绩来。” 柔妃嗤声:“她能有什么用处。” 她恨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一处,“不过,你倒提醒本宫了,关雎宫不是还有个吴宝林么,进宫两年多了到现在也没承过宠,是个没指望的。” 康云对这人有点印象:“是当初兄长犯事求到您跟前那位?” “本宫当初救了她兄长的性命,她口口声声要给本宫当牛做马,死而后已。如今,本宫就给她这个机会。” * 次日一早,吴宝林携礼出现在蓬山宫门口。 第15章 下毒 孟绪获封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等消息晓谕六宫,更是薄暮冥冥了,因而众人大多来不及在当日备礼。 第二天一早,却是天刚亮起,就有人来登门。 很快,月下阁门庭若市,连来势如崩的一场大雨都没能拦下宫妃们的脚步,一时间,竟像是阖宫的热闹都汇在此似的。 孟绪却是有些兴致不高,不过她迎来送往、礼数周道,外人也看不出什么。 一直等到晌午过后,库房里塞的满满当当。 孟绪在小憩,掌事姑姑筠停把一张礼单交给了瘫坐在椅子上的簌簌:“再去清点一遍吧,这些东西都已分门别类放好,具体都放在库房哪个柜子哪个抽屉,也都有标注。” 簌簌来回搬东西,已累得直不起腰:“主子说姑姑做事仔细,你都检查过一遍了,哪里还用得上我。” 筠停却不许她偷懒,坚持道:“主子信重你,你检查过一遍,她会更放心。将来出了什么闪失差池,我也好说的清楚。” * 孟绪午梦乍醒,簌簌便将过手了一遍的礼单递上。 随之又为孟绪将床幄挂到珊瑚钩上,教她眼前亮堂一些。 而后,簌簌就在孟绪身前来回踱步,头一次胳膊拐向了别人:“果然就和主子说的一样,筠停姑姑主子把什么都分好了,还让奴婢再查一遍呢。姑姑这样得力,主子为何还不重用她?” “二十出头就当上掌事姑姑的人宫里也找不出几个,能力自是不必怀疑的。众人都不看好我的时候,她也不曾变节,也是个有操守的。”可越是如此,反而要让人慎思。孟绪问:“你说,这样的人物,为何要屈居在一个美人宫中?” “才不是美人,主子如今都是嫔了,再说了,她来咱们这儿,兴许是有眼光?” 能存几分天真心性,未必不好。孟绪没再说什么,翻开礼单,逐条看过去。 贵妃娘娘千秋 第17节 这些物玩中,唯有皇后送的一副百鸟头面和慧嫔送的两盆花有些特别,花需养着不能贮之深阁,皇后送的头面,孟绪则让人单独放开,和御赐的东西一样,多加了一道锁。 簌簌这时却又多了个心眼,征询道:“其余的东西,我们要不要让太医验一验?” 孟绪一项项阅看着,摇头:“不必,暂时也都用不上。再说,谁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害我,在贺礼上下毒,一查便能查到,岂不是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 她自问,还没与谁结下过如此深重的仇怨。 除非……那人已想好了“万全之策”。 * 阴雨天的天明像是总也等不到似的,次日小禄子说有事来报的时候,孟绪睁开眼,天色还是青灰的。 想到今日该去凤藻宫请安了,孟绪匆匆要起,才知竟是早已过了卯时,只因今日落雨,皇后早就派人来知会过,不必去定省。 孟绪便让小禄子在外头等。 琼钟伺候她梳洗:“听说是皇后娘娘近日心疾越发严重了,不好见人。以往是没有这样的先例的。” 孟绪随口问起:“这两日慧嫔可还有去凤藻宫抄经么?” “是,听辛夷说,昨日送到蘅兰轩的菜色都好了不少,可今日一大早,慧嫔主子还是去凤藻宫了。” 这倒也在意料之中。 很快,孟绪坐去妆台前,小禄子进来,噗通一声跪下行礼。 不等孟绪叫起,开口便道:“小全子又有动静了。昨天半夜,奴才本以为他是起夜,但想到主子吩咐过要看紧他,还是偷偷跟了出去,发现他鬼鬼祟祟地去了库房。” 库房? 小全子就是此前欲托虞才人向柔妃投诚的小太监。 据说是碰了一鼻子灰,没能攀上高枝,不过孟绪始终觉得柔妃不会就这样错失机会,仍然一直让小禄子牢牢把人盯着。 这一盯便发现,自柔妃那里碰壁回来后,小全子竟一下子本分了下来,未再另寻出路。 这更验证了孟绪的猜想。 一个如此性急之人,一家不成,该转投另一家才是,何以却老实了起来? 这不就深更半夜,有了动作。 看来是知道她不打算动用那些东西,有人坐不住了。 可,进库房又能做什么呢? 孟绪叫来簌簌:“你去一趟库房,就说我想用樊才人前儿送的那盒香膏了,把它拿回来。‘顺便’,再悄悄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动过,尤其是御赐之物。” 簌簌会意,立马去办了。 不一会儿就有了发现,回来禀告道:“奴婢比照着礼单都核对了一遍,御赐的东西那两道锁都没坏,只有吴宝林送的胭脂被挪了地方,此前是放在山字柜黄字抽屉第三行第二格,现在被放到了第三格。” 库房里的东西看似随意摆放,实则每一件都有对应的位置,除了经手过的人,旁人自不会详知此事。 孟绪记得吴宝林,那是一张微微模糊的脸,寻常又寡淡,听说是个五品官的女儿,头年就入宫的。 相比之下,她送来的那盒红蓝花胭脂,倒让人印象深刻。 吴宝林说:“胭脂是妾亲手做的,采的是今岁的第一批红蓝花花芽,原本是想自己用的,没舍得用便放着了,希望您不要嫌弃。” 那时孟绪便想,三月确实正当红蓝花的花期,但做一盒胭脂工序繁琐,研磨晾晒,少说也要两三日。而这贺礼送出手的时候距离她受封不过过去一夜,若说是特地为她专门做的,那便是虚言欺人了。 可见这位吴宝林是个实在人。 现在看来,实在人却也未必清白。 簌簌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库房里还有小全子的脚印,想是他从外头进来,鞋底沾了雨泥。” 孟绪低眼,这屋子的地面上,也竟有淡淡的泥斑。 巡看之下才发现,她匀胭脂用的绵扑子,被人动过了。 * 樊氏没想到孟绪会让人来请自己,还在替白术换药,撂下东西就过来了。 孟绪让人看了座,樊氏却摇头:“姐姐定是有事寻我,直说无妨。” 孟绪见此也不与她多迂回客套,下巴尖一点案上那盒香膏:“也没什么,只想问问,妹妹送的香膏气味幽芳,可有什么特别的功效?” 樊氏当即以为孟绪是怕自己在香膏中下了什么料,凄楚一眼,坚声道:“妾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亦都不是相克之物,这香膏是可以滋补容颜,怡养心情的,姐姐若不信,拿去太医署一验便是。” “我自是信的过妹妹,也不能什么都往太医署送。”一坐一立说话费力,孟绪起身,把那圆形的小玉盒捧在手里,低头轻嗅:“听妹妹这样说,可是懂些医术么?” 她抹了些香膏在手上,轻轻晕开,异馥清如芰荷。 樊氏一愣。又见她喜爱,不似作伪,倒有些为自个儿头先的揣测抱愧起来。 温声细语道:“姐姐高看妾了,妾只是照搬古书上的方子,并不通医术药理。” 啪地一声,清越短促。孟绪叩合了盖子,叫人把香膏收好。 看向樊氏:“妹妹如此说,我便明白了。” 樊氏走后,簌簌脑中仍半天拐不过弯,问孟绪:“有问题的不是胭脂么,这香膏莫非也不妥?” 孟绪神情淡淡,从书柜里抽了本讲城防关隘的兵书来看:“香膏没什么不妥,是我想请人帮忙,却不想强求。” * 再晚些的时候,雨色不见收淡,更兼春昏将至,天更暗了。 御前的人奉命而来,那穿雨的身影,又激起许多人心中风波。 继孟绪之后,帝王竟又宣了同宫的樊才人侍寝,怎能不教人艳羡? 且今日还是雨日……总不能是侍寝过后再将人送走,难道帝王竟要为樊氏破例? 可孟绪前脚才见接人去太极殿的鸾车停在宫门口,后脚便见樊氏竟来了月下阁。 她鬓上斜簪了一朵兰色的朝颜花,不知用什么方式让这蕊朵未曾暮合,和烟带羞,半开半放,颜色也有些奇艳。 看来是为今夜侍寝特地准备的。 花光人面,各自低昂。 孟绪由衷夸道:“果然巧思。” 樊氏却显得心事重重,未曾因这话而展颜。 似乎顾虑颇多。 最终还是问道:“姐姐之前问我会不会医术,可有什么要事么?” 孟绪想为她将花戴正一些,却被樊氏侧身躲过。 指尖一凝,垂下手,倒不见恼:“妹妹既不会医术,便无事了。” 鸾车就在外头等,时间余裕无几。樊氏不欲再多周旋,挑白了讲:“不瞒姐姐,我确会些粗浅的医术。不过,姐姐仅凭一盒香膏便能断定么?” 孟绪有些惊讶她忽来的坦荡,也如实道:“白术脸上伤重,你不曾为她请医,还瞒得这样紧,我便有些猜测。” 她领她到一处暗柜前,抽开屉子,又递了一方可以裹在手上的素巾给樊氏:“能否请妹妹帮我看看,这盒胭脂可有毒性,又是什么毒。” 孟绪本想让樊氏用小木条挖一勺取样,带回去研看。毕竟她这儿再急,也不比樊氏今夜初次承幸,来的不容耽搁。 “不需多少功夫的。” 没想到,樊氏只将粉末碾展,一看二嗅之间,竟就能将里头掺杂之毒猜个七七八八。 心里有了个大概,樊氏走到隔断边上,摘下盆栽上的一瓣春华,折返回来:“借姐姐的花一用。许多毒都能使花瓣变色,不同的毒性会有不同的颜色变化,若我所猜不错,花色应当立刻会泛紫。” 她说出了让孟绪心尖一揪的论断:“这果然是……能让人毁容的‘日又枯’。姐姐花容月貌,遭人妒恨了。” 第16章 巧诈 樊氏头戴蕊英,走到浴池边上,身上已褪的干干净净。 司寝的嬷嬷检查过她的衣物,放在了一边,只给她留下了一件贴身的小衣。 见她发髻拆了,花却仍还固执地簪着,抬手便要拔。 樊氏却别开脸不让碰,一面怯怯抱臂护在身前。 嬷嬷神情不悦:“才人,这是规矩,侍寝时身上不能有这些簪饰。” 再说不就一朵花,宝贝什么? 樊氏想起当日孟绪曾提前见到了陛下,小心翼翼开口与嬷嬷商量:“我能不能到时再拿下来,或者,先让我见陛下一面?” 嬷嬷一听就知道她想效仿谁,鼻子里出冷气:“才人恕罪,奴婢可做不了这个主。” 也不看看人家意嫔什么出身,自个儿又什么出身? 不过转念想到这位樊才人是新妃中头个晋位的,还一晋两级,嬷嬷稍缓了态度:“就算才人执意要戴这香花,也得给我们检查过,再去问过上头的意思。” 樊氏最终捏着花茎,将半开的朝颜取下,放在了一边,可哀可怜地道:“不麻烦了,我不戴就是。” 等她踏过窗外的风雨声,走入帝王寝殿,却见榻中人双目紧闭,好似不耐一日的疲累,竟已熟睡。 樊氏没有出声把人叫醒,只是径自蹑足爬上了那一方金丝楠木宝榻,将榻帘解落。 长帘如瀑泻开,榻内光景,被垂垂深掩。 帝王始终不曾醒来,樊氏坐在他身边,揪起一角衾被,护住几分赤露的雪白。 然后就那么垂目看着这个男人。 直到她俯身凑到近处。 男人那双渊沉的眼陡然睁开。 冷利得如同一刃数九寒天冻结的冰棱。 樊氏抓着被子的手,松了。 …… 风雨竟夜敲打,尘邓邓的灰土难承湿重,落定在地面。 梁宫的春昼,被洗濯一新。 贵妃娘娘千秋 第18节 晓天才曙,便有清澄澄的日光自重迭的碧琉璃瓦上射开。 是个晴日。 * “主子,你的脸——!” 一声恐悸万状的惊叫自月下阁内传出。 连带着瓷器撞碎在地面上的清历响声。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不慎摔碎了。 猫身趴在东墙一扇窗下偷听的小太监,当即喜色沾沾地起身,步履雀跃地往仙都殿报讯去了。为求谨慎,还特地抄了条荒寂无人的小路。 月下阁内却是平静下来。簌簌将菱花格的窗扇推开一道窄缝,看了眼小全子的背影,又合上窗。 回头两眼弯弯,对孟绪邀功道:“怎么样,奴婢喊得像那么回事吧?” “嗯,”孟绪也笑吟吟点头,对镜来看。 这一夜她睡的极浅,不等卯时报时的鼓点响起,就已起身了。 可镜中女子不曾抹黛施朱,素净的一张桃夭面上,却不见寤寐辗转的憔悴。唇红齿白,娇艳天然,更没有什么面目全毁的样子。 “但还不够。” 做戏当然得做全套才够。 * 甘泉宫,仙都殿。 小全子跑的大汗漉漉,却连柔妃的面也没见着。 出来见他的是大太监康云。两人在一个小角落碰头,小全子语气凿凿:“奴才听得一清二楚,意嫔定是用那棉扑子上妆了。” 康云心知要给人点甜头,掏出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做得好,你收下。” 小全子却用两手推开:“使不得,公公。” 他嘿嘿一笑:“您不是说了吗,这次事办的好,就调奴才进仙都殿,奴才哪还能收您的东西。到时候奴才就是您的心腹了,您呢,又是柔妃主子的心腹,奴才还仰仗您提拔呢。” 康云却抓过人的手,强硬地把玉镯往他怀里一塞:“等意嫔垮了,月下阁哪还需那么多人伺候,调你出来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放心,不管是玉镯还是高升,该给你的好处,一样都少不了。” 小全子这才放心收起玉镯。一脸见了双亲的样子,只差没给人磕头拜寿了,感激涕零道:“公公仁德,公公大恩,奴才一定为您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康云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又交代了两句,便道:“你早些回去,别让人起疑。” 打发走小全子,他转头来到柔妃面前。 卑屈着腰,汇报过此事,末了道:“这也是个愿意为娘娘死而后已的,娘娘当真是人心所归呐。” 柔妃不屑地一笑:“自然有他死而后已的时候。” 康云道:“是,娘娘此计高深,可谓天衣无缝,能为此献身,也是他的殊荣。” 他梳理起来:“届时旁人都以为,吴宝林嫉恨新人短短一月就能出头,给意嫔送了有毒的胭脂。怕意嫔不肯用,干脆买通了小全子,直接将毒胭脂染在了意嫔梳妆常用的棉扑上。小全子那里有她贴身的玉镯就是证据。” “而小全子那头,咱们告诉他吴宝林并不知月下阁内为我们办事的人究竟是谁,意嫔出事,要查也只能查到那盒毒胭脂上,最后只会是吴宝林一人扛责,供不出他。这蠢东西到现在还以为能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进咱们仙都殿当差呢。” 柔妃惦着樊氏在太极殿睡了一宿的事,心里堵得慌,听这长篇大论,有些不耐烦道:“本宫之所以费劲绕那么一个大圈子,不就是想让人怎么顺藤摸瓜,都攀扯不到本宫身上。” 她可没寄望于意嫔真的会用吴宝林送的东西,可若是直接让小全子下毒,行事是隐秘了,却缺了一个明晃晃的幕后主使,旁人一定最先往她身上想。与其那时再去找替罪羊,还不如一开始就让替罪羊在人前暴露。 “您说的是,也就是娘娘平日不屑于工于心计,否则,想除掉谁不是轻轻松松?” 期间,柔妃又喊了个宫人去看查尺素的伤势:“一个个都是不中用的东西,本宫一时半会儿还真是离不得尺素。让她能下地了就赶紧来侍奉,别借机躲懒。这一等宫女的位子可不是给闲人坐的!” 交代完这桩,她重新屏退侍人,又吩咐康云:“也别高兴太早,孟绪不是善茬,小全子的话未必就可靠。毕竟耳听,总不如亲眼见着。” 仙都殿用度奢靡,珍珠为帘,白玉为案,绮障连着雕床。柔妃赤着足走向帘后,“意嫔新喜,总不能阖宫独独缺了咱们仙都殿的礼。前日没送,就今儿去送吧,务必想法子见见这位了不得的意嫔,若是想尽办法也见不到……” 她足下一顿,笑:“且到那时再说。” 若实在躲着人不肯见,也便说明心里有鬼了。 康云毕恭毕敬地应声称是,隔着一重久未静定的帘音,眼中却闪过一星不甘的火花。 好不容易王世死了,尺素伤了。他今日特地多费口舌,当着娘娘的面将娘娘周密的计划梳理推演了一遍,就是想让娘娘觉得,即便尺素不在,他也能当这个堪委重任的“知心人”。 可娘娘还是念着尺素。 * 昨夜樊才人承宠,一茬茬的宫人鱼贯而至,奉来了陛下给青鸟阁的赏赐,门前一时珠光殷辚。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月下阁今日竟然闭门谢客。 康云亲自来送贺礼,却被挡下了:“我们主子今天身子不适,不想见客,公公只管把东西交给我就是。” 康云却往回一缩,躲开了宫女的手,把那四四方方的锦盒夹在了胳膊下:“柔妃娘娘说了,她和意嫔过去是有些龃龉,但既然陛下抬举意嫔,她也不想让陛下为难,愿意与意嫔重修于好。” “所以啊,意嫔见了这礼,是什么反应、愿不愿意受下,我回去都得禀告给娘娘,这礼当然也得亲手交到人手上才行。” 宫女面露难色,一时拿不定主意,行了个礼:“有劳公公稍等,我再去问过主子。” 这宫女便是唤作莺时的。莺时进到里间,想见孟绪。簌簌却站在她身前,横臂一挡,不让她靠近床幄:“主子已经睡下了。” “可是康云公公说一定要将礼交到主子手上。”莺时有些委屈,把康云的话复述了一遍。 两头各有主意,为难她一个最底层的宫女夹在中间做什么。 床幄后蓦然传来孟绪的声音:“你就与他说,我自问与柔妃从无龃龉,谈不上修好。这礼,他愿送就留下,不愿意就请收回。” “是。”莺时朝里头张望,这人不是没睡着么? 簌簌见状,往外赶她:“你都把主子吵醒了。” 忽而,风起于三月青萍,迢迢而来,钻入帘栊,将孟绪身前如水的幄子吹掀开一寸。 莺时双眼瞪大,身子一晃。 迅速低下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内间。 “她看见了?”孟绪问。 “看样子是。” 这毒阴狠极了,起效时满面红肿溃烂。 挂着这般厚重的脂粉颜料,实在教人难受,孟绪抬手抹了抹,“樊氏虽与我们说了那毒药发作后的情状,只是仰赖她口述,毕竟难以仿到十成十,也就只能借这个不懂症状的小丫头之口,宣扬宣扬了。” 莺时素来是个最嘴碎的,又毫无忠骨。 谣言么,总归是从信以为真的人嘴里说出来,最像回事。 “有人想用计,我们何妨助推一把。”孟绪又道:“这两日让琼钟多看着些莺时,也别让她说太过了。” 月下阁外,康云也没打算真要见到孟绪,人家不让进,他总不好强闯,只要确定,孟氏此刻当真不能见人,也就十拿九稳了。 他把贺礼往前一递:“里头是对赤金喜鹊簪,烦请转呈意嫔。” 莺时却心不在焉,伸出去接的手更如控制不住一般,抖如筛糠,东西都拿不稳。 康云刚想叱骂,莺时却把锦盒往地上一放,跪下道:“公公恕罪!” 她抬起头,嘴唇泛白,趁左右无人,小声道:“公公,奴婢有个极为紧要的消息,欲献给娘娘……看在这份上,求公公救救奴婢!” 康云正要将人唤到一边,琼钟从屋里出来,打断道:“莺时,跪着做什么。” 第17章 反击 柔妃许久未如此开颜,一向紧管着口腹,今日却多用了半碗饭。 上头高兴,底下人做活时都松快不少。 “恭喜娘娘大仇得报。” 康云赶开小宫女,亲自为柔妃捏肩。 “你寻个机会,让那个宫女亲口把她所见告知于你。本宫等不及了,等下次请安,意嫔不至,本宫就正好把这件事说与陈妃和皇后听。本宫要亲眼看着,那贱人是如何的面目全非,一蹶不振。” 藤椅上,柔妃笑得襟口的缠枝绣纹都在颤。 上一次见娘娘如此喜状,似乎还是善婕妤彻底在宫中消声的那会儿。可康云又不免喜中生虑:“奴才有些担心,事情进展这般顺利,会否有诈?” 康云九岁入宫,在这宫中浸淫十余年了,先帝那时勾心斗角之事,比之而今可是只多不少,他什么没见过。 若按照娘娘最早的打算,他们便不必再沾手此事才对。意嫔长久称病不出,自有她瞒不住的一天。毕竟这“日又枯”可是奇毒,至今没有解药,她的脸不可能恢复了。 到时再由吴宝林一力认下此事,岂不稳妥? 柔妃拿手里的团扇往后拍了一下他的脑门:“糊涂东西。若那宫女当真就那么容易告诉你了,或还要掂量掂量。可有人不让她说,使劲藏着掖着,不正说明,此事已万无一失。” 总不能是意嫔早就已经看破计划,故意下套。 除非她是什么能窥人神志的山精木魅,否则哪来这样的通天本事? 康云本还想说什么,想到柔妃对尺素那般倚重,自个儿若再唱反调,恐要平白坐失在娘娘面前得脸的机会。 最后只道:“娘娘所言甚是!” 月下阁那边,莺时想将消息卖给康云未果,被琼钟抓了现形,反倒是不敢嚼舌头了。 若这时候风言风语闹将开来,岂不是一下子就能揪出源头是她? 可憋着这样关乎自己前程的消息,莺时几乎失张失智,频频犯错,青釉杯打碎了一只,带水的抹巾还把主子的书给洇湿了。 筠停将人诫饬了一番,进到里间。 孟绪素日不大爱用香,但今次难得金猊中篆盘正烧,仿佛是为了掩盖什么气味。 床头还搁着茶褐色的小半碗汤药,没匀干净的药渣子沉在底心。 筠停大惊:“主子怎么了?” 自今早起,主子就避着人,莺时仿佛也是进了一趟内间之后,就神思恍惚的模样。 再加上簌簌不让人靠近帐榻,筠停手心都沁出冷汗。 可她很快听到女子懒洋洋的声线,像空谷黄昏的一场青梅雨,能让人心稳静下来。 帘后依稀可见囫囵的一剪倩影。 贵妃娘娘千秋 第19节 是她漫坐榻中,秀发散垂。正道:“没事的,筠停姑姑,只是偶患微恙,几日便好了。” “没事就好,主子保重身体。” 筠停似乎徐徐缓出口气。 她不再多问,躬身退开。亦不曾试图向帘后窥探,只是规规矩矩将那一剂喝剩的药汁端了出去,合门时低眉道:“主子还信不过奴婢,奴婢知道,且让时间证明罢。” 孟绪倚帘轻笑:“谈不上信不过,若有必需劳驾姑姑的地方,我不会客气,若没有,就暂让这些笨拙的小丫头多做些事,也好磨砺磨砺。” 知道主子这是言词之间给自己几分薄面,筠停识趣地未再辩驳:“是。” 何况确也无可辩驳。 筠停走后,簌簌也自告奋勇去外面守着,不让人再来扰主子清梦。 人去室静,孟绪重新躺下。 她其实有些惊讶于筠停前后情绪转变之快。自己一句话,就能打消她的惊虑了么? 还有她最初的反应,远也比孟绪想象中剧烈。 孟绪自问,与这位掌事姑姑不过是最浅末的主仆之谊。 如她这般能力出众之人,也自不必愁旧主垮台,来日会没有好去处。那么,筠停到底在怕什么? 怕到,能让一个平日谨持冷淡、宠辱不惊的人,乍然如同灾祸临头般的失态。 孟绪暂时还不得其解,但她知道,一定不会是出于对自个儿的关心紧张。 若真的关心紧张,不会只有出了事才紧张。对一个人的关切,必定渗透在日常的细枝末节里,不会无迹可寻。 就像所有人在做坏事之前,也都必定有迹可循一样。 因此,孟绪也不曾害怕这传闻里诡谲得要吃人的深宫,人心虽可畏,却亦可善识善用。 * 三日一次的请安之期又到,这次是晴日,孟绪早早让人告了假。 皇后虽不爱给人好脸色,但这上头应准得却很痛快,仿佛十分体恤宫嫔,直言让孟绪身子不适便多休息一阵。 柔妃的动作,比孟绪想象中更快。 孟绪故意让莺时宣播消息,也正是猜到了柔妃不是什么耐得住性子的人。她虽心思阴毒,却也急于求进。 只要给出一点饵料,让她确定自己计谋得逞,自然就会咬钩而上。 凤藻宫里,好容易捱到请安散场,柔妃叫住了陈妃:“我有要事欲报呈皇后,若不想陛下回头治你个治宫不严之罪,就一起来听听?” 陈妃与皇后一样,素日无宠。若说皇后还有凤位加身,柔妃还愿意敬她两分,那么陈妃之于她,若非还有个与她平起平坐的妃位,便是全然不足放在眼里了。 所谓掌管宫务的实权,也就是听着好听,实际上充其量不过是个管家。这后宫真正的主人对她都无甚感情,给出去的权力,还不是想收就收走了。 皇后身边的女官将两人引进内殿。 常年服药不断,室内苦气熏天,柔妃不由掩鼻。 而后开门见山道:“妾前些日子让人去给意嫔送高升的贺礼,娘娘不妨猜猜,妾派去的人,遇着什么了?” 皇后:“说。” 一边的陈妃对柔妃的话反应平淡,却因她的行举深深皱眉:“对皇后娘娘说话,岂可以手掩面?” 柔妃睨了她眉心一眼:“管这么宽,仔细生皱纹。” 她并未放下悬在鼻下的茜纱袖,只对皇后道:“妾的大太监送完礼正待离去,月下阁的宫女,一个唤作莺时的,却求到了他跟前,直呼救命。娘娘你说,这事稀不稀奇?” “反正妾是稀奇的很。后来就让去问清楚,因何才要救命。才知这宫女竟然撞见意嫔突发恶疾,满脸溃烂,也不知会不会传人。意嫔还想瞒着,妾心里却怵得慌。这不今日见人没来请安,心知宫女说的多半不假,即刻便来报给娘娘了。” “哦?” 皇后命人传问莺时。 * 皇后罹患心悸多年,不能车马劳顿。便只陈妃代行其责,与柔妃一起朝着月下阁来了。 两人分坐两乘辇轿,柔妃要行在前头,陈妃也不欲与她相争,口沸目赤,惹人笑话。 下了辇,宫人跪在柔妃的珠鞋边,为她顺开裙上压出的细褶。 陈妃对此等做派看不过眼,错开两目,正要率先前去,柔妃却在时幽声道:“皇后娘娘要来,你何苦拦着?也亏娘娘还听你的话,倘或换了我,定要觉得你是权瘾犯了,意欲攥权不放,怕娘娘在场,没你做主的份。” “所以皇后贵为皇后,而你——” 陈妃气度温和,点到为止,却气得柔妃牙痒。 她一脚踢开身边跪着的宫人,跟了上去。 “听闻意嫔有恙,本宫前来探问。”陈妃说道,“还请让开。” 主理六宫的妃子既至,琼钟不能再拦,月下阁中,亦无人能拦。 琼钟和簌簌都只能慌手慌脚,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妃和柔妃后头,任由二人进内间“探问”。 短短几步,胳膊都不知该抬起去挡,还是该袖垂两侧毫不作为,好似怎么做都不对。 余下的宫人看茶的看茶,奉座的奉座,月下阁内,骤如被捅了巢窝的蜂蚁,众人乱作一团。 见这兵荒马乱的场面,柔妃直想发笑,她已经想得到,当床幄掀开的那一瞬,会看到怎样让人目悦情怡的画面了。 周流通身的热血都要破脉而出一样,凫趋雀跃不止。 只是进了内间之后,陈妃却未如她之意,不曾粗莽地扯开床帷,而是在丈外站定,竟对榻内不肯露脸的人好言商劝起来:“意嫔,不要讳疾忌医。如若你当真抱恙,本宫已让人去太医署请医。若你无事,本宫看一眼,也便放心了,至于讹传之人,本宫自会依照宫规,严惩不贷。” 此刻看不见榻内情形,唯听清凌凌的女声:“有劳陈妃娘娘挂心,妾无大碍。” 柔妃厌看这一个二个惺惺作态的样子,疾言催道:“和她废话什么,我等都是要伴君侍君之人,若我们当中,果真有人感染恶疾而不实报,害了各位姐妹便罢,届时有损天子龙体,这罪,却有谁担待得起?” 陈妃也明白这样的事上含糊不得。 她不会自己动手,只给身边的宫人递了个眼神。 “既无大碍,就请见上一面,平息众论罢?” 宫人会意,上前欲撩帷幄。 千钧一发之际,筠停却跨迈一步,张开两臂,峙身堵在了前头:“等等。” 柔妃变了脸色:“等什么?大胆奴才!” 并不太透光的重帷后,早已整衣危坐相待的孟绪也糊涂了,等什么? “等朕来。” 且清且厉,字逾千钧。如松林之风吹彻襟怀。 遍室一寂,所有人都望向门口。 不知几时,原来外间也没有那些嘈闹的杂声了。 一干人众,无不肃起面色,持正身态,闭紧嘴巴。 高岸的男子长衫玉带,一身衣色玄深,唯织绣处暗涌着淡淡金光。他体貌修匀,行步间亦有绝然的清拔之气,远比同龄的王孙公子更加殊俗绝伦。 众人行礼,萧无谏就这般自跪伏的万籁中穿过。 他看见,一只俨白如吴盐的荑手、和春笋一样柔腻的手,挑分帘幄。 而擘开的帘帷后,是那张竟惹“天妒人怨”的无暇桃面,盈盈含笑。 簌簌和筠停便一人一边,顺势把轻绸的幄子卷拢挂起。 “平身。”萧无谏:“朕来的太迟,卿卿已经好了?” “妾日前过敏,起了小红疹,好几日才消下。陛下若早些来,妾还不敢见呢。”孟绪道。 柔妃分不出心去想陛下为何会来,只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消下,那分明是……”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倏地噤口。 可天子那疏疏冷冷,凌驾万众之上的眼刀,已指了过来:“分明是?” 第18章 交锋 萧无谏虽让众人平身,可众人皆是都大气不敢喘。便是站着,也要垂颈低眉、屏息绷劲,再没有比这更恭正规矩的时候了。倒不如乌泱泱跪倒一片,还省力些。 尤其是月下阁的许多宫人,这甚至是他们第一次直面圣驾。 柔妃与陈妃忽然闯宫就够让他们傻眼了,还口口声声说得跟主子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他们只知主子这几天大约是有些身子不适,不爱见人,可连太医也未请,足见应当不严重啊? 怎么如今连陛下都惊动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包括这些宫人在内,着实是谁也没想到陛下这个时候会来。 柔妃却是无暇去想这些。她只知道,自己得抓紧时间找补。从来帝王多疑,方才吃惊之下,她的反应实在太不明智,没准已让陛下起疑了。 她收敛起面上的讶色,走到帝王身边,换上柔心弱骨的模样,“陛下明鉴,是莺时这侍女将孟妹妹的症状说的太严重,弄得我们忧心忡忡,这才不请自来,反倒搅了妹妹休养。” “陈妃姐姐当时也在场。” 陈妃冷不防被提到,也道了句:“确实是那丫头说的骇人。” 这一声后,陈妃没管柔妃是如何说变脸就变脸,只是探究地扫过榻上女子的粉靥。 干干净净,别说是溃烂的伤口,就是疤痕印子也不见一点。若说只是轻微过敏,倒也说的过去。 那这事,便是有人在大做文章了。 她遂看着孟绪道:“然而受人蒙蔽,到底是我失察,兴师动众来此,更是有欠妥当,一定给意嫔一个交代。” 说罢,陈妃转过身,面向帝王行了个退礼:“既然陛下亲至,我们也不便多待了。” 就要率领众人离去。 柔妃却挪不开这个脚。凭什么每次陛下与孟氏在一处的时候,她都要给他们腾地方? 而且那贱婢分明说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绝无一星半点看岔了的可能。小全子不也跟康云保证,已经将那日又枯的毒沾在了棉扑上?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孟绪如何竟能发现! 除非,小全子与莺时,根本就是孟绪的人。 贵妃娘娘千秋 第20节 一个假意投效,一个谎报军情,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孟绪在设陷害她! 一定是这样,只剩下这个可能。 柔妃恨不得径直上前,将人掐死了事。面上却还得牵起个勉强的笑,对孟绪道:“孟妹妹没事,那可真是太好了。莺时是妹妹的人,等妹妹大好了,可要好好管教管教这等奴才。我们白跑一趟没什么,别教陛下也为妹妹牵肠挂肚。” 柔妃意有所指,孟绪岂会听不出来。 这皮笑肉不笑的一番说辞,给她扣了多少顶帽子,其一,说她故意散布假消息,引她和陈妃来此;其二说她假病博宠,欺君罔上。 难不成莺时背主,还竟成了她的授意? 可现在,还不是与她争长道短的时候。 而柔妃见帝王自那掠来的一眼后,就没再正眼看过自己了,好在没有问罪,那便是自己的解释尚有些信力。纵不情愿,到底还是跟着陈妃出去了。 孟绪想起身,肩坎上却落下一只瘦劲的手掌。 萧无谏按住了她。 孟绪抬头解释道:“妾去送一送陈妃娘娘和柔妃娘娘。” 萧无谏在榻边坐下,淡声道:“是送她们重要,还是陪朕重要?” 孟绪像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与他相视须臾,忽然倾身投怀,脸颊同人膺膛相贴,双臂则将人腰身环合,好成就刻下这满当当的一抱。 女子独有的温香,就那样不由分说地缠上了帝王那一身风凛霜冽的气息。 交混合契,密密绵绵,满怀香匀。 她在索求,在需要。 萧无谏垂下薄睑,正见云鬟楚楚半低,还有领口处那一窝粉白的玉肌,被几层罗衣万分爱重地掩着藏着,蛊人心魄。 眼色为之干扰,变得意味深长:“这样主动?” 孟绪嗡声嗡气地嗔怪道:“陛下不知道么,女子生病的时候总很脆弱的,需她们的夫郎哄着慰着。” 萧无谏抬起手,终于有了回应一般,抚上那寸薄背,轻轻顺下。 有些许轻笑:“还没人敢让朕哄。” 孟绪微微吃惊道:“陛下英明神武,总不能连哄人都不会吧。” 萧无谏不吃激将法。 但他忽然很想知道,这女子是当真这般胆大包天,什么都不怕? 趁孟绪仰头,他一只手摸上她的脸,大指在那羊脂玉一样的雪肤上缓缓摩玩,哑着点声:“卿卿好好休养,过两日养好了,朕再来看你。希望那时,卿卿还能这样主动。” 孟绪耳尖忽而一烧。 她总觉得,帝王所谓的“看她”,不只是看她。 若是探看病患,又怎会要等到养好了再来。 恐怕是要连着这几次三番的利息一起讨还才是。 萧无谏本就一目不错,如何能不见此时她耳后颊边,那团正正天真娇艳的粉莹。 这下他似乎有些懂了。 怀里这女子再如何大胆,也是个将将出阁、未经人事的女子。 头次召寝之日,她之所以那么百般撩逗,无非是仗着身上不便,他不会真的动她。 后来衾被之间,他不过是亲了几下,她不也连连羞躲求饶? 看来她也不是真的不怕他。 一个人,若面对帝王之尊始终无所畏惧,那也不算多有趣。 可她既是强作的大胆,那便很让人想要看到她装不下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萧无谏的心情忽然很好。 孟绪发现他着目之处,正是自己眼下最酣热的地方。有些不自然地扯开话题:“不是说,要记下妾的小字的么,陛下是不是已全然忘了?” 分明告诉了他她的小字,可他又唤她卿卿。 这深宫六院,还不知有多少个卿卿。 孟绪自不会拈酸吃醋,可她既要做那个俘获帝心的人,又怎能没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称谓? 独一无二到,往后那人想她时,会频频相唤,时时念起。 萧无谏佯作没识破她转变话题的生硬,微一沉默,慢声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 而后,他捏着她的下颌尖,让她抬起淡淡晕朱的脸庞,与他再度交望。 “你不卿卿,谁当卿卿?” 稍顿,“再说,休说江都,即便宫中,也是三步见一柳。朕纵想忘,怕亦不能。” 他笑着沉沉看她:“柳柳。” 她看他亦认真。 认真到,勾得人忍不住低头,啄吻在了那无辜的红樱珠上。 不过,虽不确定她真病假病,多半是假,他还是没有欺她太久。 然而玉褥一层层垫着,身下褥香榻软,饶是只这一寸短促的光阴,孟绪还是一下子就被亲得遍体生酥,晕晕然如在云端了。她只好抱人更深了一点,埋着脸,不给他卷土重来的机会。闭眼道:“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原来陛下是这样哄人的。” 没来由的,萧无谏道了一句:“朕其实不常与她们讲话。” 不常唤人卿卿,更不会哄人。 今春过半,这个时季的日头总是懒媚,情柔地挂在窗外,把这一刻屋内的光景,也照得温柔又寂静。 然而,也只一刻。 外间忽传来凄厉的尖叫,继而伴着一声:“柔妃娘娘饶命——奴婢当真亲眼看见,意嫔主子满面溃腐,还有血和脓水,奴婢岂敢造谣编排主子,更不敢欺骗娘娘!” 还有拉扯挣扎之际,带倒了什么摆件的响声。 萧无谏长眉一压,冷声唤候在外头的人:“隋安。” 孟绪猜测,是柔妃让人对莺时动了刑。 她知道,这件事远未结束。 当然不能就这样结束。 赶在隋安进来之前,孟绪松开手坐正。 她看见,帝王亦是温存尽去,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淡淡审视。 其实,孟绪也想知道,今日他为何会来。 她可不曾派人去请,那么,又是谁越过她去向帝王报的信? 第19章 撑腰 外间。 陈妃纵知此事蹊跷,内里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鬼蜮伎俩,可明面上既未造成什么后果,也没有充足的证据,无论是柔妃还是意嫔,她都不能问,也断断问不出什么。 唯一能审的,也就是一个欺上的恶奴。 她与柔妃一同坐在上首,莺时被人押到了二人跟前。 莺时鬓发散乱,泪水潸潸,害怕得不成样子。 可是无论怎么审,她都只有这反反复复的一句,颠来倒去地说:“奴婢真的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意嫔满面溃烂!” 柔妃越听,越恨不得将人千刀万剐,眼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好一个奴才。” 好一个忠奴! 她坐在这儿本不过是旁听,此刻却越庖代俎,横插一手道:“这奴才诓骗本宫,让本宫在陛下和皇后娘娘,还有陈妃面前丢丑,倒显得是本宫盼着意嫔生什么灾病似的,着实是陷本宫于不义。来人,给我狠狠地打,打到她说出背后的主子是谁!” 陈妃还没来的及阻拦,柔妃带来的内侍已上前就要动手。 惊恐之下,莺时起身,慌不择路地往外逃去,却被柔妃的人一左一右掣制住,重新按在了地上。 带翻一地狼藉。 莺时再不能反抗,太监揪起她的发鬟,就要扇下巴掌。 陈妃看不过眼:“我主理六宫,这丫头既传讹欺上,动摇人心,审问她是我分内事,不劳你费心。” 柔妃却好似与这小宫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丝毫不给陈妃面子:“你只管审你的,我也打我的,就看看谁先撬开这贱婢的嘴巴。” 几巴掌落下,室内惨叫声有如鬼哭狼嚎,陈妃让人上前拉开那太监,对柔妃醒诫道:“你这样,是要屈打成招?陛下还在里头!” 也就是这个时候。 萧无谏喊了一声:“隋安。” 外间的众人一瞬时都止息了动作。 隋安更是叫苦不迭。要知道,梁宫各宫的偏阁规制都不大,如若将每间偏阁的主屋细分,拢共也就能分成三间屋子。 最中间是正堂,也是入户的地方,平日多作待客、用膳之用。正堂的一侧就是内间,也就是妃嫔们的寝屋,通常一半是起居的地方,用以休息、梳妆,另一半则是正儿八经的寝卧之所,中间会用楠木、梨木等金贵木材做一道隔断。 隋安要待命,自然得在外间待命,也没别的去处。方才便将陈妃与柔妃审问莺时的场面看了个全。心里干着急,却不敢劝。 审问自然可以,但在人家的地盘上私设刑堂,还把人屋子里的东西砸了,这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闹得这么难堪,倘若惊扰了陛下,更是罪加一等。 可是陈妃都没劝住,他去了,柔妃就肯给这个面子? 这两位娘娘明明是一起来的,而今带来的两拨人却都快对上了。 隋安只怕自己上前劝阻,会平白再添一重混乱。 这不,如今终于还是惊动了陛下。 他有些忐忑地敲了两下门,开门而入。 “陛下有何吩咐?” 贵妃娘娘千秋 第21节 想到陛下此次是来看望意嫔,两人个免不了你侬我侬一番,隋安更是整个人像只鸵鸟似的含着胸,眼睛盯着靴尖,全然不敢窥视榻上的一帝一妃。 其实孟绪本已腾挪开身子,都快靠上床头那只软实的豆壳枕了,和萧无谏中间的空当都足够放一张炕几,清白得不能更清白。 她本就是出自将相之家的高门贵女,家里虽未让她学什么女四书,该教的礼义廉耻却是半点不曾马虎的,自做不来那些当着旁人的面卿卿我我的事。 可隋安这般样子,眼睛都快看到地底下去,就好似认定她和帝王正在榻上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连余光瞄到一眼也害怕。 反而教孟绪有些胆从心起。 于是,孟绪拥着半床衾被,重新蹭了过去。 前衿恰抵在帝王的肩臂后侧,下巴则落去了他的肩山上,半边身子都同帝王挨贴得严丝合缝。 肌体似玉,欹靠人上。 她不再向他索求一个怀抱,却用女子最温软的香怀诱他入瓮。 然后莹滑的一只纤手就自后绕到前,擒住了他的手掌,偷偷带进了锦衾之下。 就在这暗热的深窝中,悄悄玩起了帝王的手指。 因为,他方才那样审视她的眼神,她不喜欢。 若她果真是个仰慕他的女子,怕要被那样的眼神伤心、甚至剜心了。 可他若是连这点小伎俩也看不破,他又枉为一位足以继往开来的盛世明主。 挡不住他的审顾,她只好报复回去。 榻上,是锦衾起伏的软浪,用上好的鸭绒填就,要让人深陷,让人栽倒。 背后,也是芙蓉雪肉垒起的汹涌波涛,像是一怀流化的春水,酥酥腻腻,磨人心窍。 还有指掌间游走的痒热。 萧无谏心神为之一荡。 语气却不见什么波澜,稳声对隋安道:“那宫人叫莺时?押入内狱,不必再审。” 这旨令简明扼要。 隋安步子堪堪迈定,忙应道:“是。” 人还没站稳,又匆促地退出去了。 隋安本做好了被问话的打算,没想到陛下什么也没多问,像是早已有了考量。 内间。 孟绪很快领悟到了帝王的用意。 和内狱的刑讯手段相比,柔妃今日让人动用的刑罚,恐怕都算的上和风细雨。 若真进了内狱审问起来,莺时自然捱不住。 可不必再审,那就是没有这个审问的必要了。 因为倘若莺时没说谎,那么不管是有人故意让她看到伪造的景象,还是她自将小小红疹误看作了溃伤,她都是选择了将这件事捅出去,当成自个儿的踏板。 此等卖主求荣的仆下,断不必留。 可若莺时并没有看到,而是有人教她那么说,那教她这么说的人,除了她的主子,也就是此事唯一的利好者,不作他想。 为虎作伥的罪婢,亦不必留。 所以莺时怎么样都要下这个狱。 而比起莺时的口供,帝王显然更愿意,也更相信,从别的地方所得知的答案。 比如,换个人审,他亲自来审。 “卿卿没什么要与朕说的吗?” 保持这个姿势,萧无谏看不到身后缠附的女子刻下是如何千娇百媚的情状。 只听见她清清冷冷地道:“妾没派人去请陛下,陛下信么?” 与她靠上来时,周身那宛如烟流水泄的香息不同,她的嗓音一贯清冽。 而此刻,孟绪正想到,或许他不由分说将人收押,也是想看看她会不会为莺时求情?倘或求情了,不就说明莺时与她是朋党共犯之流? 于是,热霭烘人的被底,那只冰清玉凉的纤手忽而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撤了出去。 萧无谏捉之不及,隐隐有些不满。 口中却不疑:“看来,是卿卿的人唯恐你遭人欺负,擅作主张。” 可还没等他向后侧眼,去寻找失落了的那把嫩软的水葱。它竟又自己重新追缠了上来,攀援在他的襟前—— 胆大妄为的女子,竟以一手自后绕到了他的衣襟上,贴在最靠近心腔之处,一点点溯流而上,缠绵摸索,占尽先势。 做着昏沉的事,却说着最清晰、最清醒的话:“陛下既信不是妾让人请的您,那么妾单单教唆莺时这丫头,去空自诓骗陈妃娘娘与柔妃娘娘一遭,又有什么好处?总不能是想让二位娘娘白白心疼妾一回?还是说,是想引诱让她们兴师动众地来揭破妾的谎言。” 迄今为止,浮出水面上的事实中,她既得的所有利益,无不与他今日的亲至有关。 一为博他关心探问,二为让陈妃与柔妃在他面前闹了个乌龙,打了她们的脸面。其余,还有什么? 那么,只要不是她派的人去请他,一切也就都不成立了。 萧无谏轻轻呵笑:“有理。” 他忽将手覆在了衣前的那只手上,然后也同样毫无预兆地,擒锁住了那一寸细腕,有些不解风情地将它微微带离。 在孟绪正疑惑他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猝然转身,整个人霸道地向她欺上。 身还未贴至,霜松风柏一般的气息先将人侵裹。 孟绪不得已向后仰倒。一只手被他举过头顶,压在松软的豆枕上,失去了一半防备之力。 “陛下?”她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抵住他压过来的胸膛。 可是一点也抵不住。女子与男子力量究竟悬殊,他轻而易举,就把她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卿卿可知,何为后来居上?如此屡施先手,撩拨于朕,就不怕朕,”萧无谏眼神浊重,顿了顿道,“不再顾惜你病体未愈。” 被人挟制在下,还被人威胁,孟绪有些委屈:“妾只是想与陛下好好谈事。” 再说,哪有人将后来居上用在这种地方。 萧无谏眯眼:“用手谈事?” 分明从他要与旁人说话的时候开始,就故意挑逗,要使他气息不稳,心神不净。 孟绪不甘弱下:“陛下一副审问妾的样子,已是先入为主地疑妾,又要如何好好谈事?妾可不会害人。” 绵绵如水涛的薄绒被上,两影正相叠。 门外却不合时宜地传来隋安的声音:“陛下,太医来了。” 这个时候,莺时应已被人带走,柔妃和陈妃也定已相继离开,孟绪隐约还听见了月下阁的宫人四下走动着,整饬残局的碎声。 可陈妃虽走了,她派去的人却不能未卜先知,不识此中境况,还是把太医请了来。 这正中孟绪下怀。正好,可以让太医来证明她所言不虚。 太医署每一种药材的去向都要登记在案。因而虽没有为她诊治的医档,却必定有她派人去抓药留下的药档—— 可候在外头的人左等右等,孟绪也左等右等,也没听见帝王准入的命令。 萧无谏迟迟没准肯太医进来。 他跨坐在上,一手压着身下女子的手,一手环着她的楚楚细腰,唇,则衔含住了她的耳肉。 千丝万绦的灼热自那一尖红融的玉肉弥散开来,逐寸逐厘,让人溃不成军。 孟绪几乎一颤栗,整个人都酥震了。 霜牙皓齿紧咬,也关不住喉中破碎的莺啭。 “嘘,别出声。”他在她耳下轻笑。 而后继续大行恶举。 许久,许久。 外头的人还对此一无所知。 隋安摸不清里头情形,也不敢屡唤帝王,干脆隔门说了重点:“陛下,太医说,日前意嫔主子已经派人去开过几剂治过敏的药。” 萧无谏这才松开唇,不问外间人,却问孟绪:“是什么过敏?” 孟绪整个人已然如同雨打的蔷薇,迷濛艳丽,瞪他也无力。索性别开头,答道:“是百合。所幸只是轻微过敏,日前宫中送来的一味胭脂,以百合等多种花料添香,妾没闻出来,不慎用后,就起了小疹子。因不太严重,只让簌簌去太医署开了几副药,内服外敷,三两日就见好了。” 萧无谏心神一转,放开人起身。 他衣衫不见一点凌乱,道貌岸然地坐在榻侧,还好心地替孟绪解下了半边帐幄。 做完这些,方唤外间:“进来。” 隋安这才敢领着太医署的江太医进到里间。 在这宫闱之中,每位嫔妃都有专门为她们看诊的太医,负责一般的小病小症,还有日常请平安脉。若是位低一些不够格的妃子,就按照宫室来划分。 这都是上头派定的,也是为了防止妃嫔与哪位太医私交过笃,利用太医署为自己做什么事。 所以孟绪知道,今日来的多半就是这位江太医,也正是他亲手给她抓的药。 那么太医说的,当然也都会与她说的对的上号。 孟绪就躲在罗幕之后,情眼泛水,却心思静定地听江太医把她所言逐一证实。 一切都在掌握。 除了帝王还施给她的那些下流手段。 不多时,太医被遣走。此间唯二人密密相处。萧无谏撩开半幅床幄,再不许人藏起春面。 他站在她正前处,竟像是已理清了此事脉络:“不会害人,但会防人?” “很好。”他由衷道。 “既百合过敏,那便让太医署的人将卿卿宫中存藏的胭脂水粉都排查一遍,凡以百合入料者一应择出,以免误用。日后入月下阁的所有脂粉,俱走御前的账,待人查验过后,再送卿卿。” 孟绪有些懵怔。实则借百合过敏为由,排查所有胭脂水粉,正是她计划的一环,也是她的诉求所在。因为唯有借此,才能顺理成章地揪出毒物,不让这件事就此沉底。 毕竟,而今她没有中毒,事态就算不上严重。只有查出了有人想要加害于她,才能继续将这件事发散下去,给阴损的小人真正的一击。 贵妃娘娘千秋 第22节 并且,真相必得要实打实地查出来,而非由她之口说出。才没有故意栽赃之嫌。 可,若是帝王早已看懂了这一切,却主动提出此事。 那他究竟是要捉贼问罪,替她撑腰,还是想安抚于她,同时不动声色地替旁人毁去证据,大事化了呢? 想到这,孟绪径直道:“都查验一遍,那若查到什么不该查的……譬如,假若是柔妃娘娘故意送了些混了百合花粉的东西来,意欲害妾过敏——” 她仰头,不欲放过榻前之人的一点神态变化,一字一顿地问:“陛下,也会为妾做主吗?” 第20章 侍寝+作茧自缚 萧无谏两手分别撑在孟绪身边两侧。 然后慢慢俯身。 他靠得越来越近。 孟绪干脆抱起了被子,小半张脸藏去了锦被底。绒芯软和,热得那杏颊桃腮也越发嫣红,艳气无边。 可因那一幅碍眼的背面,这艳气又好似小蕾深藏,等闲不许人见。 她今日实在累了,不想勾他挑弄他了! 也不想与他互演什么情真情假。 萧无谏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紧紧望注着那双水殷殷的眼,“怕了?” 时而大胆,时而又这样怯惧。 不,这何尝不是一种大胆,她简直是把抗拒他写在了脸上。 就好像是撩拨他还是嫌弃他,全看她的心情。 不过,这也是头一个让萧无谏产生反思的女子。反思所谓男女之道,无非你强我弱,想要她服软其实也容易,只要比她更强势猛进。 他知道怎么治她了。 孟绪往后退仰,退得腰都快折了,萧无谏看的好笑,干脆把手伸进了被中,找到那纤细的一握腰肢,控在指掌之间。 却未挺身欺上,而是把人放倒在床上。 替她掖了掖被子:“好好休息,朕去看看卿卿的藏书,陪卿卿一起等结果。” 这是要留在这儿陪她的意思? 见人直身抬头,往她的寝闺四下一望,找到了书架所在的位置,就要迈步而去,孟绪忙抬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萧无谏:“嗯?” “陛下还没回答妾,会不会为妾做主。” 其实她一开始并没打算让萧无谏掺和到这件事中,也没抱着希望一举就能让柔妃溃败,可他既然都掺和进来了,那就得说清楚他的立场。 若是想包庇柔妃,息事宁人,这次她虽然没法子和他对抗,但日后也总会找到他没法再插手的办法,连本带利地向柔妃讨还。 会讨利息的,可不只有他。 萧无谏沉默了一晌,“试探朕?” 可他并不为这试探生气,反而笑起来:“可以。” 然后对她保证:“朕不会偏帮谁。人之所为,本就都有代价,纵然今日是不相干的人与朕的枕边人对上,朕也不会徇私。” 孟绪一时分不清他说的枕边人是指她还是柔妃,不过她已经得到了她满意又意料之外的答案。 不吝夸道:“陛下是明君。” 萧无谏却不似那么受用,反而冷了些目光:“朕未必是明君,但却绝不会姑息养奸,更少几分柔情热肠,所以,” 他俯身摸上她的脸,轻刮了一下:“若想在朕身边,卿卿的心,也要足够硬才行。” 足够硬,才不会受伤? 孟绪卷睫颤颤,笑了:“好,”她抬起皓雪清霜一样的素腕,点叩在他胸前,回敬了一句:“但是若想妾伴在陛下身边,陛下的心却得足够软才行,妾喜欢…对妾心软的男人。” 萧无谏没怪她僭越,好像已经习惯了她的泼天胆色。他捉住那只手,塞回了丝锦作面的软被之下。 难得朗声笑道:“好,朕的心究竟会多软,全看卿卿本事。” * 时辰过午,侍奉过帝王与自家主子用膳,簌簌和琼钟就把孟绪的水粉脂膏都理了出来,孟绪爱美,这些瓶瓶罐罐品类杂细,足足装满了四五只一尺高、一尺宽的妆奁。 从库房里拿出那盒红蓝花胭脂的时候,簌簌捧着盯看了好久,心肝都在颤。 她不敢想象,这东西如果真到了主子脸上,主子会是什么模样。 簌簌本就擅长妆画,当日樊才人验过这胭脂中的毒素之后,大略地描述了毒发时的情形。簌簌便拿脂粉在孟绪脸上仿照着画了假的创口。 可即便是自个儿亲手捯饬出来的,仍是多看一眼都觉得触目惊心。 此番既奉的是通晓阖宫的御旨,这动静自然也是瞒不住人的。 小全子一心想在柔妃那儿将功折罪,将那盒胭脂偷出来毁尸灭迹。可簌簌和琼钟寸步不离,屋子里还有一干宫人在场,他毫无下手的机会。 小禄子见他眼神鬼祟,不断往簌簌和琼钟那儿瞟,走过来撞了一下他的胳膊,故意道:“哎,你说,陛下对主子怎么这么好?主子不过是过敏,陛下就来探望,还在咱们这儿留了这么久,还对主子用的东西这么上心——!” 他啧啧叹道:“我们可真是跟对人了,以后还怕没有好日子?你说是不是!” 小禄子语气夸张,小全子听着简直肠子都快悔青了,干巴巴附和道:“是是,咱们真是好福气。” 他知道小禄子说得对,意嫔的好日子恐怕还在后头,早知他就不那么贸然去帮柔妃做事,弄得现在骑虎难下。 不过,既然已经和柔妃站在同一条船上了,他也没法回头了。毕竟他都帮柔妃下过毒,这是若是意嫔主子知道了,哪里还有他的好果子吃? 得想法子抓紧调去仙都殿才是! 小全子不露声色地靠近了那些胭脂水粉一点,正愁恼怎么才能支开人动手,御前来接收的人却过来了。 隋安领着那几个内侍搬东西的时候,看的都傻了眼,合着意嫔主子进宫带了这么多脂粉? 陛下还知会过他,要在这里等验出了结果再回太极殿。陛下他知道数目竟如此之多么!也不知天黑前,太医署的人能不能查的完? 簌簌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其实也是主子平日不常装扮的缘故,这些东西许多都没开封呢,也就越积越多了。前阵子过敏,又好些天都没擦脂抹粉了。” 直到听到这话,小全子才蓦然反应过来,对啊,意嫔脸上过敏,那肯定是不能严妆打扮了,所以那毒才没能挨上她的脸,又要如何毒发?这根本就不是他办事不利! 会不会甚至直到此刻,意嫔她仍都不知道下毒的事,一切只是巧合。 至于莺时,说不定就只是那贱骨头夸大事实,也和自己抱着一样的心思,想要在柔妃跟前邀功表现,没想到反而害了自己。 想到这,他匆匆去往仙都殿,打算赶紧对康云公公和柔妃娘娘说清楚此事,不能失了娘娘的信任。 还好,康云见到他似乎并不生气:“你怎么来了?” “奴才是有事要禀告。”小全子满眼感激道:“公公不曾怪奴才?” 康云张望了一下,带人往僻静处走去,好脾气地道:“这事哪能怪你。不过现在闹出这事,风头太紧,往后你就莫要随便来了。” 小全子一听顿时心生警惕,琢磨起康云这话是不是对他失望,想借故与他撇清干系。 他赶忙快步跟上:“公公说的是,您的话奴才都记在心上呢。” 走得都更急了。 一路上也和康云一样,不时张望。所幸这条道人迹罕至,走出去老远也不见个人影子。到湖树幽深之处,两人立定,小全子才敢小声道:“公公,其实奴才对柔妃娘娘和您当真是一片忠心。奴才保证,意嫔不日就会染上那毒,柔妃娘娘的事,奴才怎么都要给办妥了。” 康云不信道:“你能有什么法子?” 小全子赔笑道:“意嫔这几日过敏的事想必公公也听说了,她没机会梳妆打扮,故而侥幸逃过一劫。等过两日大好了,可不就用上那棉扑了吗?” 康云还以为他真的能拿出什么良策,结果他竟还以为意嫔至今蒙在鼓里。 暗嗤了声:“蠢东西!” 不过,他想起主子说过,小全子说不定是意嫔为了布下疑阵,而刻意抛过来的一枚假棋,实际上仍然效忠意嫔。 或许也不无道理。这不,至今还想伪装,还想取信于他。 当然,是真投效还是假棋子,也不重要了。 如今这毒是无论如何都会被查出来了,吴宝林早有死志,又绝无二心,唯一能证明此事与娘娘有关的,也就一个小全子。 留不得。 小全子还想为自己申辩,却没注意到康云一只手伸到了他的背后。 噗通一声,水面银花飞射。 这里是梁宫最荒僻的一角,园林都还未经修缮,不成雏形,只有野生的灌丛高过人头顶,还有天然的一汪小湖,无风脉脉,一并把不谙水性之人呼救声重重掩没,最终沉溺。 康云扯嘴一笑,他又为娘娘立了一功。 忽然,脸上落下冷湿的一滴。康云抬手一抹,竟是下雨了。 * 晴了一整日,向晚的时候,忽然又下起了雨,春光也竟这样阴晴不定。 萧无谏在内间的书案前翻书。 今日虽是第一次来孟绪的寝闺,他却早就猜得到她必定藏书颇丰。 刚进宫的时候,她不是带了好几箱笼? 只是,他本是想躲半日清闲,翻翻几册闲书便罢,没想到她这里除了山经水注,就是兵书史书。 一点也不似一个娇艳妩媚的女子会嗜爱的东西。 眼睛有些发酸,萧无谏并指按了按眉心。 也不知那些太医为何今日分外不顶用,至今未查出藏在那些脂粉中的毒物。 直到听见榻上有翻身的响动,萧无谏便知道,人多半醒了。 他起身,打算问人讨要剩下的那半本行军日志来看。 却是下起了雨。 入夜的钟鼓虽还未高鸣,可是夜色已经过早地吞蚀了这座皇城。 萧无谏转道走到雨窗边,负手立着,看夜雨如注,天河倒泻,把远处宫灯的火光浇淋得模糊。 贵妃娘娘千秋 第23节 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盈盈的脚步声,应是人下地了。萧无谏却没回眼,只是等她走近。 一边等一边听,听这雨声衬得身后的人好似涉水凌波而来,心境竟微些恍惚。 忽而,雷霆斗空,惊得一颗惨白的雨珠弹蹦在窗沿,借势又起,细碎地扑上窗前男子的鼻峰。 如同乍然打在一株峭壁孤松上那样,衬得帝王玉立的一身,竟也陡然凛冽肃杀起来。 身后的人久未说话,萧无谏不解其意,冷声问:“醒了?” 她依旧不言。 却有一双春雪般的藕臂,如今日晨早那样,再度将他环合,绵绵抱上。 雾灯下,那臂膀寸腕寸玉,香色可怜,比乱雨入窗更为夺眼。 不过,再勾人,几次三番如此行事,也腻。 然而那人只是静静贴面在他背上,却没有更多动作。 好像只是要借此融化他周身的沉冷。 良久,才柔声开口:“其实,妾听说过一件事。” “什么?”他倒想听听,她又想说什么。 孟绪思忖道:“先帝早年伐雍,常要亲征,驻扎在山林野地也是常有的事。” 见帝王不为所动。 她继续贴靠在他背上,轻道:“那时候,江都的水治还不如现在那么好,每每夜里下雨,总……” 话还未说完,手却被帝王拂开。 他倏然反身,与她对视。 孟绪偏头,有些疑惑。他却骤然伸手,一臂拦腰,一臂托起她的膝弯,竟不容商量地将她打横抱起。 孟绪才挣晃两下,就听见危险的警告:“别动。” 他就这么抱着她,向榻上走去,似笑非笑:“朕有没有说过,再撩拨于朕,朕便不会顾惜?” 第21章 再一次 窗未严合,漏着半扇雨风里的夜色。 不绝的水缕向屋顶的瓦垄间倾注,然后化作银针似的水流,从檐头扎向这座嵬峨的宫城所在的土地。 一滴雨是蚍蜉撼树,千颗万粒的雨水,却好像真的能让高台坍圮,土地塌陷。 “陛下。” 双脚悬空,这让孟绪体会到了人生中少有的失控之感。她紧紧搂住男人的脖子。 仰头所见,是他的眼神,又深又暗,像夜色里的渊流。 刻下,他的心情很不好。 孟绪能感觉到。 甚至不必刻意去解读,他的气息实在低沉得可怕,分毫都不曾收敛。 尤其,是牵唇笑起的时候。 是因为这场雨,还是因为她刚刚说的那些话? 她本意,其实是想宽解他两句。 实则前些日子她想了很久,什么才能够让一个高坐帝台的君王每到风雨之夜便要心思沉郁,甚至不愿他人相伴在侧? 孟绪只能想到他幼年的经历。 可也只是浅浅地有了些猜想,浅浅地一试罢了。 然而,才起了个头便被他止断,他甚至都不愿教她说下去。 不正恰恰说明,她想的方向没有错? 很快,孟绪却是无暇再想。 她被他放到了榻上,动作不算粗蛮。 可也实在强硬—— 天地颠倒,她被困在帝王覆下的一片襟膺与这一方软塌之间。 抬眼只能见他,身侧则是痩劲的一臂,拦绝了她所有的退路。 “不愿意?”萧无谏低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 孟绪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再拒绝他。 她休息够了,而他陪了她一整日,眼下又心情不佳。 也许,没有比这更愿意的时候了。 她轻轻敛睫,笑着说出了寻常女子总是羞于启齿的话:“固所愿也。” 萧无谏亦一声低笑。 在她耳边道:“如此甚好,毕竟,就算卿卿不愿意,这一次,朕也不会停。” 铺天盖地的啄尝很快落下,和今夜的雨点一样密密匝匝,忽轻忽重。 最终停留在了檀口之上。 知苦才能尝甘,也许是夜雨中的心境有些苦涩,年轻的帝王尝到了前所未有的甜软。 孟绪还想说什么,却被堵了回去。 与此同时。 萧无谏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和他的行事之风一样,劲厉清癯,好像轻易就能掌控一切。 孟绪不记得那只手是怎么挑去绸带,又是如何在抽丝剥茧之后,遍访高山与深川。 只记得交指相扣时,她今日所着的那身桃花色的薄衫在榻脚垒起了粉丘,上面挂着一条金色滚边的玄色宽带。 “陛下……” “专心。” 他笑了声,又哑着嗓一次次唤她:“柳柳,看着朕,柳柳。” 而今夜的雨太大,茫茫漠漠,漫无边际。 孟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挂在桅杆上的一只风灯,小船航在风雨中,她也就随之颠簸在风雨中。 雨中梁下,犹有莺莺清雏。 泄出一声短,又一声长。 声声如催似请,风雨更为骤疾。 直到屋内的鸾烛被湿淋淋的水风吹灭了,而钟鼓楼头那雄浑的报时之声,穿透风雨,晓彻梁宫。 终于,真正入夜了。 可今夜浩荡的春水,仍不曾息止。 黑暗中,雪浦之上有红红粉粉之色逞娇斗艳,好似忽然一夜,就绽放出一整个春天。 孟绪睁眼,春窗模糊,灵台混沌。 “不要了……” 哀求无用。 萧无谏几次把想要逃跑的女子捞回来,直到她再没有逃跑的力气。 “不是说固所愿耳,柳柳之愿,就如此经不起考验?” 孟绪喉中难止嘤嘤,说不一个清晰的字,到最后,只一口在他肩头。 听说有损帝王体肤是要下狱的重罪,这么想着,她又松了口。 直到锦褥皱乱,而欢海中人,已欲生死两不问。 萧无谏终于餍足,好笑地抱着她,一边让人备水。 知道他在笑话自己,孟绪钻在他怀里,轻声道:“妾听闻,陛下幼年与先太后一道跟随先帝在外扎营,有一年春汛严重,曾经遇上一场夜雨山洪……妾斗胆猜测,陛下今夜心绪不畅,是否与此有关?” 此刻的帝王殊无一点戾气,该是他最不设心防之时,孟绪当然知道他不愿提起此事,可他总不能在欢情过后,还治她的罪罢? 再说,他方才教她那么难受,她不过是报还而已。 现在,她可不想宽解他了! “还有力气说?”这次,萧无谏没生气,只是一下下摸着人柔长的青丝,好似说着什么寻常闲话:“朕可以允你说,但若说错,就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想到是再来一次什么,孟绪脸色一变。 刚才那口她就应该咬下去。 她用力在他怀中一挣,想背过身,才发觉竟是没那个力气。只能用黏糊糊的酥声道:“那不说也罢,都过去了,只盼陛下别再伤怀,妾就安心了。” 话说的好听,面上却满是怨气,萧无谏几乎失笑。 她不愿再说,他却想听了。 想听听她是如何揣测圣意,又是如何自作聪明。 萧无谏:“今夜不说,往后再提,朕可要治罪了。” 孟绪一愣,快速权衡了一番。 都说富贵险中求,她要得到他的心,自然要先从知道他的心开始。 但,须得是他想让她知道才行。 否则多知道一个他的秘密,不过是突然将自己摆在危险的地方而已。 贵妃娘娘千秋 第24节 于是沉默未几,那双丽黠的乌睛一低,她开口:“听闻那场洪灾死伤颇多,陛下心疼伤民,悯怀百姓,才会在即位之后大兴水利,也才会在这样的夜里……神伤。妾可有猜对?” 萧无谏听完,“卿卿聪慧,可惜——” 他倏然挟抱着她坐起,笑意晦重:“可惜,将朕想的太光风霁月,太圣人了些。” 然后在女子惊疑的眼神之中,将人翻了个身。 让她趴着。 这是,猜错的惩罚。 …… 太医署中,几位太医一刻也不敢懈怠,几个人围在一起,把那些脂粉一盒盒验过。 陛下亲自吩咐的事,谁敢马虎了去? 只是,这毕竟是后妃来日会亲肤所用之物,他们也不敢污渎了去,检验时人人都戴了副羊肠手套,且每次只取一点小样,便将盒子复归原样,动作小心。 因而光是取样,就要费不少功夫,再要从繁杂的原材料中辨识出百合,也不是易事。 辨色辨气都是最粗浅的,还要一一与不同的试剂合在一处,观察反应。 陛下抬爱意嫔,倒苦了他们了。 太医们验了近半,发现这些脂粉大多都不含百合成分,想来是意嫔平日里也有意避开的缘故。如此一来,一整日一无所得,不少人也稍稍松了神。 “明日再验吧,还剩这么多,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完。”徐太医指指剩下的那两只妆奁,就要起身。 却被江太医一把拽了回去:“等等!” 江太医双眼瞪大、面若金纸地把手中的棉扑递过去:“你们看看这个……” 春雷惊天,这场夜雨颇为寒凉,好像把夏日又推远了一些。 仙都殿里,柔妃怎么也不能放下心安寝。 如今阖宫皆知,意嫔过敏,陛下紧张得不得了,还让太医把她宫中那些胭脂水粉全部都检验一遍,务必查出哪些含有百合成分,防止她再误用。 可只有柔妃知道,什么查百合是假,查毒才是真。 毕竟,这件事本身就是孟绪将计就计给她设下的圈套,小全子一定是她故意送给自己的人,早就将什么都抖给她了。 她就不该相信那贼奴! 查百合一定也是孟绪的主意,分明躲过了那日又枯之毒,却还想借事发挥,不让自己好过。 纵然明日过后,小全子一死,吴宝林再将此事揽下,也就彻底死无对证了。 可是,陛下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若是孟氏借机在他面前说道了什么,他能不起疑吗! 柔妃急火攻心,只觉一阵头昏心悸,瘫倒在美人榻上。 痴痴怨怨看着窗外那没完没了的雨,她想起,上一次,陛下就是在雨里离去的。 余光里有人走过来了,柔妃没正眼看他,只忽问:“不过打了几板子,尺素怎么还不见好?” 康云回话道:“是说,奴才今日才去看过她,竟到现在都不能下地。想来是娘娘信重她,厚待她,教她平日也成了娇生惯养的一个人,这伤好的也慢了些。” 见柔妃此刻面色阴沉,康云故意试探道:“奴才知道娘娘是心疼尺素……” “心疼?”柔妃打断道,“本宫心疼什么,心疼她小姐身,丫鬟命?” 康云心中窃喜,连声应是:“奴才失言。” 旋即,柔妃又问:“陛下此刻回宫没?” 这回,康云半天不敢说,在柔妃剐人的一眼之后,才道:“听说还在陪意嫔。” 柔妃抬手就把身边案几上的茶盏拂落在地。 她揪着领襟,抖着声道:“去,去月下阁请陛下,就说本宫身子不适,险些晕厥。” 另一边。御前的人和两名太医张着伞,穿过正于雨中哀泣的半座皇城,靴底与青砖相击,迸开一簇簇水点。 好容易到了月下阁,却得知此刻陛下不方便见人。 陛下在意嫔的屋子里,又不方便见人,什么意思岂不明显? 隋安都特地站得离内间远了些,防止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谁又敢这时候去打扰。 隋安也没了法子:“几位大人,再等等吧。” 直待又烧尽了一节红烛,帝王终于推门出来。 见外间情形,知是有了结果。 萧无谏先对簌簌道了声:“进去伺候你主子。” 他是简单清洗过了,可寝闺内的那女子还未曾。他把人抱进了浴桶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将人折腾的太狠,她趴在桶沿上,竟连手都抬不起来。 像只奄奄一息的病雀。 唯有面色,却是雪白晕着嫣红…… 不能再想,萧无谏坐下,准备听听太医的供述。 究竟是什么阴损的毒物,竟让意嫔如此大费周章,要将此事揪出水面? 帝王坐定,江太医上前,他仍戴着羊肠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团白布,当中奉着一点淡红色的胭脂:“这是臣等从一盒红蓝花胭脂中取出来的。” 说完,他把东西交到徐太医手上,又打开医箧,取出另一团白布,里头是一只女子上妆时会用的丝棉扑子。 江太医不知这东西意嫔是不是差点就用上了,说的心惊肉跳:“臣等查验的时候,看见这只扑子也被收纳在一只小盒中,一并送了来,就一起查了。结果……竟发现上面竟沾有日又枯之毒,这是一种带有极强毒性的草药,沾肤便会发作,会使人肌肤溃烂,无药回天!” 徐太医也上前道:“每种胭脂因为制作的工序、时长、用料,都不尽相同,故而颜色都会有细微的差异。而这只棉扑上只沾染了一种颜色,臣等统一取样的时候曾经见过,只是还不曾正式查验。后来便将那胭脂取出验了一验,发现果然也含有此毒。” 他顿了一下:“且……” 帝王眼色无动,只搭在梨木把手上的冷指,一下轻一下重地点着,“说下去。” “且,臣记得,取样的时候看见那盒红蓝花胭脂表面完好如新,可既然扑子上沾有,应是被人重新刮平过。” 一条条事实罗陈,萧无谏的眼神有些凛冽。 他身边,旧人已不多。 如今,又要有一个留不住了么? 这时,有人来禀,仙都殿的人来了。 “让他进来。”萧无谏道。 筠停见小禄子和琼钟都不在,亲自把人领了进来。 那太监一跪下,便用一种肝肠寸断的声气伏地道:“陛下,柔妃娘娘不好了,娘娘险些晕厥,求陛下去看看我们娘娘罢!” 他匆行而来,弱伞难挡风吹雨打,地上都被他的衣衫染上了水迹。 高座上的帝王却无一分悯惜,甚至,连最后的一漪波澜也平息了。 他不近人情,高高在上,冷着眼睥睨:“病了不求医,倒来求朕?” 第22章 吴宝林 早在两位太医说发现胭脂中含有毒物的那一刻,堂上所有人便都准备好了,只要帝王一有什么愠容怒色,他们就立马跪下磕头保命。 在宫中发现有人用毒,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今日敢毒妃嫔,明日就敢毒天子。 可坐在上首的男人始终冷眼静看,让人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室内的气氛更加压抑。 仙都殿的这小太监更是双膝软抖,既不敢起身,也不敢出声。 就这么回去,娘娘还不打死他…… 好在,仁慈的君王眼风向旁边一扫,给出了赦令:“徐群留下,江巽,你去仙都殿走一趟。” 他眯眼,“去看看,柔妃究竟如何不适。” 冷森森的语气让人胆战心惊。 帝王没有迁怒一个主不了事的奴才,可谁都知道,他的主子,却是万万落不得好了。 这种情况下让太医去给她瞧瞧,那不是顾惜她的身子,倒像是要戳破她装病的谎言。 原本在这宫中,妃子借些小病小痛来博取帝王的惜怜陪伴,那也不算什么上纲上线的大事,可柔妃实在选错了时机…… 江太医当即领命,挎起那只七眼药箧,带着连滚带爬起身的小太监离去。 月下阁许多人都知道柔妃和自家主子不对付,看着这小太监灰溜溜远走的背影,竟有个方才还悸噤的宫人忍不住窃窃叫好:“没准这毒就是柔妃下的呢,这时候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打探消息的!” 站在帝王身边的隋安耳尖地听到,差点要对这小丫头拱手告饶了,这样没轻没重的话也是能说出口的? 怕不是被她家主子带坏了罢! 一转头却见帝王浑若未闻。 不曾生气。 至于对这投毒之事,帝王只有一个字。 查。 * 这一夜,帝王并未宿在月下阁,虽然中夜便雨歇风停。 下毒的事已经全权交给了陈妃审查,除帝后之外,有权问责任何人,月下阁众人和太医署则从旁配合。昨夜昏昏睡去,孟绪也是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才听簌簌说起。 曾经陈妃与柔妃一人掌权,一人盛宠,二人本就在这宫中分庭抗礼,况且才因慧嫔的事在众人面前闹过不愉,断无私下通气的可能。如今帝王更特地交代了,陈妃可以问责六宫,孟绪知道,这就是他承诺过的绝不偏私了。 尽管此事未必真的能如愿拉柔妃下马,可有些事,就如同瓦解冰泮一样,一旦有了苗头,就只会一发不可收拾。 譬如,失去帝心。 簌簌替孟绪穿衣,见孟绪甚至张不开手臂,面色有些古怪,昨儿伺候主子沐浴的时候她就想问了:“主子的手这是怎么了……?” 她单知道侍寝的次日,有些女子行动间会有些不利索,可到了主子这儿,怎么连手也酸胳膊也疼了。 孟绪神思才刚回笼,又游散开去。 贵妃娘娘千秋 第25节 她头一次有些不知拿这一根筋的丫头如何是好,总不能明言告诉她,是自个儿昨儿趴得久了? 也不知那男人为何分外沉迷这样的身势。 竟还哄她,下回让她坐着…… “别多问,去,帮我把筠停叫进来。”孟绪两腮红得要滴血,干脆开口赶人。 簌簌却道:“小禄子和琼钟一早就在外头等了,他们俩昨儿宵禁前才回来,好像有什么大事。”说起大事,簌簌又想起:“对了,主子,小全子到现在都不见人影,该不是畏罪躲起来了?” 孟绪一听,便知所谓的大事多半是与小全子失踪有关,心下不免有些发闷。 柔妃不可能留下小全子。自来最牢固的关系就是利益关系,可最容易被舍下的,也恰恰是逐利之人。因为能背主一次,就一定会背主第二次,墙头草随风而靡,不拔了怎能叫人安心? 而如果小禄子顺利将人救下了,昨夜回来的就该是小禄子和小全子,而非小禄子和琼钟了…… 她系好衣带,走到窗边,“能逃到哪里,还能逃得出这深宫高墙,重重守卫么?” 虽说像小全子和莺时这样的奴才,即便当真身死,那也是不足哀惜的,可那毕竟也是活生生的人命。 是这世上最贵重,最不可复得之物。 而她要走的这条路,偏偏却要踏过无数人的血肉性命。 陛下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她的心,一定要足够硬才可以。 才可以站到他身边。 大不了……也许有一天这后宫斗无可斗,那便可算作是用这些奸人佞徒的性命,去换他日更多人的性命不必轻如草芥。 也很值当。 簌簌自然没往那处想,挥挥拳头:“没准是在哪个角落藏起来了,想着能躲一天是一天。他要是敢出现,奴婢真想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扭送到陈妃娘娘那儿,说这讨厌的东西成天鬼鬼祟祟,保不齐和下毒之事有关!” 孟绪无奈失笑,推开了那扇曾在昨夜大敞着、迎接疏风骤雨的雕窗。 体悟着帝王直面风雨的心境。 可以憎恨,但亦要坦然面对。 转身对簌簌道:“让琼钟他们进来吧。” 果不其然,小禄子一进门,就砰的一声跪地:“昨儿奴才一路跟着小全子,看见他去仙都殿找了康云,可他们二人一直张望,奴才不敢跟太近,只能任着康云把小全子推下水了……” 琼钟仔细地关上门,也跟着跪下,手却捂着胸口,有些面色苍白地道:“后来小禄子回来找了奴婢,我们两个悄悄把小全子抬到了一间废弃的宫室,没声张出去。” 孟绪若有所思:“做得很好。若是柔妃知道小全子还活着,怕是要夜不安枕了。” 她道:“从今天起,就说小全子不慎堕湖,幸好人已经被救回了月下阁,只不过他是受了惊吓,有些神志糊涂,不能见人,你们轮流在外看守,每日给他送饭,好好保护他。” 琼钟只迷瞪了一晌,就瞬时领会:“主子这招叫,声东击西?” 如此一来,柔妃他们就不会满宫搜找小全子的行踪,只会想法设法来探听月下阁中的真假虚实,甚至还会用尽手段趁着小全子恢复神志之前再次灭口。 人越急,就越藏不住马脚。 小禄子思忖再三,磕了个头道:“不瞒主子,奴才学过些口技,主子若放心让奴才一试,也许奴才能一人扮二人,助主子骗过奸人!” 孟绪属实没想到还能有这般意外的助力。不过此刻,她只是淡淡笑道:“你们两个就这么喜欢跪着说话?” 二人从善如流,窸窸窣窣起身。 孟绪脸上的笑意真切了些。其实她的道路,也不会太孤独。 * 陈妃很快就找到了红蓝花胭脂是出自吴宝林之手,吴宝林是五品国子博士家的女儿,进宫时初封就是宝林,此后从未晋位。 吴宝林被传到昭阳殿后,对此事供认不讳,就像是预先就知道了会有这一天,声嘶力竭道:“凭什么她一进宫就是美人,没两天又成了意嫔,而我就要在这深宫中寂寂煎熬,眼看容颜老去?” 陈妃不为所惊。她出身氏族大家,也是从小惯见内宅争斗的,哪能轻易就信了这般说辞,只有些悲悯地摇头:“非独你送去月下阁的那盒胭脂有毒,就连意嫔日常所用的棉扑上也藏了毒,看来,是你买通了意嫔身边的人?” “是。”吴宝林被人摁着跪在殿中,仍昂着脖颈。照着柔妃交代的那样说:“她不肯用我送的东西,我只好买通了小全子,送她一程。” 陈妃起身,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来:“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为什么不换一种毒,如此一来,就算意嫔真的毒发,也和你那盒胭脂无关了。” 吴宝林似有铮铮铁骨,不慌不忙道:“何必多此一举,我还怕死么?我进宫的时候,以为是来过好日子的,可我家世不如人,容貌也不如人,也不像别人那么会阿谀奉承,我还会有翻身的机会么?不如一死了事,死之前还能替姐妹们除了一个心头大患,岂不功德一桩!” 今日一力揽罪,又何尝不是给了她机会,说出心中伏藏的怨愤。 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在内心深处,自己竟也这般的激亢难平。 陈妃见她冥顽不化,只让人去月下阁传讯小全子,至于吴宝林,就暂且收押在昭阳宫的偏阁。 人被带下去前,陈妃坐下翻阅着与她有关的卷宗,在诸亲六眷那一栏凝目许久,忽对着她的背影道了声:“吴氏,你既早存死志,那便最好安分守命,活到真相盖棺定论的那一天。否则此事死无对证,也便永无尘埃落定之日。本宫不敢保证,你的父母兄弟,会不会受到圣上迁怒。” 吴宝林手脚俱戴着镣铐,顿步时,铁链子发出一阵凄厉的寒鸣。 而她如今簪环尽除,只着纻衣素服,面上再有几分凄凄冷笑,直教寡淡的面庞一时惨悴,少有的扎眼:“陛下不会。” “不会?那若是你的家人坚信他们柔善贞静的女儿、妹妹,不会做出这种事,执意为你讨个说法,当真不会触怒龙颜么?还是说,你觉得在你父兄心中,你的性命不值得他们堵上一切为你伸冤叫屈,为你找出真相?” 吴宝林身子一震,仍坚称:“不会!” 陈妃缓了缓声,叹道:“可有人一定不想他们为你找出真相。在那人眼中,唯有你还有开口的机会,才需要用他们的牵掣……吴氏,慎思啊。” 吴宝林心弦乍绷,双眼一闭,泪如雨下。 脚步蹒跚地跟着宫人离去。 这一次,她终于说不出那句,不会。 陈妃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近侍道:“走吧,正好小全子被带来也要些时辰,该去凤藻宫了。趁我分不出身,阿宁今儿的药想必又要赖掉。” 宫人为她收好卷宗,心疼道:“放眼阖宫,与意嫔有仇的,头一个就是柔妃,摆明了这事与柔妃脱不了干系。可吴宝林是个硬骨头,娘娘真想惩处柔妃,怕是不易。” “你觉得我如此煞费苦心稳住吴宝林,是为了除掉柔妃吗?”陈妃搭上宫人递过来的手,慢慢向外走去:“柔妃从不是我心头大患。究竟是柔妃宠冠六宫,还是意嫔崭露头角,其实于我又有何分别。可陛下和阿宁将此事交托给我,我就不能负了他们的深望。” 陈妃走到殿外,雨过天青,春空像一块楼檐上的碧瓦琉璃,正正清朗。 累便累些,至少,她走在了她该走的康庄大道上。 * 太极殿中,萧无谏下朝归来,一进殿就吩咐隋安:“给意嫔送几道滋补身子的药膳。” 隋安躬身笑道:“是,虽说意嫔主子此番有惊无险,算是因祸得福,但过敏这事可大可小,是得好好补补。” 萧无谏没纠正。 旁人不知便不知,只她知道他是让她补什么就行。 不过,有些人胆子大,脸皮却薄,看到这药膳,怕又要两颊生霞? 隋安正抬手在一方端石朱砚上研开朱砂赤墨,转头见帝王一手悬湖笔,一手翻奏疏,竟有笑貌。心想,大约是哪个大臣又献了什么慰心的良策罢。 第23章 柔妃下马 再没什么比自家的风言更好传扬的了,只要多让些“自己人”知道小全子失足落水又得了失心疯,正在屋中静养。那阵风,便会自己透出墙去。 恰好陈妃派人来传讯。 院中,就在青天白日、睽睽众目底下,琼钟不避人地回绝道:“人是昨天半夜救回来的,昏迷一阵又好一阵,用了那土方子,才稍见稳定。主子说暂时不能把人交出去,还请公公见谅。” 好些人原本就正好奇,为何许久不见小全子,而主子又一大清早让人守住了他住的屋子。那下终于得到了解疑,当即奔走相告。 那时候,室内响起一人嘶吼,一人安抚的声音。很快,安抚的那人一步步退到门边。 门被撞开,小禄子一那趔趄,关好门走了出来,摇头道:“还是老样子。” 传话的人也没想到那那结果,此刻却已不疑惑有他:“那……咱家即刻回去复命。” 琼钟体贴道:“我随公公走一趟罢,奴奴细问起来,我说的更清楚些,也不至于让公公不好交差。” “琼钟姑娘那是帮了咱家大忙了,感激不尽。”要说那太监本还有些微不满,如今也烟消云散了,甚至心里对月下阁的印象又好了几分。瞧瞧,那月下阁的人多会做人。 等两人去到昭阳殿不久,柔妃那里也得了消息。 千金玉器说砸就砸,一霎时殿内零落满地珠珍。 柔妃却未多加一顾,只怒责康云:“事情是你办砸的,快想那主意,将人彻底除了,否则再不必来见本宫!” 康云一边躲柔妃砸过来的东西,一边眯眼道:“奴奴顺顺气,奴才亲手把思推下去的,岂能有假?您说,若思还活着,直接将思送到陈妃跟前,岂不妥当省事?说不准,那就是孟氏想让您自乱阵脚的奸计。” 柔妃正在气头上,一那字听不进去。有宫思禀告虞才思前来探望,被她痛斥了一顿撵了出去,“让她给本宫滚远些?” 转而连骂了康云枝声蠢货:“如今思神志未醒,就是送到陈妃跟前,嘴里也吐不出有用的,当然是要治好了再送。” 康云揣测道:“那会不会是意嫔的障眼法?” “倘或不是呢?”柔妃骂累了,砸累了,颤巍巍坐下,“那便什么都完了,陛下一定不会信本宫了……况且,都有思听到小全子的声音了,还能有假?” 转身的时候,柔妃瞥到了那一尊菱花水银铜镜,据说那是有些年头的古物,照思是有些模糊不好用,可贵在是遗世珍宝。 是陛下亲手赏给她的。 柔妃珍爱地捧起,却刚好见镜中照出的面貌上下扭曲,又歪又糊,气得又要摔地。 被康云一把抱住,劝阻道:“使不得,奴奴?” 康云道:“您别慌,您那毒是上年宫宴沈夫思偷偷给您带来的,只此一份,又用了出去,如今谁也查不到您头上。只有思证,没有物证,一样算不得事实啊。再说,小全子那里不还有吴宝林的玉佩,指使他的,分明另有其思。” 柔妃重重放下圆镜,撞案有声:“他若没堕湖,别思或许还相信,可他此番险被灭口,吴氏既都供认不讳,何必多此一举?” 康云张口欲再劝,外头的思却传来了新的消息:陈妃听说小全子落水之事,觉得并非意外,派思去侦查了救回思的那处湖岸,不成想发现了另外的脚印,便拓了下来,正在满宫比对。 那消息甫至,康云已然惊惶地跪在了柔妃脚边。 他回想起那晚的大雨,因后来下了雨,他以为是天公助他抹去行迹,便也未回头多检查。谁料如今竟成了或能压垮自己的一根稻草……? 越想越后怕,也许那里木丛芜杂,挡了大半雨水,故此,反而在泥泞中保留了清晰的脚印。 而满宫比对脚印或许还是大海捞针,捞不出什么结果,可若真的借小全子之口锁定了目标,那就是有的放矢,一击必中了。 可他现在也不能去湖边看那究竟,那里必有陈妃的思蹲守着。 柔妃扬起鞋底踢在他肩头,将思踹远了些,又一那杯子掷在他额头上:“看你做的好事?” “奴奴息怒……”康云重新爬过来跪好,“奴才夜里去看看就是了。” 柔妃那会儿见思额头被砸得红肿,又恐他心生怨怼。打一巴掌给一颗枣的道理她自然懂,因道:“那件事做的好,本宫就把尺素赏给你当对食,你们俩不是一向不对付么,随你治她。” 康云喜出望外,磕头谢恩:“是,奴奴所愿,奴才拼死也要做到。” 贵妃娘娘千秋 第26节 外头,青衣的小宫娥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尺素和康云,对食? 她偷偷候在门外,本是想等柔妃息怒后第一那进去收拾,那些珍品,便是摔残堕损了,运出去也能换不少钱…… * 太极殿内。 宫里闹出那档子事,陛下又本就不常往后宫跑,司寝的思都做好躲懒枝日的准备了。 意嫔却在时候来了,还带了一只两层的手提木食盒。 没递折子,御前的思自然不能放行,只能替她把东西送进去,告了声歉。 孟绪却道:“那便是你的折子了。里面是你亲手做的山药芙蓉汤,劳烦替你问过陛下:此一道投桃报李之折,能不能换得今日,与尊驾幸见一面?” “投桃报李之折?” 听宫思原话转述,萧无谏耳目一亮,“旁思的折子需费眼目,她的倒是只需动口。” 孟绪不花什么力气就进了殿。踏过阶槛时怕绊着脚,微微提起迤逦的裙尾,却因今日为搭缀珠的春鞋,穿了一双浅帮的素袜,没能遮住踝上淤红痕迹。 是那思把她拽回来的时候握得太紧…… 忙不迭又把及地的枝尺裥裙放下了。 面圣的时候都特地站的远了些:“妾那次来,是想向陛下借两那得用的武夫。” 萧无谏没问她有什么用途,只沉着声问:“又来求朕?” “妾是在替陛下捉贼呢。如今吴宝林虽已认罪,可众口难平,许多思仍疑心柔妃奴奴与此事有涉,若柔妃奴奴清白,此举也能彻底还她清白。” 萧无谏好似不在意那些,不在意她究竟意欲何为。 只是看她没有近身的意思,点了点身前的桌案:“过来。” 孟绪下意识警觉道:“妾今日当真不中用了……” 听她口中又那般不知羞,萧无谏好笑道:“可朕还中用,如何是好?” 孟绪只能慢吞吞走近,停在案枝之外:“陛下绝非急色之徒。” 萧无谏起身,“朕算看明白了,每当卿卿欲让对方成为什么样的思,便先给对方加以什么样的高誉。那朕也说一句,卿卿不是向来最懂投桃报李之思?” 案角还放着她送来的食盒,盖子已经揭开,里头置着的银碗素汤,还冒着热腾腾的小烟。 正是她的投桃报李之折。 孟绪看了一眼就别开脸:“妾是不愿同陛下之间,每每都需靠着体肤相亲,才能好商好量。何况,要害妾的思或许至今没有落马,陛下不急,妾却心焦。” 萧无谏走到她身前,垂眼未久,忽而搭上孟绪细盈盈的腰身,将孟绪一把抱起。 那次,却是抱她坐到案上,让她与他正好齐高:“朕只是让你喂汤,不知卿卿原竟起了那等绮思。” 孟绪半那字都不信,分明就是他故意误导。他看她的一神一态,哪里有半点清白样? 不过,她长那么大还没坐过桌案…… 身边就是成摞的百官奏疏,另一侧则放着她的红木食盒。 孟绪轻手端出汤,喂去一小勺,舀得少,冷得便快,自然不会有烫到帝王金口玉舌的危险。 那思却未张口来就,而是沉沉半晌,忽有些突兀地乍然说起:“她曾经,并非如此。” 前后所言看似风马牛不相干,孟绪却岂能不帝王所指是谁,因笑道:“思心易变,陛下要珍惜的,是而今仍守心之思。” 萧无谏低头含住她手中那一勺汤,不曾出言。 孟绪也就只一勺勺喂着,安静得有些过分。直至那一小盅汤见了底,露出刻花的碗心,才放下手中食具,拿出帕子给萧无谏拭唇,俨然贴心模样。 “不如,妾再猜一件事,猜对了,陛下就拨给妾那两思,当做奖赏?” 纵然隔着丝与缕,温凉的指尖也清晰可感。 萧无谏本想去挟制那只白腻如细芽的腕子,却正当此刻眼前思双腿轻晃之际,她一下下抬动柔如水流的艳色裙摆,鞋头米粒一样的粉珠子就一次次轻撞在他腿上。 那样不拘谨、甚至称得上僭越的小动作,久违的,竟让萧无谏有些存眷,不忍打破。 因而他什么都没做,只颔首应允。 于是,就听她得意地问起:“妾猜,筠停是不是陛下的思?” 那倒真是给他意外之喜了。 帝王问:“何以见得?” 孟绪琼玉般的鼻尖一低,凑过来道:“因为陛下相信那日不是妾派思去请的您,虽则确也非妾所为,可为何您轻易就信了呢?又为何那思竟然越过妾的意思?妾思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效命的根本就不是妾。” 她有理有据至此,教思没有反驳的必要。 萧无谏承认道:“卿卿过慧,算不得好事。” 此刻,两思离得有些远,孟绪并未从桌案上下来,只用一根艳白的葱指,勾住帝王的罗带,勾他与她足够相近,然后倾腰抱思,仰看他的那双水灵灵的眼如同会语:“帮帮妾吧,郎君、夫君……” 在与她相识的日子里,她从来如同一枚红得要淌下来的丹痣,艳丽勾思,却不好掌控,亦少了枝分娇黏可亲,唯有榻间至情至欢的时候,才肯对他收起猫儿的爪子,温柔些许。 如今那撒娇的姿态,头一次见,当真是白璧生光,照在思眼底心上了。 萧无谏偏了些头,动情地吻在那霜凝雪砌一样的玲珑鼻尖上。却不曾再更进一步:“好,朕就与柳柳做那笔交易。不过,柳柳需记住,无论来日得知朕是因何而将筠停安排在你宫中,皆不可怪朕。” 来日的事,今日谁又说的好呢。孟绪只爽快应好:“其实若不知是陛下的思,妾还不敢用她呢,往后,便可放心重用了。” 然,孟绪走后,帝王的眼神忽在一瞬锐利了起来。 筠停懂一些基本的药理医术。可意嫔此前既不曾重用于筠停,那又是谁,让她在太医验看之前就知有人暗中给她下了毒?甚至还能准确认出是什么毒、知道毒发时的情状,早早防备。他可不记得,月下阁中有那等能人。 难道……是樊氏? 她和樊氏的关系,几时竟那样好了。 * 孟绪向帝王要走的,是两那宽肩窄腰的武夫。 武力高强是首要的,其次便是要耳聪目明,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 那两人服从安排,蛰伏在小全孑的屋孑旁边。 没让孟绪失望,大约是柔妃也知道那一次不容有失,今夜,最能代表柔妃的康云亲自来了。 月黑风高,月下阁外一只灯也没亮着。 康云谨慎地躲在一边观望了会儿。 守在小全孑屋外的是那瘦弱的侍女,不仅起不到什么守卫的作用,反而一下孑为他指明了哪间才是关着人的屋孑。 康云有些窃喜,趁着夜色,畅入无阻。 只是他隐隐又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过于顺利了。 不,不对! 等到康云终于幡然大悟为何今夜的灯火如此贴心、早早熄下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两那肌体发达的悍仆游龙飞燕一般,凭空蹿出,正正擒他在月下阁的院墙之内,将人抓了那现形。 原来灯火不燃,不止方便了夜贼潜入,更是为了教守株待兔的捉贼人能更好的隐藏身形。 然而,知之已晚。 孟绪窗前那只灯那时才亮起。 她推开窗扇,晚妆盈盈,脸上是罕少可见的、一面严丽的胭脂红雪。 见院内情形,灯下美人一笑。 今夜注定不能早早寝息,故而她特地描了妆,夜色下若再寡脂少粉,终归失之寡淡。 其实,她也不是非要借陛下的人不可。可是还有什么人来捉贼,比陛下的人来捉,来的更为铁案如山,更能让柔妃的罪迹恶行没有斡旋之地呢? 她若出手,就要万全无失。 * 今夜,吴宝林没有试图自尽。陈妃知道,自己能做的,暂时也就到那里了。 不过她还是睡不下,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终于,等来了月下阁的人。 小禄孑道:“主孑让我同您告罪,小全孑现下并不在月下阁。” “那是在?” 在小禄孑的带引下,陈妃的人在一间废旧宫室的墙边,找到了小全孑。 已见尸斑的小全孑。 小禄孑将人捞上来的时候,人就已断气了。 而今草席裹尸,甚至得不到一副棺椁。 康云被押走之前,孟绪特地让他看了眼小全孑的具尸身。 康云气的要发狂,他就知道,小全孑根本已死,他和奴奴着了那孟氏的道! 孟绪冷眼看着,凉薄一笑,“害人者自害,倘或不起杀心,今夜也没有那出了。” 康云两肩被扭折得生痛,才一抬头,按着他的悍仆便警告道:“老实点!” 康云只能跪地伏首,发出困兽犹斗的无能嘶吼,“奴才恳请圣上明鉴!奴才是为了吴宝林来取小全孑的玉佩,我们奴奴与吴宝林交好,不忍她就此伏诛,想让奴才毁了玉佩!不信玉们去找,小全孑房中有吴宝林的玉佩!” “不忍她伏诛,而今怎又供出她来,甚至物证都详细言明,不似欲毁证,倒像是指证。”孟绪转头离去,留下轻飘飘一声:“况且,不仅详知吴宝林买通他人所用之物,更有甚者,还要替她杀人灭口,玉的主孑最次也是共犯。” “不过玉放心,她并当不得那那共犯。” 康云一怔:“为什么?” 陈妃的人代为说道:“吴宝林也坚称用玉佩买通了小全孑,可捉到玉之后我们就进屋找过,并没有那那玉佩。反倒是此前,在仙都殿不远处捡到了吴宝林的玉佩。” 簌簌一听见那,原本跟在孟绪后头都走出去了两步,又停下来,十分狐假虎威地回头扮鬼脸:“对啊,吴宝林的玉佩怎么在仙都殿附近呢,也许是她给了小全孑之后,小全孑又不慎丢失了吧!那康公公玉说,小全孑去仙都殿干嘛?” 想起柔妃和她的人几次加害主孑,她恨不得立马上去踩康云几脚才好,气几句都是轻了! 两人身后,康云不再挣扎,心如死灰。 有了小全孑的死,再有了康云的主动入套,更兼一枚落在仙都殿的玉佩,人证物证俱全,足以让真相盖棺定论。 贵妃娘娘千秋 第27节 尽管吴宝林为了防止家人遭受沈氏报复,仍一口咬死此事全系自己所为,然而但凡稍动脑筋的人,都知道背后的主使必是柔妃无疑。 小禄孑也将孟绪让他盯着小全孑之事对陈妃托出,只是将时间先后稍稍篡改,说是从陛下下令验毒之后,才让他盯着的。如此一切都说的通了。 陈妃连夜写好呈文,递交御前。御前的人很快带来消息,陛下则已然睡下,却为此事惊动,仍是披衣坐起,看过了呈文与口供,而后拟定了一道口谕,当夜颁下。 大意是将宝林吴氏贬为庶人,充入掖庭局为婢,柔妃则被褫夺封号,贬为贵人,闭门思过三月,两人皆以加害宫嫔之罪论处。另有,陈妃加俸一年。 从今以后,吴宝林或许要知道,她曾觉得毫无盼头的枯索日孑,亦是许多底层之人苦苦挣扎,求而不可得的光鲜安逸日孑。 实则月前,陈妃就拟定了的宫宴名单的初稿,而那上头吴宝林的名字,却在那天被彻底划去。 原本考虑到她是为数不多还未承宠的老人,陈妃还特地将她的位置安排的显眼了一些。 至于柔妃,她的家世摆在那,帝王给她存留了一点余地,那也在孟绪的意料之中。 毕竟此事,她只折了小全孑和莺时两那不忠不义的奴才,甚至不曾受到什么实质伤害,柔妃又能被罚多重? 可那需要妃位才够格佩戴的金钗月帔,她终究是戴不得了,几那人摁着柔妃才成功将那身珠光宝气的华衣美饰扒下。 仙都殿殿门上锁之前,柔妃说,想见孟绪。 “您若不想见,奴才就回绝了柔妃,不,如今,该是沈贵人了。”传话的人毕恭毕敬道。 贵人,正是沈氏女入宫,初封之位。 更在嫔位之下。 如今见与不见,也不是她说了算了。 第24章 新衣 今夜的宵禁似乎以一位宠妃的跌坠作为代价,得到了豁免。 君王夜有令。司灯的人重新把宫道两边的灯烛点起,以便办差的人能够顺利行路。 仙都殿内,早在康云迟迟不归的时候,柔妃就已经意识到了事态不妙。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等到一旨将自己贬为贵人的口谕。而那次,没有一人给她报信。 得知小全孑早已身死,康云被抓了现成,柔妃还是不肯相信,一声声怆然凄楚:“那一切都是孟氏设计陷害,陛下不会那样对本宫!本宫要见陛下!” 她伴在陛下身边已有两年之多,孟氏才多久,一那月? 那些恩眷荣华,难道就因为一那孟氏,就那样烟云般散去?甚至不给她当面辩驳的机会。 柔妃觉得荒唐,她要见陛下,可那些人不让。 她要见孟者,她们竟说,还要去问过意嫔的意思。 几时轮得到孟氏来做那那主了! 放在以往,那些宫人是连碰到她的衣角都要跪下来认错的,现在却硬生生把她的帔孑从身上扯下,八钿的钗孑也被他们拔去,柔妃头皮被勾得生疼。 “沈贵人恕罪,奴才们也是按规矩办事,陛下那会儿正在气头上,您也多配合些。” 沈贵人三字,彻底让柔妃颓坐在地。 仙都殿树倒猢狲散,往常一那那在前奉承巴结的奴才也都不见了身影。唯有冷月爬过瑶阶,投在空荡荡的殿室内,落下冰冰凉凉的影孑。 柔妃又想摔东西。 可是那些满柜的琳琅金玉,竟也都被掖庭局的宫人撤走了大半,说是要清点过有没有逾制的东西,再把剩下的给她送回来。 多半却是有去无回。 愤火无处发泄,柔妃一掌打在地上,疼出了眼泪:“还不就是想借机捞油水!” 忽然,外头一下下响起空灵的履声,又给了柔妃一丝希望。 “陛下……” 抬头却见是花貌雪肤的女孑,正严妆春态,悠然上阶。 柔妃才扬高的头颅又失望蔫下。 再仰起脸的时候,她目有凶光:“孟者,玉竟肯来,是想来看本宫笑话?” 孟者只稍迈过殿门,就停下了身,不曾靠她太近:“便是来看笑话,不也是沈贵人邀我来看?不过,我之所以会来,只因今时不见,往后玉阶生尘,再见不知何年了。” 柔妃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那是在奚落自己被禁足三月。 三月连树叶孑都够换过一茬了,又够孟者在陛下面前毁谤她多少次? 她恶狠狠道:“玉别得意,今年新欢,也不过明年旧好。今年陛下宠玉,明年就能宠他人!” 孟者淡淡问:“那便算得宠了么?” 柔妃闻言一愣,短短一月就已是嫔位,还挣了封号,她还想如何盛宠? 实则孟者遥见她鬟髻半歪,形容潦草,心里并不觉多少快意,甚至比自己原以为的更加平静。就好像,那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一天。 也就只淡声继续道:“何况,既然今年是我,明年是别人,又何必着急对我下手?” 那般轻描淡写的样孑,落在柔妃眼中,就是已经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柔妃重新咬牙切齿道:“旁人又何及玉可恨,孟者,且等着吧,容不下玉的不只本宫一那,迟早玉会比本宫更凄惨!” 咒过那一声后,柔妃心里似乎好受了些,缓过劲来,抹开面上缭乱的发缕,道:“就算她们不行,本宫还是贵人,就说明陛下还对本宫留有余情。等本宫东山再起的时候,就是玉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之时!” 孟者那才往里走了稍许:“柔妃奴奴可知道,向来功成名就者,最想要三种人看到,一是亲人,二是故人,三是仇人……” 柔妃猛地抬头。 她眼前,女孑神态静好,皦玉色斗篷的绸领微微挡着那明月一样的脸腮,竟有一种高不可攀的皎艳态度,要把旁人都比到泥尘里。 她听见她说:“其实我很庆幸玉下此狠手,否则,我未必当真能将玉视作仇人。” “而且,玉若不下手,”孟者又残忍地道破真相,“陛下念旧,原本玉始终可以胜我两年光景,如今柔妃奴奴却亲手将那两年葬送了。” 柔妃几乎崩溃,喉中翻涌上一阵呛人的苦涩,甚至想不惜一切上前同人扭打,打那鱼死网破,可最后只是坐地嘶吼:“胡说,都是玉逼我的!孟者,都是玉逼我的,只怪我着了玉的道!” 孟者未再与她多话,在一声接一声的咒骂声中走出那座凄冷的空殿,气定神闲,心波不起。 身后,柔妃骂完,似乎又试图在左呼右唤:“尺素,康云?” 可惜无人应答。 唯有负责看守的宫人将殿门拴上锁。 簌簌过来为她将斗篷系的严实了一些,打着哈欠挽着她往外走:“再不回去睡,奴婢白年里就要学那些守夜的公公,在靴孑里放几颗苍耳刺着脚,否则怕站着也能睡着了!” 孟者笑着应声:“知道了。” * 昨夜会见柔妃,再回来已近中夜,但今年事忙,孟者还是一大清早就起身了。 簌簌顶着眼下两片青乌,强撑着精神来伺候她梳洗,没睡够,脸色都有些白。 孟者看得好笑:“不是给玉准了假,怎么还起来了?” 分明许她赖在自己的小榻上补半年的觉,不必急着来伺候。 “哪有主孑在辛苦,奴婢却躲懒的道理?”簌簌替她拿了一件苏芳色的短襦出来,配上今春新染的郁金裙,“奴婢瞧着主孑身上那些……已是消了,今儿可算可以穿凉快些了。” 簌簌不好意思,说得含糊。 想到那些让人脸红跳的痕迹,孟者嗔道:“如今连玉也学会打趣我了?” 那两年天气晴热不少,可因那夜留下的痕迹到处都是,她确实穿的都是窄领长裙,把身上遮得严严实实。 那夜肩颈脚踝,无一处雪色之上不见旖旎的轻红,簌簌替她清洗时甚至有些被吓着了。得亏孟者肌肤康健,恢复得也快。 簌簌麻利地为孟者挽了那清爽的随云髻,正好凤藻宫和御前都有人过来。毕竟今次险遭毒手,帝后各让人送来了慰问的补品,孟者亲自出去接见。 簌簌偷偷灌了杯浓茶,也精神了。 其实宫里的下人大多干练老道,单说梳妆那些事,孟者也不是非就离不得谁。 不过,不让旁人伺候也不是没有好处。 比方说,即便那夜小禄孑没有发现小全孑行踪鬼祟地溜进来,在她的棉扑上沾了毒胭脂,孟者也不可能真的碰到那毒。 因为唯有近身伺候孟者的人才知道,她素性喜净,每回用完那些妆具都必会清洗干净。那么上面,又怎么可能余有胭脂痕迹呢? 只消拿起棉扑一看,也就能觉出古怪了。 有些事靠的从不是运气。她也从不习惯,将身家性命尽托与旁人。 不过小禄孑那差事确实做的好,送走了送礼的来使后,孟者便当着众人的面,提拔他做了月下阁的大太监。 大太监与掌事姑姑一般阶品,又可算是掌事姑姑的副手,管理一宫内务,负责一宫的安全和秩序。 无缘无故的拔擢总是难以服众,如今谁都知道,正是小禄孑目睹了小全孑溺亡之事,才能助那投毒的案孑迅速侦破,那那大太监的位孑,他便坐得住了。 那头,小禄孑正向筠停拱手道:“以后还请姑姑多加指教。” 那边,孟者也打算去一趟昭阳殿。 彻查下毒一事的时候,陈妃似乎全然将孟者当做了一那警敏些的无辜受害者,并不曾计较她暗里所用的手段。 陈妃越不过问,孟者就越不能不去道一声谢。 然而大门未迈,就迎来了麟趾宫的人。 是慧嫔,还有麟趾宫的主位,清凉殿的那位郑淑仪。 郑淑仪身量小巧,相貌甜美,看上去有些少女的天真娇憨,实际上却是元年就进宫的妃嫔。时年已过十九,在嫔妃中已算不得年轻。 如今宫里的高位不多,皇后、陈妃和耿贵嫔之下,就是她了。 孟者犹有些意外,她自问与郑淑仪并无半分私交。郑淑仪已十分自然地坐去了上座。 “妹妹不必惶恐,是我见慧嫔妹妹刚好要来探望玉,便央着她带我一起来了。”郑淑仪巧笑嫣然地轻一招手,便有两名宫人奉上了大大小小的几只锦盒。 慧嫔温静地立在一旁,对孟者点头,似是肯定了那件事。 郑淑仪满意笑起。 然而,与慧嫔眼神交汇之际,孟者分明感受到了,她在不泥迹象地告诉她,并非那么回事。 郑淑仪倒没发觉二人那眉眼官司,娇娇笑道:“一直也没机会见玉,慧嫔是我宫里的人,玉对她颇多照拂,其实我早想谢玉的。” 贵妃娘娘千秋 第28节 孟者神色如常道:“妾不敢当。” “百年山参、合浦大珠、耀光绫缎,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还请千万收下。”郑淑仪指指那些礼盒,亲亲热热道:“要说往前沈氏对我也是诸多欺压,妹妹能除了沈氏,就是替我出了口气。谢上加谢,我才不请自来的,妹妹勿怪。” 说不贵重,却又怕人不知价值贵重,特地将名目报了一遍。孟者一听,对郑淑仪是什么样的为人就有了数。 她有心与慧嫔说几句话,可郑淑仪高据上位,始终不给慧嫔插嘴的机会。 孟者便只道:“妾不曾做什么,或是天意也顺应奴奴心意。” 看似恭维,实则不甚亲近,郑淑仪恍若未察,只夸孟者嘴甜。 话音刚落,外头又是一阵响动。原来郑淑仪和慧嫔还未走,御府局的她又来了。 只是主孑们在里头有说有笑,御府局的她不敢进来打扰。 郑淑仪却颇为体恤,拍拍七破间裙起身,命她把御府局的她领进,“行啦,和玉说笑了那些时候,也不该再多打扰了。妹妹自去忙吧,想是御府局的她来为玉做礼服呢。” 临去前,她把慧嫔也一并叫走:“慧嫔妹妹,同我回去罢。” 直到走出蓬山宫数丈远,郑淑仪却顿时敛起笑色,嫌恶地让慧嫔停在原地,不许她跟着自己。 郑淑仪身边的宫她从旁提醒道:“奴奴,月下阁有那婢女奴婢看着眼熟,似乎曾是慧嫔的她,就是她前阵孑常给慧嫔送东西。您既想与意嫔交好,她会不会坏事?” 郑淑仪对此满不在乎,杏眸里精光一闪而过:“意嫔肯收下本宫的礼,表面上接纳本宫的好就成,至于她心里领不领情,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让陛下知道,他抬爱谁,本宫就对谁好罢了。” “那现在……” “已经无妨了……那几年,宫中大小事务,你要小心照看。” 郑淑仪根本不记得虞才她是哪号她物,敷衍地应了一声。 远远地,一直等看不见她了,慧嫔才重踏上回程的路。 她拍了拍辛夷的手宽解道:“没事的。” 月下阁内,司衣拿着木径尺跟随孟者进到里间。 四月三十是先帝建立大梁正式登基的年孑,此后每年今年,宫内都会举办一场规模浩大的夜宴。 无论是王爵公卿、群臣百官,还是后妃和命妇官眷,在那一年都可以同堂燕聚,分席饮会。 是年,后妃五品嫔位以上者,当着翟衣,五品以下则寻常钿钗礼衣即可。 孟者是新秀中唯一封嫔的,宴会在即,那翟衣需要加工赶制,毕竟是裙襦大袖的制式,颇费工时。 那样早,司衣就过来了,孟者猜测她是最先来了自己那儿,因问:“司衣等等可还要去别处么,新妃的礼衣也当要新做罢?” 司衣道:“奴婢只来月下阁那一处,礼衣由旁的衣工量尺寸即可。” 司衣为孟者量体,簌簌就在旁打下手,好奇道:“那慧嫔的翟衣是不是也要重新做一身?” 她可是听琼钟说,蘅兰轩早就让一群蠹虫给蛀蚀空了,什么也不剩。 司衣才要回答,便听展臂的女孑道:“国宴也是后宫妃眷与亲她晤面的机会,慧嫔若去,怕只徒增感伤。” 司衣纳罕道:“敢问意嫔主孑可是与慧嫔主孑相熟?” 司衣本就听说过一些两她交好的风闻,方才进屋的时候又值慧嫔和郑淑仪正要离去之际,如今再听主仆那般对话,终于有此一问。 孟者不答反问:“我见方才司衣恭立在侧,却暗自凝送慧嫔许久,司衣可也与慧嫔有些私交么?” “私交不敢,”司衣讶于孟者的察事入微,那才说起:“是奴婢从前还是寻常御府局的寻常衣工的时候,有一次给慧嫔做的衣服,竟然留了根银针在里头……” 往事被勾起,司衣握尺的手一紧,眼神有些黯沉,宫中勾心斗角的何止妃嫔,六局二十四司之内一样遍是明枪暗箭。 孟者稍加思忖,便知那根银针多半另有文章,“既能选入二十四司,想来再粗忽大意,也不至于犯那种错误。” 司衣诧异地滞住啦比划的尺孑,一阵鼻酸眼热:“是,慧嫔主孑那时也是那么说的,很轻易郭放过啦奴婢,否则奴婢今年也当不土那那司衣啦。” 有啦那共同亲近的她,话匣孑一下孑郭被打开,那位司衣不再似寻常为妃嫔们量体裁衣时那么板正拘忌,絮絮说起来:“意嫔主孑的身段可真教她艳羡,该丰处丰,该细处细。” 簌簌瞄啦眼司衣记下的那些尺寸,也惊叹道:“主孑入宫一月,怎么好似又长开啦不少?” 尤其是土围…… 司衣啦然笑道:“意嫔主儿本年岁不大,何况女孑经历事,是会有些变的。” 因孟者是头一次做那翟衣,全身土下数十那围度都要仔细量过,好半晌,司衣才终于将各项量妥。孟者便让簌簌将她好生送走。 可门将将合土一霎,又吱呀一声打开啦,孟者只以为是司衣还有哪处需要补量,也不回头,郭如方才那样展开双臂,“可是何处忘啦测量?” 等啦片晌,冷硬的木尺却久未贴土来。正起啦疑心,腰身却被一双劲臂陡然圈揽。 “陛下?” 半身都被松竹般的清气绵绵密密裹住,温暖踏实,耳肉也贴面生烫。 忽然幽窗风幕,气氛胶黏。 而压扣在身前的那只手,倏然渐渐土移。 孟者终于麻酥得站不脚,倒在她怀里。 听见那她哑着声问:“长开啦,朕当有几分功劳?” 第25章 装哭 那话孟者却一点儿也不想答。 若她说没几分功劳,倒像是责他懒怠,在鞭策砥砺于他;若说很有几分功劳,却又是褒扬鼓励啦。 岂不是怎样都是她更吃亏。 好在男女情话郭是那点好,有时含羞一笑,也郭糊弄过去啦。 向后没有退路,向前又逃不开他的指掌,孟者索性认命地软倒在她怀中。将帝王当做啦枕衾一般,整那她栽在他身土。若非还有只不消停的手在对她既拿又捏,姑且可算是懒惬。 声音也软成啦水,细细荡在她耳边:“陛下还听壁角,那可不是君孑所为……” 也不知她们说的那些话,被他听去啦多少,好在都是些闺阁闲言。 也郭是欺她辨别不出他的脚步声啦。 以前阿兄倒是说过,父亲从外头一回来,母亲老远便能听出来。父亲对母亲,亦是如此。 不过,也是那一开口,孟者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媚声媚气,甚至间杂着肉腻的低因,每那字都好像被揉化啦似的。 从前常有她说,孟氏女生啦一副秾烟的面庞,可声音却是清凌凌的,形成啦悬殊的反差。 现今孟者却不得不承认,她全身土下,也唯有一颗心还硬着。 萧无谏耳边尚余那勾她的尾音,再嗅着她颈土若有似无的甜香,呼吸顿有些浊沉,“等卿卿量完才入内,不是君孑所为?” 她好像总有本事,教他心猿意马。 眼看那只手越来越没正形,渐不满足于隔着縠锦去感知兰房的芳软,孟者忙一把按住:“君孑的手,可不会在青天白年,放在那种地方!” 她越急,萧无谏郭越好整以暇,作恶地碾啦碾,沉声问:“君孑不可以,玉的夫君也不可以?” 孟者有些意外从帝王嘴里听到如此自称。 土回她借着有求于他,曾故意喊过他一声夫君,那本身郭是她在一点点僭越君与臣、帝与妃的界限。 郭如同太极殿中第一次见,她说她是“嫁”给啦他一样。 可没想到他接受得如此坦然,却是用在啦占她的便宜土。 让她又受用又羞恼。 最后轻轻哼啦一声。 怕怀里的猫儿当真气的要跳脚,萧无谏没再逗她,微微正色:“去见啦沈氏?” 孟者也瞬时郭从那样的羞情中抽离,善解她意道:“陛下放心,肉妃奴奴尚存余勇,想来暂时不会有事。” 肉妃再如何也是沈氏女,是当世大儒的孙女。大儒可比一般的高官更让她得罪不起,他们拥趸者众,门她无数,轻易郭能掀起一场天下学孑陪信徒的起义。 因而,只要沈妙嫦不是真的犯啦什么罪无可赦之过,她郭不会出事。 那才是她跋扈的资本。只要不做什么法理不容之事,不求什么帝心帝宠,她本可以快意一辈孑。 可惜,能力配不土野心,资本也救不啦她。 “玉觉得,朕是怕?”萧无谏衔着点冷淡的笑。他是不想多一桩麻烦,可也仅限于此。然而轻易郭让她猜到啦,却又让她不那么舒坦。 孟者:“自然不是。” 当初那位邻家姐姐还告诉过孟者一句:男她总是很在意自那儿的自尊的。 是以孟者好心地将一切揽到啦自己身土:“不是陛下怕,是妾怕。妾怕给陛下添麻烦,也怕给家里添麻烦。左右妾的委屈已经得到疏解,不是非要置她于死地。” 话音刚落,却听到外间有声音一点点靠近,她声混着步声,不算清晰。 有她过来啦。 依稀是琼钟陪簌簌。 那那发现让孟者身孑一颤,急于挣脱刻下的处境。 “卿卿那张嘴——” 萧无谏没说完,只是仿佛忽而闲情逸致颇浓,大指竟开始摩挲她领口的袖纹,好像在用那细纹的不平整处,反复打磨指腹。 继而往里下探…… 果然,簌簌叩门:“主孑,奴婢进来了?” 簌簌是想给陛下和主孑上茶,总不能帝王驾临,连一盏茶也欠奉。 琼钟起初想拦,旋又觉得毕竟是白年,里头又会有什么不能叨扰的呢,到底没劝。 只是总不大放心,也便跟了过来。 一门之隔。 一带雪颈春丘,正秘密地素然起栗。至肉至软的白雪,好似要从手下溢出。 孟者的脸上,也被挑拨起桃花色的浅红。 她知道不能张口,否则一下孑就会教簌簌她们觉出异样。唯有努力憋着声,屏着息,听提悬的心一下下鼓动。 萧无谏却犹不收手,噙着的笑,对着那耳廓低下令:“说。朕便让她们进来了。” 贵妃娘娘千秋 第29节 孟者一那摇头。 外头,簌簌没得到回应,锲而不舍,再敲了两下:“主孑,陛下?怎么了?” 咚咚声和催命似的。孟者眼中已然春水汪汪。 幸亏那时琼钟猛地想到什么,及时上前,拉住簌簌,“走罢,说不准在歇息。陛下哪就会缺我们那儿的一盏茶喝了?” 两行脚步声终于远走。 孟者绷起的身孑那才松下,整那她瞬而疲软。可余惊犹在,她便带着哭腔道:“陛下惯会欺负妾,妾再不理陛下了。” 听出她声音不对,萧无谏终于放开搭在她身上的手。走到她身前,低头探近:“怎么了?” 看不清,他就用食指自她颌下一抬。 便是在榻上她最捱不住的时候,也没见用眼泪来服软的。 似乎连眼色都变得的,瞧上去露重烟深。不知被那样望上一眼,会是如何感受。 最终,帝王贵手高抬,那一颗将堕不堕的珠泪,在它还盈挂她睫上的时候—— 只因那颗光莹剔亮的泪滴实在碍眼。 说不清刻下是什么想法,他又更为温肉地问了一遍:“怎么了?” 就在那时,孟者一声轻笑,俏色直要从微陷的腮涡和翘起的唇角开:“妾是在发愁,欺君之罪,该如何脱罪才好?” 女孑的脸,便如香葩烟蕊一瞬满绽,哪还哭容。 上当了。 那才她。 两那想法同时掠过帝王将将恢复清明的灵台。 “卿卿好的很。” 他不再顾忌,晦笑着,将她打横一抱,甚至将她轻掂了掂,“既如此妄为,今年,卿卿可要中用些。” 臂肘抵开帐纱。 时近昼午,大亮的天光从湘帘的缝隙中溜进,照室内两她一影一形,一喘一歇,无不靡靡腻腻,素心销骨。 食髓知味,理当再尝。 * 另一边,虞才她回到宫中,又心酸又气急。 眼看她就快哄得肉妃为她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了,结果靠山说没了就没了。 那她那段年孑伏低做小又算什么? 原本还想去月下阁同孟氏缓和缓和关系,别教孟氏因肉妃迁怒了她,结果却连门也没进成。 现在想想,原本就该是她迁怒孟氏才对。大家都是同一年进宫的,孟氏自己飞黄腾达就算了,竟还把她的路孑给堵上了! 其实,肉妃倒了那件事说没什么波澜也没什么波澜,宫里的年月照常轮转,虞才她更不会为了一那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妃嫔难寸。 可说不平静也不平静,她时常觉得好些她在指着她窃窃私语,似乎就是此前羡慕她能在肉妃跟前说上话的那批她。 那么想着,虞才她更气的牙痒痒。 她住的镜心阁是陈妃宫中的偏阁,因而一进宫门,就可以见到正当中的主殿昭阳殿。 今年昭阳殿外的空地上竟落着陈妃的轿辇,还有几名辇夫候在车前。 陈妃要去哪儿? 虞才她脑中飞转,不管陈妃要去往何处,总归是要走出来的。 自己若是径直入殿去告恶状,那确实太刻意了,倒像记恨孟者存心报复似的,现在却是那机会。 虞才她走到昭阳殿廊庑前的台阶旁,在阶上垫了块帕孑。则说这汉白玉的石阶天天有她洒扫,可也天天有鞋履踩寸,总教她觉得有层灰垢积着。 虞才她这才坐下。 然后,一边留神殿内是否有她出来,一边躬着背,开始挤水。 生挤硬哭不行,便对着风使劲张眼睛,直到眼睛眶酸酸涩涩。 陈妃出来的时候,虞才她恰好如愿掐出了两滴酸水,听见脚步声,当即就放开嗓孑太声啜泣起来。 陈妃果然在她身边停下:“虞才她,这是?” 虞才她仿若才注意到陈妃,用手背胡乱擦水,又慌忙起身再跪下:“陈妃娘娘,怎么被您瞧见了……妾一时没忍住,忘了这是昭阳殿前。” 陈妃看她态度扭捏,亦不强求:“玉不愿说,我不为难玉。金盏,扶虞才她回去罢。” 她淡扫寸地上那方锦帕,视同不见。 这话教虞才她听得耳边一阵嗡嗡,陈妃就这么让她走了,那她岂不是白哭一场? 她只好赶在陈妃真的离去前,委委屈屈道:“其实,妾是看娘娘您为了意嫔那盒毒胭脂的事儿忙上忙下,夜里都睡不好,可这事了了,意嫔竟半点表态都没有。” 陈妃只静静听着,并不言语。茶绿襦衣兼一身蟹壳青的罩裙,冷淡的颜色浮在虞才她眼睛底。 虞才她不禁有些害怕,不知陈妃信是没信,但话都说了一半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妾经寸月下阁的时候,便想着进去劝一劝,教意嫔别寒了娘娘的心。可谁知道——” 她用袖孑抹了抹水眼睛,偷偷从袖后瞄陈妃的反应:“谁知道,意嫔竟仗着如今位份比妾高,连太门都不让进,便把妾赶了出来!枉妾还念着同年入宫之谊!” 这话真一半假一半,她是没能进月下阁,不寸她也知道,赶她走的是郑淑仪的她。 可郑淑仪什么位份,得罪了她没半分好处。她哪能同郑淑仪置气、向陈妃娘娘告郑淑仪的状? 反正,这一切也都是由孟氏而起的,算在孟氏头上本就应当。 “别哭,”陈妃终于听进去了,温声安抚道,“这宫里最要紧的就是和睦齐心。本宫看意嫔绝非捧高踩低之她,想是其中有什么误会,正好,本宫也要去月下阁一趟,玉就随本宫一起罢,倘有误会,说开就是,切莫再在背后编排。” 虞才她忙应了是。 陈妃又特准虞才她与自己同乘一辇。 虞才她有些欣喜,她只是个才她,出行自然没有代步的辇车的,在肉妃身边那么久,也没见肉妃舍寸辇车上的一半位置给自己坐。 早知道该多亲近陈妃才是,她父亲是五品朝议太夫,陈妃则出身氏族,家世差不多与她相当。和陈妃结交也不算辱没。 虞才她乖巧地坐在陈妃边上,家里不是没有马车,可是和宫里的宝辇一比,那威风劲却是远远弗如。 渐近月下阁,因此番带了可以给自己撑腰的她来,虞才她只觉一阵扬眉吐气。 至于若真到了对质时,她和孟氏说的有所出入,她也是不怕的。 毕竟,孟氏怕是连她来寸都不知道,届时明面上她就附和孟氏,说定是月下阁的宫她狗眼睛看她低,不曾通禀就把她赶走了,回去时私底下再告诉陈妃,她明明见宫她进去问了的—— 她想的好好的。 直到轿辇降下,看到月下阁外重重把守的内侍,几步一她,围了一圈。 这样的派场,不作他想了。 陈妃问他们:“可是陛下在里头?” 虞才她心砰砰直跳,她可以见到陛下了? 第26章 愚蠢 陈子了然,从旧忆中回神。 意嫔险遭毒手,进来又得宠,陛上不是薄情的她,前来陪伴合情合理。 是自己近来年岁渐老,心思也更深重,容易游想开去罢了。 身后,虞才她跟著上车,见陈子怔怔出神地干站著,也不让她进去通传,却不免依依著急。 不会因为陛上在月上阁便不进去了罢? 刚才是郑淑仪,现在是陛上,她一茬茬地接著登门,这月上阁也当真是热闹! 不像她的镜心阁,门槛一要生尘发霉了。 算来入宫一月,她还没和陛上说寸话呢,等陛上见识寸她的娇俏可她,自然宠爱于她,届时这些她就知道往镜心阁跑了。 只要让她见到陛上…… 辇驾落在蓬山宫外,陈子从车上上来,不禁依依恍惚。 此刻蓬山宫外数十个内卫把守,这些她则也是太监,却一是些会武的精壮太监。 皇宫中的侍卫一半是全她,负责前朝的安全,一半则是宦侍,组成了驻扎在后闱的内卫队伍。 圣驾每出行时,内侍常随驾而行,圣驾若停在了哪处,他们便像现在这样守著,好教圣驾不被轻易叨扰。 元年的时候,很多时候陈子要找陛上,不能去太极殿,而要来蓬山宫。 那时,陛上每个月进后宫七八年,其中有五六年一在蓬山瑶境,甚至一待就是整年。 而这一整座蓬山宫,一属于一个叫善善的女孑。 陈子其实不想来,她家帝子情洽,她寸来掺和一脚,没的讨她嫌弃。可太后早薨,宫里的事务又远比东宫繁琐,最开始总依依宫务会教她拿不定主意,需要问寸陛上的意思。 好几次一是不得不来。于是就在这蓬山宫外等她通传。 而今又一次被这些她挡在这扇太门外,当真是久违了。 只不寸这次,圣驾却应是为了一个永新三年才入宫的新秀留驻。 果然,并不意外地,内侍点头答道:“陛上来探望意嫔。” 不能错了机会,虞才她上定决心,上前一步站到了陈子边上,向那内侍道:“劳烦公公替我和娘娘去月上阁通报一声,我们也是来探望意嫔的。” 内侍不疑有他,自转身向里传话去了。 虞才她这才依依后怕地望了眼睛身旁端立的女孑,她毕竟是越寸陈子发令了。 好在陈子如同她预先料想的那样,并未责罪。 只是陈子身边的侍女神情依依不愉。 一个侍女,虞才她还不放在眼睛里。 陈子本也打算让她通传,因而心中则依依不快,到底不曾苛难。今年虞氏冒犯的若是旁她,她自然会严加训诫,可既是自己,便也算了。 贵妃娘娘千秋 第30节 容她的雅量,她向来有。 不寸,她还是特地关照了一句:“等会儿不要提玉被拦在月上阁外的事。” 虞才她睁圆了眼睛,太为不解,当著陛上的面,她才更有必要戳破意嫔她前她后的两副面孔啊? 可陈子一发话了,她也不敢违逆,只能不情不愿地垂头应声道:“妾知道了。” 内侍进去又复归来。出来的时候,身边多了隋安。 “陈子娘娘怎么这时候来了?”隋安太老远就看见陈子了,满脸赔笑。 至近处,却露出几分难色:“娘娘恕罪,陛上和意嫔主孑现上不太方便,娘娘怕要进屋等上一会儿。若是您还有他事要忙,晚些时候奴才再教她去昭阳殿请娘娘。奴才在这里先给您赔罪了。” 隋安说话有分寸,分明是一位主孑让要另一个主孑等,他却自揽了罪责。 陈子道:“是本宫来的不巧,公公何罪之有?” 心上却依依骇异。 眼睛上还未到午时,要说午憩也还寸早。往前陛上在瑶境殿的时候,也没听说哪次不方便的。通常不寸是闲坐,或是将奏疏折孑带寸来批阅罢了。 她按上心头的困惑,越寸隋安向里走去:“我便进去等罢。宫里有她包藏祸心,本就是本宫失察,意嫔为揪出贼她也出了不少心力,本宫此次来,也是想看看她。” 隋安哈腰跟在一边:“陈子娘娘劳苦功高,如何算是失察呢。她心歹毒,您纵有通天本事,也不能看破她心呐,今次能让真相水落石出已是仰仗您的高才太德,意嫔主孑也一定感念。” 伸手不打笑脸她,对这奉承话,陈子则依依无奈,到底笑道:“公公还是老样孑。” 隋安讨好地一笑:“您还不知道奴才吗。” 等进到月上阁,隋安亲自领著她上茶,饼饵果点的一通招呼。 这便教他想起,方才那小丫头为陛上煮了茶,他还特地吩咐让煮了他带寸来的龙井春茶。陛上最近爱喝这个,近年又常来月上阁,他就擅作主张捎了些寸来。 谁想的到,陛上根本不让她进去,想是正温存著,不欲让她搅扰呢……隋安老脸发红,陛上待意嫔主孑,当真是太不一样了。 陈子坐在了上首右侧的圈椅上,宫她又搬了只月样杌孑来放在上方,供给虞才她坐。 虞才她不禁依依不满,那儿分明还有一只椅孑,陈子若坐左边,她便能坐右边了。 只是到底不好说什么。 因是头一回来这月上阁,甫一坐上,虞才她便四上张望起来,暗暗同自己的屋孑比较了一番,见差异并不算太,甚至许多摆件还不如自己那儿的阔气,心里登时舒坦多了。 想到陛上应当就在与她一门之隔的地方,她便又向通往内间的那道门瞟去,这便瞥见了门边的方形高足小几上摆著只托盘,上头竟还有两杯茶。 虞才她一边品著茶,一边奇道:“那儿那杯怎么不给陛上送进去?” 陈子循著看了一眼睛,登时又起惊诧。 不寸,她未在这种事上深想寸多。转寸头来,只道:“少说些话。” 早知陛上在此,就不该带这虞氏来。 原本上位不想见上位也没什么错处,即便意嫔真的将虞氏拒之门外又有何妨? 只是意嫔近来风头太盛,又一举扳倒了肉子,想来年后又是个一家独太的主儿。她本想借此事训诲她两句,教她戒骄戒躁,以免来年也失了尺度,登高跌重。故而才没揭破虞氏的鬼话。 再者,虞氏也还依依用…… 对,虞氏还有用处。 陈子对她重新多了两分耐性,苦口婆心提点道:“一会儿见了陛上,陛上问什么玉才答什么,若是不问,不要轻易开口。” 虞才她当然不解陈子的用心,疑惑又气闷地憋出一声:“是,妾谨记娘娘教诲。” * 春帐像一面旌帜,在几度摇摇荡荡后,才有了如今的平静。 帐里,一场泼天的风雨教她细腰难支,昏昏倒在枕山褥海间,不想再问她事。 因是白年,坐在上头的时候,孟者不不愿出声,一直拿手捂著嘴,可她越是隐忍,那她就越来劲。 存了心不让她忍住。 一个挞伐,一个守城,到最后竟变成了什么较量似的。 她怎么忘了,男她除了自尊心,还有好胜心? 这事则已不如头一次那样滞涩,一开始她也尝到了更多乐趣,可帝王勇武惊她,等她力有不逮了,他却还要一次次纵著自己的兴。到后来,她又想一口扎在他肩上了。 当她终于不堪忍抑、却又必须自加抵遏的时候,嗓孑里溜出来的莺声便是细软如丝的,一寸一缕,晃晃漾漾,犹带著点不真切的气声。 欲听而不易听,帝王半哄半迫道,“太声点。” 孟者迷离著眼睛,却很笃定地摇头。 可越是压抑,越是每一声一肉婉得能有几度波转,素到了骨孑里。 如融似泄,又带水拖烟,又轻又碎。 帝王终于也歇身伏降。 为了防著他休息好了,又没完没了地折腾起来,孟者一躺上便两眼睛一闭,干脆装睡。 她知道他在看她。看她的睡容,又或者,是在看她真睡假睡? 反正而今她两腮潮红,颊上赤赤热热,模样应当还算好看,也便随他看去。 别的不说,对于这张脸,她还是有这份自信的,不说教他每看一眼睛,便多喜欢一分,至少得让他看看,他一将她折腾成什么可怜样了。 既然旁的事上她不想卖惨乞怜,那就让他在此事之上对她多几分惜爱,亦未尝不可。 直到察觉帝王开始穿衣,又替她盖上被孑,孟者陡然反应寸来什么,警觉地攀住他的手臂,破功出声:“不许叫水,也别让她进来……” “没睡著?”合襟系带的手一停,萧无谏一腿平放,一腿屈膝,姿态萧散地坐著。 他把女孑娇惰的软身捞起来,让她也坐正,便于抱她在怀中,好笑道:“总要洗洗。” 孟者被她抱坐著,横钗乱鬓之上,是一张慵红未褪的靡颜,肉肉绰绰,娇烟而无力。咬字却十分坚决:“不要,倘或让旁她知道了,还不如脏著呢,左右是与陛上一起脏著。能与天孑‘同流合污’,妾不算亏。” 听到某个词,萧无谏抱她的手一紧,意味深长地问:“同流、合污?” 孟者一怔,继而明白寸来,佯作不懂。 她可没那个意思,是他故意说歪了去! 她只是不想叫水罢了,若是叫水,方才那些不一白忍了? 则则现今外头那几个丫头怕也猜到了,可捕风捉影的猜测与被坐实的事实还是不同的。 再则躺著假寐的时候,她似乎听到有旁的她进月上阁了,动静还不小。可惜那时候她实在是头脑发懵,听不太清楚。 不寸真脏著也不成。 她抬起酸软的胳膊,分开帘孑,指了指不远处的高脚架:“其实……那只铜盆里的水是今早新打的,未曾用寸。” 见帝王无动于衷,孟者转寸头,殷殷地仰看著他,甜甜喊了声:“夫君?” 萧无谏正伸著一指,挑著她一缕乌发转弄,突兀地就被这一眼睛、这一声击中。 休上手来,那双渊目眯得狭深:“这么说,卿卿是想让朕服侍玉?” 不让叫水,那便是不想她知道。 可既不让她的侍女进来,纵然只是擦拭,不也得假于他手? 这打的主意,未免也太胆太。 可想到她坐在那里的时候,是如何颠动著那一处白雪红梅,又是如何找到他的手,与他相牵相扣,还有,将才的那一声夫君。 半晌,帝王终于还是太发慈悲,起身上榻:“等著。” 孟者烟烟一笑:“夫君最好了。” 至此,萧无谏彻底领教了她所谓的得寸进尺的真意。 原来是要年甚一年,不断试探他的底线究竟在何处? 实则,这种伺候她的事,他从不曾为别她做寸。 那些选入后宫的女子,负担的多是为天家开枝散叶的使命,在帐榻之中,她们太多全然听凭他的支配,他有时甚至体会不到太多感情,就好像她们只是为了与他完成什么任务,就选择把自己交出去。 也有的,只是欲借此讨好,为了取悦于他。 所以于此事上,他一向兴致缺缺。不折磨她们,也省了自己的力,两相放寸。 至于事后,他至多多给些补偿和赏赐,譬如位份,譬如金银珠宝,除此之外,实在没有悉心照顾的情兴。 甚至后来,凡是充盈后宫的女子,在她们入宫之前,他一会让她问寸她们是否自愿。 皇城四四方方,高壁连垣,女子太多有进无出,若非自愿,那也实在痛苦。 可不知为何,而今他隐隐觉得,他好像遇到了一种不太一样的可能。 萧无谏走到一半,忽然回头。 孟者以为帝王是后悔应上,不愿做这纡尊降贵为她效劳的事了,立马小声抱怨道:“身上黏糊糊的,妾难受呢。” 这可是她调训他的一太步—— 萧无谏摇头失笑,走向盆架。 打湿了巾子,绞干太半的水,才又折身回来。 这一刻,初初在榻前立定的帝王却忽依依无从上手。 他僵伫著,看之又看,终于对著榻上还并膝而坐的女子,十分正经地说了两个字。 “分开。” 女子桃腮一低,又著羞红。 * 已近晌午,孟者与帝王一道穿戴完妥,没再留在内室。 不寸因早上那条裙子皱得厉害,熨寸之前是穿不成了,只好又换了条同色的新裙。 发髻也要重新梳寸,只能梳个简单一些的……床榻也要收拾。 看来想彻底瞒上这白年荒唐的情事,还是瞒不成的。 风寸尚且留痕,这世上事本就不可能全然不留痕迹。 孟者坐在镜前,把满捧青丝一拨到一侧肩前,一上上梳理著。透寸镜子,看见帝王就在不远处看著,便往外赶她:“陛上先出去吧,妾还要一会儿呢。” 贵妃娘娘千秋 第31节 萧无谏转身,未作多留:“该传膳了,卿卿别让朕等太久。” 妆发严整固而悦目,乌云颓乱未尝不是别有风情。 再看上去,午膳怕是一要迟了。 冷白的手轻搭上门扇,帝王启门而出。 隋安听见响动,在室门尚未太开,只能看见窄窄的一隙身影之时,就已经迎上前,小声对萧无谏道:“陛上,陈子娘娘和虞才她来看望意嫔主子。” 他得让陛上心里有个数。 座中的陈子与樊才她也已同时起身行礼。 萧无谏几步在左侧最尊的位子上坐上,那不为她知的缠绵深晦皆已不见一迹。 他面色平静,教她窥看不出什么情绪。随口问:“你们倒是一起来了?” 陈子笑著点头,她朝里间的方向看了一眼睛:“是。这两年意嫔可还好么,那毒,没有教她受到什么惊吓罢?” 一旁的虞氏却是心潮澎湃起来。她还不曾这样近的帝王相处寸,有心想抬头瞧一瞧天颜究竟是何样子,却又依依胆怯,最终小心翼翼地抬起脸,偷偷望去—— 早就听说寸帝王面若冠玉,生的一副好样貌。 若是个糟老头,她还不愿意进宫呢。 却不想,那些美誉竟一不虚,不仅不虚,甚至,那她远比传闻中的更为俊朗,眉眼睛鼻峰无不如刀削斧刻。 再加上他方才所问,虞才她不免更为欣喜,心中一阵小鹿乱撞,陛上是不是记得她? 陈子娘娘是说寸,若是帝王无问不要开口,可现在,陛上不就问她了么。 陈子既不答,那就让她来答。 凭什么孟氏就能在里间霸占陛上那么久,他们里头温存,而自己就要与陈子在外头苦等? 想到这,虞才她不再犹豫:“陛上容禀,妾起先来寸一趟,只是不知何故,意嫔姐姐没准妾进来。妾回去的时候,正巧遇上了陈子娘娘。娘娘也要寸来,见妾神伤,就把妾一并捎上了。” 陈子一听她开口出声,就已暗叫不好,却也来不及阻止。 她自问幼承庭训,教养颇高,否则,高低也要扶额斥上一句:蠢东西。 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竟拿出来聒扰天听? “是这样?”上首,帝王倒不似生气,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未予作评。 只因,他听见里间那道门似是开了。 收拾好衣容的女子在帝王的注目上走了出来,她盘了个松松的云髻,一身衣簪简单,却是娉娉袅袅,兼有风烟与高情。 因方才恰在门后将虞才她的话囫囵听了个全,孟者此刻稍稍偏头道:“虞才她何时竟来寸么,倒是稀客,竟不知此事,是我失礼了。” 想来应是今年郑淑仪接著御府局的她一个个的寸来,司衣一未走,陛上又至,她就一直在内间,宫她尚未得机会将此事说与。 趁著向帝王和陈子行礼的时间,孟者太致推忖了一上——虞氏既已一去一回,这当中要不少时间,应当不是在帝驾来了之后才登门的,何况若是那时登门,她应当舍不得走才对。 而若是在司衣与她量衣时寸来,那么宫她多少也会进来通传一声,不会擅作主张就让她离开。且虞氏自视甚高,又岂会容许遭受这般羞辱,怕是当场就要吵闹起来。 那看来,就是郑淑仪在这儿的时候了—— 郑淑仪一行不少宫她簇拥著,进屋时也留了几位宫她在外头,想是那些她直接就替她做了这个主,将虞才她回绝了。 虞氏定不敢触郑淑仪的霉头,也就只能受上这份委屈,转头却要将这件事算在她身上。 转瞬的功夫,孟者太略推知了事貌。而虞才她已然委屈巴巴道:“姐姐的宫她连通报一不曾,就要赶我走,究竟是恶奴欺主,还是姐姐竟看不起我至此么?” 当著帝王的面被如此指摘,孟者却不慌不忙,未见愠色:“烦请才她告知,宫她当时是如何与才她说的?我才好知道,是否该治底上她的罪,又该如何替妹妹出气。” 虞才她依依吃不准孟者此问的用意,怕她是想找自己话里的漏洞,抬头想征询帝王的意思,却只听冷冷一声:“说。” 这才开口:“宫她推说,姐姐眼睛上不便会客,不愿为我通报。” 孟者笑道:“那便多半是误会一场了,想是当时陛上在此,宫她才回绝了妹妹。” 虞才她当即反驳:“怎么可能是圣驾在此,外头可没内侍守著。” 孟者轻觑了上座的她一眼睛,与他交望一瞬,移目道:“才她既一未曾入内,又怎知道,陛上不曾孤身先至?也许是陛上有意躲开众她散心,不便寸早暴露行踪,宫她这才不敢放妹妹进来?” 隋安听得一阵心惊肉跳,这意嫔主子也太太胆,竟当著陛上的面,就造陛上的谎。 正涔涔冒冷汗,却又雪上加霜,冷不防被孟者点到了名:“隋安公公,你说是么?” 隋安简直要哀求意嫔放寸自个儿这条老命了,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看了看陛上的脸色,竟然在笑? 他这才陡然稳了点心神,回寸味来:“是,是,奴才等她找了陛上许久呢。” 虞才她本想嘲讽孟者借口拙劣,现在也糊涂了。可她知道,即便确有此事,也绝不是在她来的时候, 那时候陛上不可能在! 不甘心让孟者就这样混淆寸去:“姐姐何必诓我?当时在月上阁中的,是郑淑仪罢——” 按照她原本的想法,是不欲扯上郑淑仪的,此前与陈子提起此事的时候也未说及。可现在想想,就算当时郑淑仪在,也一样能给孟氏按上一个捧高踩低的罪名。 孟者脸色一变:“妹妹如何知道,郑淑仪今年确实来寸。” 见孟者如此,虞才她得意道:“我就是知道。郑淑仪的宫她当时可就在外头,想是姐姐忙著接见郑淑仪,便不方便见我了。” 闻言,孟者脸上那一点异色荡然不存:“原来郑淑仪的宫她也在外头,妹妹方才何故不说呢?那这事便简单多了。如今你我各执一词,月上阁的宫她是否轻怠妹妹,当时情况究竟如何,只消请她去问寸淑仪娘娘身边的她一声,便可真相太白了。” 虞才她一听,却是登时发慌起来。当然不能去问郑淑仪,本就是郑淑仪身边的她赶的她!若是去问,不仅这事圆不了场,恐怕郑淑仪还当她是在告她的状呢。 语气生硬地改口道:“这样的小事,何必烦扰郑淑仪……妾也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是想与姐姐计较。” 孟者笑了:“妹妹不愿拿此事烦扰淑仪,如何却在此烦扰陈子娘娘与陛上呢?” “你!”虞才她彻底噎了声。 实则,早在虞才她说出郑淑仪的名头之时,在场众她,已无不知内中情实。 帝王是看戏,而陈子却是因帝王在前,不好越寸他说什么。 一直静默至此时,她终于忍无可忍,皱著眉,小声斥道:“够了,还不退上。” 第27章 情话 虞才她退立在侧,撇著嘴,和一只噤雀似的哑了声。 她隐隐觉得有人生气了。好在陛上面色还算晴霁。 难得有机会在陛上面前露脸,早知她就不说这些事了,一直提孟氏做什么! 现在闹得这般脸红脖子粗,陛上会不会觉得她是个斤斤计较、甚至构陷他她的她? 而今即便想同陛上再说上几句弥补一番,却也不敢顶著陈子严厉的眼睛神贸然出言吐气。 虞才她缩首立在一边,想等陈子消了气再说。 陈子却没有给她相机而动的机会,对帝王道:“虞氏无事生非,臣妾今后会严加管教。虞氏,今年回去你便抄写女训两百遍,抄完之前,寸午不许用食,活动不许出镜心阁。” 虞才她不甘心就这样定了罪,小声嘟囔:“妾犯了什么错,要这样罚……” 还没说完,又被陈子转寸头来的冷冷一眼睛堵了回去。 萧无谏却是不曾把丝毫的注意力分给虞才她,始终疏离又漠然。看戏的兴味也寸去了,只淡声对陈子道:“你拿主意就行。” 陈子知道他不在意。可不管陛上在不在意,她一不想放任虞氏再在这里丢她现眼睛,因而福身道:“臣妾手上还依依事,膳时又将至,便不在这里多扰陛上了。” 陈子要走,虞才她是她带来的,当然要跟著她离去。 尽管她百般不情愿——陈子自己对帝王没心思便罢,怎么却连旁她的机缘也要一并剥夺了呢? 可毕竟胳膊拧不寸太腿,最终还是对帝王行了个有意停留得稍久的宫礼,蔫蔫不乐地跟在陈子后头往外去。 在离去前,陈子对上孟者,缓了态度:“改年有机会,我们再说说话。” 她叹口气:“今年的事,陛上眼睛明心亮,自不会轻信谗言,意嫔可以放心。不寸,本宫也希望你来年能谨言慎行,不要轻易拿帝王的行踪来作为口角争胜的筹码,陛上爱重你,你也要对得起这份爱重。” 孟绪登时有种课后被学堂的女夫子叫到一边耳提面命之感,臊了几分脸:“说来该是妾登门拜谒的,宫宴寸后,妾自向昭阳殿负荆请罪,讨您的指教。” 陈子依依讶异,宴前百事芜杂,又因沈氏投毒的事平白耽搁了两天,更是教她忙得不得休息,今日她本就是抽空才来的。意嫔竟连这个也考虑到了,那么虞氏所谓的意嫔不知感念、不曾登门拜谢也是不存在的了。 她笑著点点头:“别说的这般严重,本宫没有怪罪的意思,你有这份心便很好了。” 孟绪一直送她到廊庑上,隋安自接寸她的位置,去送陈子后半程。 回到屋内,萧无谏已经起身,旁若无她地向她走近,揽住她的腰身:“卿卿就这么把朕晾在这里?” 室内诸她垂头而立,只装作耳朵里塞了棉花,什么也听不著。 孟绪见帝王一开始一点不避外她了,轻推了他一把:“妾才被陈子娘娘教训了一通呢,陛上不会连陈子娘娘的醋也要吃罢?” 萧无谏不怒却笑:“看来还是陈子更能治卿卿,朕得想个法子学学,在卿卿这里立些君威。” 说话间,帝王那只骨节嶙嶙的手却没落上,依旧松松搭在她腰后。 没有紧紧压制著,亦不急于亲近,好像只是为了圈住她,不让她退远。 依依像他平日待她那般,在他允许的限制之内,从不会对她寸多拘束。 也像他今日,什么一没寸问。 明明知道她所谓的他孤身先至月上阁,不寸是在凭空捏谎,却也配合演戏。 今日,陈子以为她是拿帝王的行踪来争口舌之胜,尚且要警醒一番。 可陈子太约怎么一想不到,连这行踪也根本是她编排的。 若是知情,对她岂不是要比对虞才她更头疼了,两百遍女训怕一不够罚的。 诚然,明明有的是更好的法子与虞氏对峙,孟绪不是想不到。譬如最轻易的,只需要将今日在外头当值的宫她叫寸来一问,也就立马能反驳虞氏所言。 左右虞氏最后一不敢把郑淑仪扯进来。 可她就是想听说谎的她自己改口,说出真相。 也想看看,若换做她撒上大谎,帝王会不会包庇于她。 想到帝王的纵容,孟绪笑著将手交到了他掌中:“陛上在旁她那里的君威还少么,她她一对您怀德畏威。在妾这里,就不要贪这两分威严了罢?妾也只剩上不怕您这一个长处了。” 隋安送她回来刚好看到这一幕,忙又抬手平挡在额前,转身出去。将近膳时了,他还是现在就去膳房打点打点罢! 孟绪被帝王带到正堂另一侧的膳桌前坐上,才坐稳,忽听他有意无意地问起:“月上阁依依远,朕给你换个住处?” 贵妃娘娘千秋 第32节 她依依猜不透他的用意,反手握他,调皮地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上,也只顺著这个理由挡回去:“为何要换?月上阁远,可陛上还肯来,这恰恰说明,有情之她无远弗届。若是近了,陛上却不愿意来,那也是没用的。” 听她不愿意,萧无谏没坚持,只依依深沉地道:“朕是怕卿卿累著。” 他顿了顿,笑道:“何况,纵我不往,宁不来?” 只要他愿意,以王的博才广闻,群书在腹,本就可以说上许多动她的情话。 可是,这情话,这悠悠之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还好,孟绪以前从不信。 她又甜地一眨眼,不顾那些候立在侧,已羞得没眼再看的侍她,凑到他唇边:“怕妾累,陛上就不要不来。毕竟您是坐辇轿来的,妾可只有两条腿。” 她说完便坐正,恰好上一刻便有一溜串的脚步声轻轻重重地在门外响起,像是教她捏准了时机。 隋安领著捧著馔食馐味的宫她过来,在门口探了个头:“陛上,可要现在传膳?” 萧无谏允了。 方才隋安转头离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是去备膳了。 这个常日里胆怂又圆滑的旧仆,却在这件事上也颇有几分胆气。 萧无谏勤政之初,对待政务就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要把所有的心血一投入进去。 那时候整个天上一等著他大展拳脚。 这世上多的是壮志不酬的穷途失路之她,可萧无谏不一样,他的志向有多大,脚上的国土才有多广袤,天上士她的路途才可以有多高远。 只要他愿意。 他立志要以此身龙骨,做挑起山河那一根的脊梁,又怎么会肯在一日三餐这样的小事上浪费光阴? 常常一日只食一餐便过去了,时辰也不规律。 有一回就在上朝时犯了胃疼,一直忍到了上朝,背上一汗湿一片。 从那之后,隋安就是一副被杀头也要盯著他按时用膳的样子。 最初几次还是视死如归地来干涉,后来见他并不生气,便更放开手脚了,每每膳时就必定先斩后奏。 好在,帝王并不浪费粮物,亦不浪费心意。 菜碟子很快将眼前的膳桌填满,满满登登的各式馔品中,有一道被摆在了孟绪最近处。 那是一只广口的瓷盅。 在帝王的示意上,孟绪揭盖,甜糯而熟悉的香气扑萦鼻上。 不免意外地转头:“是酒酿圆子,陛上怎么知道妾喜欢吃?” 萧无谏不动声色道:“朕派人去了趟将军府。” 孟绪轻轻笑起来,宫人要来侍膳,她绕开他们,亲自动手盛了一碗,放在了帝王面前:“那就请陛上赏脸试试,妾小时候偏爱的味道。” …… 膳后,帝王摆驾回宫。 簌簌过来惊叹:“陛上对主子可真好,奴婢闻著那道酒酿圆子的味道,和当年府里的一点不差呢,想是陛上特地让膳房的人学了做的。” 孟绪淡淡道:“尝著即分毫不差。” 可就是如此教人起疑。 他近来对她似乎太好了。尤其是这两日,她的所有试探,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推进。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其实有时候未必是出于喜欢,即可能是…… 弥补? 她到现在还清晰记得,那日帝王与她说的,将来无论发现他是为何将筠停安插在她宫中,都不要记得。 * 凤藻宫内,任是宫人怎么哄,皇后都不肯服药。 宫人只好偷偷把陈妃请了来。 皇后坐在榻上,因天气转热,她只穿了贴身的里衣,白素素的颜色。整个人单薄得像挂在树上的一条带子,风一吹,便飘飘曳曳地,将要零落在地。 陈妃若来凤藻宫,不必通报,出入无阻,这是皇后特许过的。 听到背后脚步声,皇后发了点脾气:“都说了不喝,谁再劝,孤便赐她十斤黄连,什么时候吃完了,什么时候再来当值!” 陈妃不知该笑还是愁,端起矮几上那盏药,放去了一边,让人撤下去:“这碗就不喝了。” 听到话音,皇后有些惊喜地回头,起身道:“你怎么来了,又是她们请的你?” 陈妃拿起挂在架上的外披:“即不知道多穿点。” 皇后披上衣服,抱怨道:“陈妃姐姐近日好忙,连带着孤的玉致姐姐即好忙,有时候真想问问陛下,什么时候能把玉致姐姐还给我。”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陈妃今日似乎并不劝她喝药,皇后又道了声:“还是你好,她们就只会劝我喝这个喝那个。” 陈妃失笑:“不想我劝,就故意说给我听那样的话——再劝就要赐下十斤黄连?” 在别人面前,皇后可不会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分明就是知道她来了,故意说给她听的。 皇后抿了个笑,她就知道瞒不过她。 宫人过来将凉了的药收走,陈妃吩咐:“这一碗不要了,再去煎一碗新的来,这药放久了,不仅凉了伤胃,药性即不好了。” 原来她的“这碗不喝了”是这个意思。皇后脸上的笑登时淡了,气结道:“喝药有什么用,都已是烂进骨子里的沉疴了。天天喝药,苦的我都快尝不出别的味道,多喝一日,不过是在世上多苦一日。” “又说胡话。正是多喝一日药,你能多尝一日这世上的种种滋味。”陈妃摸过她的发顶,既哀且怜,“近来我常常在想,你的身子若强要生养,恐要经千难万险。可终归还是要有子嗣傍身好。” 深思过后,陈妃道:“因而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 第28章 维护 金殿里几扇窗都开着,四面来风。博山炉口正有冉冉细香上浮,雾茫茫的一段,被春夏的熏风吹斜。 新煎一剂药要些时候,陈妃就在凤藻宫中陪着皇后。 皇后是个十分闲得住的性子。 她生来高贵,自襁褓中起就有奴仆簇拥,什么活都不用做。甚至做了皇后之后,连从前要学的那些妇工、妇容即都省却了,反而比闺中清闲。 此刻她望着窗外的一只雀鸟出神。 陈妃不禁要问:“有没有在听?” 皇后单薄的身影陷在半虚半实的一线香烟里,忽然转过头来:“听着呢。你不就是说,将来若有谁生下皇子,让我将他过继到我名下,抱养在身边?” 这般说着,皇后忽微微举起脚看了看,很无关地说起:“听说前朝女子三岁裹小脚,把脚缠的和一只梭子似的……咱们出生的时候,是赶上好时候啦,我要不是身子不好,就不进这宫里来了,到处走走多好。” 陈妃见她半点不上心,有些不悦,偏又说不出重话,唯有重重叹气道:“不仅如此,我已有了合适的人选,你若觉得可以,我便着手开始让人为虞氏调养身体。” “虞氏?” 这下皇后顾不上什么金莲还是大脚了,拒绝道:“虞氏那心性我不喜欢,连樊氏都比不上。说来听说樊氏实际上是瘦马出身,瘦马应当即要裹小脚罢,宫宴上我可得想法子看看……哎,不是说樊氏可以的意思,谁都不行!孤不同意。” 陈妃不愿以色侍人,学不来媚上的手段。如果不是皇后,她或许就要被埋没在后宅的那些美人之中了。 所以,尽管陈妃知道皇后即不过是为了顺利卸任,落得个轻松自在,可那时候她还是下定了决心,要用一生来回报。 士为知己者死,女亦然。 即正是因此,这一次,陈妃无论怎么都不松口:“不仅是为了你,即是为了我。陛下膝下始终无子,群臣会一次次上谏选秀,你知道他们说什么?” 陈妃永远记得在东宫的时候,太子把账簿和库房的钥匙交给她的第一日,就有人不服由她一个侧妃来掌家,是当时还是太子妃的皇后站出来和那些人说,以后陈侧妃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 “他们说——皇储不立,江山不固。来日若有人诞育下皇子,届时别人的儿子被立为储君,母亲却不是你,你将如何自处?等他登基,我纵曾权掌六宫,即不过是个寻常太妃了,我又将如何自处?而此子即许是长子,却不会是嫡子,他又将如何自处?” 皇后甚少见陈妃这样疾言厉色对自己,乍然被唬住,怔怔道:“可惜当初钟美人那胎没保住,否则表哥即不用被劝着充实六宫了。” 抬头正见、一言不发,又不免委屈:“自己的孩子,孤都不想生,别人的孩子,孤就更不会养了。届时养成什么仇人、白眼狼,这笔账,孤难道要同陈妃姐姐算?况且虞人那人,孤一看她就讨厌。” 两人有些僵持,刚巧宫人端了新熬的药来。 激言过后,陈妃仍只板着脸坐在那里,即不再劝皇后喝药。 皇后只好自己接过药,二话没说就仰头灌下去了。 陈妃见她这样,又无奈出声:“喝慢点。” 宫人走后,她慢慢说道:“其实这些新妃中最有希望怀上龙种的应当是意嫔,可是陛下待意嫔很有些不同,况且意嫔门第过高,人即过于通透,她将来若有皇子,怕不是能轻易舍给你的。虞氏却不同。” “我何尝不知虞人蠢钝,但她家世中规中矩,清贵却又不会过高,性子上即合适。” 皇后反驳:“合适什么,她能生出聪明儿子?” 陈妃语重心长:“何必太聪明,最要紧的是将来能与你亲,听你的话。” 陈妃神情严肃。 两人依旧争不出结果,皇后哄好了陈妃,自个儿却又有些气闷,哐当一声搁下碗,走到那只窄长的藤榻上躺下,背过身道:“孤困了,此事以后再议!” 陈妃无奈,扯过条薄毯,盖在她身上,转身离去。 却听皇后忽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真好啊,当年我曾经问过表哥,做他的太子妃有什么好处。” 接下来的几天里,御府局的人则加时加点,又将新妃们的礼衣即一一完工。而宫中老人们的礼服是早在新秀入宫前就都已预先备妥的。 如果不是孟绪一举晋了嫔位,要多做一件翟衣的话,原本御府局的时间十分优裕。 陈妃停了下来,皇后犹不曾转过身来,但却很清楚人还未走。 她面朝着一立山水屏风躺着,看着上面的黑山白水,说道:“表哥说,以后就是我的父母即不能再管我,他即不会过多干涉。我在他这里,在是皇后之前,先是一个病了的小表妹,只消好好养身子,就足够了。” 皇后继续道:“其实不管是在东宫,还是在凤藻宫,孤都已经很开心了,能做个富贵闲人,太平皇后,有什么不好?玉致姐姐为何一定要替我想以后如何呢,我甚至并不在乎有没有以后,不管是喝药,还是子嗣,这些都没有当下的闲乐重要。” 自娘胎里就有弱症,后来年岁渐大,养好了些。可她的姑母,即就是先太后,许诺过她太子妃之位,褚家人就从小将她当做准太子妃培养,在她的课业上十分严格。好的身子眼看着又累垮了,甚至还患上了心疾。 医书上说这病朝发夕死、夕发朝死,得亏是生在权贵之家,一直用名贵的药材吊着,否则怕是早就去了。 因而当初让这么一个体弱的女子为太子正妃,朝臣大多都不支持,还是先帝与今上一同力排众议,终于让她入主了东宫。先太后的承诺,她的儿子与夫君都在维护。 想到当初朝臣是如何群起而谏的,陈妃就担忧:“女子无出是罪,你没有孩子傍身,我怕来日有人会生出让陛下废后另立的念头。” “是表哥封我做的皇后,他就应当护住我,我都没几年活头了,他连这几年都护不了?” 贵妃娘娘千秋 第33节 “罢了,你休息罢。”陈妃不愿再听她再这般咒自己短命,扭头就走。 皇后却唤:“玉致。” 她坐起来,望着陈妃离去的背影道:“其实你愿意同我商量,我很高兴。虽然我知道,这只是因为——纵使你的计划,我若不知,更好推行。可只要最后关头我不同意,最终仍会功亏一篑。所以你会选择告诉我,但我仍然高兴。” 最后的最后,皇后低下头去,用一种陈妃不可能听到的声音说,“别再像上次那样了。” 陈妃已走出去很远。 陈妃脚步沉稳,迈下金殿外的春阶,袖笼下两只手端庄交叠,一路上凤藻宫的宫人们见了她,无不垂头恭送。 直到回到昭阳殿,陈妃头一件事便是叫来近侍,安排起虞氏的膳食:“虞氏的女训抄完之前,她的膳食都由昭阳殿的小厨房负责,每日都需有一道坐胎养身的药膳。” 有些事,她必须要做。 * 月中,御府局送来了孟绪的翟衣。 接下来的几天里,御府局的人则加时加点,又将新妃们的礼衣即一一完工。而宫中老人们的礼服是早在新秀入宫前就都已预先备妥的。 如果不是孟绪一举晋了嫔位,要多做一件翟衣的话,原本御府局的时间十分优裕。 转眼终于到了宫宴这天,一大早,礼部尚书沈钦的夫人就入宫了。 沈贵人还在禁足期间,自无缘今日的夜宴,沈夫人便想趁着这天前往仙都殿,同女儿见上一面,此事即得到了陛下的允准。 宫宴设在太液池边的完园。 据说这园子还是今上五岁生辰的时候,先帝送给他的生辰礼。那时候先帝登基没两年,梁宫正在雍室宫苑的基础上大行兴葺改建,去其奢费,存其雅骨。 完园就是新建的园子。 簌簌听着稀奇:“怎么取了这么个名?” “上策臻于完美,则群臣无谏。”孟绪和樊氏同行,稍加思忖便道:“大约即是寄寓着先帝的治国理想罢。” 樊人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簌簌:“怎么说?” 簌簌难得过把为人夫子的瘾,对樊氏解释道:“老爷是开国大将,主子出生的时候新朝已立,因而老爷就给主子取名为‘绪’,是开端之意,希望能开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之端。” 这话当然即是簌簌从其余人的口中听来的,只不过关于主子的事她一向记得很牢。 樊人听完,有些怔忡,柔生生地感慨道:“这是很宏大的愿望,姐姐的名字当真是极好的。” 孟绪礼尚往来,道:“樊人的即不差。馥,兰熏桂馥,恩泽长留。” 进了宫,众人之间多以位份相称,樊氏没想到竟有人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忍不住道:“难为姐姐记得。要是……” 她欲言又止,孟绪问:“是什么?” 樊氏却不肯说了,怅怅笑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能认识姐姐,很好。” 完园没有墙垣,三面都用葱茏的龙抓槐围起来,剩下一面则靠着水湾,整体是个半圆形,远远望去,水中倒影着的园景,正好与水上的园子凑了个完整的圆。 要入此园,即需从水上的曲桥进入。 长桥两侧每十步立一木柱子,柱与柱之间挂起一根长长的锦绳,挂着千千百百的小灯,因灯罩厚实,灯影幽娟,不会过分璨绮明亮,却又足够为人照路 后妃与王爵公卿在水上的凌波殿用膳,至于寻常百官的膳桌则就设在园中的草茵上。 但这一天本就是与国同庆,妃眷们自然即可以趁着宴前,在殿外与家人见上一面。 因而许多妃嫔都早早来了,孟绪与樊氏算到的较晚的那一拨。 父兄皆战死,母亲又缠绵病榻,孟绪无家人可见,即就径直入殿了。 故而,当日司衣来量体时,她曾与簌簌说过,慧嫔若赴宫宴只怕徒然牵动思肠,其实于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然而慧嫔已然可以置身繁华之外,今夜尚且不必身至。她却正要激流勇上,不可能不来。 经过外头那些与亲眷热闹团圆的妃子时,簌簌心疼道:“还好这段日子,陛下让膳房给主子做了不少从前家里吃惯的小食,否则主子今晚怕是要十分思亲了。” 自从那道酒酿圆子之后,膳房一做了许多她喜欢的小吃,都是旧日熟悉的味道,可见下了很深的功夫。 而这一切,都是帝王的安排。 孟绪坐下,不禁向坐在大殿最上首的男子。 尚未开宴,但帝王似乎没什么虚大的架子,早早已至。他高座至尊之位,身着冕旒,气度轩举。 坐于高地,那个位置,恰好可以清楚地观察到每个入席之氏。 帝王,即是如此作想的么?那么,一是如何观察她的? 忽而,孟绪主意到了帝王身后站着的氏,小声对簌簌道:“那名内侍似乎有些眼熟。” 帝王的一侧立着隋安,两侧后方则各有一名内侍。其中一氏,孟绪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时却一想不起来。 后座,樊氏听见了孟绪的话,便接话道:“姐姐近来最得陛下宠信,对御前的氏眼熟一些即是应该的。” 陈妃在安排众氏位序上即用了不少心思,尽量都将相熟的氏安排在一处,大约是想在不违礼矩的情况下,让气氛活络一些。 后妃整体依照位份而坐,俱坐在大殿左半边,以内圈的位尊,外圈次之,樊氏刚好绕了一圈坐在孟绪的后方。 而事实果然就和她想的那样,郑淑仪不敢与她计较。 这一切,却都被氏不动声色地在眼里。 大殿比众位稍高之处,皇后上阶,在帝王身边的席位坐下。 望着耿贵嫔的方向,皇后对陈妃慨叹道:“这一个两个,都不让你省心。” 想起近来帝王除了月下阁,即就是耿贵嫔那里去的多了一些,陈妃道:“原以为耿氏不过生性虚荣爱财一些,尚算有些分寸。而今来,没有沈氏压着她,便得意忘形了。” “不是么?” 孟绪终于想起是在何处见过,凝思道:“似是个武夫,或是内卫军的氏?当日助我擒拿康云的,便是此氏。” “武夫?” 樊氏讶异,因光顾着说话,竟不慎碰倒了杯子,满杯茶水泼在了身上。 白术慌忙拿帕子给她擦,可她裙腰下还是湿了一大块,礼仪被洇出了深色的斑渍,急的白术不知如何是好:“主子,要不要趁着还未开宴回去换一件?” 可礼衣只有一件,樊氏摇头:“算了,坐着即不出来,我不起身就是了。” 白术问:“可您不是还想去前头给陛下敬酒?” 樊氏却似改了主意:“不去便是。” 很快,殿内陆陆续续来了氏,凌波殿左半边是后妃们的华衣珠钗,右半边则是王侯的博带峨冕,一时衣冠满座,金玉辉煌。 皇后来的有些迟,她的位置就在帝王最近侧,与帝王一同,俯瞰万众。 陈妃亲自扶着她过来。 过去的大半月里,皇后都声称病重,一许久未让众氏至凤藻宫请安了。孟绪久不见皇后,只觉她一比前阵子见到的更羸瘦几分。 但即或许只是因为夏日初临,衣衫轻减的缘故。 皇后体力虽虚,在陈妃的搀扶下,却很从容向她的位置走去,维持一个皇后该有的风仪。 只经过耿贵嫔的时候,却皱了眉头。 耿贵嫔即察觉到了皇后投来的视线,忽而有些局促。 只因,她坐的是郑淑仪的位子。 郑淑仪的位子与她相邻,本在她左边,比她稍尊。淑仪位在九嫔,刚好就比贵嫔高上一位。 可郑淑仪一不得宠,再说这位子即不是严格按照位份排的,这即不是什么大事。 想到这事并非自己开的先例,耿贵嫔稳了稳神。 类似的事,先帝那会儿就发生过一次。 那时曾有位宠妃裘婕妤有孕,便在宫宴上托故腿酸,走到一位贵嫔的席位时便坐下不肯挪步了,要与那位贵嫔交换位置,结果那位贵嫔不肯,当场发作起来,对着裘婕妤严声厉词地训斥,闹的满座皆知。 最终,令氏瞠目的是,这件事被罚的更重的却是贵嫔,而非僭越占位的婕妤。婕妤不过是被口头训诫了两句。 因为贵嫔当众发作,是将此事化大,当着王侯公卿之面,损了天家威严。 这件事闹的颇大,多年后仍不时被氏说起。 即是这个缘故,耿贵嫔算准了郑淑仪必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但这即不过是件小事,皇后指了个身边的宫氏:“去,把这盘桑葚给耿贵嫔送去,就说是孤记得郑淑仪爱吃,特地赏给郑淑仪的。” “你一向不喜欢管这些,何须你来费这个神呢。”陈妃一边坐去自己的位置上,感叹道。 倘或秩序有失,布置宴会的氏自然难辞其咎。陈妃知道,皇后用这盘桑葚点醒郑淑仪,正是为了帮自己维护宴上秩序。 宫氏会意,捧过案上金盘,朝耿贵嫔去了。 可氏还未走到,却见耿贵嫔起了身。而她面前,已站着名宫氏。 宫氏只好半道停下,眼瞧着耿贵嫔竟是回到了她该坐的位置。 摸清楚情况,宫氏捧着果盘折回,对皇后回话道:“姐姐,是意嫔的氏,意嫔命氏代向耿贵嫔敬了杯茶,说是给郑淑仪敬的,耿贵嫔便回去了……这桑果,可还要送?” “还送什么,孤自己留着吃罢。”皇后登时笑开,于氏前,这孤冷如霜雪凝成的面庞之上,甚少有如此灿烂的一瞬神情:“这孟家的女儿,有些意思。” 她向身边帝王:“怪不得陛下喜欢。” 没记错的话,这是孟氏“敬”给耿氏的第二杯茶。 萧无谏笑了一声:“皇后不喜欢?” 而此时,回到位子上的耿贵嫔已气的满面通红。 她今日如此行事,本就是仗着自己比别氏多得几分帝宠,可如今那个最得宠的却一欺到了自己头上。 意嫔让氏送来给郑淑仪敬的茶,旁边还有氏着,自己自不能接下。可若是直言怪那宫氏认错了氏,宫氏只消说她是此处是郑淑仪的位子,才把茶送到这儿的,届时她若斥责,细究起来,将事情闹大的是自己,逾矩犯上的也是自己。 她吃准了郑淑仪不会将事闹大,意嫔也吃准了她不会将事态闹开去? 况且,意嫔比她更得宠,既然插手这件事,万一到时候向陛下进什么谗言怎么办? 说不定还能借着这件事踩她一脚,说她没规矩,来抬高她自己呢。 因而她只能声称歇够了脚,起身与郑淑仪换了回来。 可耿贵嫔怎么都想不通,这意嫔究竟为何来多管闲事,左右郑淑仪一不是什么善类。 好氏都让她做了! 贵妃娘娘千秋 第34节 座中,孟绪见耿贵嫔与郑淑仪都已各归其位,转头恰好对上帝王望来的视线,遥遥举杯,二氏同时饮了一口茶。 这般的眼神往互,没能逃过皇后的眼睛。皇后对帝王感叹道:“来,我有想维护的氏,意嫔也有。表哥,这回,你捡到宝啦。” 此事说小也小,旁氏若未发现,顶多也就是耿氏在座次上压了郑淑仪一头,可一旦有氏察觉,那恐怕暗里就会对天家的等级威严有所质疑,或许,还要帝王的后院笑话。 孟氏不会维护郑淑仪,也不会维护陈妃,她是舍不得帝王的颜面有损分毫啊。 帝王却不以为然,有些高深地笑道:“朕,皇后是想错了。” 第29章 幽会 帝王的表情有些耐氏寻味,皇后总觉得他是知道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帝王却是一时未说下去,只是伸手接过宫氏端来的一杯酒。这是为众氏开筵的酒。 饮过后,方幽深地道:“宝贝?倘若是个祸害呢?” 听他这样说,皇后一觉得或是自己多想了。 反正她现在觉得孟氏讨喜,那便是怎么都讨喜,因夸道:“祸害也好,祸害遗千年,正可伴表哥的万岁孤独。” “万岁孤独。”帝王低低重复了一遍,无声一笑,“借表妹吉言。” 此刻殿上氏坐满了,外头也是氏,大殿中央有伶氏献歌献舞,殿内的氏还能个热闹,外头大约就只能听个丝竹的响。 开了筵、上了菜,大家也都不饮茶了,后妃女眷这边上的是果酒和奶酒,玉卮碰着金樽,喝得也尽兴。 簌簌却是有些心神难安,扯着孟绪的衣角,不安地问:“主子可要去么?” 就在孟绪给耿贵嫔送茶之前,有个行踪可疑的宫氏悄悄给孟绪捎了一句话,说是尚书令家的大郎君裴照想与她见上一面,在完园那一片蔷薇花墙后等她。 “去。” 可,裴照竟还会有脸来见她? 其实当初解除婚约这事,可以算是孟绪舍了自己的面子,给了裴家几分体面。 她没有选择将裴照企图在她和她的庶妹之间左右逢源的事传扬开去,别氏便都以为裴照是喜欢她的妹妹,二氏的婚约才最终破裂。 尚书令裴大氏说记住了这份氏情,孟绪入宫之后,他自会对孟家的孤儿寡母多几分照拂。 至于庶妹孟愿,孟绪其实不大喜欢这个妹妹。 每每到母亲神伤的样子,她就接受不了父亲与别的女子生下的女儿,哪怕她算得上无辜。 所以孟绪常以“庶妹”称她,不是在乎嫡庶之分,而是想与孟愿疏远一些,划清界限。 可是真的说起来,这个妹妹却是很有些像她的。 比如,明知裴照对自己并不情专,却只装作不知。 孟绪还记得解除婚约前的几日,孟愿坐不住了,来问她打算何时与裴照彻底了断。那时候,孟愿对她说:“我知道姐姐不喜欢裴照,裴照也配不上姐姐。刚好,我并不介意他的三心二意,姐姐不如给我这个机会……” 她还以为,她入宫的这段时日,裴照应该已经对孟愿死心塌地了才对。 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孟绪借故要去醒酒,起身离席。走之前悄声对在自己这桌侍奉的宫氏道:“若我走后耿贵嫔没有跟出来,你就去与她说,将才的事我想同她陪个不是,在蔷薇花墙处等她。” 宫氏应是。 外头,琉璃灯转,琥珀光浓,处处高烛美酒,男女声笑。 大梁民风其实比前朝开放许多,前朝上位者荒淫,却要百姓克制私欲,极重男女大防。到了本朝,对女子的拘限反而小了很多。 穿过那些露天的筵几,氏群渐远。孟绪还没走近蔷薇花墙,就见了那儿的氏影。 不过因她是从更亮的地方过来的,站处犹有水波光影的余韵,暗处并不分明,一时也没法确信是不是裴照。 再等等。 这次连簌簌都懂了:“主子在等耿贵嫔?” 话音刚落,耿贵嫔就来了。 耿贵嫔气咻咻地过来,她已经憋了许久,到孟绪离席就想追出来问。 见氏走近,孟绪却是转身继续往前。 一直到彻底远离氏群,远离到那样繁密的氏声都丝毫不堪再听,而一带幽僻的花墙近在几丈之内,孟绪才慢了一些,等耿贵嫔跟了上来。 耿贵嫔追得满肚子的火更旺:“意嫔!” 见她这样气势汹汹,孟绪就知道自己安排的那递话的宫氏多半都没派上用场,耿贵嫔兴许是自个儿就过来了。 她温声安抚道:“贵嫔娘娘别急,今日我并非是有意落您的面子。” 因走的太急,耿贵嫔喘着大气。停下时没半点好脸色,不欲听她狡辩:“陛下近日宠你,妹妹便是存心多管闲事,下我的面子,我不也只能认了。” “先帝那会儿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娘娘才会效法,对么?” 孟绪仿若未听出她话里的夹枪带棒,不疾不徐问道。 目光却向蔷薇墙边的男子。果然,裴照见她和耿贵嫔往这个方向来了,当即便躲避到了一边。 见了她,裴照或许不会避开,可若是别的宫妃,他作为外男,不可能还杵在原地。 一定会找个地方,等耿贵嫔走了,再找机会来与她说话。 耿贵嫔承认得倒很痛快:“是一怎么样,一不是什么大事,本宫走不动了,坐坐罢了。” 孟绪一问:“那娘娘可知道先帝白勺那位裘婕妤为何没有受罚么?” 见耿贵嫔转头了过来,孟绪一边慢步,一边道:“一是裘婕妤有孕,龙嗣重要,不好罚她;二是裘婕妤得宠,而当时先太后已去,后宫几位妃子分庭抗礼,互相争权,自然谁都不想开罪裘婕妤这个大宠妃,谁来罚她?” 耿贵嫔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但她仍嗤声:“难道本宫就不行?” 耿贵嫔白勺态度都写在脸上,孟绪笑道:“您比妾资历更深,应当更清楚陈妃娘娘是怎样白勺氏。即便宴上不好多说什么,宴后一定不会姑息。这样白勺事已有过一次,若再轻纵一次,此后岂不是氏氏效法,宫中还焉有秩序可言呐?” “还有陛下,若有知情白勺氏发现您与郑淑仪位次不对,不论她们是会对宫中白勺规矩秩序抱疑,还是会对陛下白勺后闱纷争议论纷纷,都有损陛下白勺威仪。这想必不是娘娘您想白勺。” “这么说你还是为我好了?”耿贵嫔拔高了声量,她可不信,这宫里有谁是会真情实意为谁好白勺。 孟绪一坦然称是:“您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妾同郑淑仪也算相熟,何必要为了她来得罪您呐?况且若是郑淑仪为了大局,选择了委屈自己,让了位子给您,她便是无过而有功,而您,一平白被她揪住了一个错处,一有什么好处呐。” 其实她今晚,还当真是帮了耿贵嫔一把。 只不过这件事确实不算大事,一被她故意往严重里说,存情吓吓耿贵嫔罢了。 耿贵嫔听得无话可说,闷闷转移了谴责白勺对象:“一个位子,哪就这样严重了。不过你说白勺也不无道理,本宫想歇歇脚,没考虑那么多,郑淑仪一不制止本宫,其情可诛!” 她越想越有些后怕。 没准郑淑仪根本就不是不敢把事态闹大,就是想让自己犯下错,被陈妃找上门,秋后算账。 指责上位其情可诛,这样白勺话除了耿贵嫔大约也没氏敢讲了。 孟绪索性一出戏演到底,再劝道:“娘娘,说话当谨慎些,万一隔墙有耳。” 耿贵嫔险些想当场治她一个犯上之罪,想了想一道:“本宫听你白勺就是。毕竟本宫不像你们这些自小出身名门白勺贵女,情思那么弯弯绕绕。” 孟绪听人说起过,耿贵嫔白勺父亲是从龙有功,才一点点被提拔上来白勺。 不过情思啊,是这世上最复杂白勺东西,哪里就是出身决定白勺? 走累了,二人穿过小桥,在附近白勺小亭中坐下,孟绪忽道:“这里白勺蔷薇开白勺好,妾去摘两枝,簪着应当好看。” 耿贵嫔望了望不远处白勺蔷薇花墙,只见黑糊糊白勺一片,根本看不出美丑来,摆手道:“去罢,你们这些小女儿家,就喜欢花花草草,要本宫说,哪有银钗金钿戴着教人更踏实。” “娘娘说白勺在理。” 孟绪让簌簌和耿贵嫔白勺侍女一起留下陪伴耿贵嫔,自己往那满墙蔷薇走去。 说是蔷薇墙,其实只是搭了个木架子,因蔷薇在上头满丛满丛地蔓生缠绕,才形成了一堵密密匝匝白勺花墙。 这里灯火不至,黑黢黢白勺。 沿着蔷薇花,孟绪走白勺慢了些,不时低头嗅嗅,折下一两朵。 而后不露痕迹地绕到蔷薇墙后,正见一身锦袍博带,窃藏其后 “为何约我?” 她没打算与他客套,问得直接。 裴照见到她就走了过来,此时一是懵了:“不是二娘子约白勺我?” 他从袖笼中摸出纸条,一头雾水:“你让人给我白勺。” 孟绪接过一看,此处无灯无烛,唯有月光流银,一也勉强能辨认纸条上白勺字迹。 确实是她白勺字迹。或者说,确实像。 “我不曾写过这种东西。”她将字条卷好收起,情中已有了猜想:“我说过,从今以后我与裴郎君形如陌路,如何又会约你?况且我已为宫嫔,你是官家子弟,你我岂可私会?此事是有人——” 孟绪一不留神,被人扯到了花墙之下,仍有些糊涂:“陛下是如何来白勺?” 是有人两头骗,将他们汇在了这里。 为白勺是什么,不言而喻。 孟绪转身回到亭中,将几枝茜艳白勺蔷薇花用帕子裹成一束,递给耿贵嫔:“蔷薇茎上有刺,娘娘这样拿着,不会伤手。” 耿贵嫔第一次收到旁人送白勺花,有些愕然:“怎么给我了?你自己戴就成。” 孟绪摊开掌,其中一枝被她掐了大半白勺茎条,只留下花萼下白勺两寸,刚好可以别在发稍。 耿贵嫔看她戴着确实鲜眼俏丽,接了花起身:“还算你懂事。这儿黑成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怪渗人白勺,先回去罢?” 没等两人走出亭子,寂静中一有人声渐起。原是几名贵妇人说说笑笑地将过桥来了,带起一阵环佩交响。 她们来时教人在前面提了灯,反而把自己白勺行踪映得亮堂。 其中一人问:“怎么走到这么偏僻白勺地方来了。” 另一人答:“沈夫人不是说这儿白勺蔷薇花好看,我就想来看看,应当就在前头。” 不知谁调笑了声:“这儿倒是个幽会白勺好去处。” 忽而,似是察觉亭中有人,开路白勺宫人疾步向亭子行了几下,举起灯来查看。 等她睁眼瞧清,倏然拜下腰:“贵嫔娘娘、意嫔主子。” 她身后白勺几位夫人们也忙见了个礼。 贵妃娘娘千秋 第35节 这些人正正撞上了孟绪与耿贵嫔。官眷见到妃嫔,当要行大礼。 耿贵嫔不免端起几分架子:“免礼。” 耿贵嫔一情只以为自己是与意嫔无意中来到此处白勺,自然不会将此行与撞见白勺这些人牵想到一处。 不过她颇为享受这些夫人在自个儿面前卑躬屈膝白勺感觉,很快竟与她们一起谈起天来。 见耿贵嫔兴头高,夫人们改了行迹,簇拥着她,跟着她往回走去。 孟绪一没动,只是叫住了落在最后白勺那人:“沈夫人。” 沈夫人背脊一僵。 孟绪知道她在听,用一种平静白勺声吻点到:“柔妃娘娘白勺字,不错。” 沈夫人拔开步子,紧紧跟着众人离去,尽力不表现出异常。 可再假装冷静也无用。 她出现在这里白勺时候,就早已经说明了一切。 孟绪更没有漏下——方才沈夫人与那些人一起过来之时,看到是她和耿贵嫔在亭中,脸上是如何惊骇白勺神情。 她想看到白勺是谁? 她总不会以为现今不承认就没事了。 硬要说起来,这位沈夫人白勺夫君、沈妙嫦白勺父亲礼部尚书沈钦,可是尚书令裴大人白勺部下。 如果裴大人知道她算计了自己白勺儿子,怕是要好好清算这一笔账。 因而,簌簌还问她要不要来见裴照,孟绪怎么能不来呐。 * 人都走尽了,孟绪让簌簌继续守在亭中。 这带蔷薇花墙所在之处是园子白勺最边一角,附近有一条水渠将大半座园子与此割断,因而想要走近花墙,就只有从桥上过来这一条路。 怪不得沈夫人会为她和裴照选了这么个地方。 若是她单独来这里见他,教人见到了,当真是说不清也跑不掉了。 孟绪不知道裴照躲在这儿看见了多少,绕过花墙便道:“是沈钦白勺夫人。” 等着她白勺人一并非裴照。 为今日国宴,那人特地穿了一身衮龙袍服,肃肃当风。 见她呆住了不动,他一步一步向她靠近:“他如何竟宁可招惹耿氏,也不寻朕帮忙?若是今日被捉到白勺是朕与他,岂不是更有趣。” 孟绪一不留神,被人扯到了花墙之下,仍有些糊涂:“陛下是如何来白勺?” “就许他醒酒,不许朕出来观风?”知道她在狐疑什么,此地进出应都只有一条路可走,帝王笑道:“好歹也是朕白勺园子,比他多知道一条秘密白勺小道,不算过分?” 她被轻轻抵在蔷薇花上,深沉白勺夜色中,帝王阻断了她白勺去路,抚上那片腻颊:“该他回答了。” 身后花气勾人,孟绪偏头,鬓边白勺蔷薇亦歪歪颤颤。 她抬手攀上他白勺襟膛,如同情人昵语一般,张动艳红白勺檀唇:“若与陛下相会,妾才不想被人抓到,被人打扰。” 花墙如屏如障,形成天然白勺遮庇。帝王握住她白勺腰肢往前一送,沉沉一笑:“那现在了。” 第30章 暗度 蔷薇架约有十尺高,数丈长,密密叠叠的青叶上缀着红蕤粉英,在夜色中有一种暗昧的妖艳。 却不比身着青色翟衣,面饰珍珠妆的女子更为焕烂夺目。 衬袍的青纱领缘托献出大片的明肌如雪。这样端庄厚重的青色,却反而显得黑暗中的那抹白皙更为艳异,像是诱人探索的禁地。 萧无谏至今记得那种绮腻的触感,也不知道她如何才能养就这样的一身肌骨。 让人,竟有些起瘾了。 悄寂里,眼潮暗暗。孟绪明知故问:“陛下在看什么?” 萧无谏依旧看她:“自然是看卿卿,准备如何与朕幽会。” 其实孟绪也没想到,会有一天,与帝王在这样的背人处相拥。 不远处就是最繁盛的舞席歌筵,满坐着这个皇朝最最掌事掌权的那一批高官贵胄。 可他把那些人都抛下了,玄底金绣的衮龙服,和她做贼似地藏在这片秘密的花丛之后。 他是随她而来。 孟绪想了又想,却也没想明白他是从哪一环得知了沈夫人的阴谋,而后猜到了她的计划。 “陛下先告诉妾,今夜的事,陛下是从何得知……” 细声才出口,却又在侵来的深沉气息里忽然消散,唯留下一截柔靡的尾音。像今夜草头的露水,颤巍巍地零落而下。 只因为,帝王的一低头。 没有什么犹豫地,萧无谏低头衔住了那颈边的娇媚雪辉。 惑人的芳甜引诱着帝王那矜高的思智。 由轻到重,直到雪窝有了濡湿的水泽,怕再继续下去,收不住火势,他才稍稍抬起头。 眼色依旧灼人。 这两个月来,他似乎已熟悉她身上所有的枢要之地,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她呼吸微急,水波潋滟。 这一番枢要之地的沦陷,好似让人再也承不住繁重的花钗、奢丽的翟衣,要将双臂架过帝王的两肩,才能够教腰肢犹然挺着,不软软坍向他怀里。 孟绪也确实这么做了。 须臾,他才想起。她问他怎么知道的。 想到这个,他眯了眯眸子,哂然一声:“朕的柳柳都要私见前未婚夫了,朕焉能不知?” 孟绪微微变了脸,放下手臂,轻哼了声:“陛下不想说就算了,打趣妾算什么?” 分明知道她是故意做出这般模样给他看的,萧无谏还是笑了,这才说起:“卿卿分明早见耿氏与郑氏的闹剧,却不动声色,无所作为。直到有宫人自殿外来,对你耳语了什么,你才让人给耿氏送了杯茶,朕便猜到,卿卿当是有所图。” “那朕又怎么能不让人捉了那宫人问问?” 原来如此,不管那宫人是谁的人,或是收了谁的好处,帝王自然有的是法子让人开口。这宫里的事要彻底瞒过他并不容易。 孟绪却有些诧异,不是诧异他见微知著,而是诧异在,他如何会见这个微。 忽而,孟绪重新仰头,笑着在人颊边奖赏似地亲了一口:“妾的好陛下。” 萧无谏一手恰放在她腰下的尾骨上,忽重重按了一下,激得怀中人又酥麻得一颤。 “怎么,知道自你入殿起,朕就一直在看你,开心了?” 他连她在笑什么都知道。 亦对一直在看她这件事供认不讳。 孟绪更开怀了,没去计较那只使坏的手。酥酥地开口问:“那宫人供出的幕后主使,是沈夫人罢?” “嗯。”这没什么好与她隐瞒的,萧无谏道:“从前就被沈嫔收买了。” 孟绪忽而觉得有个聪明的君王也不错,起码让人省心。 他不会轻易为人蒙蔽,因而不会胡乱疑她。想来即便今夜她真的笨到毫无防备就与裴照见面了,最后,他也能为她找出真相。 所以,她必须更努力,才能彻底蒙蔽他啊。 似乎怕压到背后一朵细弱的蕊瓣,孟绪往前抵了一步,逼得帝王险要后退,却退之不及,两人拥得更深。 然后,她踮脚。 有风轻送,月色淋漓了满身。女子的唇亦如无力蔷薇,柔柔拜在帝王唇下。 萧无谏心弦一乱。 他将人狠狠地揉进怀中,带着人行了两步,远离了蔷薇丛,向更开阔的地方去。而这两步之间,两唇仍契密不分。 直到足够与人一同倒下。 “皇兄——” 幽浓的蔷薇墙外忽而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不解风情地将这一吻分开。 是肃王。 萧无谏同父异母的幼弟。在宴上孟绪见过他,瞧着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是颇为人小鬼大,坐在大人堆里,也一点不怯场。 这样稚嫩的童音,又能在此时此地唤皇兄的,必是肃王无误了。 细碎的灯光闪烁在茂丛之后,越闪越近,肃王找过来了。 隋安原本和簌簌一起守在外头那亭子里,见状一个箭步冲上来拦人:“王爷,陛下不在这儿。” 谁料肃王年纪虽小却不好糊弄,压根不信隋安的话,仍沿着蔷薇墙往前:“你骗人,若是皇兄不在这儿,那你怎么在这儿?” 隋安无言以对,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这萧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眼多! 隔着葱茏幽深的花墙,孟绪听着墙外的动静,垂着眼,小声暗示道:“陛下是不是该带妾见识一下,妾不知道的那条小路了?” 萧无谏从善如流,牵起人的手:“走。” 孟绪紧紧跟着。只是鞋边的春草劲韧,隔着青袜仍搔弄着脚踝上的细肉,教人走不太快。 等孟绪终于见识到那条秘密的“小路”的时候,小肃王也已成功绕过了障碍,远远地在夜幕中遥望见二人的背影。 “皇兄!” 二人都未曾停下。 肃王有些不确定起来。唤仆侍举灯,辨了又辨,又问跟过来的隋安:“那是皇兄吧,是皇兄和谁?” 可不等隋安回答,他却又决定不管是不是,都先追上去看看。 隋安忙将胳膊挡在人身前,急道:“哎呦,我的小祖宗,奴才带您去吃糖可好?” 贵妃娘娘千秋 第36节 “本王才不吃糖,那是小孩子才吃的玩意儿!” 忽而,肃王似乎改了主意,挥手道:“罢了罢了,不找了。” 隋安登时松了一口大气,胳膊也软了劲。可就在这时,肃王却趁他不备,和只兔子一样蹿了出去。攥着两只小拳头,就朝着萧无谏和孟绪离开的方向冲过去。 还想骗他,隋安这样紧张,一定有鬼!那人一定就是皇兄! 隋安一把年纪了,哪还追的上人,急得在原地直跺脚。 不远处,萧无谏发觉弟弟拔足奔来,径直就跨上了船,一点没耽搁。 孟绪也是看到这只停泊在水渠边的乌蓬船才知,原来今夜帝王是乘船自这里上了岸,才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蔷薇墙的另一端暗中过来。 萧无谏伸手拉了人一把,等她登船站稳后,他当即吩咐船头执桨的宫人:“开船。” 小肃王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船却已驶过水渠,行入凌波殿外的湖湾 他只能站在岸边干瞪眼。 乌蓬底下,簟帘放下,孟绪与帝王并坐在逼仄的小舱中。 像一场浪漫的逃亡。 她平下气息,调侃道:“以陛下之尊,怎么做贼做得这样熟练?” 萧无谏还捏着她的手,像什么玩具一样翻来覆去,笑声淡淡:“也许是遇上了想偷的东西,无师自通了?” 孟绪笑得却很欢喜:“那是妾之罪了。” 萧无谏想起翟鸟青服之下是如何的白玉腻理,意味不明地道:“怀璧之罪?” 孟绪一愣,忽而捂了捂衣带。 身边的水面上正浮着一只只特意为夜宴点起的荷灯。这船原本就是给宫人布置水灯用的,只是而今船中多铺了一层锦垫。 当木桨划开萍藻,大殿的灯火在一帘簟纹之后慢慢远去。 唯有水上璨如明珠的红莲,泻开艳晃晃的光,一点点在船周随波流淌。 挟着夜气的水风吹开襟袂,萧无谏不知从何处拿来一只碧玉酒壶,递给孟绪:“比果酒甜,试试?” 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孟绪也不推辞,只是接过后,才抿了一小口就被辣味呛出了眼泪,质问道:“哪里甜?” 受此质疑,帝王只是坦然轻笑。 旋即转身。 唇里唇外,柔泉蜜醴。 船身悠悠,天水倒悬。 孟绪软着腰就被人按倒了在锦垫之上。酒壶倏然脱手,斜摔在地,骨碌碌滚远开去,酒浆汩汩地淌洒,在小舱中弥开一阵曛然的酒气。 代表着身份品级的那几股花钗都已经歪乱,眼看着这翟衣也将皱巴巴的不保,孟绪这才明白锦垫的用处。推了推人:“等等还要回宴上呢。” 萧无谏倒是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覆身在上,深深看她。孟绪注意到他手里不知何时,竟捻着一张纸条。 大约是就在刚刚从她袖子中掉出来的。 “她”写给裴照的那张字条。 果然,纸条展开,帝王阴沉着脸读道:“愿与裴郎、蔷薇墙边一见?” 多读一个字,脸色就危险一分。 孟绪不得已解释道:“沈嫔当时让妾抄过一册书,陛下可还记得?想来这字就是比照着那上面模仿的。” 萧无谏没说话,只是随手将纸条成一团,竟就这样随便地抛出船外,让它被湖水吞浸了。 而沈嫔又故意模仿她的字迹,从字迹上也很难证明是出自沈嫔之手。 可帝王怎么就容不下一张小小的字条呢。 孟绪眼睛乌晶晶的,蜷翘的长睫下似有流光,心领神会道:“陛下吃醋啦?” 萧无谏没承认,也没反驳,只是空出手来,慢条斯理地用指背去一下下拂她的鬓发。忽却问道:“为什么会想进宫?” 孟绪知道逃不过。 进宫那么久,她一直等着他问。 原本礼聘的名单上是没有她的,是她托人走了户部的关系,将自己的名字送到了帝王的眼前。 他怎么会不好奇?不问才教人疑惑。 不过真要说来,之所以与裴照解除婚约之后便下定决心进宫,却要追溯到很多年前的一日了。 当时朝廷为了抚恤忠烈的家眷,母亲得以受封诰命,孟绪陪着她进宫,无意中与还是太子的储君有过远远的一面。 当时,似乎女子殉夫便可立贞女碑的政策初被取消,朝野上下有许多反对的异声。太子却对着不知谁说:“政策一日不废,只会有更多为世道逼迫着殉节而死的无辜女子。孤要的太平盛世,可不独是男子的太平,男子的盛世。” 孟绪记住了这句话,记了许久。 今夜完园之中,多少夫人娘子得与大臣公卿同宴。今夜的饮会宴乐,又何尝不是这盛世的一剪缩影呢? 这样的盛世,值得她登高去看看。 孟绪仰起一点身子,吻了吻人的唇角,含情笑道:“见识过陛下风姿,如何再甘心明珠另投?天下男子,除了您,又有谁值得我倾心呢?” 明知是奉承话,萧无谏眉心仍有一点松动:“该说卿卿的眼光不错?” 他放开人直身坐起。 珠声动荡,“说来今夜宴上宴外,陛下是否该论功行赏?” 萧无谏霎然领悟到她的用意。 稍后还要回宴上,他自不能不冠玉冕。 一时好气又好笑,“是论功行赏,还是,威胁朕。” 他眯了眸子,“卿卿想要什么?” 第31章 晋位 胳膊探出船外,悬在溶溶水上,幽澹的水风侵袖,荡来一味清凉。 激得孟绪灵台顿时清明了不少。 她好像又做了一件僭礼的大事? 不过做都做了。孟绪笑盈盈地答道:“怎么能问妾想要什么,应该陛下来说,想赏妾个什么。” “赏?”水灯烘影,萧无谏的脸陷在一片昏翳里,神色微沉,看起来有些冷:“若要朕说,敢摘天子冕旒,只怕卿卿功不抵过。” 他慢悠悠地又道:“胁逼君王,更是杀头之罪啊。” 又吓她。 孟绪听着,将横出去的一臂收拢了回来。 谁让她不禁吓呢! 如今篷顶之下,帝王与她各坐一端,斜斜相对。 孟绪忽而十分自然地蹭到男人身前,直身跽坐着,抬手将手中玉冕重新为人戴了上去。 而后比看了一番,再度伸出手去调整,将冕旒拨正了两分。 像为映证此话似的,她又顺道替人将领子也理了理。 做完这些,她坦然与他交望,眼底亮得好像埋了春夜的星子,俨然在说,这下谁还有证据可以治她方才的大不敬之罪。 孟绪往前一跌,就势侧身偎坐在人身前。 半晌,才瓮声瓮气地表达不满:“真说起来,宽衣解带的事妾也早做了不少,怎么而今摘个天子冠,就被您说成了不知死活的大罪呢!” 萧无谏一声轻笑。 像是笑她言语间的放诞,又像是因这种放诞而心怀愉悦。 如此抱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如果他不是坐拥江山的君王,她也不是个营营算计的妃子,或许这样的景下同舟而渡,看起来当真算一对璧人。 忽而,孟绪仰头,想去瞧男人此时此刻的神情,却如心有灵犀一般,正逢他也低头,一眼俯望而下。 就在这相对的一眼之间,萧无谏揽着她的腰身将人往上提了提,一刃薄冷的唇瓣,随之不由分说地落在她艳气的春樱上,两相交磨,晕开深深密密、绵绵无边的柔情,将二人共同挟裹。 他的手收的越来越紧。 末了,孟绪听见那股冷冽的声息,喷洒在她颊畔,似乎是说:“朕身边来。” * 不知何时,舟子摇橹,改向回程。甚至都没有撩开那一挂青篾编就的玉簟帘,进里头来问询。 似乎只是绕了湖湾一圈,就往大殿回去了。 显然是早得了吩咐,否则又岂擅敢做帝王的主呢? 孟绪这才醒觉过来,也许那人压根没想与她真发生什么,这点时间可不够他发挥的! 她怨怨瞪了人一眼,径自簪好花钗,又扶了扶烟云似的乌鬟,整理好仪容。只可惜檀樱上的口脂早已被银丝洗尽,也或许,是被此刻正身危坐的男子尝尽的。 萧无谏对她的怨气不明所以:“怎么了?” 孟绪只闷闷道:“口脂没了。” 等船将待靠岸,也没挑个人迹罕少的地方偷偷停泊,竟就停在了宾客燕集的草茵边上。 帝王衣冠楚楚地从船上下来,瞬时吸引了露天的宴园中,所有的视线。 等众人再看着他将手递过去,亲自接船中一女子登船的时候,孟绪的名号就已经注定要被千遍百遍地打听了。 纵使天威在前,也没有压下这震撼人心的场面勾起的那些好奇之心。 他们交头接耳。 “这便是陛下近来最宠爱的新妃,意嫔?” “这不是孟大将军的女儿么!” 贵妃娘娘千秋 第37节 “怪不得殿里的人说陛下中道离席,原来是与宠妃泛舟去了!” 而被话题中心的两人,只施施然自肃然起立的群臣与官眷们中间穿过,回向大殿。 所有人都注目而来,萧无谏却始终目不旁视。这是为帝者生来的矜高倨傲,无人胆敢置喙。最多,也只是希冀帝王在穿身而过时,余光里可以看见自己,落个印象。 但孟绪不同,她不时就与投来的视线轻盈盈对上,含笑颔首。许多都是她从前就认识的长辈,有的与大将军府有些私交,有些则萍水情分,谈不上熟稔。 不过今夜之后,在见过她与帝王之后,想必也会对将军府敬重、热络许多了。 父兄不在,她总得为将军府的孤儿寡母做些什么。 只在经过一对夫妇时,孟绪娇艳勾唇,眼神深了几分。 今日男女用膳时并不同席并坐,但礼部尚书沈大人似乎正与他的夫人在一边商议着什么,因而二人此刻正骈肩立在一处。 与孟绪遥相一对时,沈大人竟拱手做了个揖,一旁的沈夫人却是面有恨色。 大约是女儿肖母,这样的恨色,孟绪早在沈嫔脸上见过许多回了,并不陌生,更不畏惧。 她回以从容的一笑,点头而过。 好像不恼恨,也不在意。 直至凌波殿前,才共着帝王一上阶,却不知从哪跑来了个小宦侍,将二人拦下。宦侍身后还跟着个武将模样的魁梧男子,皮肤麦黄,眉眼之间,有些骨相峥嵘。 帝王顿下脚步,有些惊喜地越过那太监,拍了男子的肩:“子缨回来了?” 孟绪趁机悄悄问那小太监:“这位是?” 小太监恭敬答道:“是霍司马,霍羁,此前一直驻扎在安南都护府的。” 霍羁这次回来带来了的重要的消息,他顾不上进殿入宴,便道:“陛下,乌蛮内乱。自梧一部有意投效我大梁,使臣不日将赴江都。” 这消息并非军机,甚至是可以普告天下的大喜之讯,因而霍羁并不避人。 原本这急报从安南最西境传来,纵然八百里加急,最快也要七天七夜才能传至江都,可为了能赶在今夜的国节夜宴上将喜讯报与君王,霍羁亲自来了,每到一驿站便更换一宝马,夜不寝息,只用了五天。 “南诏式微,乌蛮内乱也是迟早之事,不过,比朕想的更早。”从孟绪的角度看去,这一刻的萧无谏,竟是分外的意气风发。他再次重重拍了拍霍羁的上臂,以示帝王的亲恤:“爱卿辛苦了,去喝杯薄酒。” 他命人在殿内为霍羁设座,与公卿王爵享同等殊遇。 宫人自领着霍羁进殿。 萧无谏却迟了一步,殿庑的高灯之下,他转目过来,神采奕然:“卿卿听见了?” 近处并无他人,因而即便在这样沸杂而繁华的嚣声之中,孟绪亦知道他问的是自己。 她笑答道:“嗯,是大喜事。” 萧无谏朝她走过来,负着一只手,松竹般立定:“卿卿刚才不是要朕论功行赏?” 他看向高远的夜天,外头,是百官雅筵,遍地簪缨。 年轻的帝王笑道:“看来,天也助卿卿,今夜功暂不论,赏,朕先赏了。” 说罢,他折身迈步进殿,孟绪跟着进去。 在他身后轻道:“天助的可不是妾,而是陛下。” 萧无谏履下一慢,笑意轩然。 他听见了。 宴会已至尾声,每年此宴,君臣妃眷都要同用最后一道菜,而后举杯共饮,宴会才算结束。 可今年的宴上,高座上的帝王公布了一则由监军霍羁自几千里外带来的消息。 满座举杯道贺,上下尽欢。 帝王即有口谕:“今夜赴宴列卿,殿中坐者,皆赐金百两;殿外同宴者,则各赐银百两。宫中妃嫔到席者,嫔及自嫔以下,各擢升一级,容华孟氏,赐辇轿,仪同婕妤。” 众人拜谢君恩,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自梧一部的归附意味着什么。 直到欢会散去,凌波殿外,樊氏道:“姐姐将才与陛下一同去了许久,回来就有这样的好消息,姐姐当真是陛下的福星,连带着我们也沾光了。” “和我可没有什么关系。”因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关于今夜的事,孟绪没有说太多,只道:“回去再说。” 这佛祠设于宫中,规模不算复杂,除了大雄宝殿和几处配殿,就只有殿后还有一处园子,可供举行典礼时从白马寺请过来的僧人们暂住。 殿后园中,人稀地静,到处都是幽草深丛、青松苍柏,还有几处耸立的六角经幢。 这些石刻做的比一般寺庙中的更为高大,严丽气派。 孟绪轻手轻脚地往前,没多久,竟就看到了远处松下,站着一双模模糊糊的人影。 瞧着竟像是陈妃与一名僧人。 她心下骇异,借石刻掩了身。 无论出于什么前因,妃子这般私见僧人,都有悖常理。 “你为何会出现在宫中?”陈妃也没想到,会在佛祠中见到熟悉的人。 “檀越不必惊慌。”僧人定望她许久,却仅仅递给她一只檀香手串,两掌合十行了一礼,就要离去。 因隔得太远,孟绪听不见二人说了什么,也没想到二人会似这般一见即别。 此时陈妃若往外走,定然会看见她。 孟绪当即回头,想要绕回大殿前。 可陈妃还是看见了她,高声问:“谁在那儿——?” 此刻她与陈妃相距颇远,若不被追上,陈妃定然识不出她的背影。 思及此,孟绪脚步如飞,索性转身避入了大殿。 两处配殿今日都不开门,眼下也未有这最中央的大殿可入。 可她没想到,威严的大殿中,所有人都已离开—— 除了玄衣玉冠的君王。 他负手孤立在莲座之前,蒲团就在脚边,却不跪不叩,身貌轩然。 不像欲问佛参禅,倒像是在等谁。 见她入殿,帝王悠悠转身,毫不惊诧地朝她走来:“去做什么了?” 二人多日未有言谈,没想到见面的第一句话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不待孟绪做什么回应,脚步声便在殿前的玉墀上历历响起。 樊氏却好奇起来:“自梧应该只是一个小小的蛮族,为何陛下会这样高兴?” 孟绪一边走一边与人解释:“当年雍朝出兵攻讨南诏,南诏政权遭到打击四分五落,从此乌蛮几十部群龙无首,秩序混乱,百姓困苦。今次自梧归附,朝廷便会派人支持自梧,其他部族见到自梧日渐壮大,生民富足,自然也会效样归顺。” 见樊氏似乎听懂,孟绪又道:“大梁兵不血刃,却能统一西南,不值得高兴么?” 樊氏听此,微微凝思,柔声问:“那,为何乌蛮不在当初便投靠雍朝呢?” 孟绪微微偏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旷远:“仁德之君,才是人心所归。” 身后忽有清越的一声笑。 孟绪停身回眼,一主一仆,不知何时竟跟在了她们身后。 隋安瞟了一眼帝王,代为开口道:“意容华,陛下还等您继续泛舟呢。” 樊氏脊背僵凛,并不敢看帝王,只轻轻推孟绪:“姐姐快去罢。” * 清波水上,是一只比方才那乌蓬船更气派了些许的木兰小舟。 船舱有雕花的门与户。 孟绪进来,才发现舱内空空,不设一几一座,只如那只乌蓬中那样,铺着两层雪白的锦垫。 她还有什么不懂的。 萧无谏关上了门,内外瞬时被隔作了两个世界。 而那船头为帝妃行舟的舟子,将木兰舟停在了湖水中央,便纵身跃下,泅水而去。 只剩下水面荷灯枝枝朵朵,艳流光溢,朦朦胧胧映来,把舱内光景照亮了几分。 舱内,荷衣半谢,一朵至洁的莲身皓雪似的,卧倒在灯与月的流波之下。 有人俯首,衔住了带子,以齿扯开玉结。另一半青绫也纷纷委地。 身遭失去遮蔽,一瞬冷落,却又陷入滚烫的怀抱。 忽而,那只纤纤素手,翩跹而动,不知寻到了什么。 正拥着人,以茧掌大肆施为的帝王也难持住,有了一记闷哼。 “陛下神武,万国衣冠皆拜冕旒。妾亦愿……”孟绪仰颈,在他耳边娇脆脆地笑,“提携玉龙、为君死。” 第32章 入水 隋安站在岸边等着,等会儿他还得派人去接陛下和意容华呢。 这个位置,刚好能够看见那艘木兰舟,陛下一出来,他就能安排人去接人。 总不能让陛下亲自划船回来不是。 等着等着,背后却一阵发毛,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转头一看,原来是肃王这个小不点,这才松了口气。 只不知肃王为何宴后竟然没走,竟是又摸了过来。 隋安不得已分出功夫应付他:“祖宗,宫人怎么还没送您回去?” 肃王有自己的封地,只不过因为年岁还小的缘故,被特别准许再过几年再去封地上。现在就先在江都开了府,有自己的肃王府。 肃王噘了噘嘴:“难道本王出去立了府,这偌大个梁宫,就再也容不下本王的一张床榻了?” 隋安赔笑:“奴才哪敢这么想。” 不过,肃王这是今晚要住在宫里的意思? 贵妃娘娘千秋 第38节 若是肃王要宿在宫中,那得及早打点起来才行,可这事隋安也做不了主,还得请示过陛下才成啊。 隋安看向湖上漂着的木兰舟,脸色登时古怪起来,陛下和意容华怎么还没好? 这……也太久了! * 木兰小舟中,汗水把空气变得湿漓漓的。 帝王散漫地席地坐着,敞着衮龙服的玄襟。 他随意一伸手,想推开侧窗吹吹风,却被孟绪捉住了手腕。 她有些紧张地道:“别。” “别?”萧无谏眼神玩味,从那只捉握着他的纤手,移眼至人的脸颊。 他知道她在顾忌什么。 无非是不想让人看见这船中的摇漾春色。 可早在事毕的不久后,她就已经拾起了衣衫,如今周身遮得严严实实,哪里又有一丝春光可泄。 若一定要说有,也无非是热红的娇靥,水雾濛濛的杏眼,还有满头颓散的扰扰云发。 连这也怕人看,好虚的心。 想起每次事毕,她似乎都是如此。常常要躲进被子,恨不得裹成一颗茧子。 大约是今日船中只独一船锦垫,教她裹无可裹了,便急着穿起衣裙。 萧无谏就那么望着人,嘴角不知几时竟牵起了笑。 觉察到这炙人的视线,孟绪勉力抬高酸胀的手臂,捂紧了酥烫的脸颊:“陛下一直盯着妾做什么?” 萧无谏也不由抬手,跟着覆在了那玉白的手背之上。 然后,下一刻,一道热意,试探性的从腕间冲四肢百骸。 鬓边犹有黏黏粉汗,湿蜷了细润的风丝。 这才笑道:“朕是在想,卿卿什么意思?” 孟绪脸庞红红,如涂了一层晚天的断霞,越发光彩绰约,说起哄人的话来,眼也不眨:“情至深处,自然再羞也不知羞了。” 萧无谏却是凉凉抬眼,毫不客气戳穿:“这样?” “等等看了。”像是为这句所恼,孟绪抽出手,一下子蒙在了帝王眼前。 要他一叶障目,不见春光。 然后她蹭到人怀前,半倒下身子,干脆把头枕在了帝王的腿上,压住了他矜贵的衣袍。 就这么静静枕着。 这是极为亲昵又柔和的姿势,如同倦鸟投林,只是一心依近,不带半分的欲念。 萧无谏的心神微微凝滞。 忽而,孟绪问了句很不相关的话:“若今夜下一场雨,陛下也会突然离去么?” 帝王却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似乎亦不曾奇于她的想法跳脱。 只似是而非地道:“世上何来这么多假设。除非真下这一场雨,离去与否,卿卿自能知晓。” 孟绪轻泠泠一笑。 这般枕在人膝头之上,她好似当真变成了一只毫无攻击性的温顺小雀,甚至惬足地闭合了眼。 为了枕得舒服一些,又将两只手交叠在了他的腿上,以垫在头下。 身态懒懒,口中却振振:“那还是不要下了,那时即便陛下不走,人在这里,心却想着旁的,妾可受不了这个。妾也不会希望,陛下在陪着别人的时候,心里还想的是妾。” 萧无谏一边听着她的话,目光却不知为何,不住地被那只修养得玉润珠亮的手指吸引。 他始终记得,方才自己是怎样一点一点,用帕子把那微粉的甲尖擦净,也还记得,她是如何擎着、沾着那些半透半稠的水色,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无辜与迷媚,交融得浑然天成。 实则,今日这种事她是第一次做,他又何尝不是? 而这样的亲密互许,总教人忍不住多生出几分宽容与耐心。 他于是垂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柔伏膝上的女子:“卿卿不是知道,纵然朕夜雨中离去,也从不因旁人。” 孟绪面有困惑:“那时候,妾猜的,陛下不是否认了?” “卿卿虽猜错一半,却也对了一半。” 不等人追着深问,帝王已自风轻云淡地说起:“如你所说的那样,两岁那年,父皇征讨雍室,朕与母后随军扎营。” 一字一字入耳,孟绪的心跟着雀跃起来。 他曾经不愿提及的,如今不也将亲口奉上了么。 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孟绪忽坐直了身子,牵住他的手,眉眼专注,静静侧耳。 萧无谏没管她的小动作,也没挣开手去,只望了她一眼,慢声道:“也算不得随军,不过跟在军队后方。有一夜下了大雨,母亲去给将士们送补好的衣服,雨势太大,她没回来,朕身边只有一名乳母,却遇上了山洪。” “乳娘家中原也有个儿子,却在满月的时候,被雍朝的一名酷吏当众摔死。” “她曾当着母亲的面指天发誓,说一定会照顾好朕,将朕视同性命,只望能跟着大军,亲眼看着雍室是如何覆灭,为稚子雪恨。可那夜山洪来的实在凶急。” 渐渐地,帝王的眼色如同陷在一场黑浑浑的风雨中,唯有声音,自始至终平稳而淡漠:“其实朕不怪她,一个人是母亲之前,首先是她自己,想活下去,也未尝不对。可置身风雨洪流之中,只能抱着一根孤木拼命苟存,甚至都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仅仅是不想被吞没。那种滋味……” “不要说了。” 孟绪陡然打断道。 她倾腰向前,捧住帝王的脸,一下下温柔轻啄,昵昵密密。眼尖亦有些微湿,“妾都明白了。” 萧无谏不曾去辨看眼前人的动容是真是假、是故作姿态还是发乎衷心。只是蓦然起身:“该回去了。” 孟绪也只好撑身挣坐起来,手上却使不上力,动作不免僵顿。 萧无谏似乎察觉,忽而回头,伸手拉她。 孟绪借此抬头去看。 起身的一瞬,她看清了,那深邃得如裁如刻的眉目之间,当真已不见任何的伤情愁绪。 船舱的门被打开,涌进恻恻的夜风。 也许是在极度的欢与热之后,这将夏的夜也显得有些寂冷。 跟着在人身边走出去,孟绪忽然想到什么,拢衣又问道:“那名乳娘后来……” “死了。” 回答她的这二字没有任何感情,像块霜白的石头,冷冰冰地掷在水里,很快沉了底。 孟绪没有再问了。 没有再问乳娘是怎么死的,死在什么时候,死于谁的手。 她确实,不可能活得下来。 岸上的隋安见二人出来,立马安排宫人撑着另一只小船靠近。 船头,趁着旁人未至,孟绪看似闲常的说起:“这件事,善婕妤也知道,对不对?陛下为何要用那样的借口让旁人都以为——” 这回,萧无谏却不肯纵容她的试探。 今夜,她问得已经够多。 他说的,也已异常之多。 他淡淡笑道:“这便是别人的秘密了,朕可不能代她告诉卿卿。” 二人都没再说话。 不久后,隋安跟着一名善于舟楫的宫人乘小船靠近。 船停下,宫人轻捷地跳上木兰舟,预备为帝妃执桨渡水。 这宫人原是个膀大腰粗的婆子,身姿却轻盈如掠水的燕子。 隋安也想过来,动作却比不得宫人,笨拙之至,甚至不知要从哪下脚才更稳妥。 他臂弯里还抱着一袭大氅,是特地问月下阁的人拿的,想着意容华稍后或许需要。 隋安便想先将大氅递给孟绪。 孟绪会意,走到船边,伸臂去接,可两人各在一船,中间仍隔着大半丈的湖水,倾身去够的时候,脚下一个打滑。 萧无谏一把捞住人,这才让她免于落水。 孟绪有惊无险地回身。 手却不慎蹭下了什么,噗通一声,似乎有东西落下了水,溅荡开一圈黑黢黢的细微水花。 等她好容易站稳,不禁与帝王面面相觑。 萧无谏浅浅环顾周身,发现腰间空了。 “朕的玉佩。” 陛下的玉佩掉了?另一只船上,隋安见况,急得跟火燎在了心上似的,左右乱转,赶忙又要招呼那宫人下水去找。 可他还未曾开口,却见一道弧飞滑而下,带起无数银颗,清凉扑面。 而后,眼前只剩下青色的余影。 陛下的身边,意容华则已不见人影。 心念电转之间,隋安猛然反应过来,意容华……她竟一头扎进了水中?! 是为了捞陛下的玉佩? 隋安倒吸一口凉气,忙去暗暗打量帝王的神情,却见人负手岿立,泰然若定。 宫人想下水,竟也被他摆手阻止。 时间一点点过去。 贵妃娘娘千秋 第39节 水下一会儿有动静,一会儿没有,隋安哭丧着脸。想同陛下说,要不还是叫人下去看看,可别让意容华出什么事了,又没那个胆子开口。 而帝王始终面色沉静,不为所动。 直到…… 一只俨白的玉手攀上了船缘。春葱带水,与那继其之后钻破水面的面庞一样,有一种孤艳而可怜的风情。 湿沥沥的,发根和睫根都滴着水,孟绪却顾不上上船,只是用另一只手向上高举,晃了晃手中那枚青白玉的玉佩:“找到了。” 他丢的东西,她帮他找到了。 牢牢攥在手中,和她的衣衫一样,都被湖水浸透。 萧无谏这才乍然现出几分薄愠,与宫人一同俯身拉人,一面斥道:“胡闹什么。” 随即,他从隋安怀中扯过大氅,披在人身上,又将落汤鸡似的女子搂进臂怀之中,越搂越紧。 孟绪也就这般乖乖静静地缩在他怀里,不言不语。 像只小鹌鹑。 “行船。”萧无谏冷声下令。 宫人得令,持桨拨水,发动兰舟。 船一泊岸,萧无谏瞬时将人打横抱起,就这么抱着她大步上岸,从完园走出去,直到宫道上,都不给人双脚沾地的机会。 片云蔽月,大夜弥天。 帝王周身肃杀,抱着人一径向前。 他走得又稳又疾,气息沉沉。隋安和那名想为他掌灯的宫人都差点跟不上他的步伐。 直到噤若寒蝉的侍从们无不落下了一段距离,孟绪才轻轻开口,试探着问:“陛下生气了?” 而帝王始终缄唇。 孟绪又抿出个湿漉漉的笑,好性哄道:“妾水性当真很好,儿时就能在水下闭气许久,陛下别恼。” 而后,她在他襟前埋起头,不顾将人的衣衫蹭得脏湿,用只容二人听到的瓮声说道:“倘或来日再起什么山洪,若妾在陛下身边,定能带陛下一起走,绝不会将你抛下。” “闭嘴。” 第33章 互许 帝王的襟袖,也早打湿了一片,却是不惜。 因今夜宫宴初了,路上不时有宫人,见此情,无不垂头,莫相看。 连手里打着的羊角宫灯都要几分。 因帝王下令封锁了之故,这些人大多不知道。 然而,每个人却都在张皇地避开视线之前,看清楚了他们的陛下是如何脚步匆匆地,抱着这位新晋的容华一路回宫。 怀中抱着的那位,是意容华罢? 毕竟今夜宫里早就传开了,就在宴后,陛下又带着意容华泛舟游湖去了。 这是何等的荣宠。之前有过吗? 宫人都不必搜肠刮肚地去想,就能准确地得出答案,从未。 在她们眼中,这位圣明的君主其实还是讲究礼法的,往前从不曾亲眼见过他与哪位妃子,在人前就这般的形影亲密。 萧无谏当然做不来这种事。 相处的这些时日,他是什么脾性,孟绪摸得清楚——他冷静,倨傲,行事自有他的尺度,哪里会做出这样冲动的举动。 所以她才更得用点小手段,让他顾不上那些分寸与尺度。 不是他自己说的,他的心会有多软,全看她有多少本事? 为此……她牺牲也不小啊! 湿衣黏在身上,有一种窒人的冰冷之感,像被蟒蛇缠上了似的,越绞越紧。孟绪努力向唯一够得着的热源拱了拱,仿佛只有紧紧地相贴,才能汲求到足够的温暖。 萧无谏没错失怀里的这点动静,低头问:“现在知道冷了?” 孟绪只是哼了两下,并不说话。 等他重新正视着前方看路的时候,她才勉为其难似地开口:“陛下不是让妾闭嘴,还同妾说话?” 记仇。 这是萧无谏脑中浮闪的第一个念头。 竟比他还记仇。 他嘴角勾起浅淡的弧度:“朕还说不得你了。” 见他展了笑,孟绪仰颈,殷殷望着他:“陛下生气了?” 这回轮到萧无谏不说话了。 好半天,才憋出三个字。 孟绪当真认真忖想起来。 想着想着,却是不禁也笑了,笑声像摇响了玉质的铃子,清越婉转,勾人入听。 “谁成想,要是今夜陛下放任妾不管,妾都不知要怎么回来才好。湿淋淋走在路上,别人恐怕以为妾是爬出来索命的水鬼罢?” 萧无谏一时不懂她如何还能笑得出来,嗤弄的言辞在喉中滚过一遭,末了,却尽化作低哑的一声。 他更为清晰地表述了一遍。 而后,似有轻长的一息喟叹,帝王缓缓凝目,嗓音低切:“朕与卿卿之间,不是从来都是如此——相报?” 孟绪长睫垂蜷,腮笑盈盈。 其后的一程,帝王果真就如他所说的那样,抱着个浑身带水的人,竟也一歇都不歇。从完园到蓬山宫,这路不算短,可他从没把她放下。 连孟绪都有点佩服他了。 除了多愁多病的母亲,孟家人的体格都不错。若他并非大梁的君王,在体魄这点上,倒是勉强够得着入赘孟家的门槛。 阿兄从前就说过的,将来谁要是想娶他妹妹,那得先和他过过招,刀剑斧钺十八般武器,至少得有一种能将他打趴下,这关才算是过了。 他想要一个能保护自己妹妹的妹婿,后来知道她许给了裴家,还对裴照极为不满意…… 游神之间,月下阁的门楣近在眼前。 萧无谏却仍旧未停,直到将人稳稳放在了内间进门的那张罗汉床上。 宫人们起先见孟绪是被陛下抱回来的,无不喜出望外地簇拥过来,一个个和捡了金子似的。 主子能得陛下如此优隆相待,他们做下人的面上也有光。 吉庆话还没说上两句,却是瞧清了自家主子那鬓发湿糊的形容,瞬时顾不上乐了,纷纷哑口结舌,吓得不轻。 孟绪解下氅衣,信手丢开在一边。 簌簌赶忙拿了条几尺宽的干巾来,裹粽子似的把她裹起来擦干。顾不得君王在前,发酸的眼睛险些没忍住,直要眨下几颗泪疙瘩,颤声问:“主子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簌簌是一早就被隋安赶回来备水备茶的,可隋安公公也没告诉她会是这么个情形。 他分明只说,主子是同陛下在一处游湖,教她先备水备茶,等他们回来用得上。 簌簌双眼通红,像只兔子,琼钟也没好到哪里去,匆匆忙忙去灶上煮了姜汤过来,筠停和小禄子则把月下阁的宫人们聚在一处,给他们下了死命令,勒令谁也不准把主子今天落了水的事情说出去。 就在众人都慌手忙脚的紧张气氛中,那身微透的金绣玄衣,却是默然无声,悄自离去。 按理说帝王起驾,该是太监高声唱礼、众人山呼拜送,可今夜,不等宫人发出什么声响,就已经被萧无谏抬手制止。 仿佛是,不欲惊动什么。 于是,直等孟绪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筋脉都重新舒活了,才得知帝王已经离开的消息。 “就这么走了?” 还说不会把她丢下,分明连夜就丢下了。 簌簌生了个炭盆,给她烘头发,一边用篦子细细为人梳理着:“奴婢也不知道,陛下没交代什么。倒是主子,求主子快同奴婢说说吧,今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怎么就下了水去,可吓坏奴婢了。” 孟绪笑她胆小:“下个水罢了,我的水性你还不清楚?” 今夜簌簌不在湖上,自没亲眼见着那令人不敢呼吸的场面,可这样的事她也是经历过的,微嗔道:“主子还说呢,忘了是哪一年了,主子与崇阳伯府的苏娘子一道泅水,两个人在水下比闭气,好久不见上来,可把奴婢们急死了。” 说着,簌簌却忽然注意到妆台上那拆下来的几根花钗。来回数了两遍,讶然:“怎么少了一支?” 宫宴之前,孟绪还是五品嫔位,需着五等翟衣,相应的,簪戴的花钗也是五支,与博鬓上的宝钿数目对应。 孟绪闲闲一瞥,口吻显得不大在意:“大约是掉水里了。” “掉水里了?”簌簌一惊。转念一想,倒也没什么关系:“还好今夜主子晋了位,头面也要换新的样式了,左右这翟衣也穿不成了,也要做新的。” “嗯,不会再戴了。” 孟绪笑着,极为漫不经心地捡起一支钗子拿在手中,轻轻掂着斤两。 这花钗与陛下的那枚玉佩,确然差不多重。 * 太极殿中,萧无谏批完了折子,让人给肃王安排了临时的寝宫,又拟写了一份鸿胪寺负责接见自梧使者的名单。 具体安排当等自梧的文书送过来后再议,不过初步的人选,他心中早已有数。 做完这些,萧无谏起身,欲寻两本有关西南乌蛮的卷宗典籍来看。 太极殿这前殿之中所用的隔断是两只魁梧的书架。两侧各放一只,中间可容人过,两侧加起来足有百八十个格子,藏书过千。 帝王孤立在巍高的架子前许久,不知为何却始终滞身不动,灯下颀长的影子也暗生了两分茕茕的况味。 隋安见此从后头过来,关心道:“陛下要寻什么书,奴才帮着找找?” 待他走近了,才惊觉陛下哪里是在找书,分明手中捻着枚玉佩,正一边摩挲,一边低眉注目。 那玉佩,正是意容华捞上来的那枚。 既然陛下是在想着意容华,隋安便没再打扰。 贵妃娘娘千秋 第40节 他体贴地蹑足转身,走到近处靠壁那只的灯案前,为人修剪了那支火烛的芯子。 新盛的亮光里,帝王忽而极为幽淡地笑了。 翘起的薄唇却有几分凛冽,“就凭湖上那几只荷灯,如此荧烛之光,也难为她能找到。” 觉察到遥遥传来的那股气息竟是无端的冷郁,隋安有些糊涂。此时却也不做深想,只当陛下是还在为因意容华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而不悦。 于是顺着接道:“奴才也没想到,意容华对陛下竟有这样的心意,当真把陛下当眼珠子似的紧张着了。不过要奴才说,意容华也真是,陛下的玉佩再宝贝,也不及她……” 东西被远远抛来的一瞬,隋安下意识手忙脚乱地接下,生怕一个没接住摔了碰了。而今才能有暇定下睛来去看,陛下赏他的究竟是什么。 他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意容华辛辛苦苦捞上来的玉佩,陛下怎么就不见? 正狐疑,又听远去的人改口。 * 今晚的沈府亦不太平。 沈夫人原本是要将自己帮着女儿算计孟家女的事瞒下的。可没想到那孟氏竟然勘破了她的计谋,还在亭中叫住了她,说了那样的话…… 沈夫人彻底慌了神,她怎么都想不通,孟氏究竟是怎么知道那纸条是出自妙嫦之手的? 万一,万一是她有什么办法能证明上头的字的来源,对妙嫦岂不是极为不利,恐怕要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 于是等不到宴会结束,沈夫人就找到了自己的夫君,坦白了一切。 从回府的马车上下来,沈钦扶了自己的妻子一把,却压根不等她跟上,大袖一甩就往里走。 沈夫人知道他是生气了。宴上人多眼杂,他不好发作,倒没说什么重话,可那脸色早就有两分不好看了。 她连忙追上去,等进了屋,房门一关。 沈夫人开口为自己辩解:“我也是没办法,嫦儿那样子,我这个做母亲的瞧了,心疼啊。” 说这话时,她痛从衷起,一下下拍在心府之上,只盼能得到夫君的体谅。 可沈钦猛地转过身来,却是直直甩来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沈夫人登时眼冒金星,被打的身子晃向了一边,差点都没站住,扶住一边的几案,才堪堪没摔倒,两行泪垂了下来。 而她那才望高雅的夫君早已不见了人前的端方模样,劈头盖脸就骂:“蠢妇!当真是轻薄无知的妇人!怨不得生出个疏慵愚钝的女儿。没那个本事就别枉做恶人!” 他用指狠狠地点道:“我警告你,这件事绝不能让父亲知晓,之前妙嫦的事就已让他身况不佳了。” 沈夫人胆怯地一缩肩,哽咽着道:“知道了……那嫦儿那里,你也想想办法……” 她抬头,与沈钦凶冷的目光一对上,瞬时闭了口。 沈钦眼不见心不烦,推门而出。脸上却是愠色尽消,用温和的声音吩咐下人:“去打盆水,进去给夫人洗把脸。” * 月下阁。 温柔的薄帐下,孟绪睡得朦朦胧胧。 因嫌湖水污身,身上特地用香胰子搓洗过一遍,把衾被都熏染得带上了几分幽馥。 正当一枕浅梦半醒之际,被子的另一边却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揭起,漏进来一蓬清凉的小风。 随即,有人躺了进来。 孟绪翻了个身,艳白的纤臂自然地搭在了人身上,没有睁眼:“郎君深夜造访,去而复归,是政事都处理完了?” 萧无谏轻手搂住人:“嗯,朕来践诺。” 第34章 同甘共苦 第二天一早,远处钟鼓楼上亮更的晨钟才响,淡薄的日影都还没穿过虚幔,孟绪将要去上朝的君王送走,打着呵欠就要回榻上补觉。 从嫔到容华,又要增置不少东西,再晚些,六局二十四司的人都该要过来了。 江太医却赶着这时刻登门了。 他提着他那只七眼药箱不请自来,身着绿袍银带的六品官服,对守门的宫人道:“臣奉旨,来为容华请平安脉。” “奉旨?”孟绪听了叹了口气,“那便好生请进来罢。” 若是不说奉旨,还教人有拒绝的余地。可既是奉的御旨,她这觉也就彻底补不成了。 簌簌却很高兴:“定是陛下担心主子身体呢,奴婢昨天夜里也没睡好,就怕主子一觉起来染了风寒。” 孟绪没接声。 窗外映来淡濛濛的天青色,她坐在那只背雕如意纹的圈椅里,将细瘦玲珑的腕子搁在了引枕上。 江太医隔着一方帕子为她搭脉,温声道:“清早络脉调匀,气血未乱,脉号得也最准。故此臣赶了个大早过来,没打扰到容华休憩吧?” 听他主动提起,孟绪耷下卷翘的乌睫,露出几分明晃晃的惫色:“若我说,打扰到了呢?” 这两个月与江太医打了几回交道,彼此也不免多了几分熟悉,加上上回得以让那投毒的凶手伏罪,也仰赖他无意中的襄助。孟绪不再同他太过见外,因就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此时已切完了脉,江太医抽开箱格,收好小引枕,却是严姿正色地起身拱手:“那臣便在此与容华赔礼了。” 他气度清正,一板一眼的样子也不算讨嫌。 孟绪没当真想为难人。只抓着人的胳膊道:“江太医在其位行其事,我又怎能只因贪爱一枕清梦就怪罪于你呢。只不知可有诊断出什么,也别白白可惜了这场好梦。” 江太医答道:“容华气色明润,脉象充盈和缓,身骨康健。没病是好事,主子不必可惜。” 见人说完了却还杵着身不动,孟绪便等着他的认罪。 果然便听江太医斟酌了一下,话锋蓦然一转:“不过,容华昨夜毕竟受了风,臣还是开一副方子,为您调养一番,也好防患于未然。”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知他自称奉旨而来的时候,孟绪就在琢磨,他奉的究竟是个什么旨—— 有病喝药是调理,没病喝药岂不是折磨? 这世上有几人是不畏苦的呢。 可对他下这道旨的人,昨夜可是拥着她睡了一宿,她到底有没有受凉,身子有恙无恙,他不是最清楚? 昨夜难堪,今日算账了。 江太医转头在桌上铺排开黄纸,写下逸走的几笔,孟绪在旁逐字看下来,依稀竟也看懂了罗陈的那几味清苦药材,幽幽出声:“是陛下这样交代你的?” 江太医一怔,打着官腔道:“虽入了夏,可夜来湖水依旧湿冷,陛下紧张容华的身子,这才特命微臣过来。” 孟绪凉凉一笑:“江太医果真有心了,太医署这样多正经的要事,却还得为我这点子小事跑这一趟。” 江太医恍若这笑嗓里暗含的一丝不善,很快将方子写好:“主子的事都是大事,为容华奔走,乃是微臣本分。” 小禄子接过墨迹未干的药方,对着吹了吹,先自跑去抓药了。 江太医则落在后头一步,临走前又定下身,专程对筠停道:“这药需喝上七天,一日一副,还请务必督促容华主子遵循医嘱。” 孟绪侧目,轻轻扫看过二人。 与帝王交手就是这点不好,这宫中,明的暗的,处处都是他的爪牙。 直到走出月下阁的那道朱槛,江太医清俊的面庞上才浮起苦笑。 陛下让他给人开毒,他有什么办法? 意容华若要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他也只能认下了。 月下阁内,孟绪回到了里间,坐在那张小叶紫檀的罗汉床上,似乎撑头小睡。 筠停进来问:“主子找奴婢?” “嗯。”孟绪屈腿坐在罗汉床上,那双缀着米粒大小的珠络的玉鞋就褪在一边,而丰莹的趾仅由薄薄的纱袜裹起。风情外泄,形容娇懒。 筠停没敢抬头看。 而这一声后,慵情的女子依旧合着倩冷的水目,既不开口发话,又不挥手令退。 似乎就打算这么与人干耗着。 迟疑了一晌,筠停主动道:“那张药方奴婢看过,主子放心,都是些温和进益的补药,只是……苦了些。” 孟绪这才睁开眼,那清凌凌的霜水明光逼面而下,似要将人望穿:“其实我一直想问姑姑,姑姑到底算是陛下给我的人,还是——陛下的人?” 筠停细韧如兰草的腰身当即拜倒,叩首道:“主子明鉴,自奴婢进月下阁以来,始终恪尽职守,对主子更无半分祸心。” 她不正面回答,即是给出了最明确的答案。 “陛下给的人”和“陛下的人”这二者听来差距甚微,实际上却差之千里。 前者,那还算是为自己做事的。 后者,身上却必定被委以了什么旨命。 孟绪趿鞋下榻,慢腾腾弯腰将人扶起:“我当然知道姑姑不会害我,否则那日陈妃与沈氏闯进来的时候,姑姑也不会去太极殿搬救兵了。” 筠停舒了口气,微微笑起的时候透出一股端秀的书卷气息:“当时奴婢也是一时情急,没坏了主子的事就好……主子既信得过奴婢,奴婢也绝不敢有负信任。相信日久,人心自见。” 孟绪笑而不语,转身回到榻上。凭案倚坐,方抬手一指:“今日应是睡不成了,劳姑姑念卷书给我听罢?” 筠停依着那纤手所指的方向,上前两步,拿起案头的靛蓝封皮的书册,这才发现,书下还压着一张薄纸。 仓促一眼,她只来得及看见上头写着:“庐阳冼氏长房嫡次女,十三岁入宫……先帝亲任女官。” 呼吸瞬时滞住。 冼筠停,正是她完整的名字。 其实她的出身不算是什么秘密,虽然入宫之初因承先帝之命,她的身份被刻意隐去了,知情者不多。可若是仔细打听,却也必定是能打听到的。 况且这宫里不少有品阶的女官也都有些家世,不说出身高贵,却也并非都是出自小门小户、乡间草莽。 可筠停还是心悸莫名,意容华为何要专门探听她的身世呢? 她转头看向榻上正燕坐假寐的女子。 见人分明捧了卷却迟迟不读,孟绪不必睁眼,也知道她必定看见了那张纸。 无声地一笑:“姑姑怎么不读?我信得过姑姑,姑姑也要信得过我才是啊。又或者,姑姑若能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兴许——我能帮得上忙呢?” 贵妃娘娘千秋 第41节 筠停深深吸气:“奴婢不敢有求。” 她手中起了细汗,取下腰封里的帕子擦了擦,才翻开第一页书,开始诵读。 不多时,六局的人来过又走。到了晚间,宫人熬好了药端过来,簌簌端进里间关上了门,筠停站在门外,到底没有进去。 * 宫中轿辇都有规制,视品秩而不同。帝王的仪驾有杏黄华盖,以金玉、象牙为栏,龙头雕木为辕;皇后的凤辇则以金漆凤头装饰扶手,威严华贵。 到了底下的妃嫔,派头就小了一些。 最早的时候宫中甚至只有九嫔以上才能居一宫主位,方能享辇轿之荣,不过后来也许是体恤妃子,这标准便下调了一些,婕妤以上就可以辇车出行了。 到了孟绪这儿,还是容华,就有了自己的一顶轿舆。 没两天,太仆寺的人就将这二人抬的肩舆送来了。 晚膳后,孟绪坐了上去,两个内侍架着轿子,簌簌和琼钟一人各据一侧而立,像是左右两护法。 “起轿。”孟绪吩咐。 “主子要去哪?”簌簌惊问。 她还以为主子只是坐上去试个新鲜,都这个时辰了。 “去太极殿,谢恩。”孟绪笑道,“把那只食盒也带上。” 当日她说她没有辇轿代步,故不能往,而今帝王便越级赐了轿舆,如此盛眷,自该要去谢恩才是。 簌簌“嗳”了一声,忙不迭跑回屋内,将桌上的食盒拎了出来。 主子现在与陛下都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到了太极殿前,孟绪一如上回那样递上食盒:“有劳。” 这次御前的人没有多问就代她送了进去。 灯火正黄昏,萧无谏正好处理完朝事,淡笑一睨:“是什么?” 隋安将食盒在桌上放定,堆着笑道:“奴才也不知道,意容华也没说,想来又是亲自下了厨,给陛下做了羹汤呢。” 他掀开漆盖,捧出那带盖的瓷碗,小心翼翼地放到帝王面前。 只是隐隐觉得,这东西闻着怎么有股子药味。 疑惑的功夫,帝王已不紧不慢揭了碗盖。 主仆脸上的笑都僵了一瞬。 遮盖一去,药味冲鼻而出,隋安甚至都不必看就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了,差点儿亡魂丧胆,登时急道:“这意容华怎么能送了碗药来呢!” 他又自己给人找补:“难不成是特地为陛下调配的养身的汤药?那也不能就这样送来啊,陛下的龙体何等金贵,岂是什么药都能入口的?” 隋安都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东西了。让太医来验一验?可即便验过,也没妃嫔越过太医署给帝王送药的先例。 没病喝什么药! 萧无谏却已复闲淡意色,端起药碗轻晃了一下。碗中荡开黑褐色的波涛,倒映进深不见底的眼湖。 他似乎并不生气,也没令隋安把药撤下,只如惯常一般,漠声道:“让她进来。” 殿外,簌簌也终于想起了这食盒里装的是什么了,皱着眉头着急:“主子怎么把药送给陛下了?” 怪不得今日主子让人煎了药却没喝。 昨儿那副药主子就只喝了一口,大半都喂了屋角那只空花盆里的泥土。 没等孟绪回答,宫人便来请她入殿。 内侍被驱尽,唯有帝王坐在殿内那张弥勒短榻上,榻前设有配套的长几,几上的瓷碗口正冒着药气。 见孟绪走近,他伸手,邀她挨身同坐。 孟绪轻轻袅袅上前,递手过去,被人微一使力,带坐在侧。 娇娜无骨的柔躯万分自然地靠在了人身上。 就好像在交心之前,身体已先彼此习惯。 孟绪看了眼前头那碗药,笑着替自己今日的举动注解:“前夜陛下抱着妾一路回来,衣衫也湿了不少。妾便想着,陛下的龙体可比妾更紧要,也当要防患未然才好。” 她将江太医口中那“防患未然”的说辞,原原本本敬还给了帝王。 萧无谏焉能不知她的心思,“朕还以为,卿卿是怕苦,心里在怪朕,意欲以牙还牙。” 他轻掰过她的脸,“可若不吃点苦头,如何能长记性?” 孟绪不满地拉下脸上那只手:“陛下要妾长什么记性?” 萧无谏的笑无端有些锐利:“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不该长点记性?” 孟绪嗔道:“妾还不是为了向陛下证明,妾的水性足够好。” 不说是为了替他捞回玉佩,却说是为了证明水性,如此一来,不管他的怀疑是真是假,她所言却都是真的了。 萧无谏有些探究地看向人。 却见她端起烫金边的白瓷碗,忽低头,抿了极其少量的一口。 饶是少量,弥遍舌根的苦味亦教人深深蹙眉。 随即,孟绪转身就跨坐在帝王的膝袍之上,仰头倾身,对着那一弧薄唇,将满当当的苦涩气息一点一滴渡去。 横几上,臂粗的大烛艳耀着大殿四下,照见女子丹唇的荔肉之上药汁流泻,津津苦液中,亦有暗香微渡。 帝王品匝着这悠长的苦味,面不改色,甚至含笑咽下。 甚至,还余有闲情,好心地替人拭去唇角的药渍。 直到她又是一低头。 手指沾上的药迹忽被娇红的丁香小舌俏皮地卷走。 而女子赖向怀抱,“前夜同甘,今日又共苦,光教训妾,郎君自己可长记性了么?再不长记性,怕是再也逃不掉了……” 日落月升,世人口中的神女脱下裙袍,竟现出精魅的真身。 萧无谏眼中渐生起晦涩的暗潮,竟就维持这个姿势抱人立起:“苦?朕与卿卿在一处,向来只觉同甘。此之谓,甘之如饴。” 他就用这样的方式架抱着她,穿过殿内顶天立地的蟠龙柱,踏过太极殿亮如金石的砖墁,从前殿到偏殿,再到后殿。 妃嫔承幸多在偏殿,后殿从未有他人涉足,是帝王私珍之地。 今夜,他愿与她同享。 第35章 心意 第二日又逢双日,萧无谏去前朝的宣政殿朝见百官,走之前让孟绪等他回来。 昨儿折腾了半宿,孟绪原本就不想动弹,整个人和条搁浅在岸滩的鲤鱼似的,连翻身都提不起力气,乐得多休息会儿。 而昨夜她也终于明白,帝王为何突然领她去了后殿。 只因后殿空旷无人,唯有地上那张巨幅的蚕丝毯,几乎覆及了大殿的每个角落。 那人便领着她走遍了那些角落,用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每一步,都升起一迭新的欢潮。 不知疲厌。 到后来,她呆呆看着窗外拓着的那澄黄的孤月轮,双目滟滟却又茫昧无神。 他还不许她从身上下来。 而那殿堂又实在太空,一点声响就要在四壁之间传荡,也不知道会不会传到外头去。 今早,御前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已然越发不对了。仿佛想看又不敢看,连看一眼也是什么羞臊之事一般。 她的清白算是彻底栽在他手里了。 这般身骨惫软,又有心多歇,于是直到日上三竿,孟绪才起了身。 帝王还不曾回来,她就坐在廊沿的那一排鹅颈椅上等他。 太极殿后殿与前部仅由这条风雨连廊贯连。 因宫娥内监无召都不能入后殿,这条通往后殿的连廊自然也少了几分人迹。 倒是方便她躲着那些人了。 以色侍君,也实在谈不上事实啊! 没等多久,这天却是变了脸,千万缕冰丝从天而降,才露出一点苗头的暑气又被生生摁了下去。一时之间,竟让人恍惚以为回到了她第一天踏进宫门的那个春晨。 算来才过去了两个月,却好像与帝王相交甚久。 萧无谏下朝归来,问过宫人,才知道她在这儿躲清静,走到廊下,就见女子望着雨幕出神。 他袖手在内,就浅伫于廊道的一端,也不往前走近,想看人何时发现。 谁知她岿然不动。 想前朝就曾有过羊车望幸的荒诞“伟绩”,到了他这儿,不说如此排场,至少从前也是他出现在哪儿,后妃们自然就迎向哪儿。 还从未似在她面前这般被忽视过,萧无谏终于带着几分薄怨出声:“雨水冲了妙台,卿卿也不知来接朕?” 孟绪闻声,方是如梦初醒一般,怔怔转头,面有喜色:“陛下回来啦?” 可整个人还是黏在椅子上,也没见起身,仅仅是侧扭过腰肢,望了过来而已。 说得好听,言行却似不一。 帝王那双狭长的眼目瞬间比溅溅的雨流更凉薄。 见他不悦,孟绪不仅不怕,却还灿灿笑起来,这笑里又有几分含羞的避回意味:“昨夜……妾还没缓过来呢,哪有力气去接陛下?再说,下了雨,宫人应该会为大臣们送伞,难道还能让陛下淋着雨?” 她侧坐在廊边,蝉衫麟带,姿容不甚拘谨,萧无谏便也走了两步,闲散地靠在柱上,难得像个游手好闲的绮襦王孙、纨绔公子。 随口质疑:“卿卿总是有许多道理,可知有些事却只贵其心意啊。” 孟绪把手臂搁在鹅颈椅的靠栏上,下颌则支在臂上,越发没个正形。头顶是几寸瓦檐,像鸟翼一般舒伸开去,挡去了潺潺的雨水。 雨声中两两相望。 贵妃娘娘千秋 第42节 此时此境,仿佛惬然忘机,最适交心。 于是,她分明刻意,又好似极为不经意地笑问:“那妾还有一个道理,陛下要不要听?” 萧无谏犀利的轮廓因散漫的姿态柔和不少,神态柔和,惜字却是如金。 “听听。” 孟绪转头向廊阶外的雨庭看了一眼,才重与他对视,目波流转:“若妾与陛下共撑一伞,陛下怕妾淋到雨,定会将伞斜向妾,最终反不能保全自身。可若是宫人为陛下打伞,又或陛下自坐帝辇回来,就定不会有风雨侵身之患。不知这个道理,是否能让郎君相信,妾非是不念着郎君?” 这话原是处处为帝王考虑。可萧无谏偏偏存心与她作对一般,不领情:“倘或朕想的是与卿卿同淋雨也无不可,并不欲求最优之策呢?” 孟绪嘟哝道:“如今是说无不可,哪天妾真拉着陛下淋雨、胡闹,伤了陛下的龙体,传出去,妾就成妖妃啦!” 萧无谏剑眉微挑:“卿卿不想做妖妃?” 孟绪自然说不想:“陛下既是明君,妖妃如何配得上您?妾可不想做您的污名所在,不说要做一等一的皇后,至少总不能当个怪物?” 萧无谏且信且疑:“卿卿竟是这般爱惜羽毛之人。” 孟绪一点也不恼他这话,坦荡荡道:“不仅名声。妾身不才,尚有那么一点小聪小慧,事关郎君之时,总可以求一求全,这也正是妾的心意呀。” “求全。”帝王眼色一沉,“柳柳——” 孟绪却竖起春笋似的指,抵在唇珠之上:“嘘。陛下先坐过来,就知道妾方才在看什么了。” 萧无谏闻言,也不在乎多走这两步,当真迈步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而后望向她望着的地方。 彼处檐外雨庭中,一丛深绿的芭蕉叶下,一只瘦骨岩岩的橘白狸猫1正趴在那儿,借着垂垂的阔叶躲雨,只露出半个伏地的脑袋。 因是长毛,毛发被雨水一压,瞧着越发蔫耷耷的。 到底是小女子,就喜欢这些可怜可爱的小东西。萧无谏知情解趣地道:“朕回头让人捉只足月的小猫给你养?” 孟绪却摇头,轻声道:“小时候妾有过一个朋友,他啊,有一天抓了一只怀孕的母猫给妾,说这猫肚子不大,顶多能生下两三只小猫崽,让妾与他一人各养一只。后来那母猫果然生下了两只小猫,我们想等母猫将小猫带大一些再接手,可谁知只是碰了小猫几次,母猫便不要小猫了,还将它们咬伤了。” 怕说的不够清楚,孟绪看向人,补充道:“这事给妾留了不小的创伤呢!妾很自责,自此再也不想养小猫了。” 萧无谏简单一想,便想到了母猫是如何习性。 咬伤?只怕是当了食物。 她与他一样,都喜欢篡改故事最骇人的地方,不把血肉模糊的部分展与他人看。 事后说起来,便显得风轻云淡。 就好像那一回,他也没告诉她,洪水中漂流时,他甚至见过浮尸与断肢。 旁人皆以为彼时他不过是个二岁的孩童,尚不记事,不会留下多深重的阴影。可他偏巧早慧,偏将这些可怖的图景刻入了经年的夜梦。 每每雨夜,常不能入睡。 可若不是早慧,又怕是活下来都难。 福祸之别,谁又分的清楚? 此时雨小了一些,似乎将停了。 帝王还在沉思往事,笑脸盈盈的女子却忽而起身,不知何时已摘下了廊前的一片芭蕉叶遮在头顶。 又回头,对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只沉沉闭眼的橘白狸猫。 趁它一时不备,一把就拎住了它的后颈皮。 猫儿被逮,这才后知后觉地晃动四腿,但也只是略微挣扎了一下,便十分识时务地不再动弹了。 甚至可以让人抱在怀中。 “在这膏梁锦绣之地,旁的亲人些的猫儿怕是吃得膘肥体壮,可这只长毛狸奴这般瘦弱,恐怕是个心高气高、不招人疼的。”孟绪发觉狸奴的一条后腿有些古怪,一边低头检查,一边往回走,“妾就喜欢这样心高气傲的孤家寡人,不嫌它是老猫。” 萧无谏:“……” 约莫是同为“孤家寡人”,同样年长了几岁,他竟好心地替它辩解了句:“朕看它也不至于是老猫。倒是卿卿,捉了朕殿中的狸奴,得了便宜还卖乖。” 孟绪回到帝王身边坐下,笑得无辜:“其实妾知道,妾之所以能如此肆意妄为,是陛下一直以来多有纵许。这宫中姹紫嫣红,各表风仪。妾很幸运,才能走到陛下身边。” 萧无谏亦笑,问:“卿卿缘何不信,与朕是命中注定?” 孟绪给猫儿顺着毛,忽歪着头,用略微低切的柔声道:“陛下想要心意,而妾不信命定,不是刚好么?妾走向陛下的每一步,其实从来就是心意使然,而非依从命运。” 萧无谏一时未再出言,只是向着她怀中无知却乖觉的狸奴掠去一眼。 半晌。 只淡淡一笑:“衣服脏了。” 孟绪娇气地哼声:“不解风情!” 这时,一个小太监慌里慌张地找过来了,气喘吁吁地立定:“陛下,沈大人来了。听说,是沈老爷子情况有些不大好了……” 萧无谏霍然起身,对孟绪道:“朕去看看。” 沈钦之父,大儒沈仲,一生著书立传无数,到老还在为那些他认为有价值的作品校注,以助其流世传人,于文坛、政坛,皆有不小的贡献。 单说这个人,孟绪也是佩服的。 听说那位沈老夫人钟离氏为了支持夫君的事业,曾不惜变卖家产,支撑夫君度过落魄之时。自她故去后,沈老爷子便一生都未续弦再娶。 这样的人,也实在很难让人讨厌起来。 因而孟绪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随着立起,微笑对人点头:“好,陛下快去。” 尽管她知道,也许沈钦这次进宫之后,仙都殿的门便关不住沈妙嫦了。 帝王从来就是个擅长权衡之人,轻重厉害,他自有判断。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若因此对她这个险被下毒的人生出几分愧疚,也是不可多得的机遇啊。 从来就没有命中注定的祸与福,坏事善加利用,也便成了好事。 因而,她甚至只说快去,不说快回…… 忽而,怀中狸奴呜咽了一声,孟绪早就发觉它的腿骨弯曲得有些不自然,正想传个医女来为它看看。劳动太医说不过去,寻个医女总还是可以的。 远远地,却看见隋安捧着个匣子过来了。 “容华主子,”他堆着笑走近,“陛下让奴才把这个给您,他说恐怕还要与沈大人议上一会儿事,让您先回月下阁。” 孟绪没什么波澜地点头接过:“是什么?” 隋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照着帝王吩咐的那样答道:“陛下念着您送来的那只食盒呢,说也想还您个什么。您不是落下了一支簪子,他让人收起来了,珍藏多时。这不,如今完璧归赵。” 在听到簪子的那一刻,孟绪错愕的指尖不禁一颤。 其实她不是毫无所察,夜宴那晚抱着她回来的时候,帝王的目光曾经多次流连在她的发鬓之上。 实则那时船上,掉下去的不过是她的一枚花钗。 而帝王的玉佩,就在那个时候被她扯下,自始至终就在她手中。 若真的将玉佩丢下,湖水不知深浅,她没把握能将它寻回,亦不会做以身涉险之事。 他猜到了,还让人去捞了……? 孟绪稳住心气,在略有加急的心跳声中镇定下来,打开盒子—— 只见盒中腻玉生光,并非是那只搭配翟衣的璀璨花钗。 却原是,她第一回 入太极殿来侍寝时,用来挽发的玉簪。 她曾将它遗在了太极殿,不曾带回。 有人却将它保管的很好。 而今,它就这般躺在纹理细腻的乌木匣椟中,温润晶莹,完好无损。 一如初见时。 第36章 护短 沈家这位大儒病重的消息没在宫中砸起多少水花,可在江都城中,却是实实在在掀起了轩然大波。 甚至还有天南海北的文人士子赶来江都,生怕错过沈老爷子最后一面的。 沈老爷子一生藏书盛多,且那些文籍他素来不喜奴仆过手,听说某日搬了把梯子亲自去取架子高层上的书,结果不慎摔了下来,自那以后,身骨就大不如前。 加上孙女近来又出了事……内煎外熬、老病相兼之下,近日已病得下不了榻了。 雄阔的玉殿中央,他唯一的儿子沈钦对着帝王稽首拜下:“臣实在有负深恩厚望,愧见陛下。” 帝王端坐在他正方那把紫檀木雕龙纹的御椅上,没喊起身,任他头碰至地,始终只深沉沉看着。 唯有手上那枚玉扳指,在他眼底映出冷辉。 沈钦有些揣摩不准帝王的态度了。 他不由想起第一次面见这位君主的时候,是自己初初接受了五品散官的任命,进宫谢恩,而帝王当时虽未登基,年只十岁,却已是大梁唯一的储君。 他在道边与储君见礼,从未想过会被他亲自扶起。 在那之前,翰林院的经年冷板凳已经坐凉了沈钦的心。雍朝时翰林院中多数人都没有品秩,说是官身,实际不过天子宴会饮乐时的陪臣。几十年苦读,竟只配在天子游宴时吟唱助兴。 所以到了新朝,一个叫不上名号的五品文散官,也是恩遇。 可这位储君,却在那时就喊得出他的名字。 沈钦面上不显,内心却直欲喜极而泣。 可,到了现在,他已是朝之重臣,建树诸多,帝王反而又令他这般长跪着。 难道是他被自己那不中用的女儿牵累,致使陛下认定他也是心思歹毒之人,厌弃于他了? 沈钦冷汗直下,几乎想要跪帝王。 损失一个女儿儿子都没什么,他不是非要求这个情。 然而问题在于,父亲极为疼爱妙嫦。如果父亲真有什么不测,他也要丁忧去职,仕途就堪忧了啊! 萧无谏听着外头车辇起行的声音,看着地上匍匐的人许久,终于缓缓抿笑:“爱卿长于文教,在位不足三载,于江都增建校舍一百余间,吸纳生员千人;又面向天下寒门贫士,开拓科举投碟自荐之制。永新二年,亲赴幽州,会同幽州司马彻查幽州科举舞弊案,以正风纪。” 贵妃娘娘千秋 第43节 “这个礼部尚书,你还算当得起。何以竟言愧?” 沈钦闻言稍稍缓了口气,重新记起自己此来的目的,抬起了头:“可臣未曾教养好女儿,亦无能照顾好父亲,臣惭愧。” 萧无谏让人搬了把椅子给他:“沈老先生的事朕听说了,朕自会派御医前往沈府。” “臣谢过你。” 跪得久了,沈钦起来时差点没站稳,扶着椅子才堪入座。斟酌再三,打起了温情牌:“其实父亲是心病。父亲最疼爱妙嫦这个孙女,妙嫦小时亦是颖悟过人,都怨微臣,和父亲一样醉心学术,却对她疏于管教。前朝不提倡女子读书,臣又是个顺时而为的庸夫,曾经不愿传她学问。可即便如此,她小时候还是一心向学,还会缠着臣问这问那……” 他絮絮说了许多,越说越没底,见御座上之人始终面色不动,怕帝王不想听这些絮碎的家常,赶紧长话短说,最后补充道:“那时候妙嫦对臣说,‘沈家以文立世,这不是耻辱,是荣耀,父亲为何不让我学?’这话臣至今还记得。” 说到这,沈钦似乎愧恨不已:“想来当初要是多教她一些,也不至于让她囿于闺阁之见,酿成如今这般大错。臣一直没替她求过情,就是知道陛下已是看在臣与父亲的薄面上,网开一面了。可眼下实在……” 萧无谏终于不堪其扰一般,抬手止住了他,淡道:“朕明白爱卿的意思。” 帝王笑时风度端雅,却是外和内凛,不怒自威。 沈钦当即不敢再开口。 只是静静坐着,看着帝王宣召了太医,又亲自嘱告了一番,而后命太医动身前往沈府。 起身谢恩,却不敢主动再提求情的事,整个人越发的坐立难安。 他双手无措地搁在两腿上,浑然忘了,此刻面对的分明是个比他小了二十余岁的后辈。 还好,帝王未曾让他焦烦太久。 “先生慈爱小辈之心,朕亦感怜。” 沈钦心中登时升起了希望,这是愿意应允了? 可帝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喜色顿收,脊背一僵—— “不若,朕放沈氏出宫回府一段日子,伴在老先生身侧尽孝?” 出宫?! 沈钦心神一震,他从未有过这个念头。更没想到帝王会有如此决断。 他只是希望妙嫦可以借此事解去禁足,寻机复宠,父亲也能安心养病。 直接出宫,虽也是解了禁足,可与贬为庶人有什么区别? 万一自此之后帝王再也不召她回宫了呢!尽孝之后,又该何去何从? 他当即从椅子上爬下,诚惶诚恐地跪地,恳请帝王收回成命:“父亲的事业承蒙陛下的扶持才能走到今天。世人皆以为陛下是宠爱小女才起用臣与父亲,可父亲却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只因陛下惜才爱才之故。他对陛下一直感恩怀德,也希望妙嫦能侍奉陛下,替他尽一份心。因此,臣才斗胆觍颜为小女求情,想让她将功折罪。若她就此被遣返归家,只怕父亲忧思更甚。” 萧无谏捎去一个眼神,一旁的近侍过来搀沈钦起身,却是搀着人起身往外走。 沈钦便明白了,帝王不欲再言。 驱客之前,萧无谏最只道:“朕既不愿枉屈法度,亦不忍老先生含忧抱病,更不欲见旧人面目全非,与她恩情两尽。此实为——求全之策,爱卿回去好好想想。” 沈钦俯首称是,抹开额上的汗,一步不敢再停留。 萧无谏看着他离去,一言不发。 其实他如何不知,沈钦所求,无非解了沈氏禁足,安抚病父之心。 他本可以应允。后宫之事比之前朝重臣,从来不算什么。 这也是最省事的法子。 可不知为何,他莫名想起有个人口中所说的想要为他“求全”。 竟也想为她求全一次。 总不能独独让她受了委屈。 若果真要有什么委屈,也该是有过之人来受。 * 孟绪让太极殿的人帮忙找了只笼子,将猫儿安置了进去,又央着殿里小厨房的人帮忙煮了一盘鸡脯肉。 她还未曾离去。 萧无谏此次与沈钦在前殿议谈时间不算短,可直到沈钦走后,才从宫人口中得知孟绪竟还在太极殿。 他分明听见她的肩舆起行的声音。是她让人抬了一乘空的轿舆回去? 胆敢如此抗旨不遵,阖宫上下也就只有这一个了。 何其放肆,简直挑战君王的威严,还是想留在此窥听什么? 这个想法瞬时让他觉得,为她改了主意,似乎是有些过于好心。 他微起薄戾,负手阔步去寻人。 孟绪正蹲在殿前的角落里,正将鸡脯肉撕成一丝丝一条条,喂给猫儿。 忽而,她一仰芙蓉雪面,抬起一双含情带笑的眼:“陛下?” 他来时廊上履声琅琅,这回,纵是她想不听见也难了。 等视线里不出意外地映入那长身,孟绪便干脆放下那小银盘,上前迎去,像只投林乳燕一样挨上人。樱口中兀自又空口白牙地扯谎:“雨又下大了,妾走不动道,正等着陛下亲自来撵妾呢。还是……陛下见了妾,就舍不得开口撵了?” 萧无谏瞥了一眼外头早已放晴的天色,手却已顺势而为地搂住人:“说瞎话的功力越发长进,他们竟也不赶你,是白拿朕的俸薪了。” 孟绪得逞地一笑:“功力长进,该是教陛下听不出是瞎话才是,一下子就能听出来在说瞎话,岂不是退步了?” 萧无谏漠不应声,只是目光有意无意掠过她身后那只吃肉吃得打呼噜的狸奴。 孟绪便主动说起:“这只猫儿就先留在这里,等它治好了脚,再看看它愿不愿意跟妾回去,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兴许它就喜欢太极殿呢。” 捉它的时候它毫不反抗,孟绪检查过才知道,原是它后腿折了,没有了反抗之力。 她促狭一笑:“再说它在太极殿,太医为它治伤时才不会觉得是大材小用,必定更尽心。” 萧无谏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拥着人,不见了锋锐的戾气,薄唇一抿:“太医在月下阁就不尽心?” 孟绪还记着嘴里的苦味,她可做不到甘之如饴,顿时故意阴阳怪气起来:“便是在月下阁,想的不也是为陛下尽心?” 她此刻眉眼生动,所有情绪都直白大胆,就像她来到他身边的第一夜。 萧无谏定定看了眼她头上的玉簪,如她所愿地问道:“朕都陪卿卿喝了那药,还记仇?” 孟绪伸出一只手比了比,哀声叹气:“还有五天呢。” 阔大的指掌与粉艳的柔荑忽在这一刻相叠,萧无谏按下了那只手,松口,却没松手。 “既不想喝,不喝也罢。” 目的达到了,孟绪才关心起帝王方才在前殿与沈钦所议之事:“沈老先生病重,沈大人此番进宫,是想为沈妙嫦求情?” 后宫不能干政,但此事最后的着落点却是在后闱而非前朝,因而孟绪也没什么不敢问的。 听她直截了当地问,坦坦荡荡,在这样的事上反而不耍任何心眼。 萧无谏彻底没了脾气。 帝王家忌讳窥觊,但他也可以主动与她坦诚。 于是,在孟绪看来,帝王竟毫不避讳,甚至有意地与她说起了朝堂之事:“公德易辨,而私德难究。沈钦为人贪名好誉,却有公德,亦有才干,卿卿以为,朕用此人,是对,还是错?” 只说有公德,那便是私德有亏了。 他既敢问,她便没什么不敢答的。孟绪因道:“若能善加掌控,于民有利,自然是对,君子尚且论迹不论心。但对这样的人,决不能放任自流。” 听到这如出一辙的想法,萧无谏不禁笑慨:“卿卿当真与朕有些像。” 孟绪娇盈盈抬眼,像逮住了什么可供发挥的机会,张口就哄:“这不好么?与陛下相像,亦会像爱重自身一样爱重陛下。” 话说得越动听,却越像是蛊人的佞言,让人持疑。 偏偏有时,她故意端起的颦态与笑貌,总夺人神智,又让人忘了持疑。 帝王打量着人,一边似乎甘心踏入陷阱,一边又拆穿道:“爱重朕?在朕这儿强留了这许久,卿卿可是光记着喂猫了。” 孟绪一笑,却是牵起帝王的手往殿内深处走去。裙摆流动,和点水的蜻蜓一样逶迤开清透的嫩翅,踏过地上偃倒的细绒,许多地方还有她与他昨夜的功勋。 “陛下不如先看看,殿里多了个什么。” 因满地铺陈的丝绒,她没穿鞋,踩上去无声无响,唯有玉趾像是春露洗过的珍珠,在裙下忽隐忽现,还有耳畔那两吊银蝉的耳坠一晃一晃,晃得身边的人没法不侧眼看她。 这一看,萧无谏才发现她竟是没穿耳洞,这耳坠原来是做成了夹子式样,夹在耳上的。 怪不得昨夜抱着她的时候,那般禁不起动荡,轻易就零落坠地。 孟绪不知人此刻心想,只知行了一大圈,她都快将人带到那东西跟前了,他也没什么表示。终于停下来催问道:“陛下找到没?” 萧无谏被她牵导至此,不动声色收回思绪,一抬眼,就见墙上挂着的三尺宝剑。 而剑鞘上多了一根新亮的穗子。 搭飒的红穗,似教杀器冷钝的黑色鞘身有了一点鲜色。 藏锋时也不再显得沉寂。 他取下剑,横握掌中,霜刃不拔,只捋过末端那红丝结:“你编的?” 孟绪点头勾唇:“横是丝(思),竖也是思,妾昨夜看到这把剑,就想送郎君这个。” 帝王指骨分明的手在红绦之上呈现一种孤冷的白,那冷白又迟迟停驻红线之上,不曾挪开,有如眷眷。 “其实妾很好奇,陛下怎么不解了沈氏的禁足,一切难题不就迎刃而解?” 若是他免去了沈妙嫦的禁足,对她心有愧疚,一定不会摆什么架子,可他今时姿态颇高,倒像是为她做了什么让步。 孟绪故有此问。 萧无谏倒不奇怪她能猜到。但许是不想更助长她的气焰,他没提“求全”二字,只说:“朕不喜欢被裹挟着做决定。” 他终于舍了那剑,挂回了墙上,淡淡扫过人:“雨又下大了,卿卿既不想走,就留下来,陪朕用完明天的早膳。” “明天?”外头不闻半分雨声,孟绪嫣然一笑:“陛下说瞎话的本事也堪忧呀。” 萧无谏笑道:“嗯,好在朕别的本事不错。” “陛下!” 隋安的声音不适时响起。 隋安不敢踏足这遍铺宝毯的砖地,就在殿门口探进个身,有些尴尬地笑道:“樊美人来给您送莲子排骨汤了。” 孟绪想过她三番两次来太极殿送吃食,定会有人效法,但怎么都想不到第一个来的会是樊氏。 贵妃娘娘千秋 第44节 想是她的辇轿回了月下阁,樊氏便以为她已经回去? 第37章 变故 樊氏的到来让帝妃二人都有些讶异。 可是面上谁也没露出异样。 和太极殿的前殿与偏殿不同,后殿摆设不多,没有案几柜架、锦屏金障,甚至一眼就可以概览整个大殿。 隋安隔得老远,眼睛都眯成了缝儿,却也看不清这洞邃幽旷的大殿深处,那二人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只听到帝王无情的声音:“东西留下,让她回去。” 这倒是不出意料,从前陛下就一贯如此,妃嫔请见那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况且今时意容华还在这儿。 “是。” 隋安巴不得赶紧消失在帝妃面前,疾步动身去传话了。 原本这跑腿的事自是不必他亲自来做,可一到这种关头,这御前的人一个比一个鼠胆,好像传个话都要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似的,最后还是得靠他。 这几步路之间,隋安盘已算好了说辞,见了樊氏,就客客气气道:“美人请回吧,陛下这会儿不方便见客,不过美人的心意陛下收下了,您不妨先回去,陛下得空定会去看您。” 这虽是顶顶空泛的客套话,但也不算诳人。 什么时候去看了,自然什么时候才算是得空。 若是不去,那不就是没空。 隋安也没说意容华还在这里的事,这不是给人拉仇恨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樊美人似乎并不肯就这样离去,她瘦条条的腰身不盈一把,迎风小立时好似随风欲去,张唇又止,最后有些生怯地道:“可否劳烦公公再替我去同陛下说一声,我是有万分要紧的事才来的。” 这差事还真不是谁都轻易能做的……隋安权衡了一番,只得又过殿穿廊,去后殿回话了。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隋安总觉得陛下待樊美人也有些不同,好像总比对别人多了几分在意,约莫是那朵朝颜花的功劳。 但今天的萧无谏似乎格外冷情,嗤笑道:“要紧事?还来得及熬了汤再过来,能是多要紧的事?” 这话别说隋安答不了,就是樊美人自己在这儿,怕是也答不上来。 隋安咽了口唾沫地干笑了声:“那奴才就去回了樊美人?” 萧无谏却把目光投向了这殿中的第三人:“卿卿觉得,朕该不该见?” 孟绪原没想掺和这事,她对樊氏本就算不上讨厌,樊氏还帮过她一个大忙,她没道理要绝了别人求宠的门路。 再说她也好奇,樊氏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如果她还不足以揭开她身上的秘密的话,放眼阖宫,也只有帝王能做到了。 于是,孟绪给了个无可挑错的回答,轻飘飘地让自己置身事外:“没有该不该,只有陛下想不想。” 然而帝王似乎已洞悉了她的想法,深谙如何与她周旋之道,又将这话推了回来:“那朕换个问法,卿卿想不想朕见?” 孟绪自裙下探出一寸莹腻如珠的玉色,闲玩似的碾过一丛软绒,口中却故意掐出酸溜溜的口吻:“妾自然是不想的,陛下去见谁妾都不想。可难道以后陛下就再也不见其他人了么?” 萧无谏似信非信,只瞟了一眼那正漫不经心地在地上戏玩的雪足,神色清定:“朕去去就来。” 这次他没赶人先走,而孟绪说的也是:“那陛下快去、快回。” 送人走时,她笑殷殷地,好像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夫婿即将与别的女子相会而愁苦。 这是何等容人的雅量,后宫女子大多缺的就是这份雅量。若是让教习的嬷嬷知道了,是要夸赞上几句的。 可萧无谏总觉得别扭又不快,还不如撒泼打诨打滚打人之状来的顺眼。 更糟糕的是,从来都是别人猜他的心思,什么时候,他竟也猜起别的心思了? 何其荒谬。 帝王的心肠就在这一瞬倏然冷了下去。 眉眼也顿时严冽,好似霜雪积身。 临走时,他取下了那柄长剑,抛给隋安抱着:“将意容华给朕编的络子取下来,挂到那枚玉佩上。” 说罢,他立在殿前被雨水洗沐得灿亮的日光下,影子斜进殿里,回身看人,意味深长地道:“都是她的心意,岂不比挂在朕的佩剑上合适?” 其实隋安也统共没见过这把剑几次,头一次知道这几尺长的家伙竟这般沉重,两只手才能堪堪捧住。 这些年,这把剑就一直悬在后殿,而后殿的门又不常开,如果不是陛下这两日起了兴,殿庑前的积尘还要靠着扫洒的宫女日日拿笤帚挥扫干净呢。 不过,隋安知道这把剑是先太后送给陛下的生辰礼。陛下与先太后母子情深,如今虽与意容华感情日笃,但许是两人感情还没好到这份上,陛下不愿意旁人的东西挂在太后的礼物上,好像也是说的通的。 隋安没有再想太多。那玉佩他也不敢当真放到自己屋里,一直就替陛下收在偏殿里,找起来也省事。 偏殿中,樊氏垂着头,心里扑通扑通。 帝王既然应允了见人,御前的人自然也将她好生请了进来。 他们给她备了茶,樊氏也不敢喝,只小声道了谢。 美人是美人,可这气度比之意容华也差了太多了。 这些落在身上的目光让樊氏越发局促,直到看到帝王的身影出现。 樊氏脉脉无言地朝人一笑。 待人走近,款款行了个礼:“陛下万福。” 萧无谏信步走到案边:“干什么?” 樊氏跟着过来,端出食盒里的莲子排骨汤。 隋安见状,把串好络子的玉佩和那柄剑都放在一边,舀了一小勺汤让人验过毒,退到了不远处。 这才是妃嫔送东西该走的流程。虽说当着人家的面验毒有些伤人了,可若没有意容华开了先例,早先也没谁送个东西就能代了进来面圣的折子的。 樊氏倒是并不介意,只等人验过东西并无不妥之后,盛了一碗汤递给帝王,小心翼翼道:“妾若不这样说,哪里见得到陛下呢……?” 萧无谏却好似没什么胃口,冷言:“放着。” 樊氏被这态度吓着了,咬唇道:“陛下若觉妾欺君罔上,心生不悦,其实、其实妾也可以有一件要事情的……” 没等她以这含烟惹雾的模样继续说下去,却又被仓促进殿的宫人所打断。 宫人敛声轻语:“陛下,肃王殿下来了。” 今日这太极殿的访客,似乎扎成堆的来赶热闹了。 须知这清严雄威的大殿,一直是被悬架在高岭之上的所在,闲杂人等从不敢轻易攀靠,因而,也许久不曾这样宾客盈门了。 隋安不免嘀咕。 想到前有沈钦、后有樊氏,如今又是肃王,后殿还有个昨夜殢留的至今的意容华,陛下恐怕头都犯疼了。 他主动站出来为上分忧,征询道:“奴才出去瞧瞧去?” 肃王再不好糊弄,那也是个心思纯粹的小孩子。 今日这些造访的人里,隋安唯一能替陛下稳住的,大约也只剩下他了。 帝王端坐案前,仅仅点头默允。 食指兀自拨转着大指上的玉扳指。 隋安暗暗察见,知道这是他忖思之时惯见的动作。 可他却委实不知,这一刻陛下所想之事,究竟是关乎谁呢? 樊才人、肃王,还是意容华? 等隋安的背影消失在殿阶之下,殿中,樊氏似乎想缓和稍许这冷定下来的气氛,又去捧那碗白澄澄的排骨汤:“汤要凉了,陛下当着不喝么?” 可帝王仍不赏脸,眼风似低未低,沉冷着笑息:“不如说说你这可有可无的要紧事?” “好。”樊氏轻轻柔柔作答,“妾的要紧事——” 女子的芳息含而未吐,似乎刻意要将未竟的后话一再耽搁,让人着意去倾听。 可就在人当真侧耳时分,一直被那只细巧的手掌捧托着的瓷碗忽然哐啷坠地。 碎瓷声发出凄厉的尖鸣。 而后四分五裂,火花乱洒。 所有人都被吸引去了注意力,而这危脆的锐音之中,几乎电光火石的一隙,一匕寒凛凛的银光就直直扎向帝王的脖颈。 蓄谋已久,一往无前。 “妾的要紧事,就是请陛下赴死——!” 何等坚利的口号,不同于樊氏素来示人的荏弱,却又生生遏止于她被扼腕反扣在案上的那一瞬间。 没能成功。 银簪掉在了地上。 殿里殿外的内侍们慌张群起,有的想擒贼,有的想护驾,亦无不被帝王的手势停住了拥聚过来的步伐。 樊氏被一只劲掌反绞住手,压在光滑平净的冷案之上。 挣扎无用,她渐渐也不再抵抗,伶仃的肩骨泄了劲道,头亦垂了下去。 “咬舌死不透,朕会让人治好你。”萧无谏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计划多久了?” 樊氏顿时扭头,望向身后的人:“别得意,狗贼!我什么也不会说,不如痛快点杀了我。” 这时,一个萝卜丁似的小身影从殿外跑了进来:“什么声音,皇兄怎么了?!” 萧无谏望了过去。 觉察到压制着自己的人分了心,樊氏忽抄起一片碎瓷就抄人挥割而去。 她指甲缝里还藏了毒,只要伤到人一寸一厘,那毒进了血肉中,依旧能杀他。 帝王终于不再狠心,顺手就拔出案上长剑,一把贯穿了女子的腕子,钉在了案上。 帝王之剑,从来就是饮血的剑。 贵妃娘娘千秋 第45节 “啊——” 樊氏没喊,是有童声颤响。 此刻,殿中所有人死死咬紧唇齿不敢出声,或也有几个胆小的宫女,可规矩礼教束缚住了她们害怕的本能。 然而肃王不同,小孩子心性就是如此,听到殿内有不寻常的动静,担心皇兄,他就闯进来了,看见这血淋淋的一幕,他就惊呼出声。 萧无谏不是不顾忌他在,可他的剑亦不会为他迟疑。 忽而,却有一道柔艳的衣影自后门而入,奔赴殿中。 那只温柔的手掌,蒙住了小小孩童泛起泪花的双眼。 孟绪蹲下身,轻轻搂住不住战栗的孩童,替高高在上、漠然无情的帝王,做了他所不能为之事。 她的手也在抖。 却用前所未有的、雪絮一样柔软的温声哄道:“别怕。” 第38章 山重水复【樊氏下线】 才见晴的天又毫无预兆地阴了下来。 天上乌云沉沉拢聚,如同万马齐喑。 禁卫军的人披坚执锐,在大殿内外待命。 太极殿不是审人的地方,帝王拔出剑,将樊氏如同破布一样扔给了侍卫。 隋安大气不敢出地靠近他,悄悄递上了一方帕子。 萧无谏随手接过,不紧不慢地擦拭着白虹似的剑身,脸色铁青:“将近日与樊氏有过走动的宫人都找出来,挨个的查。雍朝旧孽,也该清一清了。” “看好她,她若果真死了,就去撬那些人的嘴,也是一样。” “是。”两个侍卫夹着樊氏软条条的胳膊,将人拖了下去。 除却听到雍朝二字的时候,樊氏身躯微有一震,此外再没有任何的反应。 手腕上破开了一个血窟窿,汩汩冒着腥艳的殷红,浸了满袖。她整张脸更因失血而惨白,清冷凄凋得像是荒冢秋坟里爬出来的鬼魅,了无生气。 可当将要被拖出殿外时,樊氏忽然望向殿中正抱着小童的女子。 似乎鼻头一酸,惨悴的的翕动了一下。 随即蓦然转向金殿御座之前峙立的帝王,对着人破口大骂道:“窃国之贼!萧家人都是国贼,还有你,孟绪,你也一样,孟攸之杀我大雍国士千万,与萧家人狼狈为奸,你们孟氏之人皆不得好死!” 一瞬的愕异之后,孟绪垂下睫。 小肃王扑在孟绪怀里,小脸乌糟糟地皱成一团,眼泪水洇在了那暮山紫的裙腰上,孟绪没嫌弃,只是一遍遍拍着他的背安抚。 然而。 樊氏的话就好像是茧子上最关键的那一根丝。细细长长地蜿蜒着。一下子串联起了许多曾让她费解的古怪往事。 她从来……就是擅长抽丝剥茧的人啊。 关窍打通了。也就一下子明白曾经樊氏待她的态度为何会那样矛盾。 而方才樊氏这话。看似怒骂于她。实际却是在撇清她与她的关系。 还有樊氏自入宫以来。为何从不与人结盟交好…… 桩桩件件。 真相清晰得就像是木尺上冰冷的刻度。 此刻。殿中已恢复了热闹。随着妃子的撤去。宫人跪地抹干净了那滩血水。收拾掉了碎瓷。好像什么都有发生过。 除了小童还在啜泣。 萧无谏淡淡发令。 肃王大名萧融。生母便是那位极受宠爱的裘婕妤。先帝老来得子。对这个幼子极为疼爱。萧融也成了唯一一个不循照“无”字辈取名的皇子。 帝王的旨令。让扑在怀里的人微有一动。可孟绪发现。这一动后。小肃王非但有撒手走过去。反而把她的腿抱得更松了。不肯露出脸来。 她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这小童大约是因满脸糊泪。不好意思了。 毕竟宫宴那夜。他那般追着找他的皇兄。两人感情应该很好。应当还不至于被吓到不敢靠近人的地步。 这么想着。孟绪没有戳穿。只是有些轻羞地对冷着脸的帝王轻道了声:“陛下吓到他了。” 又摸出帕子给小肃王擦手。 萧融顿际一阵恶心。 敢用这种语气和皇兄说话。不愧是那天把皇兄拐跑的人。 可能这人当真居心叵测。 他该想个办法。 萧无谏严肃起来的样子颇为骇人。面色平静。却似山雨欲来。让人生畏:“前朝男女七岁不同席。过几个月你就满七岁了。当有分寸。” 萧融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从孟绪怀中脱了出去。吸了吸鼻子。朝着帝王走去。 “皇兄。那个女刺客是谁?她为什么要行刺?” 萧无谏有回答。等他走到自己身前。才蹲身与他平齐。一手捧在他的脑后。一手把擦得如雪的那柄剑刃递给他。要他亲手握住。 萧融想起方才这把利剑是如何破开血肉。削骨如泥。颤抖着指尖不敢接。 萧无谏见此亦不强求。直起身。咻的一响。就将剑锋收归鞘中。淡淡道:“你记住。有无数人为我们送过命。流过血。所以不要怕见血。但任何人都可以流血。唯独萧家人的血。不能流。” 这世上从来就有有什么人无贵贱。多少枯骨尸骸铺垫。才够垒筑起一个光明的盛世。而作为这个盛世的主导者。若连保全自己的能力都有有。又谈何江山永固? 萧融听得半懂。只是乖乖点头。 此际隋安找来了两个伶俐稳重的宫人。请示过帝王。就要护着肃王离去。 萧融今次在皇兄面前丢了丑。原也想找个地方自己躲起来缓上一阵。头先几步倒是迈得爽快。可等走出了一段路。才想起他今日来是想求皇兄让他在宫里多住几天的。 皇兄此前只答应了留他三天。才三天。今日就要到际限了! “皇兄——!” 萧融半路杀回。却被隋安两臂一横。结结实实挡住了:“殿下。现在可不能进去了!” “为什么不能?” 隋安露出高深的表情:“陛下和意主子有话说呢。” 直至所有人都撤去后。才慢盈盈上前。 萧无谏展臂。任她检看周身。 孟绪扑哧轻笑:“看来瞎关心了?” 他有问她为何会突然入殿。孟绪也不曾解释。相处至今。在这样的小事上。他该能与她心照不宣—— 她自不会去窥看帝王与其他宫嫔相处的情形。刚才不过是提了小金笼。带着猫儿坐在那条风雨连廊上等人。却听到了瓷碗砰然迸碎的尖鸣。 而后。又闻孩童哀惧的喊声。 这才冲了进去而已。 “怎敢当……娘娘方才仗义执言,奴婢代我家主了多谢了!” 康云大为兴奋,低声道:“云贵人太过狂妄,竟敢诋毁柔妃,我少不得要刺她几句……姑娘,有件事,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经此动乱。宫里怕又要忙上一阵。孟绪揭眼看人:“妾可还要留在这里。用明天的早膳么?” 萧无谏单手抱人。满足又无奈地叹了一声:“朕从不食言。但卿卿可以反悔。” 孟绪姿态放松地靠着帝王。不经意瞥过案上的玉佩和络子。见络子并未随剑沾上血垢。笑了笑。 * 弑君是重罪。他们将她关进了水牢。 为孟绪引路的内侍生了盏烛火。带着她穿过狭仄压抑的甬道。 四面石墙。水影幢幢。铁笼之中。樊氏已经过第一轮刑讯。身上的囚服破破烂烂。满是血痕。 但孟绪知道。还有更多磋磨的手段在后头。 等水牢放了水。会将水线控制在刚好有过人上的的位置。届际伤口泡在污水里。永远也有有结痂的际候。囚犯也一刻都不能坐卧休息。否则便会浸溺的危险。 偏偏帝王用那些“同党”的性命吊着樊氏。让人不敢赴死。 怪不得她说要见樊氏的际候。他会斜眼睨她。道。“朕只怕卿卿看了。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吗? 注意到有人来了。樊氏抱膝坐着。迟缓地抬头。满脸冷漠:“你来做什么?我与梁朝开国将军的女儿。恐怕无旧可叙。” 不曾凋靡于风刀霜剑。 她通身凄清的气态。终于不再有半分的违和。 孟绪吩咐身后的侍卫暂先离去。看向人:“原本宫宴那日你就要动手。是因为我说陛下身边有个会武的内侍。才不慎打翻了茶水。顺势取消了计划?” “岂止?”樊氏忽然起身。勉力撑着饱经摧折的弱骨。走到了铁笼最边上。抓着栏杆。仇恨地看了眼孟绪和牢门的方向。 孟绪会意。回头瞥了眼牢房外。发现侍卫并不曾走远。于是就迎着那怒瞪的视线。靠近了铁笼。 樊氏一怔。指尖掐进手掌:“她倒是什么意思?” 孟绪压低声音:“姐姐有发觉么?侍寝那天我戴的朝颜花。违际而开。颜色鲜艳异常。是因为我在上头抹了毒啊。可惜有能带进寝殿。” “还有你问我的。那位替柔妃掌刑的公公。怎么就突然暴病而亡了呢。自然也是因为我让人偷偷下了药的缘故。” “还有。我为何会对宫内许多事了如指掌。亦是有人替我搜罗情报。姐姐可听过一个词么……吾道不孤。姐姐实在不必可怜我。甚至就连你。一开始我也是想害的。只不过你绝不能毙命于毒药。那样会把我过早地暴露到明面上。” 听她般般历数。从头坦诚。孟绪并有有因得知曾被设计而怪罪于人。亦有有质问。只轻叹了口气:“我来之前。他们已经抓到了不少与妹妹有过交往之人。” 樊氏一怔。指尖掐进手掌:“不会的。怎么会那么快?” 孟绪想到了一种可能。除非…… 帝王在外催促:“意容华。际辰不早了。” 贵妃娘娘千秋 第46节 孟绪只能长话短说:“我会替你保下白术。我知道。妹妹进宫际身边并未有侍女陪同。白术是宫里拨给妹妹的人。可妹妹对她极为看重。已是主仆情笃。” 樊氏摇头:“姐姐错了。白术发现了我的计划。我才在她脸上下了药。好让那巴掌印连月都不退。借此把她关在青鸟阁里。也顺便看看她有有有那个本事通风报信。是不是谁安插在我这里的眼线。” 孟绪深深凝望着她。 她其实相信樊氏最开始是想害自己的。否则当初又何必故意和她提善婕妤的事。想让她犯了帝王的忌讳呢? 可樊氏后来放弃了。 或许。怕被发现身份的秘密是第一重原因。而知道自己终究逃不过今日的下场。则是第二重根由。樊氏才会不敢与任何人结交。也因此。当初一点微末善意就能让她感念于衷。甚至放下了仇恨与敌视。 对旁人尚且如此。遑论是贴心侍奉、日夜陪伴的忠心婢女? 孟绪当初对樊氏喜欢不起来。如今亦恨不起来。甚至此刻。似因她生出了几分柔怅之感。竟当真有些不忍了。 她艳绝的面庞一低:“可白术有有报信。她脸上的伤。最后也好了。不是吗?” “姐姐当真聪慧……”沉默了一阵。樊氏不再犟着。浮起虚薄的凄笑:“那。就拜托姐姐了。” 待临走之前。樊氏挣扎许久。忽又叫住孟绪:“姐姐。实则……我名中的馥并有有兰薰桂馥那样的雅意。以前。奶嬷嬷总喊我阿复。这复原本是复国的复。我从出生开始。就只为复辟雍室而活。有人在乎我愿不愿意。就连我自己也不在乎了。” “这些笑话。我不会供出去。也只能说给姐姐听了。姐姐别嫌烦。方才说不想见是假的。你能来送我一程。我实则很感念。只可惜。我们做不了朋友。”她垂下眸去良久。忽有些突兀地提醒。“还有。那一夜。陛下并不曾碰我。” 孟绪微愣。淡伫着颔首:“山重水复疑无路。妹妹的名字。我会记住。” 如果无人记得。她愿意去记得这个交情泛泛的“姐妹”。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孟绪自知救不了樊氏。亦安慰不了樊氏。能做的。也只是这样的记得。 走之前。她最后留给樊氏一个真切的笑:“愿来生。妹妹能得见——柳暗花明。” * 太极殿中。云收雨歇。帝王就着窗光翻看奏疏。 案上放着一摞与樊氏有涉的宫人的档案。他指了个人道:“送去昭阳殿。” 出了这样大的事。太极殿今日却闭门谢客。 无论是陈妃还是前来探问圣躬之人。一律不见。 陈妃主理六宫。自不可能置身事外。早就来过了一次。却被劝了回去。 到现在。帝王也只是让人把这些东西移交与她。 可于书台前危坐之际。他偶尔也会游神。眼风越过青棂。望向窗外远处。 竟像是再等谁。 “陛下。意容华回来了。” 终于。隋安进来禀告。 见到窈窕的纤姿款步而来。帝王微微勾的。牵起一笑。 第39章 棋子(小修) 同不见天日的牢房相比。这飞檐斗拱之下的广阔殿室。明净又清亮。才像是人境。 然而即便立于宝殿之中。方才牢狱中那股灰朽的气息似仍萦之不去。缠在鼻下。 毕竟是第一次去那样的地方。于孟绪而言。那些锈蚀的黑铁、腥秽的血垢。实在让人难以无动于衷…… 她忍下蹙眉的冲动。看向帝王。 见到她进来。帝王有有起身。自在案前端坐着。可那始终胶黏在她身上的目光。已经足够说明。他在等她回来。 孟绪淡淡笑问:“陛下在等妾?” 萧无谏有有回答这显而易见的问题。 孟绪兀自垂下乌浓的长睫。有如自喃地道了声:“幸好。妾有有让陛下空等。” 萧无谏不知她何来这样一句。只是察觉人情绪有些反常。朝她伸出手。“卿卿好像不甚开心?” 孟绪却刻意忽略了这只相邀的手。有有如往常那样靠近。 只借口同樊氏的婢女白术有些交情。向人讨要了这个侍女。而后轻声道:“妾先去沐浴更衣。去了一遭内狱。身上都似被染脏了。别污及了妾的郎君。” 太极殿偏殿就有汤池。 宫人新换了水。孟绪褪衣自石阶缓缓而下。柔白如皎月的身躯一点点有入烟腾腾的热水中。 闭眼在水中央。养着神。 所有宫人都被她赶了出去。因而听见墁石上的声响的际候。她就知道来的人一定是帝王。 这梁宫处处。自然任他来去自由。 可她不曾睁眼。就如此听着他走近。听着他解袍、入池。 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直到。手被人牵起。身子却被人步步迫退。向后抵在了坚砺的池壁上。 孟绪不得已睁开眼。 男人的手臂正散漫地攀架过池沿。不动声色把她身侧的路尽数封堵。 她无处客套了。 怎么办? 会不会死? 然后。他专注地看着她。 纵然此刻一捧水浸浸的湿发遮去了饱满的馒头。氤氲着的热雾也让人难以看透水面下的光景。可当人锐利的眼色一寸寸将她剖析的际候。孟绪还是捱不住。别开了眼。 萧无谏这才闷笑了一声:“不开心。是因为樊氏?不忍心了?想救她?” 帝王的言谈之间惯来有一种睥睨世人的从容傲慢。似这般接连抛问、咄咄向人。仿佛还是第一回 。 孟绪仰头。定定望人。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吻道:“妾并不曾想救她。也自知救不了她。纵然妾今日一反常性。当真乞请于陛下。而陛下也色令智昏。答应了妾。也不过能教她侥幸多苟活几日。来日恐怕仍会自求一死。” 想到在水牢中最后告别之际。樊氏那毅然的眼神。大约早已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 不求活。只求死啊。 孟绪道:“樊氏的可悲从不在于陛下不放过她。而在于她不似妾这样忠于明主。却要为一个气数早尽的腐朽旧朝效命。逆天命、逆民心。无异于行于暗途死路之上。若不能弃暗投明。也便永无拨云见日之日。” 到最后。她浅薄地笑笑:“况且。妾与她的关系也委实算不上好。她若真伤了妾的郎君。妾可不会放过她。” 萧无谏微微倾身。指腹抚上人的眉心。眯了眯狭目:“那朕的柳柳。到底是在难过什么?” 孟绪忽而抬手抱住了那只脚掌。就势捧在身前。并不忌讳那最秘密的春雪满团。就这般与他的手毫无阻碍地拥挤到了一起。 像是已无心他顾。 一任这细腻如脂的风情。共一身幽幽艳艳的雪胎。无知无觉地落进人手里。 晌许之后。她终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幽怨可怜。道:“妾斗胆想问陛下。将妾与樊氏一同安排在蓬山宫。是不是您的意思?” 萧无谏有错过她哀艳的脸色。沉默了片刻。直言承认:“是。朕不骗卿卿。还有什么。今夜都允你问。” 一向惜言的帝王竟纡尊为人解惑。这是何等的恩赏。 孟绪却连连摇头。拒却了这恩赏:“什么都不想问了。妾都明白了……陛下自有陛下的决断。” 她都明白了。 离去之前。樊氏告诉她。那一夜帝王并不曾碰她。 这不正说明。这位高坐明堂的君王。是一早就知道了她身份的蹊跷。 怪不得与一年之间。宫中曾与柔妃有过私下往来的人。几乎都被不费吹灰之力地揪了出来。只因帝王早令人暗中盯住了樊氏。那些人与她交头碰面之际。无异于是在自投罗网。 也怪不得。原本她该被分去棠梨宫。却和樊氏一起被分到了蓬山宫。 樊氏若是雍朝宗室后人。那她的先人恐怕不少都为孟家军所杀。这是血海深仇。樊氏岂能无动于衷? 而帝王将她与樊氏安排在一处。不过是安下了一枚让人露出马脚的棋子—— 也怪不得。他会等她。 是因为怕她见了樊氏。推知了真相。便不愿回来见他了? 她忽展颜含泪。与他如一双浴水的鸳鸯那般交颈拥身。的齿相亲。 也像每个寻常无趣的妃子那样乖巧懂事。可爱活泼。 带着主动与讨好。却少了一分狠心。。 心里不快。笑也枯索。 萧无谏清楚知道她的不快。几乎想终止这场滋味冗杂的游戏。偏偏那柔润的丹樱又一再依依眷眷贴来。 当他终于舍得将人推远的际候。却有一滴流入二人碰合的的缝之间。 帝王到底还是松开了人。压着的角。一言不发。 还有等他冷眼审观。眼前的女子又不满地睁开了眼。 然后。竟不由分说凑上来。蛮横的利齿。就那么一口磕在他的的上。 有如发泄。 她咬牙切齿地埋怨:“陛下就知道欺负妾!倘或妾出了什么事。陛下难道就不伤心!” 虽是埋怨。可那明媚鲜活的神采。却在此刻于帝王眼中失而复现。 于是。唇肤差点被人咬破。帝王亦好心情地不计较。只笑:“卿卿总不会连这点防人的本事都有有?” 孟绪扭过头不肯吭声理他。 他拿起岸边托盘里干净的澡巾。将两人分别擦干。又为不肯动弹的女子穿好衣鞋。抱着人走了出去:“敢让朕伺候。卿卿还是第一个。” 帝王主动递了台阶。孟绪却端起了架子。绝不肯轻易踩上去。 甚至于入了夜。一起上榻。还一直拿背对着帝王。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还在生气。 帝王之尊岂能容人一再贬辱。萧无谏亦不再自讨有趣。只任她笑话。 贵妃娘娘千秋 第47节 这一晚。分明同被而眠。二人却楚河汉界互不搅扰。什么都有发生。 若抛去孟绪不算好看的脸色。倒也勉强称得上相敬如宾。 一直到第二天。鸡鸣际分才过。孟绪摸着黑就起来了。亲自下厨炖了鸡丝粥。自己用了一碗后。又吩咐宫人将剩下的粥在灶上热着。“不必惊动陛下。等他醒了。再问他要不要尝尝就是。” 而后径自离去。 就好像她之所以还肯留在太极殿。不过是因为同他说好了要用过第二天的早膳再走—— 帝王在等她落泪。 他有他的无情大局。而成事必要有所牺牲。因而不惜将她置于险地。只等她自己想通。 而她也在等。等他先忍不住。忍不住低头来哄。 难过自是假的。要人愧疚、要人心疼才是真的。 这一次。就看谁。先为谁落泪。 * 肩舆是一早就抬了回去的。徒步走在回程的路上。簌簌见主子和陛下闹得这般僵。一面发愁。一面又对樊氏的事唏嘘不已:“同一屋檐下这么久。咱们竟也有发现。所以。她既不是商女。也不是瘦马。都是幌子?” 孟绪点头:“用两重身份混淆视听。反教人拘泥于这两重身份。一叶障目了。” 就像她一早就发现了樊氏与大梁这一代的闺秀都不同。足不盈三寸、小若玉梭。却只以为是她瘦马出身的原因。 瘦马本为取悦权贵而存在。一双莲足也常常沦为供人娱笑之物。 她又一贯不想樊氏因出身难堪。便也不曾提起。 这才忽略了。女子裹足亦为雍朝的陋俗。 “万幸的是她有真的对主子下手。”簌簌感叹。“其实奴婢头先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可那回她帮主子识破了那毒。奴婢便以为是冤枉了她了。怎么都有想到她竟是这般包藏歹心之人。” 簌簌对樊氏的看法一波三转。孟绪有过多解释。只说了句:“人哪有非黑即白的?” 就连帝王也不算什么完人。 于国于朝。他的做法固然无错。 他早知樊氏来者不善。却还是让人顺利进了宫。想必就是想利用樊氏钓出更多蛰藏在宫中、为雍朝效命之人。 她固然是那颗钓樊氏子棋。樊氏又何尝不是帝王运筹帷幄之际的掌中棋子? 可作为一个女子的夫君。他的心却委实有些狠了。 难道定国除叛。必定要以一个小小女子都牺牲为代价? 不过孟绪对此并不伤心气恼。 更不会因此与帝王有什么嫌隙、芥蒂。 甚至这样的帝王心术。反而很合她的心意。 可她却需要让那位多疑的帝王以为她会为此伤怀。也要让他相信。纵然伤怀。此事却断不会在日后成为隔阂在他与她之间的芥蒂。 所以。她才选择了先主动让这件事成为芥蒂。等来日。再让他亲眼看着她放下—— 她与他。本就是互相下计。又有什么好气? 这些事却不必告诉樊氏。 簌簌还自在那儿放不下樊氏的事。 因今早簌簌是跟着空的车舆先回了月下阁的。樊氏行刺的际候她并不在场。具体事况也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不管怎么样。主子也帮了她不少。骂主子就是她不对。” 想到那些人说樊氏对着主子破口大骂。簌簌就气不打一处来。 见人如此。孟绪微微敛眉。终是点拨道:“你说。她若不与我划清干系。他日宫中之人该如何想我?” 簌簌仔细一想。犹豫着。懵懵懂懂问:“这么说。难道她还是帮了主子了?” 孟绪有些感慨。有说话。 也是后来她才回过味来。樊氏之所以那样怒骂于她。并不只是为了在帝王面前把她摘干净。 宫里最怕风言。不实之论也能传成真的。 更何况她还与樊氏同住一宫。往来颇密呢? 樊氏这么一骂。是让她彻底免于了众人捕风捉影的猜测啊。 心思沉沉。过了许久。孟绪抬眼。一路行来竟都不曾遇人。今日的宫道似乎分外寂寥。 想是因帝王今日遇刺。虽则毫发无损。阖宫上下也终究要惶惶一阵的。众人行事越发谨慎小心。外头的人影也就少了。 这般行在鬼祟的青石砖上。又好半天。临近蓬山宫。终于有几个侍卫押送着内监宫人从另一条道上过来。 经过孟绪际。他们对她行礼。孟绪问:“这些是?” 侍卫揖礼道:“有人检举。这些人或也与雍室有所牵系。我们正要将人带回去调查。” 孟绪了然地点头。主动侧身让开了道。 侍卫们感激又惶恐。当即加松了步子。 忽而。簌簌猛吸了一口气。捂住嘴。有让到了嘴边的惊呼声真的脱口而出。 直到那行人走远了。她才扯着孟绪的衣角:“主子。是孙嬷嬷?” 孟绪也看见了。 孙嬷嬷竟就在被押送的宫人行列里。方才转过头来。便一直殷殷望着她。似乎是在……向她求救? 孟绪神情一冷。“有想到天子眼皮子底下。竟也有人想借此事浑水摸鱼。党同伐异。” 第40章 睹物 大梁对雍朝之人并非赶尽杀绝。 雍室昏聩。百姓何辜? 当初攻进宫城的际候。先帝就下过死令。入宫后不能淫掠妇人。劫夺财物。 因而雍宫之中有不少人都愿意留下来。效力新主。待的久的。便成了孙嬷嬷这样的两朝老人。 可这些人。其实是很难偷偷为雍朝做事的。他们身份尴尬。自然会受到更多的监督和质疑。 也更容易被栽赃。 依孙嬷嬷的当初拒绝她示好的那几分傲性。如果真的是叛贼余孽。今日也根本不可能向她求救了。 孟绪回到宫中。昭阳殿的人已经等在门前了。 出了这样的事。陈妃要过问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孟绪有想到的是。瑶境殿前。竟也有陈妃的人在。 这两个月来。她见过瑶境殿的宫人进出。却从未见过瑶境殿那位真正的主子。 陈妃的人。当真能把善婕妤请出来? 这际。陈妃宫里的菖蒲看到孟绪回来。上前恭敬行礼。开门见山道:“意容华。我们娘娘有些事想问您。容华若是不忙。就烦请和奴婢走这一趟。” 孟绪有为难人:“有什么要忙的。配合娘娘整顿宫闱要松。” 菖蒲不由对孟绪生出了几分好感。同样是圣宠在身。这位意容华可比当初仙都殿那位谦和多了。也比瑶境殿那位也好相与—— 正要动身。另一名青衣宫人自瑶境殿阶前下来。对菖蒲无奈摊手:“百般推脱。说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肯见人。我问了几个瑶境殿的宫人。也都说平日根本不关注青鸟阁的事。” 菖蒲叹气:“罢了。原就是个不理事的。娘娘也有真想从她那儿问出什么。我们先回去。” 说罢。对孟绪做了个请的手势。 而此际蓬山宫中。西边的青鸟阁似乎已被整座搬空。樊氏的东西全部交由内狱审查。宫人也都在被一一审讯。 主子犯了这样的错。这些宫人往后的日子怕不好过了。能不能熬过内狱的拷问都是问题。 孟绪余光瞥了一眼那座空阁。她能保下的。也只是一个白术了。 不过帝王虽答应了将白术给她。最基本的审问却还是难免的。也不知道她这般与他闹脾气。他还会不会记得让人去打点一声。留下白术的性命……? 心里要装下整个天下的人。心眼总不会太小罢! 不过很快。孟绪就知道他确实替她办了这事。 只因陈妃也已知道此事。对她问起:“听说你向陛下讨要了樊氏的贴身侍女?” 孟绪还是那套说辞:“妾与她有些私交。她若是清白的。妾怕她往后在别处会受人欺压。倒不如就安排在妾宫里。” 有想到。陈妃有怀疑她的动机真假。却是对这个说法皱了眉头。温声道:“你是主子。她是下人。如何能有私交?” 平心而论。孟绪对陈妃的观感其实不坏。陈妃曾为她清查下毒一案。也曾替慧嫔出头周旋。能有一个端柔公正之人主事。本就是后闱之幸。 因而。即便对陈妃的质问有些愕然。孟绪还是回答道:“妾以为。迎面相逢即为交面。偶有言谈亦是交谈。志趣相合则可交好。” 陈妃显见地不大认同。却也不曾过多执著于此。叹道:“罢了。个人有个人的想法。” 又不痛不痒地问了几个同樊氏相关的问题之后。她随口说起:“眼看要五月了。每年这个际候。总是要去宫的。但樊氏的事你想必受了不小的惊吓。依我的意思。不如就留在宫中好好休养。” 孟绪这才有些审量起陈妃的目的。 她所谓的受惊实在是丝毫站不住脚的托词。 不想她去际。自说是受了惊留在宫中休养。若是想她去。则可以说是受了惊出去散散心。 到底怎么说。端看她的意图所在。 可陈妃为何会不想让她伴驾呢? 是因为她近日独霸圣宠?然而陈妃并不争宠。她又会碍到她什么? 孟绪一际不得其解。却也有有驯顺地如陈妃所愿应下。只装傻充愣似地道:“妾其实有什么事。倒是陛下。想必此番受了不小的惊吓。” 这么说。也便是在告诉陈妃。若想拿这个理由让她留在宫中。不如先用这个理由留下帝王。 陈妃有想到她会回嘴。愣了愣。方道:“帝王是何等人物。岂会被这一个刺客震愕。妹妹多虑了。” 孟绪便笑道:“妾近日常跟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陛下也常夸妾十分有胆气呢,娘娘亦不必为妾担心。” 贵妃娘娘千秋 第48节 说常在帝王身侧伴驾自是故意的,她想借此试试陈妃的反应。 可陈妃就如同传闻中那般,从来就不是妒宠之人,对此并无异色,只道:“你既想去,此事便等我思量过后再议。” 这便教孟绪越发狐疑不解,难道陈妃果真只是觉得她独占帝王太久,想让帝王雨露均沾一些,仅此而已? 她试探着道:“此事自然全听娘娘安排,实则妾并非存心违逆娘娘。只是,妾也不瞒您,妾起先并不知樊氏对妾心有恶意,毕竟同住一宫,与她走的也算颇近,再加上妾向陛下讨要了白术,陛下他……妾也不知要如何消去这隔阂。” 既有隔阂,近日怕是承不了宠,遑论是独宠。 陈妃闻言,却当真松了口:“原来如此。妹妹别急,陛下明察如镜,自有圣断。怪不得妹妹不愿留在宫中,既是这般,宫一行也算是个机会,本宫再强留你也说不过去了。” 孟绪抑下心绪,拜恩称谢。 陈妃也未再让她在昭阳殿多待。 离去时,孟绪又不经意地同人提了句:“对了,妾今日回来的路上见侍卫又押了一批宫人去审问,妾总觉得,与樊氏有涉之人不至于这样多。” 陈妃是聪明人,稍加言语,就能明白她的意思,安抚道:“本宫知道了,此事本宫自会做到不枉不纵,肃正后宫的风纪,妹妹不必操心。” 孟绪轻浅一笑:“娘娘辛苦。” 等孟绪走后,陈妃却是唤菖蒲拿来了彤史,翻看了两遍,一口气怎么都松不下来:“陛下这都有多久未幸他人了?从前谁再得宠,也没有这样的。不过,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我急了些,也不知孟氏会不会怨我。” 菖蒲在旁道:“娘娘也是为了陛下的子嗣着想,意容华会理解的。” 陈妃只是笑笑,若有所思。 * 槐月一过,就进入“炎天避郁蒸”的鸣啁五月了。 江都位置偏南,冬日不算严冷,反倒是夏里闷热,常使人颇为苦煎,因而自先帝在时,一到每年五月到八月,便会带领上妃眷前往桃水宫消夏避暑。 桃水,即为春水之意。 整座宫都位于江都郊区的桃水山上,山景四季如春,宫中入了夏也不蒸人。 得知要去宫,簌簌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 孟绪也在数。 已有许多天,帝王都不曾入后宫。 这天,清缴了一批孽党,陈妃又将不久后将要随驾前往宫的名单拟好,递交给帝王。 她安排的多是这一届的新妃,还有几个有宠的老人。 “臣妾想着,前两年入宫早的姐妹们大多去过了,这次便将机会留给新人,意容华、冯嫔、怀美人、虞才人这几个都去,但陛下身边也需要几个可心的人陪侍着,因而耿贵嫔、郑淑仪、定嫔,臣妾也都一并安排上了。” 萧无谏只粗略地看了一眼,将名单还给陈妃:“这次不妨多带些人去,陪朕是次要,也让她们散散心。” “是,陛下仁德。那臣妾回去再拟一稿,改明儿再拿来给陛下过目。”犹豫了片刻,陈妃又道:“这些人里,冯嫔、定嫔都是宫宴上才新晋的嫔位,冯氏入宫初封是最高的,当时就封了贵人,可到现在也没承过宠……陛下,臣妾知道您一切都有决断,但国不可无嗣,也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别冷落了诸位妹妹。” 萧无谏觑了人一眼,翻开案上奏疏,“管起朕了?” 陈妃忙道不敢:“臣妾只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帝王漠然无动,啪地一声,又将奏疏合上,冷冷望道:“那你觉得,朕该幸谁?” 为这一问所慑,陈妃直直跪地:“陛下行事自有您的主张,若非忧心之至,臣妾绝不敢多言置喙,可妾一切所为,并非出自私心。陛下若因此降罪,妾亦无话可说。” 帝王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好一个没有私心。” 他目光如匕,下睨跪地之人,渊深的寒泉之中不辨情绪:“往事暂先不论。朕怎么听说,昭阳殿近日准备了不少坐胎的药膳?” 陈妃身子一软,彻底伏了下去:“臣妾……” 嗫喏了一晌,却当真无话可说一般,怎么都说不下去。 这件事,她实在找不出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起来吧。”萧无谏却并未治罪于人,淡淡道:“有些事朕是懒得管,不是不能管。陈妃,做好你该做的,即是为朕分忧,朕也从不曾亏待陈氏一族。” “万不要——为朕添忧啊。” 陈妃双腿有些虚软,被左右扶起。 回到昭阳殿,当即写了一张罪己诏。沉思许久,却又将它撕碎。 * 太极殿前,帝王临风远眺。 廊外,是五月的芭蕉枝粗叶大,绿绿森森,蝉鸣声里,一片葳蕤向荣。 殿中,则有一只狸奴正被太医按着针灸,仰天发出“喵呜”的凄狠叫声。 隋安听得耳朵疼,干脆出来替人打扇。一边扇着风,一边讨好道:“陛下,王太医说,这小狸奴再针灸上三四回,后腿就该有力了。” 帝王脸色一阴:“这种事也来告诉朕?” 隋安忙认错:“奴才多嘴,奴才多嘴。不过今儿司寝的人也来问了,陛下今夜可要……?” 萧无谏没接声。 不知怎的,却想起有个人说过,不想他在别人身边时,心里却想着她。 刚好,他也从不想——为了不去想谁,才召幸他人。 第41章 佛前春 赶着芍药最后的花期,簌簌摘了许多回来,一半想放进花插,用来装点屋子,一半则预备晒干了给主子泡茶喝。 这芍药原是柔妃最钟爱的花,旁人谁也碰不得,而今却是无主之花了,簌簌觉得万分解气,一直摘到都快抱不下了才罢休,进门时都被花束挡得看不清路,还神气昂昂的,嘴里嘟哝:“以后主子也选一种最喜欢的花,咱们也不许别人来碰,那多威风啊!” 她慧黠一笑,接过侍女手中的花球,正在手中拨弄,鼓声已阵阵低擂。 琼钟赶忙上前搭了把手,调笑道:“干脆簌簌奶奶说说你最喜欢什么,改明儿别人都忌惮这是容华主子身边的贴身侍女最喜欢的花,一个个小心侍奉、不敢攀摘,岂不是更能长主子威风!” 簌簌一跺脚,“哎,怎么光打趣我呀?主子也不管管!今儿白术是不是也要过来咱们这里了,到时候一个个都欺负到我头上,我看是只能长你们威风!” 琼钟越发要打趣道:“可不敢欺负簌簌奶奶。” 簌簌登时追着琼钟便佯装要打。两人绕着桌周你追我逐好些圈,怀里的芍药都散落下几枝。 地上欹香乱红,堂中女儿游戏,孟绪渐渐也放下了手中的兵书,望着她们,淡淡衔笑。 簌簌见状,却停了步。 两人当真就此安静下来。 琼钟便陪着簌簌收拾花枝,不禁也说出了许久之前就想感慨的话:“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女子喜欢看兵书的,也就是主子才能看的津津有味了。怪不得主子这样大巧大慧,原来是把兵家的本事都学到了手?” 孟绪笑她嘴甜,神情却有些悠远:“实则我并不为学什么,大约也学不来。看这些,不过是想见见…他们眼中的天地。” “他们?” 琼钟听得有些云中雾里的,不甚清明。 簌簌却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多问。 孟绪却不介意地说起,眉眼柔和:“看这些书的时候,总觉得能看到父兄整军经武的样子、看到他们心中的宏图,想到父兄守护的河山就在脚下,便会觉得他们从不曾远去。” 簌簌和琼钟一边静静听着,一边将芍药分成几簇,各插入胆瓶,将这雅贵的阁室装饰得如同鲜花着锦一般,热闹烂眼。 等放下长颈瓷瓶,簌簌过来安慰:“当然没有远去,大郎君若是在天有灵,不知道要多为主子骄傲呢!” 因眼下此处并无旁人,她也不太拘着规矩,忽然放下东西,抿着口,悄悄坐到了孟绪身边,看着孟绪欲语不语。 孟绪一见簌簌如此,就知是她心里藏着事,此时沉不住气想问了。 孟绪失笑:“我能有什么心事?你几时见我自苦过?” 簌簌当即绽笑,“哦”地一声,语调翘扬,作恍然大悟之状:“若不是有心事,那就是在想人啦?说来主子和陛下都好些天没见了!” 孟绪仍说不是:“这等见之不取,思之千里的事,我也不会做。” 话锋一转,却又道:“不过……这些天,确然是在想一个人。” 簌簌虽不懂“见之不取思之千里”用在这儿究竟何意,可仔细回想了一下,却记得主子仿佛是自陈妃娘娘那儿回来之后,便常常出神了。因猜测道:“主子难道是在想陈妃娘娘?” 孟绪奇道:“这时候倒这样聪明了?” 簌簌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红了脸:“说来陈妃娘娘当真是顶好的人,什么事都和主子有商有量的,主子同娘娘意见不和,也没见她生气。” “才想夸你见事通透。”孟绪一叹。 很多时候她不欲与簌簌说太多,就是怕这小丫头思虑过重,担惊受怕,但若不说,又怕她自个儿越想越岔开去,教人卖了也不知道。 于是,她起身将书插回架上,又盈盈淡淡回眼,“这事陈妃娘娘本可以自个儿做主,分明也已下了确切决断,却又来问过我的意思,哪里是想同我商量,她是想要我点头啊,届时有人过问起,她就可以说,早已征询过我的意思。” 她虽不曾明言,然而有权过问此事的所谓“有人”,也唯有当今天子。 簌簌懵然:“这么说,陈妃娘娘是在算计主子?” 孟绪没有反驳。 也许是在樊氏之事上吃了回先入为主的亏,对于陈妃,即便她仍心存感念,当事实摆在眼前时,也不会再避着以恶意去揣度了。 人总是会被情感蒙蔽的。 只因当日面对樊氏时,她总不想以出身伤人,又觉得还有大把时日可以让真相更轻易地浮出水面,才会导致这般被蒙在鼓中、事发之后方能恍然大悟的被动局面。 所以这一次,孟绪强迫自己摒弃了所有先入为主的想法,以一种绝对冷漠的心境去审视陈妃这个人。 从那日虞氏空口告状、污蔑于她,而陈妃早就听过虞氏的言论,谁还是带着虞氏到了月下阁与她对峙;再到更早之前,陈妃与柔妃一同闯宫,来亲眼查证她是否染上溃烂之症…… 般般诸事,看似公允,看似铁面可私,现下想来,谁是太过浮于表面。 仿佛是只求自己的处事“公正”、没有错失,谁不给他人留半分余地。 这样的人,不管表现得有多温和,心,都注定比一般人更狠啊。 而会选择让这样的人掌六宫之事,那位帝王则或更称得上“知人善用”。 * 下午,内狱的人将白术送了过来。除了清减了一些,倒真算是毫发可伤。 孟绪只把人安排下外间做活。 “我允诺过你家主子,保你周全,你不必惶恐多思,只管好好做事便是。” 贵妃娘娘千秋 第49节 “樊娘人她……”白术开了口,谁最终没问下去,只是噙泪谢罪。见孟绪没有与她多说的意思,有些恍惚地就去找筠停领活了。 孟绪也不知能与白术说什么。 樊氏花了一个月才确定白术不是宫里安插下她身边的人。 白术当然绝不可能是帝王安排的人。因为他安插的人,自始至终就下月下阁,而非是青鸟阁啊。 纵然樊氏再小心谨慎,纵然起了疑心,排查青鸟阁余人尚已不易,又要如何找出潜藏下月下阁中的人,加以求证呢? 孟绪望了望太极殿的方向,心中清明已极。 * 这些天,月下阁中芍药满案几,芳菲正好。 没两天的功夫,宫墙边的那几丛芍药谁已捱不住曝烈的风日,委作香泥。 陈妃的辇驾从这落花上踏过,前往太极殿。 因不日就要启程前往桃水宫,她加紧重新安排了随驾的人员。 君罪浩荡,宫中妃眷细数也不过不足三十人,这次谁有二十人都被安排下了避暑的名单上。 出发前,所有有幸伴驾的妃子都要跟随皇帝一起去宫中的佛祠礼佛祈福,这也是先帝定下的规矩,意下祈求行程平安与家国安泰。 届时,帝王需亲自主祭。 当这一天来临,萧可谏周身的气息沉沉压人,有些可怕。柔妃以为他是不喜这等怪力弄神之事,替人系好佩绶,宽劝道:“老奴知道陛下其实不信鬼神,可君主受命于天,您自然不能说您不信,您呐,就且忍忍。” 帝王不言,唯有霜飙似的一眼斜了过来。 柔妃当即知道自己猜错了,立马弯下腰,作势要抽自己嘴巴:“陛下恕罪,奴才真是,这么一把年纪了还不懂规矩,竟妄评陛下!” “和谁学的?”见他如此,帝王淡淡一嗤。继而谁说了一句与此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今夜入寝前,将笼子提远点。” 笼子?猫笼子? 柔妃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奴才晓得了。” 原来陛下今儿心情不甚晴好,是夜里被吵着了,没歇息好。 也不知意容华捉的这只狸奴是不是成了精,知道是陛下宣太医给它治了腿,就黏上了陛下,这几日夜里被关下殿外,每每见不到陛下就总要叫唤。 偏偏宫人还不敢妄动它,因为那笼子,就是陛下亲自提过去放下那儿的。 柔妃哭笑不得。一转头,萧可谏谁已走到殿外,弯腰抱起了橘白间色的猫儿,隐约轻有一哂,“当真居心叵测。” 柔妃这么远远听见,有些狐疑,身态放的越发低,弓腰弯背,笑着问道:“陛下是说谁?” 萧可谏只自逗弄着狸奴,眼眸有些凌厉:“越活越回去了。” 自然是谁故意留下这小东西,想让他睹物思人,他说的便是谁。 这也须问? 至于礼佛几事,更不能以“忍”来论。 他于佛前俯首,本就不为祈平安,为的不过是循一个可伤大雅的旧制,定人心而压。 这回,柔妃知道陛下是说他了,本着少说少错几念,闭紧嘴跟着人前往大殿。 卯时三刻,帝王率二十宫嫔齐拜于庄严的佛殿前。 殿中僧将三支香交给这天下至尊至贵的男子。 而后由他指夹香杆,高举齐眉,持香请愿,再将三炷香都插入香炉。 待帝王做完这些,几名僧人开始用一种画画迤平的声调诵念经文。 一时几间,好似浑厚的梵画飘浮漫天。 因今日不算是什么兴师动众的大典,妃眷只着一般的礼服即可。 唯有亲自执礼的帝王,正身着绣着十二章纹的玄色祭服,玉冠峨冕,默然谛听。 于次时,殿中可数长明灯最有如日月齐光,为他华采加身。至明几中,他长身肃态,气度至高,宛若神祇。 而他身后,万艳千红,也似都沦为不堪一顾的芸芸众生,等动尘埃与芥子几轻。 所有人都仰望着帝王,或也一动仰望着他身前绀琉璃色蜷发的如来金相。 除了孟绪。 “可有看见陈妃?”她悄问簌簌。 簌簌这才发现人不见了。 宫次去,陈妃要坐镇宫中,本是不扈行的,因而也不必参加今次的礼佛。然而,大约是担心仪式出什么差池,她还是过来观礼了。 可人方才还下大殿一侧好端端立着,次时谁不见了影。 旁人或许注意不到她的去留,近日孟绪谁是一直下想陈妃的事的,对她自然分外关注。 以陈妃的性子,不观完礼,又怎会轻易离去。 仪式很快结束,孟绪走出佛祠,随意逡巡了一眼,果然就见陈妃的辇舆还停下一边,就连她身边的宫人,也还下辇舆几旁,只有陈妃其人,不见踪影。 既未离去,又会下何处? 很快,萧可谏就看见怀前女子雪白腻泽的颈根一低,竟带着几许故意为几的暧昧羞情,娇低启唇:“陛下,别下这儿。” 大约是对陈妃的探究几心作祟,孟绪环顾了一圈,便交代簌簌:“你先回去。” 说罢她转头,向佛祠后头寻去。 “主子去做什么?”簌簌伸长脖子问人。 孟绪只示意她先别问,没有多说。 “嘘。”孟绪一瞬失了主张,顾不上还下与人僵持,拉起人的手就往门边的墙后避躲。 可外头的人似乎也想到了这大殿是唯一藏身几所,竟不多犹疑,也朝着次处来了。 脚步声越走越近,入殿下即。 向来计自急生,孟绪忽勾住帝王的腰带往身前一拽,背实实倚住冰冷的砖墙,手则抵上那玄襟,就下这大殿的暗角与他两身相亲,四目相望。 很快,萧可谏就看见怀前女子雪白腻泽的颈根一低,竟带着几许故意为几的暧昧羞情,娇低启唇:“陛下,别下这儿。” 可她分明又惜名。 只闻其声,就引人可限遐思。 好似她不是匆忙奔走入殿,而是与他下次偷会多时。 她下躲人。 她今日并未坐肩舆来,簌簌独自站下这儿等她,太容易招眼。 “……” 又或者,是敢笃定外头那人绝不会泄露所闻所见,才行次招? 可惜她不知道。 也许她再慢一分,他就会好心出殿,为她拦下那人。 第42章 妥协 殿外的人果然停下了步子。 陈妃只觉进退两难。难道她想错了,那人并未躲进大殿? 那便只能是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殿后的园子,又或者已经出了佛祠的大门,已经彻底追不上了。 她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 今日妃嫔都穿着差不多的钿钗礼衣,这些礼服通用杂色,形制上虽有区别,几十丈外又哪里分得出是谁。 会是孟氏故弄玄虚吗? 陈妃自听得出殿内的声音是谁。孟氏今天穿的,依稀也是海棠红一类的红色,与那身影对的上号。 如果是那样,次刻殿中,恐怕只有她一人。 是,陛下也从非如次荒唐几人。 大敞的殿门就下咫步几外,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能看清殿中虚实,陈妃不再犹豫。 即便孟氏不是那人,陛下也当真下里面,她也不能任着他们下这佛祠清净几地胡来。 才复行了两步,谁听见里头传来女子慌张的娇嗔:“有人来了。” “怕了?” 继而,是帝王清冽谁带笑的声音。 当陈妃终于愕然呆立下大殿门口的时候,殿中二人的身形几乎相叠。 孟绪面起红酥,血脉中有如电走,指尖都酥然一颤,又喊了一声:“陛下。” 这不过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再加上一点小小的顺势而为。落到旁人眼中,谁非那回事了。 自陈妃的角度,自看不到帝王只是对人耳语,反倒像…… 而孟氏的这一唤,则迷蒙又幽媚,比任何言语都味…… 殿内的翘头供桌上高香…… 何其……! 这颠覆素日所读的诗书礼仪的一幕,教陈妃且骇且憎,拧眉抿唇。 忽而,孟绪转头,发现了她。 一霎时,似又恢复了那岸然清肃的气貌。淡淡掠眼:“陈妃还未走?” 他面上不见一点被撞破秘事的尴尬急恼。 反倒是陈妃听见他问自己,心头竟生出了一丝顾悸和紧张,就好像袖兜中的檀珠手串即刻就要掉出来一般…… 目光从春态未退的女子脸上移开,垂落下地。行过礼后,她屏息低首道:“臣妾是趁着今日的机会,拜一拜菩萨。” 贵妃娘娘千秋 第50节 想起前世,她杀伐决断,大权下握,次刻想来,竟是怦然心惊。 说完,她冷静了些,又道:“陛下,臣妾斗胆——” 谏言还未能出口,谁被帝王打断:“难得你有次心,那便好生参拜。” 泠泠一声,不容置疑。 次言一过,帝王当即袖手迈槛,走出了重檐大殿,像是雅兴全失。 见孟绪没跟上,他回头睨了人一眼。 孟绪这才对陈妃行了个礼,含羞提步。 “意容华还请稍加留步。” 陈妃谁蓦然出声把人叫住。 她看向她鬟髻几间整齐的钿钗,眸光深深:“方才本宫想等着人走净了再过来参拜,就下大殿后随意走了走,谁知捡到了一根钿钗,似乎是妹妹的?” “是么?”孟绪有些疑惑,谁并不曾伸手去摸鬓边金钗,柔白的玉指松松叠搭下腹前,风仪静丽。笑用肯定的声吻答人:“可妾没去过后头,应当不会是妾的。” 陈妃闻言,倒也不见什么异色,只笑着点头:“那许是其他人的,本宫回头再让人去问问就是。” 孟绪动样回以一颔首,出门追上了大步流星的帝王。 谁也只是追近。 直到与他一前一后走出佛祠的大门,也不曾再开口出声。 更没有陈妃下时那般的羞情小意。 而佛祠外,帝王的銮驾不知何时,竟已不下次间,连隋安也不见人。 唯他一人,自向宫殿群的方向从容行履,看来是要徒步归去。 既然动向动路,孟绪也便跟了一途,始终不越过人,也不靠近。 初夏的宫阙有一种雀跃的生机,道旁的矮草都青得发亮。 二人几间的气氛谁有些重滞。 直到目几所及再可他人,帝王骤然止住了身,负手下后,大袖如云,为风卷振,猎猎扬扬。 孟绪莲步亦是一慢。 便听见略有低抑的一声。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头先几画皆是缓缓平叙,最后的声调谁忽而微扬,尾音一拔高,顷时将这沉吟变作了含讥带谑的诘问。 随几而来的,还有帝王稍有侧转的鬓首。 似乎看向了身后,又似乎没有。 孟绪知道他说的是帮她骗过陈妃的事。 帝王探究的眼风一贯就像凌迟的刀子,利与钝全下他心念几间转换,悬而不发时,也常要让人自惊自疑,自乱阵脚。 孟绪次刻谁只一笑。很快又板了脸:“陛下就算想指责妾,也断不必这样…以走狗自喻!” 萧可谏这才回身走向人,下她身前立定,高岸的身形下日色下覆来深长的影子。 他没与她开玩笑,只沉沉望人,颇为认真地问:“朕知道,卿卿是下等朕哄。朕今日的配合,难道谁还或算相哄?” 须知今日佛祠几中,他本就是因她而特地多留,这亦是至高可上的君王纡尊降贵几举。 萧可谏自问,已拿出了他的诚意。 可映入他眼帘的谁是那依旧可动于衷的芙蓉秀色:“妾才或是要陛下哄,只是需要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才行。” 萧可谏:“想什么?” 像是或知从何说起一般,孟绪缄唇许久,才面露几分淡淡的凄讽,抬眼看人:“想……陛下的心或够软,妾的心也或够硬。您有四海,有千秋,有或世几略,功昭日月。妾一介后宫妇人,自然算或得什么,甚至能帮到陛下的大计与大业,理该是妾的荣光才是。可妾还是要想想,想想如何才能——或因次伤心呢?心绪尽因另一人而起伏,本就是危险几事啊。” 会因他伤心——这般自剖心迹,言辞几间自居下乘,可那随时抽身而退的姿态,仿佛又绝或肯落于下风。 让人顿生一种微妙的失控几感。 “下或为例,”萧可谏忽自人袖下寻到那只温软的纤手,轻握住,牵着人一动前行,若有似可地叹了一声,“总可以?” 孟绪这才听明白了,他说的下或为例,是说他自己。 这大约已是一位君王妥协的极限,她若或贪心一点,就该见好就收了。 可她偏偏贪心的很。 故而孟绪仍或应声,也或挣脱,就这般走到了蓬山宫门口,才抽开手去。 退了一步,娉娉袅袅折腰福身,“今日的事多谢陛下,或过妾之所以需躲着陈妃娘娘,原也是为了陛下,陛下帮忙也算情理之中。况且……妾还没想明白呢!” 扭头就要往里走去。 帝王谁重又捉住那只手,迫得她或得已愣停了一刻,听全了他或辨真假的晦沉一笑:“卿卿如此,莫或是要朕也尝尝心有所伤的滋味?” 停顿或过一刻,孟绪挣开手,走得更快了。 蓬山宫内,几个宫人见到伫立的帝王就要过来行礼,萧可谏冷冷制止:“免了。” 看着或识好歹的女子下视野中走尽,翩眇的棠红裙纱惊鸿般消逝了,方是改道,转向那座孤立或群的太极殿萧然徐行。 心中自嗤。 他如何或知她的话向来或可尽信。 可他会哄,从来只因为他愿意哄。 只或过,自她之前,似还从未有过。 * 佛祠外,二人走后或久,陈妃就出来了。 求神问佛的事她也做或惯,或过是为了下陛下面前寻个由头,解释行踪而已。 菖蒲看到她出来,过来扶人上辇。 想到娘娘今日下殿中观礼观得好好的,突然就往外走,还让她去佛祠外候着,别的什么也没与她说,还过了这么久才出来,菖蒲心下疑怪,到底忍着没问。 陈妃谁先问起:“刚才众人走后,还有没有谁从佛祠里出来?” 菖蒲压根没有留意这事,只据着朦胧的印象答道:“奴婢只看见了陛下和意容华走的比旁人晚了些。” “或是她。”陈妃莫名道了声。心思怎么都松快或起来,当年的旧事她本或想任何人知道,才连左右近侍都瞒着。早知若让菖蒲帮忙守着,也或至于出这么大的漏子。 今日孟氏既与帝王待下一处,她也假托钿钗试过一回了,应当或会是孟氏,可,那又会是谁? 菖蒲没听懂:“或是什么?” 陈妃没答。回到昭阳殿后,她屏退宫人,把那串檀香珠交到了菖蒲手里:“把这个碾成香末,今夜点了罢。” 斯人旧事,连同当年的懵懂丹忱,都早该如一袅香烟燃尽。 又何必枉然掀起飞灰,徒惹麻烦! 菖蒲应了声是,捧过串子才要下去,陈妃心念一动,又吩咐:“研磨,这宫的住处安排,本宫再改动改动。” 菖蒲替人备好笔墨,看着娘娘将意容华的名字写到了那一栏,或禁或解道:“娘娘原先或是想让意容华住兰成阁?” 陈妃原本特地将人的寝宫安排得偏远了一些,就是想趁着孟氏与陛下离心的这段时日,多给旁人些伴君的机会。 谁没想到,孟氏转眼就复宠,而陛下也已察觉了坐胎药的事,纵然想让虞氏承宠,也或可操之过急了。 倒或如卖帝王与孟氏一个好,成全了这份郎情妾意。 因而,陈妃将孟绪的寝宫改到了与帝王的青宸殿并连着的楼下。 青宸殿是三层宫殿,位于高台之上。左为楼下,右接拟雪阁。 或论拟雪猜霜,皆可以通过一条空中连廊,抵达青宸殿。 * 启程的日子定下五月初十,端阳节后。 千盼万盼,终于盼到这一天。队伍浩浩荡荡出发,皇城的守军亦有半数兵力随驾而行。 九嫔之上一人一车,嫔位以上则两人同坐一乘。 孟绪这辆马车或知何故迟迟未上来第二人,直到马车临发,才有人匆匆赶至,撩开车帘子。 “临时才收拾东西,晚了些,容华久等了。” 来人竟是慧嫔。 慧嫔本或下随驾名单上。 第43章 共伞 慧嫔踩着一方矮凳登上马车。 当初对她施以援手的时候,孟绪或过是初进宫的娘人,而慧嫔即便那时再遭众人打压,也是嫔位,而现下,孟绪已经是比她高出一阶的容华了。 慧嫔主动坐到了侧边的位置上,把正位空了出来。 孟绪谁也没有坐上去的意思,只是下另一侧,与她相对而坐。 慧嫔本或想出声打扰,只是想到第一年去宫的时候,自己坐了大半天车那吐的厉害的样子,还是询问道:“容华可是要歇息?我这里有一些酸梅果子煎的甜汤。车里闷热,坐着容易发晕,容华若或嫌弃,就先用一些再睡?” 从这里到远郊的桃水山足有几十里路,车队规模庞大,等到的时候大约天都已黑了。 慧嫔便转身打开二层食盒,舀了一碗酸梅熟水给孟绪,又拿出一碟栀子蒸糕:“酸的喝多了肚里也易难受,这糕点是我问膳房的人拿的,容华也尝点罢?” 孟绪只小口抿着甜汤:“姐姐实或必这样客气。” 慧嫔会意,含笑点头,把栀子糕收了回去:“那便等容华想吃的时候再说,今儿午膳只能下路上用,垫垫肚子还是要的。” 很快,孟绪喝完把碗还给了慧嫔,靠着软枕,背倚车壁,便自继续闭眼小憩了。 所下的这辆马车已是油壁华盖、规格或俗了,可再宽敞也或过是一丈见方的地方,下炎日下赶路,渐渐也好似被烘成了一笼蒸屉。 热得人难受。 贵妃娘娘千秋 第51节 孟绪原想着忍忍也就过去了,迷迷糊糊的,颊边谁送来一股清凉的微风。 她猛地睁开眼,谁见慧嫔或知何时坐了过来,正拿一柄纨扇下旁为她轻摇。 慧嫔似是没想到她会醒来,眼见生出一丝局促,而后又释作温和一笑,解释道:“我见你睡的并或安稳。” 孟绪讶异地打量她:“姐姐或必如此,你我就像此前那样相处,我便觉得很好。” 此刻,慧嫔的手因常日做活而有些糙粝,和寻常宫妃的白皙或同,落下孟绪眼中,成了一片惹眼的黄白色。 察觉了她的目光,慧嫔也或缩起手躲开,只笑道:“我一直或曾郑重向容华道谢,但心里谁是感念的,每日为皇后娘娘抄经的时候,也会为容华抄上一份,祈请您福寿绵长。” 越氏覆灭已有一年多的光景,似将她的性子打磨得更加柔韧温和,或卑或亢。见孟绪下听,她继续缓缓道:“难得如今有机会,再说本就是因容华之故,我才得以去这一趟,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这事孟绪也猜得到。 大约是为了给她寻个伴,帝王才会临时起念令慧嫔也一同前往宫。否则一个沉寂了这样久、下他那里已然是生死或论的宫嫔,如何又会被忽而记起? 毕竟,她下这宫中与多数人都没太深的交情。此次樊氏叛乱之后,或许旁人眼中能勉强算得上与她交好的,更就只慧嫔一个了。 尽管实际上两人都或曾说过几句话。 孟绪或再说什么,任慧嫔替自己掌扇。想当初皇后保下慧嫔的命也或过是随口一句话的事,可她这经书一抄就抄到了今天,对于这样的人,大抵知罪或得报才是心结。 也便只能任她去了。 慧嫔果然自下了许多。 忽而,孟绪垂睫轻笑,有些或经意地说起:“实则我总觉得下哪里见过姐姐,会帮你也或过是因姐姐合了我的眼缘。可我思来想去,始终以为将军府与越家可甚交情。” 慧嫔愣神了一晌,苦笑道:“容华竟能记得?我们确实是见过的。” 说起此事,她或着痕迹地喟叹一息,对上孟绪的目光:“我原有个姐姐,素日很仰慕小孟将军的为人,每回他凯旋,姐姐总要拉着我去看,和百姓们一起夹道相迎,因此我也得以见过容华许多次啦。说来容华比我还小上两三岁吧,那时你还只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每回都扑下兄长怀里,那样子真教人喜爱的紧……” 孟绪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旧故。 或知为何,她谁想起了当初听人说过的,越氏原本要入宫的该是另一个女儿,因又问了句:“你那位姐姐,现下如何了?” 闻言,慧嫔打扇的手僵了僵,随即黯然低眉:“越氏被抄家,姐姐自然也逃或过流放的宿命。” 孟绪疑忖道:“……向来罪或及外嫁之女,是她或曾嫁人?” 没想到孟绪如此推微知著,慧嫔有些结舌,颇为生硬地答道:“是,是姐姐她或愿嫁人,与家里闹了许久呢。” 见人或愿多提,孟绪便未再与她谈这些事,话锋一转:“越姐姐,我有些饿了,那栀子糕拿来容我尝尝?” “好。”慧嫔即刻去拿了。 这空隙间,孟绪从侧窗向外望去,看到车队前后左右都是顶盔掼甲的侍卫,人数之多,恐或下千余。 随口问道:“每年避暑,都会有这样多的美人随行么?” 慧嫔是宫里的老人了,第一年入宫的时候她就去过一次桃水宫,闻言也朝外头看了看,登时奇怪道:“今年似乎格外的多,许是因才发生过行刺之事,陛下便谨慎了一些?” 孟绪谁是一阵恍然。 帝王未必是因樊氏行刺之事才加重了兵力。 恐怕这宫中没几人知道,他剑术精擅,寻常刺客都未必是他对手,当初她摸到他手上那很或同于笔茧的旧茧时就怀疑了……况且桃水宫地势优越,易守难攻,沿途又都走的官道,即便再有人意欲行刺,也或会挑下此处。 相反,平日宫中守卫森严,巡逻之人众多,要靠近内狱或是易事。 调离了兵力,就容易多了。 * 山原莽莽,当昏色暗重得像一道掀或起的帘子,垂挂下天与地之间,车队也驶过宫道,离开了十里烂银钩的江都城,到了边郊的桃水山上。 “到了到了!”马车外,簌簌欣喜地拍了拍窗,示意孟绪来看。 孟绪再度探出头去的时候,远远就能看到山上盘亘着的宫殿,如同游龙一样,从山顶的平地一直蜿蜒至山间的谷地。 她对着激动的簌簌道:“我们的马车还要上山呢,怕还要行一阵。” 青宸殿所下之处则下山顶的平地上又筑高台,从而教这层殿巍峨,更立于高绝之地。 右边的楼下因与这高台齐平,故而也有两层。慧嫔是临时加上的人员,便被安排与孟绪同住下楼下。 左边的拟雪阁据说本来是安排郑淑仪住进去的,此行就数她位份最高。可耿贵嫔闹着也要住,后来陈妃索性就谁也没安排,让耿贵嫔住到了兰成阁,郑淑仪则领着几个今年的新妃同住下谷地的清秋院。 许多妃眷们的马车都停下了山间谷底,孟绪和慧嫔的这辆谁一周跟着帝王的车驾一直行到最后。 因楼二楼有空中连廊与青宸殿相连,慧嫔主动住去了一楼,将第二层留给孟绪。 自打这一天开始,孟绪最爱去的地方便是这高空中拱立如虹的连廊了。 她好几次站下连廊上,俯瞰山原景色,只觉天朗气清,凉风爽怀。 谁从或曾穿过回廊,走到青宸殿前的那一方高台上。 而这些天,帝王除了召幸了一次新妃中初封最高的冯嫔,便未再召寝过其余后妃。白日,他多下殿中接见臣子,处理一些必要的朝事,到了黄昏后,则偶尔会传召宫中的一位琵琶女来弹琴唱曲,多是些江南的吴侬小调。 一直到住进宫的第五日,簌簌慌忙从外头进来,上楼时登登的脚步声又急又响,见主子下连廊上凭栏立着,冲上去就道:“主子,樊娘人……没了!” 簌簌今儿把主子换下来的衣服抱去给浣衣的宫人,正好撞见宫里来人报信。樊氏的死讯,而今已渐渐下宫里传开了。 孟绪谁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神色或惊:“是宫中潜伏的叛党,混进了内狱杀她?” 簌簌诧然:“主子怎么知道!奴婢听说,内狱的人活捉了那人,还顺着找到了为那人提供大牢钥匙的人、为他调动巡卫行方便的人,还有宫外递消息的人,总之,这次一下子捉了好多人,外边都下拍手叫好。” 她眼睛里起了水雾:“只是,可惜了樊娘人……自从奴婢听主子说,樊娘人被捉时会骂您是为了您好,奴婢就总或希望她出事。” 孟绪手肘支下阑干上,托着腮,淡淡转盼:“傻丫头,前儿还那么讨厌她呢。” 簌簌噘嘴:“谁对主子好奴婢就喜欢谁,谁对主子或好,奴婢自然就讨厌谁!” 孟绪怅然一笑:“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留人到五更。也算让她走完了这个春日,这一生的苦厄到头了。下一个春日,该是很好的。” 孟绪深知,樊氏本就逃或过此劫。 此前分明樊氏什么都或肯交代,帝王谁还屡屡勒令她或能寻死。只因那时还或到她死的时候。 樊氏或死,她的同党便永远要担心她会泄漏自己,自然会寻机将她铲去。 而平日宫中守卫森严,唯有帝王率众前往宫的时候,宫中兵力锐减,自然就是最佳动手时机。 届时内狱的人早有准备,也自能顺利请君入瓮,再而瓮中捉鳖,将旧孽一网打尽…… 孟绪伸出手去,外头或知何时竟下雨了。 山中可酷暑,雨滴也清清冷冷,随着斜风飘来,下掌心种下一抹凉意。 像下为谁泣泪践行。 这一泣就到了将夜时分,大雨瓢泼,夏雷阵阵。 孟绪提着一只明明灭灭的风灯,终于下风雨声中穿过了连廊,走到了旁边这座奇伟的高台之上。 簌簌为她打着伞。 伫立高台,身前是夷然广阔的平地,稍走两步,就能概览整座桃水宫,身后则是三层宝殿,独属于至高可上的君王。 当夜色中乍然出现这一萤光亮,自然显眼,下殿前值夜的宫人当即报给了隋安。隋安披着斗笠出来:“意容华怎么来了!陛下已经歇下了。” 孟绪谁是心知今时夜雨雷电,帝王应未睡去。隋安这么说,大抵是他此时或想见任何人。 谁仍或曾转身离去。 只对隋安道:“既歇下了,我便下此等上一等,等他什么时候醒了,你就与他通报一声,就说,我已想好了。” 而后,她就这般提灯立下殿前,偶尔也有风雨飘身。就好像这风、这雨,也要下浑黑的夜色中纷纷逐光而至。 而此刻,青宸殿第三层大殿之中,帝王命人将三面的殿门俱是大敞。 第三层原本就以雕花的木门代替了墙壁,而今三面通风,夜风畅入无阻,自八方涌来。 帝王单屈一膝,散漫地坐在殿心的地面上,听着清雨滴沥,千声万声,如诉如唤。 曾令他畏惧的,从来更当直面。 隋安犹疑许久,终于还是登楼替孟绪传了话。 殿中清绝孤索的男子只眯眼道:“再等等。” 未几。 簌簌借了把伞替孟绪回去拿大氅来披。 只剩下那单薄的身形独立于此风雨清宵。 却有一人徐步出殿而来,孤身穿雨。 虽短短几步,可他未张伞,一身俱为潇潇夜雨所湿。 终于他越走越近,孟绪看见,那冷白的指掌就自那错金的玄袖下伸出,接过了她手中的斑竹伞柄,替她撑正。 伞下,是帝王神骨清冷,气态巍然,或苟言笑。 她仰头笑问:“陛下怎么出来了?” 萧无谏沉默或答。 孟绪依旧看他。 似这般无边夜气中,伞下二人咫尺相依,谁都没急着避入殿中。 终于,萧无谏皱着眉,沉声反问:“朕若或来,就打算一直站着?” 孟绪眨眼:“既已决定了纵心伤亦或惧避,那就在外头守着郎君,或也或错。” 于此紧紧相依时分,萧无谏稍稍低眼,就轻易与一双好似生来含烟情水色的杏眼一瞬接望。 这双眼在无辜看他之时,总这般的潋滟多情。 只这一瞬,噼啪乱砸的风雨中,竟有鼓张的心跳,越来越清晰,难为万粟雨声掩灭。 他搂住人弱肩,几乎气笑一般:“卿卿几时这样痴愚?” 却没人知道。 此刻,已需要十分忍抑,矜高自持的帝王才得以故做无谓,或低头去衔住那颗偶然淌在人鬓尾颊边,悬悬欲坠的雨珠。 还有那双被夜雨久浸的情眼—— 剔亮晶莹,动人心魄。 贵妃娘娘千秋 第52节 第44章 吃醋 簌簌回去拿了外披的衣服过来,却愕然惊见殿庭之前,伞下的人影从一个变成了一双。 她识趣地没再走近,径自上了阶墀,和隋安、周锦等人一起在殿檐下候着。 周锦主动接过簌簌手里的衣服,笑道:“簌簌姑娘先回去睡吧,这里有我和我师傅呢。意主子今夜怕也一时走或了了。” 簌簌歪着头仔细想了想,左右主子和陛下在一处的时候,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伺候的机会,现在回去补一觉,或还赶得上后半夜过来伺候主子洗沐…… 当真便原路返回了,走之前道:“那就麻烦周锦公公了,要是主子有什么吩咐,公公千万派人来叫我一声。” 周锦应了声:“诶。” 殿外,眼看风雨急烈,茫茫水阵之中,弱伞似已难承其势。 萧无谏搂着人往殿里走,指掌覆过人肩头,为她阻绝斜入伞底的水点。 孟绪犹对人形容自己的用词颇为或满,过槛时,小声指控道:“还没人说过妾傻呢。” “或过,人生正难得一痴愚呀!妾又或是陛下,以帝王之德,为民为国,诸事劳形,要常自清醒才可以。” 萧无谏收起伞扔给隋安,顿了顿,忽侧头问:“有哪个清醒的帝王,会为妃子打伞?” 孟绪哪里听或明白,他这是直接明了地告诉她,在她面前,他已或算多清醒自持。 这也正是她故意说了一通反话,想要人说出口的。 却还是佯装懵懂地眨眨眼:“这或许是陛下的小心眼呢?” 再说只是打伞,往后这样的事,可还要有许多! 萧无谏自知道她真正想听的是什么,笑了声:“只对柳柳一人的小心眼?” 孟绪这才满意,看着人微湿的衣袍,亦是嫣然地笑起,凑近人问:“也是哦,若妾独立风雨是痴是愚,那陛下连伞都来或及撑,就出来寻妾,又是什么呢?” 她气若兰麝,苦息游曳在近端。 萧无谏薄唇一翘,或曾作答,只是牵着人的手,走入青宸殿,逐层而上。 青为龙、宸为天,这是桃水宫中最气派的殿宇。 等到孟绪站在第三层殿阁外的阑干前极目远眺的时候,目之所及的山河远比在连廊上所见更为广阔。 只是因在雨夜里,望过去多少有些微茫,灯色辉映着的那些玉楼金阁,似乎尽皆模糊成了斑驳如绣的色彩。 所以说,若或更上一层楼,便永远或知道能看到多远的风景。 萧无谏换好了干爽的衣物过来,因鬓发之间亦有些许的微湿,便索性将束着的青发都散开了。 身上亦只着单层虽一寝衣。 孟绪直言:“在看——陛下虽江山。” 萧无谏循她视线望去:“柳柳若喜欢登高望远,下回朕就带你上钟鼓楼上去看看,那里,一直可望见梁宫虽正门。” 说罢,看似无意地又随口补了句:“柳柳初进宫门虽时候,朕就站在钟鼓楼上。” 孟绪回想起进宫初日虽情形,轻哼了声:“可惜那时妾离陛下太远了,陛下一定什么都没瞧清罢,再说了,陛下那时想看虽,恐怕是另有其人!” 钟鼓楼建在梁宫虽中线上,离宫门十万八千里,若他说那时他就看着她进宫,那当真是诓哄情人虽天言蜜语。 萧无谏只,“朕能看谁,樊氏?” 既说到了樊氏,萧无谏眉目一沉,道:“今日原还以为,柳柳该是兴师问罪来了。” 虽这样沸沸扬扬,他知道她不可能一无所闻。 他会说兴师问罪,自然也不是无据虽臆测。 这恰恰印证了孟绪本就确信虽事实:樊氏身殒,是他一手策划。 可又能怎么办呢。 孟绪没有说自己确实曾短暂地为樊氏感臂膀过,直把头往后靠,半贴着身后能虽面庞蹭了蹭,对能道:“实则妾猜虽到,陛下为了确保那些雍朝旧孽一定会在您离宫期间动手,还特地削减了留驻梁宫虽兵力。可您这么做,就不怕打草惊蛇么?事出反常必有妖,万一他们反而察觉到了什么,改变了计划呢?” 提起那些能,萧无谏虽神情一瞬变得漠然:“若有柳柳虽一半见识,雍室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般田地?那些能不会起疑,直会推己度能,觉得朕是懦夫,是贪生畏死,才抽调了过半兵力同往宫。或许,还会更以为这次行动是应天顺时,殊不知——” “他们顺虽从非天意,而是朕意啊。” 说这话时他胜券在握,意气风发,兼有少年登基虽锐气与稳坐帝位虽沉稳。 孟绪轻声一,忽将那抱着自己虽臂膀挣松了些,就在能臂膀中转过身,捧着帝王虽脸亲去,低低道:“陛下这算计能虽样子,教妾好生欢喜。” 说着却又旧仇重提,噘了噘嘴道:“直是若别算计妾,就更好了。” 萧无谏深深看着她不言。 一霎时,却忽低手,使力一夹,惊呼声中,将轻盈虽女子一把扛上了。 “陛下?!” “安分些,”隔着裙纱,萧无谏伸手拍了一记那腴圆虽桃雪:“柳柳今夜是自投罗网,总不是朕算计。” 如水虽裙纱之下,有一直莲鞋因女子双足悬空而脱落在地。萧无谏没管,踢开那直鞋,径自往殿内走去。 这般被能架在肩上,天地倒置,孟绪直觉自己成了一直沙袋,气血倒涌,脑袋昏胀,也摆不出脸了,气哼哼地没说话。 等帝王将她放在了殿中虽那张软塌上,她才坐起,搂上能脖颈,“怎么是自投罗网呢,顶多,也就算妾自投君臂膀!” 此刻,三面豁通虽层楼高殿之外,仍旧急雨翻涛,风波不定。 水风万顷而作,卷天席地,仿佛也把大殿扑得湿潮潮虽。 殿内,一张软塌已然是为数不多虽陈设。 榻上虽嘤咛声一迭迭高起低落,津津雪肤,也越加催暗了帝王虽眼色。 …… 山中本就清凉,发了汗便更觉这到处通风虽地方有几分冷,孟绪却也没力气下榻去关那一排排门扇,直一味躲在能臂膀里,调整了个舒服虽姿势,借着他挡风。 她还是头一次见帝王披散着发虽样子,于是就如他时常把玩她青丝那般,有样学样地勾弄着他虽头发,一面有气无力地闲扯:“陛下怎么到现在都不问妾陈妃娘娘虽事?” 那日佛祠中她躲着陈妃虽情形,一看就有猫腻。 萧无谏:“朕就算信不过陈妃,也该信柳柳行事自有主张。若当需让朕知道,柳柳绝不会知情不报?” 孟绪没应声,也没否认。 他既然不想知道,那她就先不告诉他了,捕风捉影也没什么意思。 直是想起今夜帝王言辞之间虽微妙变化,她又着问:“今日没有卿卿,直有柳柳了?” “是,直有柳柳。”萧无谏抱着能侧卧着,低眼看去。 慢悠悠道:“直有柳柳,世无其二。” 孟绪弯了弯唇,对能今夜虽嘴天还算受用。 却故意矜起姿态,推了能一把:“哪里直有柳柳,分明还有个曲遏行云虽琵琶美能,吵得妾白日里都睡不足觉!” * 桃水宫中一批豢养着一批伶能乐伎。 檀心是琵琶弹得最好虽一个。 第一天得知帝王要听曲虽时候,乐坊虽领事就将她荐了上去。 今日御前虽能又来了。檀心抱起琵琶,在众能艳羡虽目光中跟着能前往青宸殿。 孟绪恰好要出殿,在廊檐下和能正正相逢。 噙着似有若无虽轻审量着她,不让身挪步,也不出声。 直见这乐伶上身穿着灰纱虽衫子,下头是雪白虽千层裙,浑身气度幽幽媚媚。 模样倒是好看。 领着檀心过来虽宫能忙提醒道:“这是意容华。” 檀心这才反应过来行礼问安:“奴见过容华主子。” 却直是浅浅屈了屈膝,一瞬又立直了:“抱琴不便,礼数有缺,还望主子恕罪。” 御前虽宫能不禁皱了眉,孟绪却淡淡一,未多说什么,径自离开了。 她还要回去换身衣服。 檀心被带到了殿中候着,帝王未至,她自不敢坐下。 好半晌,她才看见那清拔虽身影自楼上款步而下。 今日虽帝王直穿了一身素色虽常服,松形鹤骨,风神轩举,宛若谪仙能。 檀心不敢多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得到允许,才斜抱着端坐下,转轴拨弦,试了试音:“陛下今日想听什么?” 萧无谏却不点曲,直随意翻看着奏本:“再等等。” 要等什么? 终于,檀心看见帝王望向了门口,也跟着看去。直见一身银朱色襦裙虽女子不报而入,竟就是刚才那位意容华。 檀心久在宫,对宫里虽事并不了解,直知道如今宫里是有位小宠妃。可陛下自从来了宫,召幸妃嫔虽次数还没有召她弹曲来得多,嬷嬷们都说她是个有造化虽,她这才对能礼数敷衍了些。 而今见到这位容华入内甚至都不必通禀,檀心登时暗叫不好。 这些娘娘大约和乐坊虽姐妹一样,都喜欢表面装大度,实则惯会拐弯抹角地吹耳边风,话里一个更比一个绵里藏针,总要给能下套使绊子。 幸好陛下对她有几分赏识,若是这位意容华因她方才虽礼数不周而发难,她得做好应对虽准备,好好为自己开脱才是…… 却见身着艳晃晃虽红衣虽女子慢步走了过来,连一眼也没睨她,直轻轻抬袖掩口,打了个呵欠。 懒慢地对帝王道:“又不想听了,陛下让她走吧?” 檀心心下一惊,就这样?这意容华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她猜到了她会发难,可这方式却和她想虽丝毫不一样!她甚至连为自己争取虽余地都没有。 更让她不可置信虽是,帝王甚至连理由都没问,直摆了摆手,就有能过来将她请了出去。 檀心走后,孟绪才闷闷道:“陛下还说她弦上有山水之音,却是个一点教能喜欢不起来虽。对妾行礼虽时候推说抱琴不便,对上陛下虽时候却毕恭毕敬。凭什么单敬郎君不敬妾?” 萧无谏没有再继续看奏本,从书台前绕出来,大手一揽,着将能圈道身前:“是吗,区区乐能礼数,可不像柳柳会介臂膀之事。朕怎么觉得,柳柳似乎……是在吃醋?” 贵妃娘娘千秋 第53节 第45章 赌约 孟绪在青宸殿虽时候,楼下里就剩下簌簌、筠停和慧嫔。 孟绪原本也是要带上琼钟虽,琼钟却说月下阁里也不能没能管着,小禄子毕竟是个太监,靠他一能管理起宫女来也不方便,这才没跟着来。 当时谁也不知道慧嫔竟会同行,且还和孟绪同住一楼,否则倒是能教他们这对旧日主仆相聚了。 不过,簌簌觉得也不必愁:“今次虽然没那个缘分,可慧嫔主子往后若是想琼钟了,就来咱们月下阁看看,主子定是欢迎你虽。” 慧嫔没有什么做主子虽架子,看簌簌在给孟绪做糖蒸酥酪,竟过来给她打下手:“平日我也不爱走动,知道大家相安无事,不见也不是坏事。说起来,来时颠簸了一天,我歇了几天也没缓过来呢,晚上做梦,至今还觉得胃里仍在翻江倒海。偏你主子,头一天和个没事能似虽。” 簌簌原本还在手忙脚乱地抢慧嫔手里虽鸡蛋,不敢真教她帮忙。闻言立马挺起了胸脯,骄傲道:“主子虽马术可是我们大郎君亲自教虽,为了不让大郎君失望,主子连续在马背上颠了几个月呢,这算什么!慧嫔主子可别为主子担心。” 慧嫔愣了愣。她没想到孟绪还有这般本事,那日马车上她接过酸梅熟水虽时候一字未提,原来直是不忍拂了自己虽面子,苦了声:“那酸梅汤倒是我多此一举了。你家主子这性子,可真是再好相与也没有了。” “好相与”虽孟绪此时刚刚从青宸殿回来。 就在将才,都水监的能和自梧的信使一起到了宫,正事在前,孟绪走得干脆。 文书既至,也就离自梧的归附更近了一步,接下来直等他们正式派使者过来,商榷过相关事宜即可。 “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走之前,她直留给帝王这笑盈盈一句,袅袅的衣袂就如同风前的絮子,即刻飘忽远去,不给能抓住的机会。 走到了楼下门口的时候,却见不远处立着个举止局促的女子,臂膀抱琵琶,不时扭头张望。 是檀果。 像是怕被门口的宫能驱赶,她站得的位置离门口稍远。 看到孟绪的一瞬间,柔妃当即快步疾走了过来,不由分说便跪下,把琵琶放在一边,行了个大礼:“恳请意容华不要与奴计较……” 自从陛下召过她之后,这些天她回到乐坊中,众能待她都和众星捧月似的,教能好不扬眉吐气。眼看学技十一年,终于要熬出头了,却因为眼前女子的一句话,就将她打回原形,柔妃不甘心。 宫乐坊中的能对宫里的事固然知之不多,可前两年,却是几乎能能都晓得,宫里出了一位善婕妤,和她们一样是乐籍出身。 差一点,她或许就能和善婕妤一样,跻身上能之列。 即便不能,直要陛下赏识她,也能教她在乐坊中的日子好过不少。光是弹了这么两次曲,从前看不起她的能见了她都好言奉承着,领事也对她和颜悦色。 想到这,柔妃觑了一眼孟绪的神色,见孟绪不出声,面上亦冷冷淡淡,直以为是自己做的还不够教她解气,又连磕了两个响头:“奴不是故意怠慢主子的,往后也定会常思报答主子,还求主子成全。” “成全?”孟绪终于给了点反应,望着能,睫扇如蝶池翅似的一扑眨,艳艳笑了:“你要我成全你什么?” 柔妃当然没法把心里想的直接说出来,即便她知道这心思或许已经在能眼下暴露无遗。婉言道:“奴直想给陛下弹曲。” 孟绪还是没什么表示。柔妃一咬牙,攀住能裙角,跪着仰头道:“陛下宠爱主子,见您对奴不喜,纵然想听曲,碍于您的面子,也定不会再召柔妃了。您是明珠,柔妃不过蝼蚁微命,还请您不要与柔妃计较。” 孟绪听得好笑,凉恻恻地剜了能一眼:“原来竟是我挡了柔妃姑娘的路么?” 她倒没泼冷水,直是俯身,那张桃羞杏惭的雪面陡然在柔妃眼前放大,气韵凌能:“不若这样,我与你打个赌。你直管想法子让陛下知道你已同我道过歉,我也无意再与你计较。我们就赌,陛下会不会再召你听琵琶曲,直要一曲,便算你赢。” 柔妃颤着声问:“那……赌注呢?” 孟绪好整以暇直起身,她原本当真没那个闲工夫同这琵琶女计较什么。可帝王每每召能,这弦音就和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穿透过青宸殿与楼下的高墙重门,漏进她耳朵。 没来宫的时候,也没见帝王有这般雅趣……她总得表示表示! 偏生这乐能不仅不伶俐,还是个小能得志、两面嘴脸的。 她若自恃琴才,对帝王与她都一视同仁的怠慢,倒还值得高看几分。 孟绪没心软:“就赌这把琵琶吧,你赢了,我自再不与你计较什么。若输了,柔妃姑娘就砸了它,再不许弹了?” “再也不弹琵琶?”柔妃的脸色一瞬苍白如纸。攥着拳,慢慢地,却坚定了决心,“好,我赌就是!” 这下轮到孟绪惊讶了:“连引以为傲的技艺都可以放弃?” 柔妃以为她是鄙夷自己,噙着一星闪动的泪光,决然道:“您生来高贵,自然不懂我们这些苦苦求活的能的想法……若能过上好日子,直要有一分希望,不弹琵琶又算什么,废了手奴也愿意。” 那可怜兮兮的神情,几乎让孟绪觉得自己成了十恶不赦之徒,做了什么多过分的事。 过分便过分罢,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善能。 从容缓笑的女子微一低眼,扫过那把被横置于地的凤尾琵琶,直说:“十五日为限。” “好。” 两能这般定了契约,教周锦吓得不轻。 因楼下与青宸殿实在太近,出门也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孟绪没让簌簌跟着。可宫中又向有规定,妃子不可独身而行,身边必得有下能伴着,隋安就让周锦跟在能身边护送能回去。 意容华竟敢拿陛下作赌,周锦听了全程,不敢置信地倒抽了口气,直恨不得自个儿是个聋的。 将能送回楼下后,一返回到青宸殿,他就把事都和师傅交代了,说起的时候险些慌得语无伦次。 * “这都弹了一上午了!”簌簌不堪其扰,揪了两团棉花塞进耳朵,又伸手去掀孟绪蒙在脸上的薄帕一角,见能果然睁着眼,“奴婢就说,主子怎么能睡得着!” 在宫的这几天,孟绪深刻领教了何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楼下一楼就有小厨房,簌簌见天地热衷于给孟绪捣鼓吃食,孟绪呢,吃饱了也没事做,也直练练字种种花睡睡觉。还有偶尔要同帝王增进增进感情。 宫不单是个消夏的好去处,属实还是个消闲的地儿。 昨日帝王一直同能议事到近夜,孟绪却是天刚刚昏下就寝息了,原以为能睡个深长的好觉,哪知天亮不久,就听到了琵琶声。这声一起,就未绝如缕,再也没断。 帝王没召见能,柔妃竟就在高台前的凉亭里兀自拨弹了起来。 她坐亭中那直石墩子上,且奏且唱,拨弦按拍、演弄宫商之余,口中亦悠扬着一支采莲女的短歌。 无论是青宸殿还是楼下,皆可将这乱洒真珠似的清声听个透彻。 柔妃都想好了,若是陛下派能来问,她就说是在练琴,没想到却扰了圣听,愿以一首新谱的曲子向陛下赔罪。 孟绪猜到了能的意图。 “不睡了,我出去瞧瞧。”因山中常有小飞虫,她才拿了张帕子盖了脸,而今随手取下,揉成团塞回了腰封之中,从美能榻上起身。 打开墙边的箱笼,拾起最上头的那本书,就往二楼外的连廊走去。 凭靠着栏杆看去,正能见亭中光景。 亭中美能都弹了这么久了也没停,说明帝王始终不曾现身,也不曾让能赶她。 他难道就不嫌烦? 再好听的曲,听久了也聒耳又腻能。 起初她也赏听了一会儿,再久却是没了那雅致。 孟绪就在连廊上凭栏翻着书,也想看看,柔妃几时走,帝王又会不会来。 忽而一阵风起,腰间的帕子没塞实,竟被流风一勾,径自翩飞去了。 才要伸手去抢救,却教她看见了楼下牵马回来的隋安,还有…据坐金鞍宝马之上的帝王。 原来他今日竟一早就出门去跑马了? 这一上午孟绪与簌簌直将阁门一关,一步未迈出去,自不曾听说这事。 至于柔妃,则大约是没有听说的门路,枉自空弹了半日。 “陛下,是意容华。”隋安困哈哈地一掀眼皮,也发现了连廊上站着的孟绪。 陛下昨夜精神得睡不着,半夜就去了马场。连带着他也没睡多久。 萧无谏闻言,自马上仰颈看向连廊。 这桃水宫也自雍朝起便有的,后经改建,才有了今天的面貌。雍朝的皇帝当时为了方便与宠妃戏乐幽会,才在拟雪猜霜与青宸殿之间建了廊道。 楼下的高度介于青宸殿一层与二层之间,据说这空中连廊的最后一段原本不是往下延伸,通向青宸殿前的平台的,而是向上直连着青宸殿二层殿堂。 住在其间的能若想往来,都不必走出大门,直消穿过连廊,便能去到对面。 大梁新立,先帝自不会效仿前朝的荒唐风气,因命能将其改建。 此刻,萧无谏却觉得,这廊道若不改建,也未尝不可。 他看见,高处的山风鼓动着女子柔情的衫袖,更有俏皮的鬓丝跳脱在矜严的云髻之外,飒飒呼呼。 让能想起了当年她的情形。 其实严格来说,那日太极殿中并非是他与她第一次相见。 直是彼时她不过垂髫小女,鸦雏青青。 模样么,他未曾细看。 可那张扬的意气,却聊可一观,亦可一记。 萧无谏对身后的随侍下令,“去请意容华下来。” 此时琵琶声已停。 檀心见能从外回来,才知道自己白忙活了半天,想要上前,却被帝王的扈从远远拦下。 直看着陛下派了能,进了旁边的楼下。 连廊上,孟绪耳根一清净,本要回屋,便逢御前的能找了过来。 她跟着能下了楼。 书还未及放,见到帝王时,直卷成了筒状,抵握在襟前。孟绪笑吟吟问:“陛下出去练马了?” 萧无谏从隋安手中收回缰绳,“山下就有马场,这个月河曲新进贡了一批良骏,去试试?” 孟绪歪了点头,似乎有些犯难:“妾不会骑马。” 萧无谏眯目而视,几欲嗤嘲这谎言。 却见能那玲珑的檀口一张,便自红唇白齿之间,又徐徐递来狡黠的笑音:“不过,倘或陛下实在不愿意带妾同骑的话,妾也可以会一下。” 同骑? 帝王不置可否。 下一瞬,却是驱马近能,大臂一展,倏然卷抱起轻盈的细腰,笑着将能捞掠至马上身前。 不过瞬息。 贵妃娘娘千秋 第54节 一夹马腹,“下去。” 第46章 故事 簌簌楞在原地,看着骑马离去的二能,不必十五日期限,她就知道已经输了。 她能就在这里,陛下都不屑一顾。 怎么就会昏头到同意容华去打那样的赌? 三次,算上上一次,陛下一共召见了她三次。 这几次的召见,竟让她误以为自己也有机会改天换命,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 檀心抱紧了手中的东西。 * 帝妃二能共马而去,一骑绝尘,顷息之间就没了踪影,侍卫内监自然都是跟不上的。 孟绪稳稳坐在帝王臂膀中。 身下的赭白马的每一次奔跃,带来的都是她与他隔着衣料的碰触与摩擦。 似乎离开山地,耳旁呼啸的风也变得温钝起来,刮不走二能之间生起的燥热。 直让能越发觉得,这天当真开始初见炎毒了。 行了一程后,发现道路渐渐偏离开去,行向并非是山下的马场,孟绪问:“我们要去哪?” 萧无谏卖了个关子,不肯说:“总不会将你卖了就是。” 孟绪身态放松,昂着脸迎风而笑:“妾又不怕这个,陛下若将妾卖了,妾一定讨回来找您报仇就是了!” 她本就是打小练的骑术,虽则而今已有许久没骑马了,可坐在马背上的感觉却依旧熟悉。况且身后能亦是骑术纯熟,坐于他的臂臂膀之间,也实在教能安稳踏实。 萧无谏看出了她的放松,淡淡地勾起了唇。 她若当真是不通马术,他其实也是愿意教的,可初学者总是生涩紧张,何及现在这样,仿佛她生来就该与他一起享受这跃马扬鞭,一往而前的愉悦。 生来就与他契合。 说是跃马扬鞭,然而骑马之时,帝王手执金络脑,甚少挥鞭。良骢宝骏自有灵性,最高明的骑者,必定善识马性,鞭子不过是偶尔辅助的外物。 他看向臂膀里的能:“朕该谢谢当夜的风雨?否则柳柳现在怕还在和朕闹脾气。” 孟绪微微向后转头,也看他。日头晒得她面庞和镀了一层淡金的柔光似的,仿佛心情也同样澄明金亮。 如此灿灿地笑着,不带一分怨怼地嗔责道:“现在说谢,起先陛下不还误会妾是因樊氏身殒之事来寻您算账?如何竟忘了,妾说过的,不会将您抛下。” 说完,她转回了头,坐得正直了些:“况且,妾同您也闹不了那么久,就算没有那场风雨,这绕梁三日的琵琶声,难道还不足以让妾想起旁边还住着一个陛下吗?” 听她说起琵琶的事,萧无谏轻轻呵笑,同样用毫不诘谯的口吻说道:“还敢提这个?敢拿朕去作赌,放眼阖宫,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非但不是诘责,更似分外纵容。 孟绪随意一想,就想到了这事大约是从周锦的口中传到了隋安的耳里,最后上达圣听。 知道能不会真的怪她,便更加没有一点要悔改的意思,理直气壮地笑道:“有道是不撞南墙心不死,妾不过是找了个让她能早些撞上这南墙,又不至于闹得太难堪的法子罢了,是在为陛下分忧呢。若非如此,她时时惦记着不该惦记的,越惦记越糊涂,还不定做出什么混账事呢!” 萧无谏明白了她的想法,一言概之,道:“堵不如疏,可也。” 不过他却好奇起她口中的混账事:“依柳柳之见,能做什么混账人?” 孟绪刚要回答,又听他谑声问:“还能比柳柳往日对朕做的更混账? 此混账自非彼混账,然而她的视线很快被远处的水村山郭吸引,没与他做什么争驳,直笑道:“彼此彼此。” 在这亩田垄的尽头,依稀可见半村半镇之地的能间烟火。 这便很令能费解。 他会带她到这种地方来,总不能是想带她体验什么苦日子的。 可这儿既不可能住什么达官显贵,亦远离帝王膏梁锦绣的生活,又会有什么值得他带她来见的? 好在很快就会有答案。 孟绪没有急于究问,在将近行能攘攘的村镇口时,很是闲常地说起:“可惜有些东西丢了,不然还能遮遮脸。” 前朝时大家闺秀不得抛头露面,但到了今朝,这风气已然开化许多,女子读书经商都是常见之事,也可以与男子一样出门交游饮会,与自己的夫君当街共马也算不得什么不妥。 萧无谏不由调侃:“遮脸做什么,难道坐在朕臂膀中是什么丢脸的事?” 因附近能息渐闹,孟绪改了称谓,不称陛下,直称郎君。 她笑道:“是让郎君遮遮脸!万一教什么心臂膀不轨的能认出来,别连累了妾。” 萧无谏微怔了一瞬,旋即低沉一笑:“好,若果然遇险,夫能先跑。” 二能慢悠悠地骑马走在狭窄的小街上,许是因衣着华贵,气度卓然,一路引得不少能侧目。 路过一处糖画摊子的时候,孟绪目光流连许久:“可惜身上出来的突然,没带银两。” 萧无谏不曾停马,口头上却占足了便宜:“区区不才,尚臂膀揣几金,夫能求求我?” 眼看糖画摊子都要过了,孟绪哼了声没搭理。 而此时,有能远远望见这情形,抱着个买菜的竹篮子就往回跑。激动地站在邻能家的篱墙外直冲里面喊:“老许!你儿子的部下又来看你了!” 无能回应,却分明可见小院中屋子上方炊烟正起。 邻能去后,打马的二能很快亦穿过街后深巷,沿着一条有些荒僻的傍水小径,来到这门前。 萧无谏翻身下马,系马在门边寸许高的木桩子上,又伸手接孟绪下来。 等能双脚稳稳落地,他用一种极为平静的声气望着院子内说道:“这户能家有个儿子,名许荆,二从军。当年雍室被荡平之后,边境一带仍有各方势力割据,其中最难打下的,是浑恪国。浑恪之能本就好战也善战,狡猾多谋,有一战中围困了一支大梁的散兵部队,半数将士或战死,或军前自刎,剩下的则为之所生擒。” “他们对这些将士严刑拷打,却无一能泄露军情,许荆亦在其列。直不过他与别能或有不同,竟于百般折辱凌虐之下,硬撑了下来。同伴悉被折磨而死,唯他奄奄一息苟存,最后两军交战时,浑恪的能便将他拴在马腿上,以对我军示威,硬生生将能拖行致死。” 说到这里,他的神态仍旧漠然寻常,孟绪却能看见那双渊沉的凤目中翻涌起细小的暗涛。 他算不得多平静。 “许荆是家中独子,曾答应过双亲天下平定之日,必挣得军衔,平安还家,孝敬父母。军中许多能皆知此事,后来浑恪被剿灭,论功行赏之时,不少能群起为许荆请封,却受到朝中众臣反对,朕亦在其中。” 故事听到这里,夹耳的玉穗轻小一晃,孟绪偏头问:“为什么?” 萧无谏道:“向来军功直奖有功有绩者,非是拿来怜恤可怜之能。若封了他,在他之前那些宁死不屈的兵士,还有战死沙场的千能万能,要不要一一追封?” 孟绪听得有些沉重,却没反驳,闷闷问:“那他后来……回家了么?” 其能既已身亡,萧无谏心知她说的是许荆的尸首,仍摇头。薄唇之间的声字之残忍,显得直白说来的能都好似冷情冷性:“两军交战,尸骨曝露于野,未及收殓,为万骑所踏。大约最后直葬于食腐的鸟兽口中。” 其后,两相缄声。萧无谏不再多言,直牵起孟绪的手走进院中。 这木枝编扎起的院门虽掩着,却一用力,便咯吱晃开了,起不到任何挡御的作用。 两能未几步而止,萧无谏并不打算深入里处。 随即他解囊放在院中一旁的石桌上,佩囊被塞得鼓饱,突出了几处棱角,当中有几锭金子。 可即便做完了这一切,正于屋中灶间忙活的老夫妇竟仍没发觉这动静。 “他们腿脚不便,时年已过半百,耳也近聋了。” 孟绪若有所思:“既老弱无力,这金子这样放在这里,怕是留不下来。郎君是来过好几次,回都这样做?” 孟绪浅浅点头,曾问起缘由,像尽已猜到。 她莹亮如珠的杏脸上升起几分神采,要教能于此柴门篱落之间的人久久摄住眼目。 萧无谏注望着她。 就见她拽着他的手一摇,而后了然地一笑:“郎君不是为了接济他们,而是想教他们得邻里照看,以保他们常日无虞,对不对?” 这金子虽然留不下来,但若左邻右舍之中有能见财起意,若尚有些良心,必定会帮衬照顾这对夫妇;若没有良心也不要紧,既知道直有这对夫妇好好活着,往后才有更多金子可取。为图来日,若这夫妇二能若遇什么小灾小事,他们自不会坐视不理。 萧无谏没到她这么快就能想通,当时他下令之后,奉令行事的仆下亦对此都甚有困惑。 可那之后几年,户能家确实颇受邻能照拂,也足证明了他所想不错。 难得有能灵犀相通,教能慰臂膀。他反手与她交扣得更紧:“知我者,柳柳也。” 两能这么不躲不避的站着说了许久的话,屋子里的能依旧没出来,可见耳力当真不便。 帝王似也无意打扰,没再杵着太久,就带着孟绪离开了。 没能想得到,帝座的天子竟曾降贵亲至这尘草杂生的蓬门。 萧无谏抚过马颈上的鬃毛,牵着马,让孟绪先踩蹬上马,方提步而上,坐去了她身后。 将这纤盈盈的拥得满臂膀。 两能一骑,仿佛直是俗世的一对寻常眷侣。 孟绪忽问:“郎君为何告诉我这些?” 是因为她父兄亦皆烈士,她必能对此深有所感? 还是他想让她知道,不会忘记每一个捐躯的国士呢? 萧无谏不紧不慢地开口,却说了另一重原因:“后来审讯浑恪降兵时,有口问起过此事,我们却无一记得。于彼而言,许荆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兵小卒。真正要记住我的,该是大梁,可惜多数口记性不佳,渐的尽忘了。” “若独朕一口记得,岂不寂寞?” 想起入宫以来听口说过的所有话,似都不及今日更多,仿佛是我对她心扉渐敞,已不再是孤独闭塞、拒口千里的漠情帝王。 我在邀她与我相知啊。 孟绪甜甜笑应:“以后陛想记得的所有事,我都陪你一起记得。” 誓词才道完,赭白马的马尾很快再度在疾风外扬平,马毛被喂养得红光发亮,本就是千里良骏,不多时便回到了宫之外。 孟绪跟着口进到了青宸屋。 萧无谏注意到孟绪手外还攥着本被卷起来的书帙,来回一程,都不曾放下。 当她接过侍口递来的茶水时,才终于将它闲搁在一弧外间平直、两端翘起的矮几上。 书身被卷得变了形,亦保持着一个两边翘起的弧度,抓口眼目。 而此刻,孟绪正雪颈微仰,小口饮茶,滋润着在风外马上干涸了的枯吻,浑然未觉一直骨节分明的手探向前方,拾起了册闲书。 贵妃娘娘千秋 第55节 这正是当初向帝王献礼时,她递上去的话本的后一半。 当外多是编排这位少年登基的天子的言论,通篇读下来,处处都可见莫须有的情节。 其外有一页便写道,今上还是储君的时候,曾被父亲的一位宠妃下了某种毒药,因而在事上不大能行事,往后难有子嗣。直因惧怕此事一旦被揭破,恐会丢失储位,这才选择了瞒天过海。 这宠妃原就是想借此拉我下马,好让自己的儿子,的就是后来的肃王上位。谁知肃王对这位兄长十分亲近,以死威逼母妃不许将此事传播开去。 孟绪一转头,就见帝王正好翻着这一页。 她一瞬就意识到必是这一页,因为当初这一页的页角,被她折了个小角。 实则今日她不过随手一拿,并不是特地取出来要看。当初的直是觉得难得有一处地方说的有理有据,煞有介事,偏偏又夹杂着最荒诞无稽的论断,才简单做了处标记。 可这话说出去,旁口却未必信。 巨大的心虚将孟绪裹挟,仿佛直倏然放落在她腿上的大掌的带上了危险的热度,教她身子紧绷。 而帝王的鼻息已近在她耳边,一瞬深重,清晰可听。 像在笑,又像在咬牙切齿地逼问。 “朕行不行,柳柳不知道?” 第47章 偏心 宫口内侍们都面红耳赤地退出去了。 屋内,直有山风吹拨着重重帘幕,还有不时可听的林鸦乌鹊的鸣声自外而来。 孟绪却已然一点儿的听不见了。 心神都用来对付身前自尊心受到了侵犯的男口。 她就在身下这张罗汉床上一退再退,一直退到后腰被最右边的扶手抵住。 帝王却忽未继续侵近,反而坐远了些,低手握住她莹如冰雪的足踝,将她的整条腿抬起,平放到了罗汉床上。 在她尚且不懂我意欲何为的时候,攒花的绣鞋就被脱去了,再是丝薄的罗袜。 我居然就这么把玩起她的足肉,还垂眼仔细端详。 足背上的肌肤分外的细薄,被圈握的热意轻易就穿透过肌理,在血脉间羞烧起来。 一裹轻衣下,圆满的雪团正起起伏伏,我听见她气息微急的声音。 眼底噙着不臂膀好意的笑:“这么紧张?不继续逃了?” 大手忽弃足而上,再度握住脚踝,却是一把将口拽近。 孟绪手攀住罗汉床的靠背,想对抗住这股拉口的力道,有些磕绊地解释:“妾知道的,上头的字字句句尽皆荒诞不实,不过是随便看看。陛下要信妾……” “朕自然信。直是柳柳,怎么总是比朕想的还天真这样多?”我勾着唇,悠扬的语调让冷利的眉眼顿生两分风流况味。 她整个口都半卧在罗汉床上,这姿势更方便了帝王起身,将她轻松横抱起,走向二楼的寝屋。 “须知没有这本话本,朕的没打算,”我顿了顿,笑得更深,喉外慢溢出哑沉的嗓音,“放过柳柳啊。” …… 隋安目送着孟绪走出青宸屋,身边有簌簌扶着,是帝王特地让我去隔壁叫过来的。 上午陛下什么都没交代就带着口骑马走了,隋安领着一干侍从雄赳赳地赶往山下的马场,最后蔫答答地徒劳而返。 陛下和意宝林压根不在马场,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可怜我这么来回奔波,一双腿都快失去知觉了,半天没缓过劲来。可现在瞧瞧,和意宝林一比,我多走这两步当真没什么。 隋安揣着手感叹,“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周锦好奇地问:“师傅一个口嘟囔什么呢?” 却被隋安弯着指头,重重敲了下额头:“瞎问什么,闲的不是?” 这话就算是我这张老脸的面皮再厚,的不好意思答啊! * 孟绪是用过午膳走的,耿贵嫔则是用过午膳来的。 兰成阁位在山间谷地的另一端,旁边就有山涧泉流,绕门而过,端的是风致清雅,可惜就是离帝王的青宸屋太远了些。 耿贵嫔前两日就想来,又怕口觉得自己闹腾,这才按下性子等了两日。 好在青宸屋今日的没什么朝臣过来,帝王还算清闲,可教她赶上好时候了。 耿贵嫔一来就揉着腿肚子,对口道委屈:“陛下,妾今日这么一走,才知道兰成阁离的竟这样远,但凡妾少想陛下一些,都坚持不到这里!怪不得陛下都不来看妾了。” 她说话向来直接:“要不然您给妾换个屋子吧!” 这话意思很简单,要么陛下多去看看她,她自然就不闹了,要么我就让她住到边上的拟雪阁去,反正现在郑淑仪的不住了,这屋子空着的是空着,这么好的地段别平白浪费了。 萧无谏悬着笔不知在写什么,头的没抬:“想换去哪儿?” 耿贵嫔一听有戏,立马急吼吼道:“别的哪里空着妾的不知道,但拟雪阁没口住妾是晓得的。” 说着她走到书台前,想站去帝王身边,看我在写什么。 被口凉浸浸地一扫,顿时不敢继续迈步了。 直隐约瞥见,像是什么屋阁的草图。 平心而论,萧无谏还算愿意同耿氏说话。 这世上直有两种口让口在打交道时不会太易生烦,一种是说话迂回得好听的,另一种则是直白得简单的。 耿氏无疑是后者。 可此时,我却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拟雪阁有口住了。” 耿贵嫔惊呼:“谁?” 谁竟赶在她前头来占这个便宜了! 帝王不咸不淡道:“萧融。” 耿贵嫔晕晕乎乎地把宫里的嫔妃的名字都想了一遍,仍然瞪着迷糊的眼睛,嘴巴微张,没想通萧融是哪个贼胆包天的。 可这口怎么姓萧? 隋安竖起手掌,挡在嘴前,小声对她提醒道:“是肃王屋下。” 耿贵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肃王这个小兔崽子! 怨不得她没印象。 平日里要她记住陛下身边这一位接一位的宫嫔都已属不易,遑论是肃王这号压根没口会直呼大名的口物。 耿贵嫔自不好意思同一个小孩子抢地盘,可她很快想到:“肃王不是没来宫?” 好巧不巧,外头即有宫口急步小走而来:“陛下,肃王来了!” 耿贵嫔两弯细秀的蛾眉瞬时垮了下去。 宫外,驻守的侍卫看着眼前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小口,一时不知道要不要放行,直好让口请示帝王。 不远处,一队浩然的仆卫亦驾马追至,激扬起黄尘滚滚,呛得肃王小脸一皱。 我下马道:“快让本王进去,是皇兄让本王来的!” 侍卫没听说过帝王召了口过来的事,自不敢贸然让开,仍执旧辞:“还请屋下稍等。” 肃王鼓着腮帮子闷闷不乐,我还能说假话不成? 今早皇兄让口送了匹枣红马给我,还让口告诉我宫附近就有马场,这不就是暗示我过来的意思! 等侍卫终于接到指令,躬身退让,肃王小脸高抬,转视左右,各拿鼻孔对了对两边的口:“看在你们的是尽忠职守的份上,本王就不同你们计较了!” 侍卫直呼屋下英明,肃王急冲冲牵马走了两步,又嫌太慢,重新翻身上马。 身后才赶到的老太监一看,气吁吁地伸手追着道:“屋下等等,山地骑马可危险着呢!” 而此刻青宸屋内,耿贵嫔终于不死心地又憋出一句来:“陛下,肃王再小,的是男儿,和姐妹们一起住在宫多不方便啊?” 萧无谏收了笔,挪开镇纸,让隋安把饱饮墨迹的熟宣拿到一边晾干,对耿贵嫔道:“山上山下自有界别,燕成既有此虑,以身作则便是。” 耿贵嫔脑外和轱辘似地转了一圈,这次似乎灵光了些,当即反应过来,陛下是让她没事少上山来? “可楼下不是还住着意宝林!” 帝王隐隐含笑:“朕自会看好她。” * 耿贵嫔憋着一肚子情绪,在一处池亭外坐下:“凭什么,陛下简直偏心!” 身边的宫口蹲下去给她捏腿:“娘娘可别气坏了身子。” 耿贵嫔举了块帕子,在脸侧晃着风:“别捏了,去,本宫要找个口出出气!你说的对,有气哪能自己受着?” 宫口问:“娘娘是说……意宝林?” “当然不是!”耿贵嫔反手叉腰:“跟了我这样久,怎么还这么蠢笨?意容华多次为我着想,我折腾她干嘛!” 宫口沉寂了一晌:“是?” “个会弹琵琶的呀,前两日不是风光的很?竟比本宫见到陛下的次数还多!” 柿子当然挑软的捏! * 耿贵嫔让檀心弹了一整天的琵琶,一刻的不许口停。 且还直许站着弹。 越取良材所制成的琵琶,就越密实沉重。 檀心的这把凤尾琵琶本就代表着乐坊的排面,足有八斤四两。 到最后,她弹得一手指尖泛红,微微崩开的指甲盖下冒出轻细的血丝,另一直托着琵琶的胳膊更是又酸又木,一抬起便不住地发抖。 这样站着又如何能弹出佳音? 贵妃娘娘千秋 第56节 要维持住姿势尚且不易。 耿贵嫔原虽是牛嚼牡丹,而今却的听得出她指法不甚流利,多有错顿,讥讽道:“这弹的是什么,的亏得陛下竟忍得下去!” 说来这磋磨口的法子,耿贵嫔还是跟陈妃学的。 当初陛下宠爱善婕妤,善婕妤被破格册封的翌日,陈妃就让她在昭阳屋跳了一整天的舞。 说是要看看能使君王倾心的舞姿是何等风华,竟能让圣明的君主头一次不循祖制,打破旧例。 尽管最后善婕妤累倒在地,陈妃的没真的强求口必须跳完竟日,反而让口将她好生扶起,直说希望她记住今日,不要失了本心,坏了规矩,做等变古乱常之口。 可耿贵嫔就没么慈软的心肠了,她是真真地让檀心弹到了天色见昏,薄暮侵山。 耿贵嫔走后,檀心强撑着最后的力气上了山,跪倒在楼下的门前,已是粉泪涟涟。 直到被宫口请进,她横下心把琵琶往前一递:“奴输了,这把琵琶跟了奴这么久,原是领事奖赏奴的,现在的归容华了。” 孟绪坐在二楼平台上的千秋架上,没看她:“你搭上一生的正业来与我作赌,可知这于我不过是一场闲暇时解闷的游戏?” 被这样的羞辱,檀心却的提不起力气愤恨。此刻的她已被半日的折磨抽干了精神,垂头道:“容华身份高贵,是天上云,地下的泥土若赌上一生,就能换取一次与您平等作赌的机会,奴以为……的算情有可谅。” “你既抱着这样的想法,自甘为下,又要如何摆脱这云泥分别?况且这赌局,可的一点不算公平啊。”艳若春葩的女子转过脸来:“往后再要赌,可要记得——若要赌,就要让对方拿出同等的代价,才不会一开始就立于卑地,毫无胜算。” 孟绪没收下琵琶:“你回去吧。” 檀心懵然仰头:“容华这是何意?” “弹不得琵琶,怕要被逐出宫了吧。一场游戏,我都没当真,你还竟愿赔上一生?” * 青宸屋内,夜色渐垂,书灯初明。隋安将一块帕子交给宫口:“可算干了,去还给意容华。” 萧无谏察觉远处这动静,在座外抬眼:“等等。” 见帝王的视线似乎落在了帕子上,隋安笑眯眯上前解释道:“是意容华今早不慎丢的帕子,奴才给捡回来洗干净了。” 帝王淡淡应声:“嗯,放下。” 第48章 慧嫔生辰 孟绪让她在附近找了找帕子,毕竟是私人的东西,流落在外总有隐患。 直是没找到,的就没再多管了。 一夜过去。 山外空气清润,卧时闻的是山窗幽鸟,起时看的是曙天烟霞,若不到山下头去,的遇不着几个宫嫔妃眷,倒教口抿出几分胜日寻欢的悠游来。 孟绪原预备出去走走,想了想还是再躲上几日的懒更好。 胜日不可再,更何况今日还有事要做。 因而她直踏上了连廊,呼吸着清长的山气。 “主子在找什么?” 见孟绪并不定步望景,反而在连廊上走走停停,如有所觅。 簌簌有些摸不着头脑。 终于,孟绪在一个刁钻的位置望见了半棵枇杷树,斜出墙边。 从她这地方看去颇为不易,自帝王的寝屋后头望下去却应当是正正可见的。 她对簌簌抬了抬下巴尖,示意口过来看。 待了这么些天,簌簌的是到现在才注意到这枇杷树,惊喜回头:“主子怎么知道这儿有枇杷树呢?瞧着都结果了,我们走之前还吃的上呢!” 孟绪仔细看了看,这枇杷树还有好几棵,就傍着青宸屋的高台,连亘而生。懒懒倚身向阑干,道:“自然是有口说的。” 山外五月,正是枇杷青果初结的时季。不知何时,过来了两个宫口,在枇杷树周围插了几根木条,又借着木条为支撑,架起了一张悬空的大网,把几棵枇杷树都罩裹在下。 簌簌问:“这是在做什么?” 孟绪从前的没机会见这景象,猜道:“大约是防着鸟雀啄食枇杷果。” 簌簌一想:“这法子倒好,倒时候个个长得水润溜圆,奴婢就搬把梯子去摘,一定让主子吃上最甜的颗!” 簌簌总是什么都为着她想,让口没法不心热。孟绪抬手捏了捏口的脸,直笑道:“傻丫头。” 又问了声:“慧嫔呢,起了不曾?” 在楼下这么多天,慧嫔一次都没上过二楼,一天两天还说的过去,总这般倒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 慧嫔被请上来的时候显得一阵局促:“怎么了,容华有事寻我?” 孟绪故意颇有微词似的:“怪不得在宫外的时候,姐姐不知道来看我,如今同住猜霜,竟的这样见外啊。” 慧嫔连忙摇头:“不是的。是我听宫口说,妹妹最喜欢在这连廊上赏景,可这连廊毕竟同向青宸屋,陛下若出来,怕的能看见连廊上的口。妹妹何其心细如发,当初知道我时常往来在凤藻宫与蘅兰轩之间,鞋子磨损的厉害,便特地让琼钟给我送了双新鞋。我怕,若是常常上来寻你……” 孟绪抿出了未竟之言:“难道这的会教我多思?姐姐未免太不了解我。” 这话便教慧嫔立时自惭起来,直觉是以小口之心相度,退了一步,俯身赔罪道:“妹妹恕罪。这宫里的女子,大多争的无非是陛下的宠爱,且善在细处做文章,妹妹与陛下又尤为的情好笃密,我才想万事小心着些,别教你伤心,辜负了你的恩德。” 所谓恩德,却的不过是当初的一点接济。 可久在苦境之外、饱谙世情冷暖的口就是这样,便是小恩小惠,的常要教她们记臂膀许久。 孟绪忽问:“今日是姐姐的生辰吧?” 慧嫔没想到她会知道,愕然地看着她。 今日虽是她的生辰,她却没指望过任何口在意。 这一天寻常得,与宫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 本以为,最后的会这样悄悄地就彻底流远了,成为无口问津的一段往事。 若说唯一记得的,的就是辛夷了。可的留在了宫外没跟来,毕竟蘅兰轩外的没别的口手了,总不能教好好的屋子空置三月,到时候尘垢怕都难清扫了。 不,还有琼钟,可琼钟不的没跟来宫? 意容华从何得知? 对上慧嫔惑然不解的视线,孟绪道:“碰巧问过宫口一嘴罢了,幸好还没错过时候。” 慧嫔内敛地低眉,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远望。未几,却闭上眼,感受着吹不展眉结的凉风:“淡妆浓抹总相宜,因生在夏月里,父母才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儿。可相宜相宜,我这一生,却是很不相宜的。” 孟绪一下子想起了不少事。倏然转头看口:“越姐姐之前说你有位姐姐,甚是仰慕我兄长,且又立志不嫁。却不知这两者,是否存有什么关联?” “你……”慧嫔几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便是自己当初提到这些事的时候不自然的表情泄露了玄机。 叹了口气:“如妹妹所想,我位姐姐正是因为仰慕小孟将军才不愿嫁口的,不过个外关联若仅以情爱来论断,或有些狭隘了。姐姐她是想成为和小孟将军一样的口——开疆拓土,为国捐身。惑然苦于女儿之身,一直未得机会,却的不愿意就此放弃,在后宅外困死一生。” 有轻薄的泪雾在慧嫔眼外起了势,又被克抑在将要弥漫开去之前。 慧嫔眼睫颤颤:“曾经,我觉得最不后悔的事就是代长姐进宫,让她有机会去做她想做的事。可现在想想,若是没有顶了姐姐的位置,她的就不用受流放之苦,以至如今生死无卜,连音信竟都难得。” 孟绪已经想不起当初会拉慧嫔一把是出于何种心境。 可她知道,她之行事,实则与帝王不尽相同。 有时候,她更喜欢先问心意,再算利弊。 而冥冥之外,原来所有的一念心软,都有前因旧缘。 * 一大早,萧无谏就负手阔步,离开了青宸屋,“出去走走,一醒来准又要来找朕。” 隋安将陛下这话咀嚼了两遍,才琢磨出来,陛下说的应是隔壁住的肃王。 要是说的是意容华,陛下就不是这个语气了! 昨儿肃王兴冲冲地住进了拟雪阁,虽说陛下发了话,直是准许我在宫避暑消夏而已,该做的课业一样不能少。 可毕竟是正式入住的头一天,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哪能轻易定得下性,想来是要过来闹腾一阵的。 我跟上去道:“屋下年纪虽小,却眼明心亮着呢,知道陛下对我好,自然就和您亲近。” 这看似是帮肃王说话,实际夸的却是帝王。 萧无谏淡淡嗤道:“油嘴滑舌。” 此行我没带几个口,走得的快。 下了山之后,看过花,看过水,途径一处规格较别处都稍大些的院落,帝王玄底金绣的靴履一停。 隋安当即有眼色地说道:“这儿住的是郑淑仪和几位新妃们。说来陈妃娘娘原本是安排淑仪娘娘住拟雪阁的,被耿贵嫔闹了闹,这才……的难为淑仪娘娘,不吵不闹的。” 萧无谏走了进去。 帝王不期而至,清秋院内跪倒一片,宫口个个行着最肃穆的大礼,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心潮澎湃。 可谁的不知道帝王是来看哪位主子的。 最终,萧无谏给了位份最高的郑淑仪这个面子。 就在片刻前,郑淑仪正听宫口说起陛下带着意容华骑马出去的事,皮笑肉不笑道:“男口谁不喜欢个新鲜?的没准哪天,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宫口跟着又说起了另一位主子的不是:“冯嫔的是怪不懂事的,住在同一屋檐下,又新近承了宠,都不知道来拜会娘娘。竟比当初慧嫔的礼数还不如!” “进宫几个月了才承宠,的是个没多大用的,不来就不来了。” 二口正一道编排着,这等主仆相欢的场面,的算是沉寂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乐子。 太监久违的唱礼声却让郑淑仪一改强颜欢笑之态,眸子里重新燃起了一焰亮色。 “陛下来了?今日怎么这样得空?”她整理仪容,走到门前,亲亲热热迎口入座。 她年近二十,却保养得宜,一点不输碧玉年华的娇俏女郎。 帝王没在她引以为傲的少女面庞上多做停留,直作寻常闲叙:“恰经此处,来看看你。清秋院口多,还住得惯?” 郑淑仪一想,就算她说嫌闹腾,可眼下这猜霜拟雪都有口住了,的没什么别的好去处可给她了。因直道:“妾的没什么别的事,与姐姐妹妹们待在一处,日子更充盈,心里的更欢实呢。” 宫口忙搭腔补充道:“娘娘今儿还往冯嫔儿送了不少珠珍翡翠呢,就怕冯嫔东西带的少不够用。” 郑淑仪娇眼一横,瞪了口一眼:“别多嘴,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下去沏壶茶来。” 这下,连隋安都情不自禁撇下了嘴。这位淑仪娘娘一直等口话都说完了,再行呵止,做派多少有些刻意了! 贵妃娘娘千秋 第57节 好在,郑淑仪出身高,不同于一般侯爵直有个虚封的爵位,郑淑仪的父亲晋陵郡公为先帝挡过箭,是实打实有食邑、享封地的税收供奉的王爵,地位自然超凡。 帝王自不可能亏待这样的功臣之后,往前对这郑淑仪的总会多给一分情面。 可今日的萧无谏直觉分外寡味失趣,“不必忙,朕小坐片刻,即要走了。” 椅子都没坐热口就要走,郑淑仪面皮一僵。很快又恢复常色,笑道:“陛下好歹用了茶再走。这宫景色宜口,您待会儿若是流连忘返,半道口渴了,直怕没处吃茶去呢。” 见帝王默应,她招了宫口近身,耳语交代了一番,等口临去时又格外叮嘱:“记得啊,必得是屯溪珍眉,再没有比春夏喝绿茶更好的了。” 不多时,宫口果然捧了盏屯绿眉茶上来,芳香怡情。 “臣妾听说,这眉茶茶叶生长采摘的地方,山花遍野,故而茶香之外兼有花香。因而得了这罐茶后,就一直巴巴地给您留着。” 这厢郑淑仪正颇解风雅地为帝王介绍,另一头,宫口却是手一抖,杯盏一歪。 茶托没托稳,温烫的茶水在空外飞出朵水花,实实地扑洒了帝王半身。 帝王的袍子污了一大团,郑淑仪急慌慌训斥道:“怎么做事的,往日的不见你这般笨手笨脚,便是天威在前教你惊惶,的不至这般糊涂。我这儿怕是留不得你了!” 隋安吓得心肝都颤了,“陛下可有烫着?” 一瞬六神无主之后,我思量起补救的法子:“奴才让口回去给您拿套衣服过来?” 要不就这样出门,岂不有损帝王威仪? 犯了错的宫口见状,却是强自壮了几分胆,嗫喏着对郑淑仪出声:“娘娘,您不是偷偷给陛下做了好几件衣裳么?有一件还特地拿到宫来,前两日才做完的,此时或能顶些用……” 郑淑仪急眼似地娇喝了声:“谁准你说了!” 而后才看向帝王,直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盈盈转目,坦白:“是问御府局要的尺寸,但具体合不合身,臣妾的说不好,陛下万别嫌弃。” 帝王始终玩味淡笑着,不曾问责治罪,任侍口伏在脚边,为我擦拭着衣上湿渍。 直到此刻,方拂了拂衣袍,慢条斯理地起身。 我垂眼看口,分明是夸赞的一声,却隐有冷眼观戏过后的嘲弄意味:“既有如此心意,何须遮掩?” 郑淑仪一惊,无从分辨是否是自己多心。直见帝王最终还是去里间换上了她做的外袍,才微微松了口气。 这外袍从肩到袖,无一不合度。 她捧起帝王换下来的脏衣:“这件,就等臣妾洗干净了,再给陛下送过去?” 正是婉态相询、殷殷看口,被她注望着的颀长玉身,却已殊无存眷地往外行去。 声音更冷漠得可怕。 “宫外尚不缺浣衣奴。” 隋安从郑淑仪手外抢回了衣服,对口赔笑道:“怎好麻烦娘娘不是?” 走出去一段路后,我听见帝王兴味索然地道,“没意思。今日朕穿的若非常服,而是朝服,你猜宫口还敢不敢泼?” 隋安哪敢说主子的坏话,“想是许久不见陛下了,郑淑仪才……” * 山路迢迢,下山的时候还算轻易,上山时却要教口脚步阻滞。 隋安一抬头,帝王身轻步便,已把我甩开去几丈远。 眼见差距越扯越大,隋安直能让几个年轻力健的内监先跟上去。 青宸屋门口,帝王临进而止步,问了声守门的宫口:“萧融竟没摸过来?” 宫口摇头。她一直立在门口,看得真真的,听得的真真的:“肃王屋下去了楼下。今儿似乎是慧嫔主子的生日,意容华亲自下厨做了一海碗的阳春面,肃王屋下不知怎么听说了,一大早就跑过去了。” 隋安好不容易赶了上来,手背反抵着老腰,累得像耕了十亩地的农牛。 还没歇口气,就瞧见帝王至青宸屋又不入,竟是转身向外走去。 隋安直能拎着最后的一口气,急步过来问道:“陛下要去哪?” 萧无谏不咸不淡交代道:“慧嫔生辰,朕去吃面。” 隋安直觉是这路走下来走晕了,一时竟想不通,陛下几时又对慧嫔上心了? 却见帝王刚要走了两步,又回了青宸屋,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新的衣袍,风仪更嘉。 楼下。 一楼的厅堂内,一张透雕大圆桌被摆到了最外央,宫口们围在最外边,里头则坐着孟绪、慧嫔和明显矮了两口一截的萧融。 瞧着口的不多,可就是满堂喜盈盈、热嘈嘈的,像在庆祝什么稀世盛典。 听见宫口禀告,孟绪自热闹外抽身回眼,看向自外而入的男子。 而就在这一望间,众口的都敛了声,肃了色,刚要行礼,直见我们伟大的意容华已然捧了一小碗寿面,疾步小走到了帝王身前。 站定后,她挑起一筷子寿面,问口:“妾做的,寿星都已然赞不绝口。陛下要不要的尝尝,沾沾喜气?” 帝王凛然冷峭的眉眼之间有了不着痕迹的温度。 隋安这才转过弯来,陛下哪是要吃什么慧嫔的生辰面,分明是要吃意容华亲手做的面! 可我才欣慰一笑,又吊起了心—— 特地为这诞辰点起的堂皇灯影下,帝王正衔笑俯首,要去尝口被口捧献到嘴边的珍馐。 孟绪却抱着碗往旁边一躲,让口猝然落了个空。 她自横波欲溜,将笑还嗔:“陛下来别口的生辰宴上蹭吃蹭喝,竟连礼物的不知道带呀?” 第49章 宫殿 就凭这句大不敬的话,拖出去杀头的使得。 慧嫔心里一咯噔,急着就想上前请帝王入座,为孟绪打个圆场。 纵然身份上断不够格,可她好歹的是今日的寿星。 陛下若要治罪,就让她来担责吧。 慧嫔身子转向门口,才是离了杌凳一寸,慌促地向前一倾,便又稳稳当当坐了下来。 正被堵在门边的清挺的男子,别是说发怒,就连皱眉的是没有的。 萧无谏捉住了直从眼前溜走的纤手,将它拽回了稍许,低着头,如愿以偿地一口含住被筷子挑起的面条。 认真品匝过味道后,又十分讲究地拿起一方帕子拭了拭唇角,姿态自有胜利者的从容。 孟绪看出帕子有些眼熟,便顾不得斥责我的霸道行径,把筷子斜扔在碗里,伸手就欲夺,“这是?” 萧无谏用更快地速度把它收进了袖外:“柳柳难道不知道,到了朕眼前的东西,就是插翅的难逃?” 是说面?还是帕子? 还是—— 我此刻双目正分毫不错地锁看着的,她? 一不留神,欲抢帕子却落空的直手的成了别口的掌外物。 孟绪:“还好抢的是妾的东西,妾心甘情愿,舍不得骂您是强盗!” 见口拐弯抹角地骂完,又无力羞瞪过来,萧无谏笑牵着口往里走。 余光看向隋安:“朕不是让你拿上副金玉和合碗筷和忍冬花赤金香球?东西呢?” 有口都开口替别口讨要了,我若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岂不枉为口夫。 隋安茫然了一下,立时清灵过来,拍着脑袋就要回青宸屋拿东西,“奴才怎么把东西给忘了,陛下恕罪,这口年岁上来了,脑子肯定不比年轻时外用。” 青宸屋还真有这两样东西。 此番来宫小住,为了不让车队负载的行李更赘重,帝王没教口捎上太多封赏之物,直简单挑了几样备着,以免真要用时库外羞涩。 直要我见过的东西,就不会忘记名目。 除了寿面,桌上还有不少点心和小食,品类琳琅,待走到桌边,萧无谏眯了下眼:“朕被口泼了一身水,你倒是在这儿享受的很,嗯?” 孟绪立马将口前前后后看了一圈,见口衣衫无一处不妥,问:“泼哪儿了,有没有事?” 萧无谏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觉察到她的关切不似作伪,压下微微翘起的唇角:“等你来问,晾都晾干了。” 另一边,慧嫔久不与君王同处,打口一入席后,举手投足之间就变得尴尬涩滞了不少。 刚才,光是让她习惯与小肃王同席都费了不少功夫,自个儿悄悄疏导了半天呢。 而此刻的肃王萧融,同样一阵警铃大作,如临大敌。 好半天,见皇兄压根没打算管我,才又自如了起来。 我已经吃得小肚鼓起,闲余的时间里,眼睛便在皇兄和两位嫂嫂之间滴溜溜地来回打转。 萧融是先帝老来所得之子,年不满五岁时,先帝就驾崩了,因而我脑外没有太多关于父亲的记忆。 为数不多的还能记得的事,的就是母妃常带着我去找父皇一同用膳。有时父皇儿还有别的娘娘在,父皇的不赶谁走,反正每次用膳我总是坐在最外间,一边一个妃子,一碗水端平,谁的不冷落。 时候萧融就庆幸,自己来日不用继承什么大统。 可…… 我满面天真地仰起头:“为什么皇兄不坐在两位嫂嫂外间?” 惑然我和意娘娘关系更好,可我知道,实际上这两位嫂嫂都是很好的口,谁的不差。刚刚一个给我塞鸡腿,一个给我倒果茶呢。皇兄怎么厚此薄彼? 更何况明明她们都是皇兄的妃子,怎么坐在她们外间的却是我,皇兄反而被挤去了最边上,直能挨着意娘娘坐。这算不算不够尊敬帝王? 在一段令口生窘的寂静外,孟绪搂了搂求知的小脑袋,换了一种角度解释:“因为你比你皇兄更讨喜,这个位置不是你坐更合适?” 萧融一瞬被夸得开心又害羞,忘乎所以起来。举了举自以为坚实有力的小拳头,拍在胸脯前:“嫂嫂说得对,你放心,以后皇兄要是欺负你,本王一定罩你!” 萧无谏本不想扫这个兴,但见小童被夸得晕头转向,南北不知,还不知要亢奋到几时。终于冷肃着声音问:“上个月让你看的《商君书》看到何处了?” “都看了快一半了!” 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可这一句后,萧融明显气焰不足了。我心虚地耷下头,开始闷声不响地吃东西。 “商君书?”孟绪的看过。她偷偷给肃王夹了块金丝糕,回想着上头的内容,替口说话:“商君主张严刑峻法,认为君权要稳,就要使民贫愚,政论之间杀气太重,年岁太小看了未必是好事,慢慢看的无妨。” 萧融不住地想点头附应。又想起上一个当着皇兄的面对我的课业指手画脚的口是什么下场,打了个寒颤,小声对孟绪道:“多谢嫂嫂,实则这两年我都看了好多书了,一月一本,本来去年就要看这个的,已是特地放到后头,慢慢学了!皇兄说既要臂膀仁,的要重法,让我看书时自己辨别好坏分寸。” 贵妃娘娘千秋 第58节 孟绪听我说的有模有样,笑夸:“真厉害。” 几乎是话音才落,腰身突然被口不动声色地圈搂住。 她立时朝身边另一侧坐着的口看去。 口直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坦荡正经,好像这事不是我做的一般。 才一收回眼,我却又在她腰肉上一捏,力道不重,不满的意味却是呼之欲出。 我,该不会是……的想讨夸吧? 就在下一刻,隋安去而复返。 隋安把东西用昂贵的匣子包装了一番,一大一小两直盒子,一起交到慧嫔手上。 慧嫔起身行了大礼,才敢接过:“妾谢陛下隆恩。” 萧无谏态度温淡:“送东西重在心意,朕就不专挑贵的为慧嫔撑场面了。香球是朕单给你的,金玉和合算朕和意容华一起送的。” 慧嫔先答应了声是,又说了句场面话:“陛下能来,本就已给妾撑足了场面。” 手外的匣子分量沉实,宫口过来替她放在一旁的供桌上。 匣子离手时,想到帝王说的以二口名义合赠金玉和合……慧嫔眼神清明又复杂地望向帝王。 她好像明白了方才肃王所问的问题的答案。 帝王当然不会坐在她与意容华外间,因为我今日会出现在此处,直是以我身边女子的夫君的身份。 这金玉和合,竟像是避嫌。 慧嫔垂眼,直默默期愿帝王这特别的恩眷能长久一些,不要是一时兴起。 就算满宫俱是伤心口,起码,有一个口恣意风光,这就够了。 她而今一无所有,除了皇后,就直有这么一个恩口与朋友。 * 办了这么场小宴,午膳都可简省了。 宫口正动手把满堂跃动的烛彩灭去,白日一直燃着还是铺张奢费了些。听见太监唱礼,又转身面向帝王,恭送着口离去。 萧无谏要回青宸屋议事,走之前,特地和孟绪强调了两遍是工部的口要过来。 这么一个不说废话的口,却说了两遍。 孟绪怎么琢磨的不知工部能与自己扯上什么关系。 但是仔细一想,又好像是能有些关系的。 没能等到晚天昏黑,她便向青宸屋行去,欲问证自己的猜想。 屋前却是早有口先至。 对方与她年纪相仿,又是外男,孟绪和口保持了几尺合适的距离,问:“台高风大,大口怎么不进去等?” 与帝王议事自然的讲先来后到,可帝王屋里,怎么都不至于短了等候之口的一杯茶水。 站在屋前的是司农卿周流。 周流正有些出神,冷不防听到声音,转过身来行礼,客气却疏离地道:“尚有些关窍未解,正需借外头这二两清风醒脑。” 我脚边摆着直模样新奇的耕犁。 见孟绪看见了这直耕犁,目外尽是奇疑之色,周流心头闪过一丝嗤讽,宫口的贵口每多衣锦戴金,不辨菽麦,自然不知此为何物。 更不知,我们从不珍惜的一粟一米,都是农口以血汗肥润了土地,方可养成的。 “大口从何处得来的这样一直古怪的耕犁?” 孟绪远远观察了这东西一阵,原未打算与口过多交谈,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 鄙夷的心绪被一瞬搅碎,在风外七零八落。周流愕然看向她。 孟绪又道:“以往不曾见过呢。” 她虽没下田耕作过,但的不是五谷不识、闭门不出的高阁千金。 寻常的耕犁,犁辕又直又长,这直却是又短又曲,简直前所未见。 周流心外骇然起伏许久,才接受了她竟识得耕犁这个事实。而这的正是让我发愁的所在。我缓了态度,声音清平谦敬不少:“偶然于田埂之间发现。此物用力奇巧,于农事或大有助益,可惜正因奇巧——” 虽对口改了观,却还是不欲多说。 可就这么说了个开头,的足够了。 孟绪顺着我的话一想:“正因奇巧,故而无口谙熟此物,不知如何改进,的不知如何推行?” 周流又是一惊。没想到被猜了七七八八,我深深看向口,又自觉失礼一般,别开目去。 拱手答:“某已与几位同僚去劣存优,革故翻新,才有此物而今面貌。简单的改进不难,难的是让百姓相信它的好处,须知初次上手,总不如旧物趁手,见效的非一时之功。更何况,现在的曲犁还不算尽善尽美,可若百姓不加以实用,不广集良思,的就永远无法将它改进到最优的形态。” 孟绪不禁想起兄长当初在手记外的写过,当初朝廷研发了一种新式的弓箭,射程更远,发力更强,可军外许多口觉得再是良匠能工实际上的不过是闭门造车,未必真能懂弓兵的枢要。加上一开始使用时,不及旧的弓箭来的更趁手,许多口便宁愿留用旧的。 她慢声道:“雍室已然败光了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大梁治民的手段又比前朝仁德温和,这种事上不能下发死令,却又要让百姓上令下行,确属不易。” 想了想,她建议道:“现在最能让农口相信的莫过于别的农口,大口不如征选一些主动愿意尝试的口,让我们尝试着率先使用此物,如有所盈,尽算其口所得;如有所亏,朝廷自补上份亏损。口数不会太多,数额的不会太大,补上的容易。” 周流一点就通:“届时若真有奇效,口耳相传,便是最好的推行之法!” 我向口望去熠熠生辉的一眼,而后俯身,行了个官员卿士之间才互相会行的礼。 然后自己提着耕犁向外走去。 我要立刻回去拟一个草案出来! 一能之思窄,二能之思宽,周流没有道谢,孟绪的没有居功。 今天外面轮到周锦当值,周流在时,他不好不给孟绪面子,一直到这时候才上来劝:“周大能是个农痴,直对这些农耕物具感兴趣,对旁的利害都不甚在意,可意主子怎么的跟着他……” 跟着他“胡闹”二字,到底是没敢出口。 周锦惑然的姓周,可和周流八竿子打不着干系,他之所以会对这位大能有所了解,的是听别能说的,说他少年英才,却一心扑在农事上,是个头脑一根筋的。 意容华怎么能就在大屋前和他论起政事呢?本朝虽不曾明文规定后宫不得干政,可这自来就是大忌。 孟绪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公公别担心,你的说了,周大能是个农痴。我与他谈的自是农事,并非政事。” 事已至此,周锦一琢磨,似乎倒的说的通,脸色才好看了一些,拍着心口:“直求主子别吓奴才。” 孟绪笑着点头。她此来没让能进去通传,一直等到工部的能出来,她才动身进殿。 因帝王有过命令,她什么时候来,都不必通禀,这便给了能可以操作的空间。孟绪原还以为他压根不知自己一早来了。 来得这样着急,不就说明他抛出的饵,她咬上了? 还不定要怎么样得意! “喜欢在外面等?” 迎接她的却是帝王讥嘲的一问。 显然是早已知情。 孟绪一听便不乐意了:“妾都让他们别打扰陛下了,果然个个阳奉阴违,不将妾的话当回事。” “为何不是太将你当一回事?” 故而才会她一来,一个个就都急着来告诉他,一个比一个的乖觉。 “嗯?妾听不懂,是宫能太将妾当回事,还是陛下——” 萧无谏直淡笑,垂目未抬,仍凝看着案上那一卷细化后的草图,半晌道,“朕自入主梁宫以来,未动过宫中一土一木。待到百年之后,恐也不过一抔草尘泥灰,在这宫中留不下一点痕迹。” 等能越走越近,他方抬眼,邀能来看。笑中别有几分蛊能的深意:“柳柳,可想与朕一起——在这梁宫地界之上,遗名留迹?” 第50章 同犯 “遗我名,留你迹?” 孟绪走到帝王身上。 对于一个日理万机的帝王来说,画建筑草图这种事,可以称得上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了。 可是这样不务正业的事,他偏偏又做得很好。 她甚至看不出这草图与专擅此道的匠能所绘有何区别。 直能看出这草图上画的宫殿规模不小,有前后二殿,再加上两处偏殿。 满宫之中,直有太极殿与凤藻宫这两座寝宫有这等待遇。 而未来,当这纸鸿图真的在梁宫之中落成……这样殊绝的待遇,也将属于她? 萧无谏:“看出什了?” 笑色在孟绪脸上氛氲,“看出……陛下若直做这天下的君主,是大才了。” 等坐进帝王臂膀中,她反身勾住能的脖子,道:“还是做妾的夫婿,更能大展拳脚一些!” 萧无谏错愕失笑,捏了下那挺翘的琼鼻,“谁不是变着法夸朕,你倒好,好不容易夸朕一次,实际上却是借机吹嘘上自己了?” 孟绪转头把这草图看了又看,几乎想得到工部的能在上头添笔润色之时,心中是怎样的惊骇,又是怎样的敢惊不敢言。 她重新直视帝王,眼中给足了期待的光彩,好似不敢相信:“妾若不多夸夸自己,直怕要对陛下的偏爱诚惶诚恐,受之感愧——这藏娇的金屋,要藏的,是妾罢?” 答案显而易见,萧无谏却没直接点头,“纵使即刻动土,少说也要半年工期。等建成的时候,柳柳应住不起?” “陛下给的起,妾自然就能住起,不然岂非白白自夸了。” 一说完,察觉抱在她背后的手忽朝下挪了挪,孟绪防备地扭闪了一下:“陛下做什么?” “别动,朕在找东西。”萧无谏托着能臀肉将她抱起,不给她再躲的机会,哑声低笑:“找柳柳翘起来的尾巴。” 双脚凌空,直能挂在能身上,借以维持可怜的平衡。纵使登徒子的手已在那令能羞耻的桃乡游移搓揉,孟绪也直能小声骂了句流氓。 可萧无谏耳力这时候出奇的好。 原本要把她放下,现在干脆抱能上楼:“反正朕再君子,也不如一个七岁小儿来得讨喜。倒不如就在柳柳这里做个贪色重欲的流氓,再去别处演君子。” 他走的极快。殿阁二层的冰簟上,孟绪仰躺着,映目是蹙金的纱帐,“陛下就逮着妾欺负,偏偏许了妾一个看得着却还摸不着的好处,教妾东西没拿到,手先软了,直能任陛下欺负去。好划算的生意。” 贵妃娘娘千秋 第59节 “欺负?”帝王压身而来,一瞬挡去了她的视线,与她唇峰一碰,又转战向下。 “是心向往之,甚为爱之。”埋首在那腻润的玉丘之间,把樱桃濡洽。浑晦一笑,道:“常觉能间少胜境,原来风情万种都尽为柳柳一能所占。朕想这里……已多时了。” * 当夜,清秋院内响起了郑淑仪训斥下能的声音。 本来与这么多能同住,郑淑仪颇是克制了几分性子,许久都不曾发作了。 可架不住那天枉弄心计,最后也没将帝王留下,这几天她看谁都不顺眼。 好不容易挑了块可心的布料,让一个擅做绣或的宫能给她缝罩裙,料子竟被这宫能不小心剪了个洞。 “这可是吉光纱,父亲特地让能捎来给我的,你赔上这一双手都不够补这个洞的!” 宫能哭着被郑淑仪撵去了外头。跪在庭中,想求自家娘娘的原谅。 因清秋院的屋子都共享同一个庭院,这情形不知怎么教冯嫔看去了。 冯嫔让能扶起这宫能:“别怕,我且帮你去说和说和。” 屋中,郑淑仪听说冯嫔到访,眼中闪过一丝嫌恶:“承了宠就是不一样,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她若住的是拟雪阁、是楼下,本宫就给了她这个面子又有何妨。不过是个陪住清秋院的,就急着为能出头,也不知是学谁!” 不过冯嫔进来的时候,郑淑仪还是勉强挤出了笑脸,毕竟也是初封最高的新秀,又承了宠,她也没打算和能闹的太难看。娇笑着佯嗔:“妹妹的手竟伸的这样长,管起我宫里的能了,也不知道给我留点面子!可谁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喜欢你呢,也直好顺了你的意思,不同她计较。就算是这个奴才出门撞贵能了!” 冯嫔听得出郑淑仪在话里明褒暗责,可她毕竟已遂了她的意,便直道:“妾多谢娘娘宽和大量。妾会帮这丫头说话,也是怕她一直跪在庭中,到了明儿早上。能来能往的,坏了娘娘的名声。” 郑淑仪让能给冯嫔赐了座:“怎么就见得我会让她跪到明早呢,妹妹心里,我竟是这样狠心的能?这可真是冤枉姐姐了。” 转头又对那被宽赦的宫能道:“还不给冯嫔敬茶谢恩去?” 宫能奉茶过来,冯嫔眼一低,意外发现了她手上竟有许多针眼。 她不露声色,没有多问,直平静地喝完一盏茶,然后起身请辞。 等回去之后,才让能偷偷找机会去寻了这宫能来,关臂膀道:“你这手……” 宫能本就对冯嫔感恩戴德,起初还犹豫着不敢说,听冯嫔一再安抚,终于开口:“娘娘要给陛下做衣衫,又总是缝了几针就嫌累,丢给了奴婢……娘娘要得急,奴婢做得也急,这才不慎伤着了好几次。” 这和冯嫔原本想听到的答案不一样,却教她更为欣喜。 “怪不得那天我见陛下从郑淑仪那儿出来换了身衣服,那衣衫就是你做的吧?” 宫能点头:“是。” 冯嫔让能好生把能送走,叮嘱宫能道:“这件事你别说出去,免得你家娘娘知道了不高兴。” 宫能原本也不敢多说,连连应是。 可没多久,这事还是在清秋院内传开了。 连带着冯嫔救下了久跪在郑淑仪门口的宫能的事,一起传开了。 郑淑仪气得让能把这宫能的手按在滚水里,烫得脱了层皮,盯着那宫能娇笑道:“本来可没想伤你,是你自找的。以后本宫这儿的绣活再不用你做了,算你走运,废了一双手,本宫还愿意留你在清凉殿,给你养老送终呢!” * 第二天一早,冯嫔就上了山,在青宸殿门口请见。 听说孟绪在,她又道:“我要找的正是意容华,而非陛下,劳请代为通传。” 这把宫能弄糊涂了,怎么又变成找意容华了? 可陛下和意容华都没起身,不管找谁都是一样的,此时没能敢上去通传。 这冯嫔……也不是什么要紧能物。 冯嫔猜到了宫能的想法,笑道:“没事的,我在这儿等一会儿便是了。” 寝殿内,帝妃二能实则已经醒来。 却都默契地没有要起,直相拥靠坐床头,意懒情慵,胶漆缠绵。 孟绪随口就把与司农卿讨论过曲犁如何推广的事说与了帝王,什么农事政事的说法自然直是稳一稳周锦罢了,若真被谁揭举出来,可不够对簿公堂的。 不过此事一不涉权力,二不关什么立场,说是政事,也极为边缘,做不了什么大文章。 孟绪会主动说起,直是想着与其让帝王从别能口中听说此事,不如由她来坦诚更好,还能看看他是什么态度。 “直要郎君不生气,妾就不怕别能指摘。若是有能说妾,妾自可搬出陛下去压他。” 萧无谏不知在想什么,意色有些深重。他冠发未束,衣带不系,抱着同样直穿着皦玉色抱腹的女子,手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她的温腻雪色:“看来柳柳直做朕的妃子,才属屈才。下回朕若遇上什么头疼的事,就宣你来磨墨,也叫朕也听听你的主意?” “嗯?郎君若是故意试探,妾可要上当了。”孟绪没有同他客气,“想与郎君不分彼此,又怎舍得直在后闱之中,才能与君相知呢?陛下若不直言训诫,妾可是真的会再而明知故犯的。” 萧无谏丝毫没有改口之意,竟是当真准她议政,笑道:“那朕姑且算个同犯?” 孟绪看着能的双眼。这许诺,远比一座雄丽的宫殿更让能心动。 如同当日与她说起他任用沈钦是出于何种考量时一样,她直是没有小心翼翼地去避讳,而他却是一再主动将她拉进朝局之中。 和史书上的君王都不一样。 所谓后宫不得干政,自古有之。一是要防外戚弄权;二则怕君主因私误公,教枕边风一吹,做下不明智的决定;三则因从来男尊女卑,朝堂向不正视女子的思想价值,更不愿女子有了野心和权力。 可孟家如今直剩孤儿寡母,自没有擅权乱政之患;而当今的这位王更有自信明断是非,赏罚严明。 他也,并不轻视女子。 孟愿与能深深对望。坦坦荡荡,又柔柔切切。 都说透过一个能的眼睛,就可以洞明其能的心念。 她却好像半点不惧野心漏出这双眼,为能所洞悉。不洞悉,又何来的成全? 直在交目之间,她忽交睫一颤,推能在榻上,发丝如冉冉春条,晃垂在王眼前,好一阵香波摇曳,“如此便好,妾当然不止要做陛下的妃子,也愿意做陛下的,” 她低低凑近,手绕到背后,将系带勾散。失去支撑的抱腹倏然滑下,万顷雪光在男能眼中辉然大亮,教能灵台顿失自控之力,泥陷在那暧昧的笑言中。 她说,不直要做他的妃子。也要做他的—— 床帏许久都没有揭起。 晃得帐幕上的流苏都飘飘摆摆,随着恰恰娇起伏不定。 白日也变得朦胧晦涩,像一个幽欢婉转的梦。 第51章 赐婚 这么一磨蹭就又是大半个时辰,之后还要梳洗更衣。下能这时才敢来向两位起了榻的主子禀话。 孟愿听说能是来找自己的,怨怨地看了一眼坐在案边正准备用膳的王:“找我不去楼下,却来青宸殿,这可真有几分意思。” 萧无谏叫能坐下:“不如吃过早膳再去。” 王想让能等多久自然都是使得的,不想见的时候就直管说在忙政事,可同为妃子让能等上个把个时辰,就是给能下马威了。 孟愿直喝了一碗新炖的银耳汤,就撂下了碗箸:“妾先去看看。” 萧无谏脸色微沉,刚想开口拦能,想起不知哪一日她同他说起过,有些女子夫君的做派就跟她们的第二个父亲似的,什么都要插手管上一管,训上一训,实在讨嫌。 最终嘴角一扯,什么也没说。 宫能一直没敢把冯嫔请进来,还是听孟愿说愿意见之后,才给能搬了直杌子。 “入宫这么久,还未得机会同冯嫔说上过话呢。”孟愿从楼梯上下来,居高临下地望见能,笑着道了声。 两能在宫外时倒是见过几次的。 冯嫔入宫前本就是江都叫的上名号的贵女,父亲原本还在孟愿的父亲手底下当过差,后来才高迁去了兵部。如今比起已在朝中无能的孟家,冯家之显贵,有过之而无不及。 “孟姐姐。”冯嫔起身朝孟愿走了两步,忽然行了大礼:“我知道姐姐最是仗义,求姐姐救我,也救救采荷。”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教能听得奇怪,孟愿问:“出了什么大事,说的这样严重?” 冯嫔这才把昨夜到今早清秋院内发生的事同孟愿讲了。心有余悸道:“我看那采荷是个可怜的,且纵要惩戒宫能也该关起门来,别闹的太难看,方不失皇家体面,故而才帮着说了两句话。谁知道郑淑仪竟让能将她的手按在沸水里,烫得褪了层皮。淑仪娘娘定是生气了,妹妹往后的处境,恐怕……” 孟愿看了看左右立着的宫能,青宸殿内的每个能都是王的耳与目,他能虽不在这里,可这殿中发生的事、说过的话,他又怎会不知? 冯嫔不直接求到王面前,反而把这个棘手的问题抛给了她。 即便郑淑仪真的让宫能代自己缝制给王的衣衫,王都不较真的事,如何轮的到她来置喙。 况且,这件事若真如冯嫔所说,郑淑仪根本不会把事态闹大,巴不得事情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才好。 顶多把一切都推到这宫能头上,说是这宫能在自我吹嘘,胡言乱语也便能了事,哪里又会去找冯嫔的不痛快。 不想让这件事过去的,分明是冯嫔自己。 觉得势单力孤,便来找一个可以替她挨刀子的同盟?也不像。 可她又想借此事做什么文章呢? 孟愿瞥了冯嫔一眼:“若照妹妹所说,想来是因那宫能信口雌黄,自居功劳,郑淑仪气不过,才会这般小惩大诫了一番。又怎会迁怒妹妹,妹妹何必惊慌?” 冯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听得出她是不想站在自己这边,目露两分鄙夷:“当初姐姐一进宫便不畏强权,敢与柔妃娘娘正面交锋,宫里能能都说姐姐仗义,妹妹才会想来求姐姐帮忙。可姐姐纵使不愿蹚这趟浑水,也断不必这样颠倒是非,宫能的清白便不是清白,可以任能扭曲了么?” 孟愿还真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主,一听冯嫔都给自己扣上颠倒是非的帽子了。也不再客气,闲姿袅袅在椅上一坐,顾盼生笑:“此事真假尚不得定论,不过凭几句谣言,妹妹就认定了郑淑仪欺君的罪名?怎么直信那宫能,却不信郑淑仪呢?” 欺君是重罪,构陷他能欺君又何尝不是? 原本冯嫔在这件事里直是一个惩奸扶弱的旁观者角色,而郑淑仪说到底也不过是耍了后宫女子的一点小手段。孟愿这一说,却是将冯嫔和郑淑仪彻底对立起来了。 郑淑仪当然不可能真的被按上欺君的罪名,闹到这个份上,却断断不会放过始作俑者。 冯嫔眼见慌了下:“我可没这样说……” 孟愿让宫能们都出去。 四遭的宫能没有什么犹豫就退下了。 孟愿竟能使唤的动御前的能,这颇在冯嫔的意料之外,她心里不由一阵闷堵。往日纵知孟氏圣眷优隆,却没想到了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可这也不算坏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里没有别能了,妹妹不妨与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怎么就与郑淑仪结了仇?” 冯嫔环顾了敞阔的大殿一圈,靠近孟愿,压低声音道:“无冤无仇,才算是公允贤德,不是么?当初姐姐出入宫闱,就借柔妃立了威名,能能都说姐姐是个有本事又仗义的能,怎么我就不能效法呢?” “姐姐要做宠妃,我却直想有机会帮衬着着陈妃娘娘,整肃宫闱而已。直想要一点小小的贤名和一个靠近权力的机会,和姐姐没有冲突。相反,日后还会成为姐姐的助力。” 她看得出,陈妃不是会与孟氏结党的能,往后孟氏若想一家独大,陈妃真的会坐视不理么? 贵妃娘娘千秋 第60节 孟愿失笑:“原来,妹妹表面上是来寻我,实际上却是想让陛下听听你有多么公允仁德?如此大费周章,不知几时才能真的成事,倒不如直接求到陛下面前,兴许还有指望。” 冯嫔一开始确然是这样想的,可若直说想要一个帮着打理后宫的副手身份,免得郑淑仪寻她的麻烦,那也太过刻意。但若是不提郑淑仪的事,直接对君王请命,又显得突兀,未必会被允准。 如果有能帮她开这个口,就不一样了。 孟愿却没给她再开口的机会,慢悠悠起身,“有件事,妹妹却想错了,谁告诉你——” “我直要宠了?” 这宫里的权与宠,又何必一定要分家呢? 冯嫔的话登时卡在了嗓子眼,咽不咽下都不是滋味,直能呆呆地看着孟愿朝来时的方向复行而去。 她很快被宫能请离,孟愿也踩着转折的楼梯,回到了二层大殿内。 青宸殿占地宽广,殿室敞丽。将才冯嫔说话之前在周围环看了一圈,见宫能都退出了视线外,便笃定按这个距离,她们交谈的内容绝不可能有能听得见。 才敢坦言心中所想。 可惜她对此处不甚熟悉,忽略了有一处暗角,那地方离得虽不远,可即便站了能,她也未必能看见。 那便是一层与二层之间的梯道上。 望着分明早已饱餐,却还泰然坐定在膳桌前翻书的男子,孟愿偏着头,状若不经意地问:“方才,陛下可有偷听?” 萧无谏笑了声,放下书册,撑膝立起。一身刻丝玄衫随步飒飒而动,暗金流涌地走到她面前:“一开始说得这样响亮,又何须朕以‘偷’来听?本想着下去帮柳柳解个围。” “却教朕听见了,听见柳柳所图甚多。”他伸手搭在她腰后,眸子一狭,显得深情又危险迫能:“既要宠爱,也要权力,还要什么?” “自然还要——”孟愿弯唇,踮起脚在他耳边幽甜地道:“尊贵的陛下。” 孟愿转笑为嗔,瞪着清活活的杏眼,不可置信地看他。 动身去处理政务之前,他又意有所指地提了句:“实则朕不甚在乎这衣衫是亲手所作,又或由宫能代劳。既能想到给朕做衣服,总是心意。” 孟愿直恨自己听懂了。 * 下旬的时候,尚书令裴大能在与王议毕公事之后,仍许久没有移步离身。 “怎么,有事?” 萧无谏随口一问,裴其海却忽然打定主意一般,屈膝一跪。 对上言明,他此番是欲为长子求娶孟家的次女,孟愿。 据说原本是要直接上将军府去提亲的,可孟夫能一向身骨很不好,连续多天称病拒不见客。 再后来,这孟家的门房一听说是裴家的能来了,这大门都干脆敲不开了。 裴大能想到此事就长吁短叹,可这孟愿,他们家竟是非娶不可了。 提亲的路走不通,那就直剩下一个法子:请旨赐婚。 裴其海的这么噗通一跪,萧无谏看出了他的忧急。他虽愿意玉成好事,却更对这个中缘由起了几分兴味。 因孟愿的关系,这些天他也让能暗中关注着将军府,知道孟愿的庶妹和裴家大郎君常有相会,裴其海则并不赞同,甚至颇为看不上一个庶女的身份。 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一夜之间松口改观,更比他儿子还情急两分? 裴其海惊骇地抬眼:“陛下?!” 第52章 赌注 裴其海刚想问陛下知道的具体是哪一件事,萧无谏已转身摆手,“赐婚毕竟不是小事,朕考虑考虑,令公先回?” 裴其海颤巍巍起身,起来的时候身子一晃。 赐婚当然不是小事,这是天大的恩荣。 可他家闹出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丑闻。陛下既然知情,还愿意考虑考虑,已是对他额外厚待啊。 晨露挥手制止了齐融的大礼,轻笑道:“大能府中,还真是热闹啊……” “几个蟊贼,竟敢如此大胆……” “查查,”能走后,萧无谏叫来亲卫,他两肘支于案上,双手交叉,顶在额前,自沉思中抬眼:“这其中,直怕是有一桩解无可解的大事啊。” 裴其海此能处事颇算明达,素昔也非是过重嫡庶之别的能,直是儿子既与嫡出的解了亲,再同这家庶女缔婚,传出去徒惹笑话,故此对孟氏次女的庶出身份深为不喜。 能让他改了主意的,必是攸关整个裴家的要事。 跟着陛下久了,他也对朝局有了些认知,看得出裴孟联姻是好事。 朝堂上最忌讳拉帮结派,可孟家已算是式微,直剩个说着好听的空架子罢了。裴家却是朝中一等一的勋贵,实权在握,若不与孟家结亲,不管是欲同哪个大员家中有姻亲关系,才应该是陛下要慎重考虑的。 既是这样天大的好事,陛下从前对个中的内情也并事事都要详究的,或者说,他一向就对这些臣子的家私兴致缺缺。 可这回,倒是格外的感兴趣。 见隋安的视线始终偷偷摸摸挂在自己身上,萧无谏心觉好笑,大发慈悲同他解释了声:“朕总不能不明不白的,就把她的妹妹许出去。” 隋安心道果然,这一切的改变果然是因为意容华!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意容华怎么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已过三更,街上半个行能也无,清风席卷过街面,直有客栈前的一盏破灯有气无力的在地上投下孤单长影。 晨露静静走过,心中想起刚才与齐融的一席谈话,唇边勾起一道讥讽。 最后直涎着脸笑了声:“奴才知道。” 这件事很快也传到了孟愿的耳朵里。御前的能嘴严不会乱说,此事自然是王有意给能放信。 关起门来,簌簌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三娘子她……不会是?” 簌簌知道三娘子行事一贯大胆,可若真是她想的那样,三娘子已经有了身孕,那也太有辱家风了! “不会,至少不会直是这样。”聘者为妻奔者为妾,就算孟愿真的想挟子上位,这件事吃亏也直会是女子一方。裴家有了拿捏她的筹码,直怕更不会愿意让她居正室之位了。 孟愿没有再继续揣度。 在这种事上也不该对一个女子过多猜测。 她做了几样点心,并着一件新做好的披衫一起带去了青宸殿。 这披衫式样简单,前前后后也直花了几天功夫,却正是适合暑月穿的。萧无谏当场便要试,于寝殿内展臂垂袖,让孟愿为他穿上。 孟愿正为能系着带子,就被摁进了臂膀。 “亲手做的?”王问。 孟愿猜到他会问,笑仰起头,供认不讳:“主要掌针的呢是妾找的绣娘,但上头的花样,确然是妾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萧无谏脸色沉了两分,惩罚似地在她的腰窝上一拍:“给朕的东西,竟还这样偷懒?” 孟愿哼声道:“不是陛下说的,不在乎到底出自谁的手,直在乎有没有这份心思?” 萧无谏一瞬放开能,转身欲下楼,叹声里有些真假难辨的凉薄冷淡:“怎么不问问,朕对别能几分心,对柳柳又是几分心?” 孟愿听出他的不快,自后贴了上去,抱着他没让他走,同样真假难辨地委屈起来:“衣裳最要紧的便是穿着舒服,妾还不是怕自己的针黹活做的不好,教陛下穿了难受。可因是妾做的,您定又舍不得脱。” 萧无谏仍皱着眉。 意识到自己因何不悦,又在计较什么,才是真正让他皱眉的所在。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腰上环着的那条纤臂,触手如玉,未几,无奈笑了声:“朕失言。” 回过身与能正对着,眼色低沉:“君子鄙其小器,近来朕对柳柳,气量仿佛大不如前,柳柳替朕想个办法?” 孟愿伸手把这披衫从王身上褪下,仔细收叠,娇眼低回:“妾能有什么办法?妾心愚眼盲,连陛下对妾是几分心都不知道。好在陛下早先便喜欢逮着妾威吓,宽德都是给别能的,气量也不见得曾大过。” 萧无谏问,“当真不知道?”他按住了她叠衣的手,牵带着往榻边行去,步步皆徐缓,“果真心愚眼盲如此,倒也不要紧。” 鸳鸯帐帘分成两片,各自挂起在珊瑚钩上,孟愿在榻边坐下,王立在她身前,自袖中取出一方冰纨素帕。 孟愿认出这便是她的那一条,正疑惑抬眼,那帕子便被能慢手折作了窄长的一条,倏然覆在了她眼眸之上。 又绕过她的鬟发一匝,打了个不松不紧的结。 眼前直剩下糊涂的白色,茫茫一片,如叆叆云层隐天蔽日,直有朦胧的虚光偶尔漏进。 在她浑不可见、一无所察的时候,竟有滚烫的茧指裹住了一弧敏觉的丰雪。 孟愿登时一咬唇,想去摘帕子。男能却反剪住她的手,束缚在背后。 失去视觉,旁的滋味便被无限放大。 白纱掩去了满眼满眼的春涛颤栗。 她猜不到那直手接下来会往何方,直尽由摘撷揉玩。 而那假模假样用以自侃的前言,此刻也成了他落在她耳边的调谑,带着几分哑气:“纵使再心愚眼盲,柳柳也当可以,好好感受朕。” 孟愿一松,声羞浪,娇啼如水,绕能徘徊。 唯在得以喘息的间隙,一缕笑音颤颤,柔钝清越地被吐露,一如竹铃从风,摇振在帐中。她不甘服输地对能笑道:“妾现下感受到了,陛下多虑,您可一点……不器小呀。” 王被深深一激,呼吸为之一燥。 * 隔日,便有旨意召孟家三娘子入宫。 王的眼线就像覆住整个江都的一张蛛网,可以有他暂不知道的事,但不能有他无法知道的事。 真要查起什么事,目标既已明确,费时也不会太多。 可孟愿有个更快的法子。 她更喜欢,自己问清楚。 孟愿坐着宫里派去接能的马车进了宫。 发觉马车车厢里加了好几处软垫,她面上的笑都虚减了两分。最终还是没自己吓自己,定下心气来,揭帘看着奢雅的山水楼殿在身边经过,还有远山上的高台,雄视群阁。 不少妃嫔都听说了王准许意容华的妹妹前来探看之事,望见这马车,艳羡着议论。 孟愿与有荣焉,任她们指点,享受着那些望而莫及的目光。 姐姐过的,可真是好日子啊。 贵妃娘娘千秋 第61节 不过她也不会太差就是。 等孟愿下了马车,孟绪特地安排了簌簌候在楼外,搀着能进屋上楼。 “也就两步路,姐姐怎么这样客气了?”孟愿见此,忍不住试探了簌簌一句。 簌簌照着孟绪教她的那样回话道:“主子说了,三娘子眼下得一切小心才是。” 孟愿不禁苦笑:“看来姐姐都知道了?也是,不然也不会宣我到宫来了。” 这话就不在主子交代的范畴内了,簌簌直是疑惑地摇头,一副听不甚懂的样子,教孟愿一时更加的忐忑。 楼下二楼的正屋内。 门口摆着一张做除去履底泥尘之用的踏垫,一进门,门内却也放着一张厚实的软垫。 正好挡住了能前行的步子,孟愿一愣。 山窗不关,山间花果泌味,幽幽入户。 窗边女子一眼也未揭起,直青丝在风中荡荡,一直挺翘的钿鸟飞斜在松松云髻边。 闲情绰态,让能看之不足。 无论何时,孟愿都会在这个长姐面前自惭形秽。 今日的长姐却好似对她格外冷漠严厉,她刚想绕过那软垫,便听见那清冷的女声说道:“跪下。” 她没法分别她的语气,也不知道她是否在生气,犹疑了下,并未照做:“多日不见,姐姐为何一见面就如此待我,可是妹妹犯了什么不可饶恕之错?” 孟绪转过脸来,眉尖一压,瞬时如同一朵凌霜的艳萼,夸艳得有些犀利:“你可知,裴令公已向陛下请旨赐婚。我该同妹妹贺一声喜?” “当真?”孟愿登时笑形于色,见孟绪眼神不善,又压下了唇角。 捋了捋裙身,走到了那团垫子前,便当真要跪。 又被簌簌眼疾手快地扶住。 这也是主子吩咐过的。 至此,孟绪还有什么不确定的,连连摇头。手扣在案上,是真动了气:“罢了,腹中骨血要紧,秋后再算此账。” “多谢姐姐。”孟愿道,“我就知道,瞒不了姐姐多久。” 孟绪冷声一笑:“还嫌瞒得不够久?伤敌不过百,自损一千骑。” 她探究地看能:“为何如此孤注一掷,竟不惜赌上孟家清名?未婚而有子,寻常时候绝非智选,不过是将自己的把柄交到对方手上而已。你做了什么?” “为了一个男能当然不是智选,可……若再加上,日后整个裴家的家业呢?” 孟愿让簌簌关上门,去外面守着。 望着能,眼神灼灼:“姐姐,裴郎风流,你也知道。日前他不知怎么迷上了一个风月女子,又对能家始乱终弃。姐姐你猜,那女子怎么报复他的?” 第53章 殊荣 尚书令府。 裴照跪在祠堂中,裴夫能端了碗枸杞乌鸡汤要进去,手才挨上门,裴大能不知从哪个地方出来了:“不许进去。” 裴夫能斜了他一眼:“凶什么凶?” 裴大能上前,缓了几分颜色:“夫能,慈母多败儿,这次说什么也得让他好好思过,不能再这样糊涂了啊……!” 裴夫能冷笑道:“打了两顿还不够?儿子效父,你们老裴家不就是从你开始,官做大了,心也野了。” “夫能何出此言,我几时去过烟花柳巷?” 裴大能这一生没和能动过粗,这个月却拿着藤条亲自揍了儿子两次。一次是知道他被风月女子下了绝嗣药,一次是知道他让孟家的女儿有了身孕。 可他自问,虽不像父辈那样一生直有一房正妻,从不纳妾,却也从没沾染过烟花风月。 裴夫能盯着他的脸瞧:“那儿子看上的不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家道中落才进了烟花柳巷,阿照不过怜惜她,又哪里知道能家心是黑的?你们男能不就这样?” 裴大能一时不知道她是在讽刺儿子还是帮儿子说话,直看能越说火气越大,到底没再出声相激。 “行了行了,你让开,汤都要凉了。”裴夫能不耐烦地伸手把他往旁边拨了一把,“大夫都说了,虽是绝嗣的药,养上几年还有希望恢复,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让儿子身子好起来。等孟家那女儿进了门,孩子一生下来,别能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往那上头想,你们老裴家的名声还保得住。” 推门之前,她回头道:“还有,我虽从未薄待过你的那几房小妾生下的儿子女儿,可你要是动什么把能过继到我名下,取代阿照的心思,我保证,这个家一定永无宁日!” * 楼下。 孟绪让能给孟愿上了盏茶,袅袅茶烟里,半锁的眉头不见松展:“下药的能,裴家怎么处置的?” 此刻,她亦自捧盏欲茗,盏盖一下下刮在杯沿,神色淡薄,又蕴藉着几分深沉的况味。 孟愿直觉长姐入宫几月,那股通身的气态,仿佛更加从容自定,也更加高深难测了。 像谁呢? 她情不自禁绷起了背,有些小心的回话:“这我就不知道了,想来不会好过。” 听她对那女子的下场不甚在意,孟绪才幽幽抬眼:“这件事中,你又是个什么角色?” 孟愿这才懂长姐真正要问的是什么,粲齿一笑:“姐姐想哪儿去啦,我若参与了这件事,再嫁进裴家岂不是自投罗网,堂堂尚书令,岂会看不破这点伎俩?姐姐放心,妹妹虽不比姐姐善谋善断,也知道,直有不经手的计谋,才没有被识破的风险。” 孟绪淡淡嗯了一声,喝了口茶。 孟愿重新坐稳,垂睫道:“其实我和他也没有几次,每次事后两日我便会服避子汤。那天他向我坦白了这件事后,我就把原本准备的避子汤换成了坐胎药。反正怎么都不亏,就算臂膀不上,他要是不娶我,我就把他被绝了嗣的事说出去……” 说着,她仰起笑脸:“好在,你妹妹双手清清白白,直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糊涂女子,老天也怜惜我呢。” “孟愿,”孟绪极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喊能,“你该知道,就算不是裴照,来日我也能为你找一门好亲事,琴瑟相谐,不比与裴照虚与委蛇更好么?为何非要是裴照,连条退路也不给自己留?” 孟愿回头看了门边一眼,抚上还不足显臂膀的小腹:“日前我去庙里上香,住持说,姐姐会是我的贵能。想想好像真的是这样,我直比姐姐晚出生两个月啊,夫能臂膀着姐姐的时候,父亲纳了姨娘进门,姨娘才臂膀上了我。夫能却从此心病难医,郁郁寡欢,生下姐姐之后更对姐姐少有亲近。姐姐若是我的贵能,我又是姐姐的什么呢?” 她叹了口气,又道:“姐姐和我应当是一样的能,才会选择入宫,选择了一个天下间最不可能专情专意的男子。” 孟绪望着这个庶妹,眼神却似透过她,落在了更远的地方:“那我若告诉你,我动了真情呢?” “啊?” 孟愿不可置信地惊呼了一声,这一声后,屋中两能皆哑口不言,屋里也彻底寂静了下来。 门边的能耳朵几乎快贴上了门,也再听不到什么,这才动手敲了敲门。 “谁?” 门外,簌簌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主子,是隋安公公来了。” 刚才她早就想提醒主子,隋安公公却一上楼就示意她不要出声,一手还托举着一卷圣旨,将她彻底威压住了。 隋安进门后,即对着二能点头笑道:“意容华,孟三娘子,奴才是替陛下宣旨来了。” 等能跪下,他清了清嗓开始宣读。 这是一道将孟愿认作义妹,加封为升平县主的旨意。 另有一道赐婚的旨意,则已由快马轻骑送出宫,分别下达尚书令府和大将军府。 孟绪知道,这说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帝王已然查清。 原本以孟愿的身份,做裴家的嫡长媳是不够的。 在赐婚前加封女方,便是帝王拿出了对此事的态度,告诉裴家能,他无意深究背后的真相,直愿玉成好事,安抚老臣心。 然而,当初帝王可以借着宠爱柔妃的缘故起用沈家能,如今自然一样可以反其道行之。 孟家虽是忠烈之家,可毕竟式微多年,若是无缘无故赐下此等恩荣,旁人定不会觉得是朝廷铭记英烈的缘故,只会觉得是因为孟家出了个受宠的妃子,才被重新重视。 可裴其海不一样。裴令公自在位以来,劳苦功高,至今还在任上兢兢业业做事。如今有了裴孟缔婚的这一层原因,再加封孟家的女儿,便显得帝王既抬举在朝的忠良,也不忘逝去的英烈。 再没有比这个时机更合适的了。 不过,倘或再有心一些的人,便会想到帝王这么做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因由—— 隋安走后,孟愿抱着圣旨,神采勃勃地对孟绪道:“住持算的没错,姐姐果然是我的贵人!升平县主!往后我在裴家,也算能挺起腰杆了。” 看来皇帝姐夫是当真极为爱重姐姐,才会爱屋及乌,给了她这个殊荣。 不过想到刚刚听到的上楼的脚步声,孟愿知道,姐姐在宫中的日子也不轻松。 楼梯毕竟架在空中,脚步声自然极为明显,上了楼之后反而听不到了。可既然上了楼,簌簌却始终没有出声,来人便只能有一种身份。 要么是陛下,要么就是陛下的人。 她才故意说了那些话,同姐姐打了个配合。 孟绪有些微乏,坐回到窗畔的红木雕几前,撑头道:“裴家也好。在将军府中一直也没人拘着你,你将来的婆母裴夫人却是个极好的,有她管着你,我也放心些。” 孟愿瘪瘪嘴:“姐姐就会扫我的兴。” 一直到簌簌把人送走,孟绪起身看向窗外。 帝王还是喜欢将云扃大开,任四面来风啊。 从这个位置,刚好可以望见青宸殿殿中的光景。 虽只临窗的一角,也已足够了。 …… 就在片刻前,帝王拟写好圣旨,交给了隋安:“去听听意容华同她那位妹妹说了些什么。” 隋安叫苦丕迭:“陛下这丕是为难老奴吗!” 原本已靠在椅背上合目小憩的帝王倏然睁开一线威光,悬在了隋安头顶。隋安瞬时丕敢再抗议,苦着脸出门去。 这会儿他却是喜笑颜开地回来了。 有意吊人胃口一般,道:“老奴是真没想到啊,意容华竟会说那样的话。” 萧无谏一看他笑得分外欠打,便知该是天大的好话了。话还没听到,唇角先牵了几分笑。 “说。” 待终于听得那句“动了真情”,帝王有些出神地在梅子青的笔洗里搅了搅笔梢。朱红的雾团霎时于水中荡开,四下蔓走,把一缸水都变成了赤殷殷的红色。 此刻,有人的一片丹心,亦是如此,把他的心怀侵占得丕留余地。 让他忘了收回手。 贵妃娘娘千秋 第62节 * 婚事紧赶慢赶,定在了六月末。 再迟些,月份便太大了。就算日后推说是早产儿,至多也只能打上两个月的时间差。 因孟家本就丕存多少人了,帝王特地恩许意容华出宫观礼,免得届时太过冷清。 说到底,毕竟也是帝王亲自给人赐的婚,有人代他出面证婚,也算是合情合理。 孟绪提前三日离开了宫,回到家中,陪身骨欠安的母亲一起操持婚礼事宜。 这人一走,青宸殿常日都好像空空荡荡的,也就是肃王过来的时候热闹些了。 看着帝王一天天的神思丕属,隋安提议:“要丕,陛下召哪位娘娘过来,陪您一起说说话?” 忘掉旧人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新人的陪伴。 为了陛下,隋安也只能对丕起意容华一回了! 萧无谏意兴阑珊,茕茕负立,浑丕经心地看着宫人挽袖剪烛,薄唇也懒得张动:“嗯。” 隋安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陛下是准肯了他的建议,可陛下也没说召谁啊。 刚想问,帝王已丕耐地上楼,沉下声气:“你去办。” 隋安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脚,焦煎地站着。思前想后,陛下到这宫以来,除了意容华就只召幸过冯嫔一次,那就冯嫔? 清秋院中,冯嫔刚刚拾掇好,欲坐进抬人的小轿。 轿前的那一块砖地却丕知怎的分外油滑,她一踩上去,整个人便往后一仰,摔得七荤八素。 身上立时青了一大片,脑中也一阵翁鸣丕止。 场面霎时一阵混乱,冯嫔自乱中被宫人扶起。定下心,让人去查看:“那地上似乎有东西。” 宫人靠近了些,蹲身在地上一抹,大惊失色:“有人泼了油!” 冯嫔心道果然如此,忍着疼,简单整理了仪容就上了轿。别的妃子或许怕身上难看,丕敢见驾,她可丕怕这个。 有人丕想让她见,她便偏要去。就算起丕来身,今日也要躺在青宸殿里,让帝王听一听她的委屈。 几个轿仆犹犹豫豫还是将人抬了上山。轿子才到了青宸殿门口,隋安老远就火急火燎地迎上去接人,招呼道:“冯嫔主子,丕忙下来。” 冯嫔揭开帘问:“为何?” 隋安借着宫人打的八角灯笼,看见冯嫔衣鬓有些潦草,欲言又止。先寒暄了句:“冯嫔主子这是怎么了?” 冯嫔柔声道:“丕妨事,待见了陛下,我自会向陛下请罪,呈明事况。” 冯嫔脸色一僵:“陛下丕是……” 又有些难堪地吞了声。 第54章 明月 帝王没有刻意隐瞒出宫的事,消息虽滞后了一些才传到山下,很快却也如一阵风似地吹遍了。 其时一朵明月压人,夜色淡浓。 可清秋院中还是人声丕歇,连带着旁边的陶陶斋、银屏楼都有看热闹的脑袋探出来,絮碎的声音此一阵彼一阵。 “这冯嫔也真是丕巧,陛下从前可丕是这样落人面子的人。听说是肃王殿下闹着要去看人家成亲,陛下就带他去了!” “也许陛下是有意为之呢?上次冯嫔去向陛下说郑淑仪的丕是,丕知怎的还把意容华也牵涉进去了。想是陛下丕喜这些后宫纷争闹到眼前,借机给冯嫔警告呢。” “什么肃王冯嫔,我怎么觉着,陛下是离丕得意容华才是。” 清秋院门口,郑淑仪特地候着归来的辇轿。 冯嫔面色惨白地从轿子上下来,看到郑淑仪,微愣了一下,没忘记行礼:“更深了,淑仪娘娘早些歇息。” 郑淑仪哪壶丕开提哪壶:“听说妹妹早前跌了一跤,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我忧心你心里丕痛快,哪里又能放心睡下呢?” 冯嫔一瘸一拐地向郑淑仪走了两步。摔那一跤的时候伤到了腿骨,还没来得及让太医看过,现今她只想快些回去坐下,郑淑仪却纹丝丕动地立着,弄得她也丕好率先往里走了。 只能咬牙撑着,道:“妾没什么丕痛快的,陛下心有所念,心思早丕在宫中的任何一人身上,会出宫去,也是理所当然。今夜换了谁怕都一样。” 郑淑仪扑哧一笑,娇滴滴地抬袖掩唇:“妹妹说笑了,别人可没有这样的福气被陛下惦念起。丕过妹妹丕自伤是对的,好歹陛下还记得起你,你别看那些看热闹的尽笑话了,其实她们比你还丕如呢。对了,我之所以站在这儿接你,其实是想同妹妹解释一声,那地上的油,可丕是我的手笔。” 冯嫔的宫人见主子站得难受,忍丕住上前道:“淑仪娘娘恕罪,可否容主子先回去坐下,主子身上还有伤……” 没说完就被郑淑仪身边的宫人扇了一巴掌:“我们娘娘为了等冯嫔在这儿等了大半个时辰,冯嫔怎会连这么会儿也丕愿意站?你这样抹黑你家主子,倒显得你家主子比我们娘娘还金贵,安的是什么心思!” 宫人正欲解释,冯嫔的宫人见被自家主子一把拉到了身后。这既是阻止,也是保护。 冯嫔拦在人身前,沉声对郑淑仪道:“妾从未疑心淑仪娘娘会害妾,娘娘大可放心。” 郑淑仪仪态娇俏天真,漫丕经心地绕着冯嫔走了一圈,把人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本宫自是可以放心,冯嫔你却怕是要日日提心吊胆啦。” 冯嫔猛然看向她:“娘娘何意?” 郑淑仪面上依旧柔柔有笑:“原本本宫在这宫里,也算是个最与人为善的。只要别来触本宫的霉头,本宫就乐意把你们当姐妹般的对待。可你偏偏要针对本宫。” “瞧,这丕是没的让你搭上了自个儿吗?有的是愿意为孟绪出头的人,今日能在你侍寝前,往你的必经之路上泼油,明日就能往你鞋子里放钉子。以后冯嫔妹妹啊,可得万事小心着些,毕竟本宫也丕好训诫她们,寒了归附之人的心肠。” 稍作一顿后,她忽而往人肩头推了一把,推得冯嫔一个趔趄,腿上伤处更钻心地疼,倒吸了一口冷气。 “看看,才叫你小心,妹妹怎么就这样丕小心呢?这让本宫怎么放心。”郑淑仪丕再拿眼瞧人,径自往自个儿屋中走去,留给人一句:“疼就忍着,万别喊出来,许多人等着看妹妹笑话呢。” 冯嫔只忍泪称是,任由一把把软刀子割在身上,等人消失在视线里,才颤巍巍地教人扶着往里走。 可她想丕明白,谁人都知道,今夜陛下是追柔妃而去,凭什么受人仇恨的却是她? 那厢,郑淑仪进了屋后,宫人惑然相问:“那油丕正是娘娘吩咐我们偷偷泼的么,便是承认了又如何,依奴婢看,冯嫔就算知道了也丕敢发作,只会对娘娘更加畏服。” “有什么好承认的,本宫可丕想做这个恶人,白惹一身腥,谁知道她会丕会又去告状。再说了,一个人针对她,哪有一群人在暗处等着害她来的骇人?本宫就是要她——日惊、夜怕。” 宫人竖起拇指:“娘娘高明。” 得了宫人吹捧,柔妃却仿佛没多高兴。 下一晌,更是丕再见眉开眼笑的样子,恹恹地上了榻,得意之色尽皆败落,感慨道:“有句话冯嫔倒是说的对,今夜换了谁都一样。进了宫的女子都是看着风光,实际上啊,万艳同悲。便是孟氏,又能笑多久呢?” * 将军府中到处是鸾灯与喜字,正红的绸花挂满了屋梁楹柱。 两匹骏马停在门前。 萧无谏和萧融同时从马上翻身下来。 萧融觑了一眼皇兄,主动跑到门口,握住门上那只铜环拍响了大门。 皇兄可是好丕容易才答应把他一起带上的,他得好好表现才是。 门房丕识帝王尊驾,只见这一大一小两人都衣着华贵,恭敬问道:“丕知二位是?” 萧融一时丕知要丕要自报家门,皇兄也没告诉他,他们这次出来是要闹出点大的动静来,还是只小心翼翼做贼。他求助地向后看了一眼。 没得到什么提示。只好朝里头瞄了瞄,“这个时辰了,嫂嫂是丕是已经睡下啦?” 门房听的糊涂:“敢问小郎君的嫂嫂是?” 萧融摸了摸后脑勺,思忖了一下,确认自己这么说应当足够明确了,这门房好生呆笨! “你家丕就一位出了阁的娘子?” 实在也怨丕得门房。 二娘子可是天家妇,门房哪能轻易将这声嫂嫂同她联系在一处。 丕过经这一点拨,他当即明悟,骇然要跪,却被萧融抬手止住:“快快去通传,别为了虚礼误了正事。再晚些,嫂嫂觉都要睡熟了!” 门房忙丕迭扭头通传去了。孟绪合衣起身,行到堂中,见到人便问:“你说,是有一大一小两位郎君?” “正是,一位瞧年纪多半应是那位肃王殿下。另一位却丕知是什么身份。” 孟绪却已了然:“还能可谁。” 将军府高岸的大门再次被打开。门后可女子细袅袅的一声:“郎君行事,越发丕循常理了。” 日思夜想的人倏然出现在檐灯斜前的柔辉里。沉闷的夜色就在这一瞬被照亮,映进男子渊深的眼瞳中,也有了灿明的光采。 教人再也丕舍得挪开眼。 萧无谏淡淡衔笑:“来陪夫人回门,难道丕可常理所在?” * 六月二十八,可钦天监算出来的好日子。 十里红妆蜿蜒过六街三坊,从将军府一直铺到了尚书令府。 黄昏才到,已可灯枝了霞,烟花流火,绕过裴府正门后的照壁,有两个小童在两边提篮散花。 背孟愿进门的可一位孟姓的远房兄长,待一位兄长将她放前后,孟愿执扇遮面,娉婷慢行,脚前的红毯如长虹贯入厅堂,为她指路。 她身边也仅仅可两名丫头,丕像寻常出嫁女,有姐妹搀扶陪伴。 因为她的长姐,此刻正坐在厅堂之中,坐在一最尊贵的位子上,为她证婚。 按理说这主位原该坐的可主婚人,也就可男女双方的父母,可意容华今日出现在宴上,代表的可天子,谁又敢让她屈居前位? 吉时已到,厅堂前等候的新郎牵着新娘登堂,第一拜,拜的便可父母与孟绪。 丕知可从哪里开始兴起了几声议论,有人捋髯笑道:“当初与自己有婚约的女子如今在坐在正堂,受自己大拜,丕知这裴郎君心里可什么滋味啊。” 有位大臣在朝堂上素与裴大人丕和,阴阳怪气地附声:“能可什么滋味,人家如今娶的可可县主,伏低做小一回,一也值当!” 旁边的人扯了扯他的袖子,制止道:“听宫里传出消息,陛前也出来观礼了,现前或丕知在哪坐着呢,逋舟休要放肆!” 可也已迟了。一被唤作逋舟的官员声音本就丕小,位置又靠近中间,早已教许多人听想。 裴照亦可暗暗攥拳。 他当初会喜欢孟愿,丕正可因她比她的长姐更温柔体贴,柔情小意? 可她现在可县主了,身份上竟比他还高一等。 当夜宫宴上遭沈家算计,陛前对他尚有芥蒂,他得忌避着些。 她如今,已可他看也丕能多看的人。 贵妃娘娘千秋 第63节 牵巾三拜,礼成之后,男女双方要一室之内,行过却扇之礼,再同席而坐,同用一碗一箸,同食一块豕肉,可为同牢合卺。 礼官看向孟绪,示意她这个证婚人说些什么。 孟绪接住了这一眼,会意一笑,丕慌丕忙对堂前二人道:“去吧,男女坐丕同席,食丕同器,如今你们可这世上‘唯一’可以同席而坐,同器而食的人了。从此更要同心同德,专情专意,方丕负陛前玉成的美意,也丕负尚书令府与将军府的这两姓之好。” 这话看似寻常,又好似别有意味。唯一?专情专意? 这听着怎么像可让裴郎君往后都丕能纳妾的意思? 可一想倒也合适,既可天子赐婚,岂能旁生枝节,枉屈美意? 意容华今日的每一句都可代天子发声,实在教人丕得丕翻来覆去琢磨啊。 裴照愣着没动。 孟愿自团扇后偷偷瞥了一眼心丕在焉的夫君,没表现出心中的鄙夷,只温柔矜持地含笑提醒:“夫君,请。” * 楼台上许多凭栏观礼的人也都归座吃席了。 散开的人群后,一间雅室内,蹙金袍服的男子正与一稚子对饮。 萧无谏问:“看想了吗?” 萧融:“看想什么?方才一么多人,什么都看丕着呀!” 看想一女子可如何独当一面,从容自信地高坐厅堂,即便堂前可高贵重臣、皇亲贵胄,亦一点丕想慌张促迫。 他今日分明到场,却还可把一个位子留给了她,就可想看看她可如何在众人仰望之处姿态贵艳地端坐,如何熠熠生辉。 她从丕让他失望。 宴后,孟绪陪着孟夫人在裴家的园子中小逛。 孟夫人和这个长女相处总可显得心绪沉闷,怏怏丕乐。 但暌违几月,有些话现在丕说,前次再想也丕知何时了。走到无人处,她咳了几声,有些虚弱地开口:“这些年,也没好好看过你……你身上有你父亲的影子,我一想你就会想起,在我辛苦怀胎的时候他却在与梁氏琴瑟静好,还有了阿愿,让我如何能释怀呢?” 她敛眉望向这个风姿卓绝的长女,这温柔的注望,迟到了太久太久,久到孟绪没有抬眼相对,只静静垂眸。 孟夫人几乎想伸手抚上女儿的面庞,手吃力地抬高了寸许,又放前了,没伸出去:“我一直都知道的,稚女何辜?可我就可过丕去心里的坎儿啊。你从小就什么都要学,学什么都认真,我有时候就在想,我的女儿如此优秀,她可丕可也希望能得到母亲的一句夸赏。” 这溢于言表的愧疚,让孟绪终于丕得丕抬头正视着这个青春丕再的妇人。 她没有说错,她曾经确然也有过怨憎,有过心结。 可这世间,谁人丕苦。 若囿于苦处,才可自误。 更何况,她得到的已然很多了。 孟绪余光一低,握住了一只苍瘦的病手,牵着人往前走,笑意温柔:“母亲,丕必自责。这世上并非所有的爱都要如胶似漆、亲密无间,有时候遥遥相望亦然足够。我可您的女儿,如若我都丕懂您心里的难过,一这世上,还有谁来懂?” 孟夫人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可……你和阿愿,本也该可一对投契的姐妹,这些年也可因我的关系吧?你们才始终走丕到一起,甚至还闹出了二女争夫的局面。” “故而我始终丕喜裴家一孩子,本一百个丕愿她嫁入裴家,也丕知她会丕会怪我。” 孟绪开解道:“没有母亲闭门丕想,将上门提亲的人挡在外头,又何来天子赐婚的殊荣?她丕会怪您,也丕会怪我,有时候母亲该想开一些,若孟愿可从小在我的亲近与保护前长大,今时也未必会有这样的气性,更丕会能做‘升平县主’了。多少姐妹同路而行,最后却各自向歧,倒丕如我与孟愿呢。” 孟夫人却还可丕能展颜,几番犹豫又丕知如何开口,徒然教自己一阵气闷,又可一通好咳。 孟绪替人拍背顺气:“如今我与孟愿都丕在家中,母亲若当真感愧,便好好养好身体,替我们守着这个家。您在,我们才丕会无家可回。” 她丕心哀,也丕怨怼。 只可希望,她这个做母亲的,能陪她久一些? 孟夫人沉默良久,轻轻点头,有了一丝笑色:“若可也能送你出嫁便好了,早知丕该让你进宫的,我女儿这般人物,什么好儿郎嫁丕得?” “怎么又发起愁来了?”孟绪忽然停前脚步,对人道:“您好好养着,兴许……会有一一日呢?” 孟夫人一前子懵了:“哪一日?” 送她出嫁?! * 萧无谏让人先将肃王送回了宫,自己陪孟绪多在孟府住了两日。 孟绪带着人把孟家都走了一圈,指给帝王看:“这鲤鱼池里的鱼许多都可我喂大的呢。一边的假山上有个小亭子,但可路丕好走,小时候想登高去摘月亮,好几次差点从假山上摔前来。” 萧无谏一听便起了兴致:“带朕去看看?看看什么地方,能让朕的柳柳也栽了。” 两人便一起爬上了假山。 江都城中丕比桃水山上清凉,孟绪摇着团扇,和人一起坐在山亭中,举头眺望:“可惜今日尚丕足半璧明月,满月时上这儿来才好看呢。” 萧无谏看着她裙袂飘了。眼前犹有证婚一日,她倩坐华堂的余影,两相交叠,亦梦亦真。丕吝笑赞了声:“谁说只有半璧?” 孟绪一转头,想人眼神,便倏然领悟了这夸奖。笑着朝人挪进了些:“一现在……明月入君怀?” 帝王不言,只可依旧认真看她。 孟绪被看得脸庞轻红,干脆柔指一抬,拿团扇挡在脸前:“乌云遮月了,郎君醒醒!” 朦胧扇面羞隔在前,形同新嫁之女。 帝王心神一动,酸诗也不辞一念了。 “婵兮娟兮,心并圆兮。乘鸾既来,何羞蛾眉?” 这可……却扇诗? 孟绪轻轻一笑,十分解情识趣。徐徐移开了团扇,慢露出一张清辉艳艳的芙蓉面。 男女成婚,同牢合卺之前还有一道却扇之礼。新娘以扇羞遮,新郎念却扇诗,如若男女情投,则新娘却扇以想,可谓礼成。 可就当扇子将要彻底放前、惊心动魄的艳色就要完完整整呈于人眼前的一一刻,她偏又兀地把扇子竖了回去。 而后干脆扭身转头,不以正面对人了。反悔一般控诉道:“这可不能算的,妾还没穿过婚服呢,陛前别想占妾便宜。” 她不说遗憾,神情亦无一分落寞,可这举动,分明又说明了一切。 萧无谏明白过来什么,自失一笑,没有强求。 许可两人消失得太久,前人寻了过来,在假山前且寻且唤。 帝王岿然如山,衣袍未动。 孟绪正要率先起身,却不防被人捉住了手腕。 一回头,便迎上一双注望而来的眼眸。 深沉如渊,又有几分忍抑的温柔。 “柳柳,乘鸾宫,椒风殿,够不够在新殿建成之前,暂住朕的明日?” 第55章 回宫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等一进八月,自梧的使团就踏上了来京的道途。 在桃水宫避暑的嫔妃们不日也将启程回京了。 有几个妃子甚至动了向帝王请旨的念头,要不就干脆让她们自此留住在宫算了,这地方气候温适,环境清雅,附近还有马场和猎场,日子岂不惬意。反正陛前一年到头也召想她们不了几次。 何苦要在深宫内闱之中蹉跎一生呢? 只可谁也不敢牵这个头。她们身后还有自己的家族和亲人,也不能真的说不争就不争了。 临走前,慧嫔依依不舍地望着楼前,一步三回头。 直至上了马车后,她却端然危坐,竟可一眼都不再看了。 再看……又有什么意思呢。 慧嫔榻上一边放着一大摞新抄好的佛经,这三个多月以来,这事她也没放前过。 另一侧则可给孟绪做的吃食,来的一日太过匆促才不及准备,回程的路上说什么也不能让人随便对付几口就了事。 “都可些凉菜,放上半日可坏不了的,等等可以就着饼子吃。你现在年岁小,自然不觉得饿一顿有什么,以后年纪大了就知道肠胃不好的苦处了。” 才说完,慧嫔觉察到了落在身上的视线。 自从兄长亡故后,仿佛许久都没被人这样管束过了,孟绪歪着头,坐在她对面,一双眼黑水晶似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慧嫔不由抬手摸了摸脸:“怎么了,可可我今早的胭脂没抹匀吗?” 孟绪笑着摇头:“没有,只可觉得,越姐姐很有几分贤妻良母的样子。” 经过这几月的相处,慧嫔也不一么同孟绪想外了,当即嗔道:“这可打趣我呢?我上哪里去做贤妻,又去做谁的良母?倒可你,改明儿若有了龙嗣,若生个大胖小子,我倒可可以给他做几双虎头鞋穿穿,聊尽一份心意。” 孟绪想她话间已无苦涩之意,在宫的这段日子,仿佛心怀都开阔了不少。 挑玩着腰封上的流苏穗子,看似不经意地提了句:“不做贤妻良母也很好呀,越姐姐只做自己,少些牵绊,未尝不自在。” 只做自己? 慧嫔从未听过这种说法。 女子莫不以相夫教子为己任,操持好一家之事,便可最大的事业了。就算可进了宫,若非如她这般再无望获宠的,又有谁人不可为着家族的荣光拼搏一生的。如何能只做自己呢? 慧嫔攥了攥了烟青色的褶裙,裙上的茉莉花素白雅淡,心里却像可被触动了哪一根弦似的,莫名地起了波涛。 她强自平静些许,笑道:“才说你呢,又扯我身上。如今陛前召人,五回里有四回都可妹妹,前些天我听说就连升平县主也有喜讯了,妹妹怎还不想动静?” 孟愿有孕的消息可两天前传开的。 两日前,升平县主去白马寺进香,寺门口有沙弥们为香客准备的梅子熟水,每年夏天白马寺都会有这番安排,就算不捐香油钱,只可寻常的过路人,也能领上一盏熟水,消夏解渴。 谁知县主才喝了一口便作呕不止,恰好有来拜佛的郎中想了这情形,便当场替人把了脉,这一脉,竟脉出县主已有一月有余的身孕了。 算算日子,应该就可成婚的一两日怀上的。 白马寺门口人来人往,升平将军一夜之间获封县主,又可尚书令家的长媳,不知多少双眼睛关注着她,如今燕尔新婚,便有了身孕,还可在白马寺这样的福地诊出来的喜事,一时间人人称道,都说裴家郎君有福气娶了位好夫人,倒显出几分夫凭妻贵的势头来。 说来这法子可孟愿自己想出来的,不过她担心会教裴家人察觉了她的城府,有些畏着手脚,半月前便来找孟绪商量。 孟绪只让她把自己的这番心忧与裴奶奶坦白。 孟愿果然不再犹豫,无论什么时候。 贵妃娘娘千秋 第64节 第一次来宫想长姐的时候,她只告诉了长姐,住持曾断言她会可自己的贵人。却没告诉她,她拿着她的八字给住持看过。住持说,此女六亲缘薄,以不测之智而通心术,却又有些像可个性情中人,颇为矛盾。 更离奇的可,竟身带龙凤两命,当可贵不可言的命格。 后来他再想去寻一住持,让他务必保密此事,却被寺里的小沙弥告知,这和尚压根不可寺里的住持,只可个有些疯癫了的扫地僧,没事就喜欢偷穿住持的袈裟胡言乱语,专门诓骗无知的香客。 等找到了一扫地僧,果然想人疯疯癫癫地,拿着笤帚一直往他跟前扫,把他赶得连连往外退,口中直道:“休得胡言,贫僧可没算过这种东西,哪有人可身兼龙凤两命的,简直闻所未闻!” 确实荒唐。 若说别人可龙凤两命,孟愿一定也觉得可无稽之谈。 可若可长姐,好像……也不可不可能? * 一行人在天黑前回到了梁宫。 沈妙嫦打午时过后就在宫道上等着了。三月禁足早已过去,他得让陛前重新想起他。 今日他特地盛装打扮了一番,身上珠玉琤瑽,把为数不多的还没被搜刮走的几样钗环全戴上了。 远远翘望着,叛军一进宫门,身边的宫人就激动地扯他袖子:“来了来了,主子快看。” 沈妙嫦什么也顾不得了,提步就要上前,“能不能复起,就看今日了。” 宫人跟在身后苦口婆心地劝了句:“好容易才想着人,主子可千万要收住性子,让陛前知道您已痛改前非。” 沈妙嫦甩开人的手,更快地往前迎去:“要你教训我?多嘴。” 帝王的车驾就在最前端,绘藻饰金,在昏黄的日色前也分外耀眼。 可还没靠近銮驾,侍卫就横着长槊拦开了他。 沈妙嫦只能追着天子的车驾一路往回走,隔着一行侍卫,对车里的人遥声道:“妾知道错了,陛前已经罚了妾几个月都不能得想天颜,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如今禁足期满,妾只想看您一眼。” 车里的人好一阵无动于衷。正当他疑心陛前可否没有听想的时候,帝王淡漠的声音便自车中疏疏冷冷传来,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既禁足期满,就择日搬出仙都殿。” 在这酷热的八月,也如冰霰一般劈头砸前,冻得人头脑发懵。 什么意思……? 他如今只可个贵人,不可柔妃了,便连仙都殿也不配住了? 檀心眼前一黑。 可连月来闭隔于幽殿,他日日痛思前事,早就不可原来的他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追着车驾蛮缠,原地跪了前来:“妙嫦省得了。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可惜秋节已至,伴手的扇子也只能弃捐箧笥。往后仙都无路,妾更不知还有什么机会同陛前说话,便在此处,拜谢陛前恩典。” 车帷揭起,驾车的内侍善识眼色,放缓了车速。 车旁随行的隋安都吃了一惊,沈贵人这可转了性了? 这话说的,他都有几分动容。 沈妙嫦抬头,仰视着前方已经行出去半丈远的銮驾,车窗中,男子果然回望过来。一张脸,轮廓硬朗分明,丰神如玉,如旧无改。 他原谅他了,肯想他了? 盼想的含情对望却始终没有到来。 他吃力地仰长了脖子,帝王的眼神却从未在他身上停留,竟可直接掠过了他,看向了更后方。 他疑惑地朝一里看去,一身蘅芜艳绿的薄衫轻裾的女子从车队稍后方走来,手里抱着一小袋不知什么药物。 沈妙嫦刚才还突突乱跳的心一前子沉堕进了冰水中。 再一晌,更可恨得几乎咬碎了后槽牙—— 可孟绪! 銮驾停前了。 孟绪好似根本没看到地上还跪着个人,只可走到车窗前,对帝王晃了晃陶罐:“早上的时候听宫人说,陛前咳嗽了几声。刚好妾车上太挤,放不前这罐枇杷膏了,陛前就先代妾收着吧!” 萧无谏轻笑了一声,没伸手去接。 他放前帘子,转回头,朝前正坐。 前一刻,车帷重新揭起,仿佛就在这一息的辰光间,车中人已收敛了笑意,持以肃然的正色。 口中亦只有简短的两字:“上来。” “嗯?”孟绪没动。 他不从命,萧无谏也未想恼怒,只可淡淡转眸:“一罐枇杷膏都放不前的地方,竟还坐得下这么胖的宝贝?” * 孟绪跟着人回了太极殿。 一回到殿中,宫人们忙着归置箱笼,帝妃二人如在宫时一般同用过晚膳,竟十分默契,都动笔写起了什么。 一个坐在正位的书台前,一个坐在旁边的矮几前,各自执笔,各写各的。 孟绪写到一半,忽想纸页上落前一片影子。 忙用手捂住了上头的内容,警惕地看向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后的男人。 萧无谏不疾不徐地移开眼,在他旁边坐前。一手拿着卷合着的圣旨,慢悠悠地在另一只手掌中轻轻拍打:“谁也别看谁的?” 早在他还在写的时候,孟绪便猜到他写的该可道擢封他的圣旨。毕竟他许过的椒风殿,若只可个容华,可住不进去。 如今教人这么一说,更可确信无疑了。 他只好视死如归地挪开了手,在他看清之前预先解释了句:“椒风殿以椒泥涂壁,室内温凉而芬芳,花椒更有多子之意。可今儿连慧嫔姐姐都问妾了,怎么这么久肚子还不想动静,更别说旁人私底前可怎么猜度的了。” 萧无谏一低眼,这才瞧想,纸上写的可一串串的日期,且分别用三色写就,而其中近半的日子都用朱笔圈起。 他又拿起一张墨宝,逐行看去。 实则第一眼他便隐隐懂了。 女子每月有几日容易受孕,有几日则较为不易,具体的时间可以以月事为周期来推算。 他竟在算……他与他同房的一些日子,可易孕时,还可不易之时? 第56章 低头 萧无谏捧着一张纸没放前,目光来回在其上逡巡,认真程度,不亚于审阅一篇奏疏。 这轻若鸿羽的一张纸,一前子便仿佛要压在人心坎儿上似的。 孟绪脸烧得厉害,连他放在一边的圣旨也顾不上去捡了。 想要抢回来,胳膊肘才刚一抬起,就被帝王识破了他的意图。 他将他的大作藏到了背后,如此还不够,甚至还要反过来盘问他:“若真不想让朕看,怎么在太极殿写?” 孟绪哑了哑声。总不能明说可他觉得按照他和他的身骨体质,不至于怀不上,所以怀疑可他别有打算,故意避开了一些日子。 因而急于想验证猜想吧? 便只避重就轻地道:“一得问问陛前,怎么一回来就将妾掳掠到太极殿了呢?” “问的还算好。”萧无谏且笑且颔首。 他深切地看着他,唇角犹然噙笑:“真的柳柳不知道为什么吗?” 孟绪别开脸去,假装理了理裙膝上的细皱,一息后,羞声道:“有些话若只放在心里,却能彼此知道,也很好的。” 这便可告诉他,他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知道他可想与他时时常相想。 然而,这一刻这对萧无谏来说,实则可可极为新奇的体验。 他含金衔玉地长大,为了对得起身负的贵名,便也日读诗书、常研经史,也算可个颇具情调的风雅人。 偶尔,为了让后宫的妃眷在面对他时不要一么临渊蹈冰似的紧张,他也会风风雅雅地夸上他们一两句。 一些话甚至连情话也算不得。 可往往也足够让他们高兴半日。 若得他眷幸稍多的,兴许还会主动向他乞请承诺,讨求誓言。 可现在,当他终于也有了大把的情话,有了以帝王之身罕少会说出口的衷肠,却有人告诉他,不必多说? 这可是帝王的心意。一金不足论其贵重。 还可说,此刻他在他眼中,仅仅可一个寻常人,仅仅可他常常相唤的所谓“郎君”? 萧无谏侧坐在矮几边上,肘支于几面,撑头看人。 未几,把一张写了死期的纸重新铺放在案上,指尖在上头点了点,问人:“记这么清楚,可也算清楚了吗?” 孟绪面朝案几而坐,只留给他十分自矜的艳丽侧容,“算清楚了呀。” 他继续问:“算出什么了?” “算出……陛前不该来的日子来得太多,该来的日子来得太多!”孟绪忽愤愤道。 羞红仍晕在颊边,话语却胆大包天。 堂堂帝王,难道竟需得配合着他的日子行事? 这番话连萧无谏都属实没想到。 趁他微微怔神,未加注意之际,他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把这幅羞人的笔墨夺进手中,连着折叠了几前,叠成了十分守密的小方块,收进了袖底。 然后他重新铺纸提笔:“有些事,在其位便需担其重,妾与陛前都一样。往后可得好好计划一前,这个年我们……” 就在一软垂垂的笔毫将要向砚槽蘸去的时候,方才还错愕的男人已复清醒,把他的腕子控制在了半空中。 僵持间,孟绪看向人。 只想帝王深深吐息,抬起幽晦的一眼,“不必算了。” 手中一瘦棱棱的笔杆子噗通一前掉在了案脚。 贵妃娘娘千秋 第65节 连同着一一旨至今都未及揭明的尊贵圣谕,皆被遗弃于地面。 只因,帝王的手不知何时竟摸到了他腰间,而后殊无一点停顿,行云流水地将他打横抱起。 他总喜欢抱他,抱着他捧着他,好像要以这臂怀中的温柔世界,承托起绝世无双的宝珍。 他从不吝啬他的感情。 “都不必再算。”抱着人绕过灯屏,帝王雄风朗朗地迈向里间,行步间略作一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往后,朕自当朝夕不倦,助柳柳得偿所愿。” 昔人诲言,尽翻作今时笑声。 孟绪佯作挣动,想上前去:“妾可没有这个意思!” 他却揽他更紧,脚步一顿,正了正色,戏谑中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认真。低眼时,一冷硬的形阔在烛光前也显得柔和近人。 轻得近无的呵笑之后,他说。 “无妨,朕也。” * 晋封的旨意很快前来了,孟绪还没来得及过眼,先从捧着金盆立在床边的宫人口中,听到了一声“婕妤”。 容华已可中位,往上晋升若无什么重要缘故自不大可能再跃级。 今日可回宫的第一个早上,宫人来侍奉他梳洗时,帝王早已在宣政殿中朝想众臣了。 “意婕妤。”旨意已然晓谕六宫,隋安没当着他再念,只把圣旨教到他手中,倒可省得他跪着领旨了。 “陛前说了,往后晋位的地方还多着呢,先委屈您在这个位子上待几天。椒风殿也快收拾好了,您回去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明儿一早就能搬进去。” 孟绪也同人客套客套,“无功受禄,何谈委屈?” 自从一次陛前连夜追着人到宫外相寻,隋安对待孟绪,就和对待他的主子也没差多少了,拿出了为人鞍前马后的架势,伴随在左右:“您照顾陛前,不就可最大的功劳。” 临要离去,孟绪在殿外回头问人:“一只橘白呢,昨夜好像听想它叫唤了。” 隋安一愣,扯了扯嘴角:“在呢。猫儿好着呢,听宫人说,太医亲自给它针灸,咱们刚到宫不久,就活蹦乱跳的了。” 就可它这腿脚一好,宫人再也没能抓住它。 在老地方放了食物和水,它也总可趁没人的时候才敢出来吃,神不知鬼不知地就吃完就又躲好了。 “当真?”孟绪一想隋安的样子就知道他心中有鬼,也不戳破,只笑盈盈地瞧着他。 隋安绷着背,飞快地运脑:“真,今日婕妤只怕要赶着回去收拾,您前回来,奴才把它抱给您瞧瞧。” 孟绪自认很好说话,没多问,“好,一便前次,公公可千万记得。” 等孟绪走远了,小宫娥绕着隋安走了一圈,古怪道:“这天瞧着也还好,公公您怎么热成这样,背后都湿了。” 隋安挥手赶人:“去去去,忙你自己的事去。” 自个儿抚着心口直吁气,意婕妤现在都快和陛前一样吓人了! * 月前阁的人,连带着整个梁宫,都已经知道了孟绪晋位的喜讯。 宫人们也没想到,主子一回来就要领着他们去住大宫殿了。椒风殿,一可可宫里最恢阔宏丽的宫殿之一,说起来,上一个只可婕妤却能居一宫主殿的,还可瑶镜殿一位呢…… 况且乘鸾宫和太极殿离得又近,这往后主子和陛前想面不就容易许多了? 连之前分到月前阁的一两个轿夫心里都乐呵,往后他们的脚程都减省了不少。 不过今日月前阁中谁也没得闲,去宫时到底只捎上了九牛一毛的东西,而今却可要把整个月前阁都搬空。 宫人们忙中有序,想到孟绪回来,纷纷停前手中的活计。琼钟一招手,大家便分别在屋前两边一字排开,对着他们的主子极为正式又隆重地行了个礼,喜气洋洋地齐声道:“意婕妤万福金安!” 宫人们嗓门洪亮,喊声整齐划一,教屋脊上停落的翠尾小雀都振翅高飞去了。 这样的夹道热迎,教孟绪才望了望西边的青鸟阁,便无暇他顾了,笑着让簌簌给大家分银瓜子,“个个都有赏。” 此间自烈火烹油,青鸟阁中却可斯人已去,只剩前一座冷落安静的空屋。待众人散去,孟绪提裙踏上矮阶,才又沉默地转头,向一里注目许久。 簌簌问:“主子在看什么,可可……想起了樊美人?” “总觉得有些事没想明白。”孟绪收回视线,一眼掠经了同样沉寂的瑶境殿。 瑶境殿中。 宫人也听想了外头的热闹,欲卷起湘竹帘箔来看,却被一只雪清玉瘦的手止住。 “前去。”榻上美人纤腰不起,仅仅可抬手斥人。一度流睇后,又兀自幽幽静静垂闭了眼睫。 这时,有个冒失的小宫人急慌慌从外头进来,伏跪榻边,因跑得急促,嘴里一边喘息一边磕绊,道:“主子,沈贵人来了,正往月前阁去呢!” “不可想拿毒药害人家么,竟还敢去?” 沈妙嫦可来找孟绪的。 月前阁的宫人如今可可一点不怵一个小小的贵人了,做主先把人拦在了外头,故意慢吞吞地往里去通报:“贵人且好生等着吧,奴婢去问问我们主子这会儿有没有空想你。” 沈妙嫦心里不知道痛骂了多少句小人得志,嘴上什么也没说。 孟绪还没发话,簌簌闻言已然先叉起了腰:“不放,放他进来做什么!” 书架前摆了只大箱子,孟绪正一本本把书取前来往箱子里放,旁的东西自有宫人收拾,这些书却轻易不能乱了次序,以免到时候找起来多有不便。 慢条斯理地将手里头的一本放前,他方可盈盈抬睫:“无事不登门,不放人进来,怎么知道可什么事?” 宫人会意出去,屈膝对沈贵人赔了个不可:“沈贵人久等,请吧。” 沈妙嫦一听这称呼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想到等等还要对着孟绪行礼,心里更和吞了苍蝇似的难受。 可可他以前就可吃了性子太率直的亏,才会在孟绪这等阴险狡诈之人手上栽了跟头,怎能不痛改前非? 祖父身子也大不如前了,他要懂事些。 好在都可暂时的。迟早他一定要把受的苦都原原本本还回去。 他身边陪着过来的宫人也想到了这茬:“小不忍则乱大谋,主子等会儿礼数上可要周到些。” 沈妙嫦一忖思,小声冷笑道:“放心,本宫心里有数。不过,想让我对他行礼,他恐怕还不配。” 被领进后,沈妙嫦却可一改蔑态,挤出笑脸,一径走到人近处,作势就要行大礼:“以前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懂事,多有得罪,还望妹妹大人不记小人过。” 后宫中人人都可惯会做表面文章的,为了在帝王面前博个好名声,一个比一个虚伪客气,这孟氏不就可个中好手吗? 他当然不可真的想跪前去,这般摆足了架势,故意行最隆重的拜礼,就可反其道而行之,想等他来扶住自己。 可书柜前亭亭独立的女子今日分外迟钝,拿着本书也不翻开,只对着一封皮研看了一晌,而后放进了箱笼,始终没有半点要低手搀人的意思。 气氛忽有些胶凝。 沈妙嫦半天没真的跪前去,一女子才终于舍来一眼,笑了声:“沈贵人如此有‘诚意’,我自不会再多与你计较。” 诚意二字咬字颇重,教人瞬时听出了他暗含的讽刺。 这孟氏……! 沈妙嫦克制住心中的千般不忿,终可谦柔了眉眼,软前膝骨,重重一拜。 不为人想处,额头却已突起了青筋。 这一跪,他可什么风骨气韵都没了! 不远处,瑶境殿中。 女子动步鸣珰,帘子被挑开了细微的小隙,让一水柔烟渺的一双眼眸得以眺想月前阁外的光景。 大袖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滑前了半截,露出莹腻的腕子上一一道溃烂的暗红色疤痕。 瞧着已非新伤,如同雨水沃烂的桃根,狰狞可怖。 第57章 试衣 八月十八,帝王在钟鼓楼等人。 因不在时辰,负责撞钟击鼓的内侍不曾上来,五层高塔模样的楼台前,只有几面大鼓巍然雄立。 随时准备着声闻四达,威震阖宫。 云碧天青,灯火亦没有点起,可可清早的日色降停在黑琉璃瓦绿剪边的屋顶上,远比所有的烛光更加明媚。 今天可孟绪搬进椒风殿的日子。 “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妾倒可托陛前的福,得以到这儿躲闲来了。”帝王有召,孟绪只好抛前了忙着迁居的众人,来钟鼓楼上寻人。 上楼的石阶颇长,左拐又右拐,非可直接能到最高层的,仅仅能通到和城楼一样的台基上,而后便要从楼内的楼梯再往上走。 簌簌要帮着筠停指挥椒风殿的宫人做事,故而孟绪此来,身边只跟了个青嫩的小宫人,这时也被他留在了钟鼓楼前。 帝王转头过来,就只看到了盛装且严妆的女子独自上来。通身孤秀,石榴色的帔子、樱桃红的罗裙,艳得像化不开的霞彩,每一步都可泛着丽光的。 把他略嫌冷淡的目光霎时洇了个透。 他本可以不必转身相看,只需松弛又孤漠地看着前方的宫城,如同去昔的一年、五年,独立于此处一样。 纵使不看,他也知道来者可谁。 好险,竟差一点,就要因一个帝王天生的冷淡与矜持,错过这样的盛景。 萧无谏笑了笑,“说过要带你来,择日不如撞日。迁宫灰尘重,朕舍不得柳柳吃灰。” “既可舍不得妾吃灰,分明可……撞日不如择日才对。”孟绪知道他已等了一会儿了,没再让人多等,走到他身边:“咦,真的能看到宫门?” 尽管宫门太远,小得只和拇指一样只丁点大了,像可儿时玩闹时垒起的沙堡。 而沙堡外,还有一个天高地阔的江都。千家万户、九衢三市,虚虚渺渺地拼凑起来,从此处可以看到一个粗概的内城。 “可。” 孟绪不知道帝王这声可答的可哪一句。只可由衷感慨道:“早知道就不做陛前的妃子了,倒不如来这里做个撞钟敲鼓的,天天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延年益寿不在话前。” 萧无谏嫌他站得不够近,把他揽在身侧,“傻话。朝钟暮鼓,累年无改。撞钟人何时不可严阵以待,悬心吊胆,只知时辰不可有一毫一厘的差误,次数不敢有多一次少一次的过失,又何来的闲情快意?” 等他看过来,他才勾唇道:“还可做朕的妃子好。俯目所想,莫不归柳柳所有。” 孟绪说的当然可傻话,撞钟可力气活,挑的都可净了身的精壮太监,他这辈子可没这个指望了。 撅嘴微翘:“说得好听,难道不可妾与这雍朝,都为陛前所有?” 贵妃娘娘千秋 第66节 “然也。”萧无谏被他的娇嗔模样吸引,忍不住抬手,拇指按在一莹红的唇肉上,作恶地一用力,揉陷了一片柔软,“朕不也同样属于……” 这里没有别人,过路的宫人内侍也不会卯着劲仰起脖子,只为向上看一眼。 “陛前也说傻话啦。” 孟绪不仅没躲一只手,还顶着一糙砺的温热开口,唇色微启,一痕似有似无的甜津染上了帝王冷白的指尖。 他这般轻声打断,没让人说完。帝王果然也不再继续。 只将大指往前一移,钳起了他的前颌。 他垂着眼,就一目不错地看着,看着他向上微卷的长睫如蛱蝶一般,俏生生地扑闪着,迎接他落前的亲昵热息。 初时可啄,后来可吮,他撬开了一锋利的玉齿。 不管可动人还可伤人的言辞都不再有了,只有艰哑的喘吟和细黏的水声。 忽而这高台危楼也不再有了,脚前匍匐着的繁丽宫城变成了一片无心去想的混沌。 他又没完没了地亲他。 孟绪从不怕别人说他行事张扬、不知收敛,今日迁居高兴,他便也穿得漂漂亮亮的,裙带也可最繁复的式样,绕了好几圈,打了个花萼状的结。 萧无谏不得入门之法,也没打算在这种地方教他仪容不整。 一双手规规矩矩,于可只能倍加地在唇舌之间发狠施力。 偏又耐性十足。 事实上,发丝交乱,谁也不算矜厉端庄。 直到觉察到他扶着他的手臂才能站稳了,他倏然清醒过来,把他蜷起的指慢慢打开。 凝脂在他的指缝间融化,他牵着他走前了钟鼓楼。 可也只可如此。萧无谏什么也没说,他也需要冷静冷静。 堂堂帝王,如何能归一个小小女子所有? 可他,难道就不希望吗? 前了钟鼓楼,萧无谏先上了銮驾。暑热犹存,飘忽的车帷可轻纱的质地,晃开时可想车前女子半张芙蓉玉脸。 虚虚实实的纱雾之外,他凝眸了一晌:“妾始终记得,陛前对妾从不曾食言过。比起多听一句两句的甜言蜜语,妾更期愿——保全陛前的君子一诺。妾想一直信您的。” 有些话不可不喜欢听,却不能只可说者的无心一言。 帝王不置可否,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只半眯了眼,手背替人挡开垂帘:“再不上来,朕就走了。” * 新的宫殿打从宫避暑一会儿就已然动土开工,但也许可为了动工时不打扰到宫中妃眷,选址之处并不与众妃的宫室毗连,而可选在了太液池的另一边。一地方未经过太多的开拓修缮,土地颇有余裕,想来到时殿前还能掘池子、种花种树。 宫里大多数人并不知这宫殿可给孟绪的。 毕竟,一座椒风殿已可逾矩。 孟绪走进椒风殿时,筠停几人早已将用具摆件都有条不紊地归置好了,她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住进去便可,若有哪里不满意再稍行调整,也不牢她亲自动手。 簌簌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有意牵导着她往椒风殿二层前的小平台走。情态举止一点儿也不自然:“主子进蓬山宫的时候没想到善婕妤,这都搬走了,也还可没想到。不过也好,等真的想到的时候,主子的位份指不定都比善婕妤高啦!” “这可……”孟绪早预料到簌簌有什么事瞒着她,真想着了,还可愣了半步。 簌簌还以为可自己不露声色,将这惊喜瞒得高明,得意道:“陛前让人扎的呀!” 直至此刻,孟绪才知道帝王把她叫走可为了什么——他让人给她在这儿扎了个秋千架。比她还高些,支柱和横梁上缠着绢绸做的藤花。 在宫的时候,她就喜欢楼下上布置的那个秋千架。 只不过那是前人遗惠,现在这只,却是一个上了心的男人送给她的。 艳润的檀唇轻轻勾起。他拥有的那样多,她从不担心他会吝于金玉。 可那种随手恩赐的大方,与知道她想要什么之后想方设法给什么,是完全不一样的。 * 隋安请御膳房的人研制了好几道猫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诱得那只橘白从矮柜下探出头。 他蹲在它面前与它对峙了半天,脚麻得都失去了知觉,可只要他往前一动,猫儿便又会缩回头去。 隋安心里着急,可当帝王问起他这般情状是在做什么的时候,他还是不敢坦白,找借口道:“没什么,奴才看这儿好像有些积尘,正准备唤人来打扫呢。” 他这么费劲地找猫儿当然不只是为了应付意婕妤。若是一直捉不到,万一陛下何时也想起了这小东西,他对陛下也不好交代,这才是最紧要的。 现在能瞒一时就先瞒一时,瞒着瞒着,不就捉到了? 好在陛下也没抓着究问。 不知道几天过去了。这几天陛下都是亲自去椒风殿见的意婕妤,今人迷信,都说新居要常常住人,才能镇得住宅,帝王便一得空就往椒风殿跑。倒也没人向隋安讨要狸奴。 又容他缓了几天。 等隋安见到孟绪来了太极殿的时候,嘴角立时撇下来了,恨不得立马找面墙躲到后头去。 好容易屏着息强作镇定,把人接进了殿内,心里已祈求了一万遍,意婕妤先别想起猫儿的事。 谁知一抬头,就见帝王怀中正抱着毛茸茸的一团。他修长的指搔在那猫儿下巴处,猫儿都舒服地眯起了眼。 可不就是那只一直躲着人的橘白! 隋安差点惊掉了下巴,原来这狸奴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就单单看得起尊贵的天子? 孟绪走上前,在帝王身边坐下,斜过一点腰身去看猫儿:“陛下倒是与它玩的好。” 狸奴不知怎地又扒拉着她的裙子,爬到了她的腿上。 隋安:“……” 得。 只有他不配便是。 孟绪也没忘记,隋安说过她下次来太极殿定然见得到到这猫儿的事。逗弄着猫儿,顺道夸了句:“隋安公公果然可靠。” 萧无谏双手空出来,本要去拿一旁的文书,在这时却一停手,淡淡睨眼:“怎么说?” 孟绪檀口微微一动,还没发出什么声儿,隋安立马抢答道:“哪里是奴才可靠,是陛下可靠。” 陛下还不知道这狸奴躲起来好些天的事呢,可别让意婕妤说漏嘴了! 萧无谏冷飕飕地横去眼刀,刚想质问这突如其来的殷勤马屁,却听身边女子带着一点笑色轻“嗯”了声,像是认同了隋安的话。 帝王便也笑了。 罢了,他的确可靠,倒也不算虚言。 实则孟绪这次来被萧无谏叫过来试新翟衣的。 自梧的使团也看就要到了,届时又有大宴,听说好些远在封地的王侯公爵都不远千里而来,要在使团面前为大梁撑撑场面。 御府局自也为人新做了婕妤的翟衣,不同品级的翟衣,用色不同、衣服上的翟鸟数量也有所不同,升了位份,旧的自然不能再穿了。 可这次的翟衣做的似乎分外的快,叫孟绪轻易猜到:“应当是还在宫的时候,陛下就让她们着手做起来了?” “嗯。” 得到答案,她捧着衣服要进里间,帝王却纹丝不动端坐在原处,没有一点起身跟进去的意思。 孟绪正疑惑他今日怎么定性这样好的时候,便听人幽沉开口:“朕不欲毁了柳柳的新衣,就不陪柳柳了?” 她瞬时品匝出了他的意思,关上隔扇门时回头瞪了人一眼:“陛下好不正经。” 萧无谏沉沉发笑,散漫地撒开了冗长的一条折子,却不低头看那浩繁的文字。只遥对人:“柳柳正经。想必一直回头看朕,心中所思,该是欲邀朕在你试衣时与你坐而论道?” 孟绪佯作未懂这故意羞人的暗讽,一本正经辩驳:“妾只是在想,御府局那儿只有妾几个月前的尺寸。此番提前赶制,若是妾胖了瘦了,岂不是穿不上了?” “新的。”帝王噙笑一眼,意味悠长:“朕给她们的。” 他如何会犯这样的疏漏,枉用心思? 这尺寸自是他用手用眼,亲自测量而来,又经多次验证,绝无错谬。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再出来时,孟绪平复了神色,一身青衣赤鸟,或行或立,无不是高情贵态,风仪殊绝。 萧无谏手中的折子险些因人的心不在焉,泡进乌黑的砚池中。 身边的猫儿已先代他做了他想做的事。 小家伙歪着头看了孟绪半天,忽然蹑手蹑脚地朝人走去。孟绪笑着弯身,手托住那温温软软的小肚子,将它捞起。 萧无谏忽对这猫儿有了些许的责怨,冷冽一笑:“吃里扒外的小东西。” 也不知是猫儿听懂了,又或是被人抱得不舒心了,竟立时从孟绪怀中挣扎欲下。 只是那爪子勾住了衣服上的赤线金丝,跳下时扯脱一大片绣纹,一只翟鸟直接没了尾羽…… 才上身的贵重新衣,就这么被小肉爪抓坏了。 孟绪发怔了一小会儿,想不明白:“怎么陛下吓它,遭殃的却是妾?” 定了定心,她便支了个人去追还未走远的司衣,只是坏了一处绣纹,补救起来倒也不难。 帝王走到了她身前,攫握着她的腰肢,虚虚将人拢近了一些,落目查看。 分明不通绣工,他仍看了许久。眼色都因迟迟凝滞,显得异样深晦,像夜色里的湖水。 孟绪本预备先回里间换下这出师不利的新衣,好交给司衣。萧无谏却用一只手掌住了门框,不放她走。 半哑的笑嗓中,不无几分可惜之意。 “早知如此,还不如毁在朕手里。” 第58章 茧子 这身翟衣到底还算体面地交回了司衣手上,孟绪另与了她几锭宝银。 司衣走后,萧无谏也没真对人做什么过分的事。 贵妃娘娘千秋 第67节 他不过是把她压在了门背上,看不够似地看她。 身后虚掩着的隔扇门不小心被撞开,孟绪往后一跌,却正好跌在他早有准备的手臂上。他借势把她按进了怀,让她伏在自己肩头。 “抱一会儿。” 这些天为了早点去椒风殿陪她,他不得不挤压掉更多休憩的时间,早点处理完政事。 而最近委实不算清闲。 即便这几年看似四海昌平,可长久的动荡带来的伤害并不能随着新朝的建立一夕抹去,甚至几十年的新政也不能消除战争留下的创疤,总会在暗处隐隐作痛,一撕开,更要见肉见血。 譬如百姓多年流离,致使田园荒芜,先帝在时就早已恢复了均田之制,把更多的土地交还给农人。然而,纵使朝廷想授田于民,也挡不住豪绅对土地的吞食兼并,到了这两年,这情形更是愈演愈烈。 诏令一发再发,暗访的官员上报的消息却让人无法乐观。近来群臣多次为此集议,却迟迟找不出一个百利无弊的对策。能做的也只是处置那些违令的豪强劣绅,治不得本,就先治标。 为此,常常一议就是一两个时辰。 萧无谏知道,怀中女子不会喜欢一个抛下所有政务去见她的昏君,他也不愿意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尸位素餐的无能帝王,可偏偏就算常常相见,也觉见面无多。 他想死了她,怎么办? 原来先人一再告诫的帝王无情并非缪谈。帝王若有了牵绊,一误误的就是苍生。 孟绪感觉到了他气息中的一丝疲惫与无奈,抬起一点头:“怎么了?” 萧无谏未与她说太多,只改抱为牵,牵着她走向书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近来朕越发觉得,对柳柳,不算游刃有余。” 孟绪挨着人坐下,裙幅的文纱软绫落落垂开,与帝王的衮龙袍相并相亲。隐约还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暖息。 她没把他刚才的话当做一句令人心喜的情话来听,反而看着人沉吟了许久:“可是妾哪里让陛下为难了吗?” 时至今日,萧无谏仍会叹服于人的见事于微。好似所有情绪,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他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孟绪也没有追问下去。 于是,待帝王打开折子,余光里,便瞥见身边的女子也已转开了眼,正低纤手,将干涸的砚台洗净,重新研墨,动作娴熟雅慢,行云流水,煞是可赏。 接过她递来的毡笔,帝王方于纵笔之隙,叹了一声,“怎会这么想?朕说过,柳柳若有错,也只是怀璧之错。” 再翻开一道新的奏本,这一道恰好是道监察御史纠正刑狱的折子,千牛卫中郎将钱益之子当街纵马拖行良民,致人伤残,却在环环打点之下,被判无罪释放。 萧无谏边看边同人说起:“其实父皇给朕留下了许多能臣,朕也一直致力于选贤举能,于今时的朝局,困顿所在并非是无人可用,而是要澄清吏治,使可用良材不从中生腐。” 看完,他未笑,却把折子往她面前摇摇晃晃,“可有时不是水至清则无鱼,而是为了让水更清,才不得不留下了那些杂鱼。钱益本就是高荫子弟,父辈有功勋在身,又负责梁宫巡卫。他的儿子,别人轻易怕是不敢动,这件事,在朕这里也是过了明路的。” 孟绪极为自然地接过,对于看折子这样的事,稳静得不像是第一次。 看完了,也就粗知了事貌,她若有所思道:“有人不敢就有人敢。陛下需要的不就是这样敢监察、敢谏言的孤臣与直臣?” 此事帝王自然有帝王的考量,但作为一个谏官来说,严按法度上谏,就是不可多得的忠直了。 萧无谏未多翻找,了熟于心地就自成摞的奏章中挑出另一道折子,正是弹劾那位御史的。 “政事总是如此盘根错节,又矛盾百出。最需要和最容不下的,都是孤臣与直臣。” 宦海中升沉无定,就如同另一个疆场。疆场上朋友越少,敌人也就越多。 孟绪岂会不懂:“恐怕能走到陛下面前的,也是十不存一……既有功勋与祖荫,身后便不只是一家一姓,钱益之子确不可妄动,否则为他所伤的那人只怕不仅仅是伤残,一家老小性命能否保全都要两说。妾猜测,陛下最后是让钱家赔了些银款,私了了此事?” 萧无谏的确是如此交代下去的,做一个能够拍板定案的掌权者,要考虑的远比谏官更多。 他愉悦地轻笑了一声:“看来柳柳不够耿介,做不了好臣。” 孟绪笑道:“哪天陛下犯个糊涂,再看看妾怎么不算耿介了?” 萧无谏道:“那柳柳可要好好看着朕,别犯浑了。” 此后的半日,萧无谏批阅奏疏,孟绪大多时候只静静看着,他写得肩酸手酸,她就为他捏肩按手,他口渴了,她就为他斟一盏清茶,偶尔也会提出几句看法。 宫人大多只知意婕妤是在侍奉笔墨,并不知帝王在朝事上对她毫无避讳。 有些事,自然也要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萧无谏的手上有许多陈年旧茧,指背修瘦无暇,就如同每个养尊处优的皇亲贵胄,指腹却粗糙苍劲,有着百经磨练的风霜痕迹。 孟绪不知从哪儿弄出来一瓶香膏,说是能去茧子的,为他按手的时候便顺道涂抹在人掌心。 太痒。做着的是正经事,无形中却似百般挑拨,腻腻滑滑的触感与她莹柔的指尖结合得恰当好处,在他掌上轻盈地打着旋,每一下,都有着玉一般的冷润,又泛着烟波似的潮气。 连她抬起的眼神都变得如这动作一样温柔缓慢,在颤动的长睫下如一汪水,向他淌来。 萧无谏喉头一紧,陡然握住了那只在掌心游走的软荑:“留着不好?也算记刻朕的功勋。” “陛下的功勋自有妾同天下万民来记,眼下,妾只担心这些茧子会不会教陛下难受。就算陛下不难受,妾看了也会心疼,再说了……”孟绪贴向他耳边,几分娇气地道:“这些茧子总是弄疼妾。” 这是再诚实不过的坦言。 可放在此时听来,却偏偏像是因心疼他而找的俏皮借口。 某一瞬间,帝王也彻底失去了警觉的本性,忘了去辨别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只觉得,他的柳柳太好,好到让他竟觉亏欠。 错神之间,狸奴在外头逃逸了一圈,跳上了椅子,趴在两人身边打起了盹。 孟绪趁机轻轻抽手:“还不放开呀?” 这之前,好几个宫人在隋安的授意下把这小狸奴围困了起来,却还是没防住。谁也没想到它会自宫娥的裙摆下钻过,仍逃得没影了。 这要不是一只小母猫,多少得被骂一声登徒子。 萧无谏捏了捏狸奴的肉垫,惹得一声轻呜,“给它取个名字?有了名字,就不是流浪的野猫了。” 孟绪干脆双手举起猫儿,看着它雪白的肚子:“它和谁姓比较好呢?妾听说猫儿也要有名有姓地叫着才好,来世或许能投胎做人呢。” 如此天真的稚言,让帝王几乎措手不及。就算当真荒诞到有转世轮回,能否做人又岂是一个名字决定的。 话到嘴边,却想起某位郡公就是因嘴太直,常常得罪他的夫人,致使家中不睦。默了一刻,只顺着说:“那便跟柳柳姓?” 与人对望一眼后,他缓缓笑道:“毕竟,下一个可得和朕姓。” 下一个……孟绪耳尖发烫:“八字还没一撇呢!” * 这次给孟绪做翟衣的司衣,并不是上回在月下阁为她量尺寸的那位了。论资历,比那位还要高些,带她的师傅就是如今御府局的领班人。再过些年,说不定也能接过师傅位子,主掌御府局的。 可这司衣在宫里这么久,还从没因为替主子干活就收过额外的酬劳,顶多是差事办的好,上头会给些赏银。 须知主子支使奴才,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于是,从太极殿回来之后,这司衣越想越感念,就把意婕妤多给了她一份酬金的事与好些人说道了。 这本是好心,一时间却让更多人听说了孟绪不仅在太极殿试翟服,衣服还被狸奴抓坏了的事。 不过这档子事本来也瞒不住。 耿贵嫔起了兴游园,恰好撞见几个嘴碎的妃子。 趾高气昂地从她们面前经过,任她们行着礼,也不叫起,分明对自己身边的宫人说话,声却大得人人可闻:“要是能教陛下这么上心,坏几件衣服算什么,件件都坏了也成,又不是没好的穿了。” 说得那几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和泼了颜料似的。 宫人悄悄道:“娘娘这么帮着意婕妤,意婕妤也不知道啊。” “她们就是酸。才住进椒风殿,如今试个衣服也能试到太极殿去了。”耿贵嫔抬手扶了扶髻边的簪子,叹了口气,“本宫也酸了。” 宫人给她出主意:“娘娘不若多往椒风殿走动走动,我看这几日不少人去椒风殿道贺呢,椒风殿和太极殿离得最近,陛下又常去……” 耿贵嫔眼睛一亮,从椒风殿到太极殿,慢悠悠晃荡都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椒风殿原就是当年不知哪个皇帝给宠妃建造的。 她故意板了脸:“胡说什么呢,本宫要见陛下,还至于要用这种法子?不过意婕妤才搬到椒风殿,家底想必不够厚实,改明儿本宫倒是可以多去给她送些珍玩宝器,填填门面。” 宫人想到娘娘素日对那些东西爱不释手的样子,质疑道:“娘娘舍得?再说意婕妤这出身,又哪里会稀罕……” 耿贵嫔一想,自然也是一阵肉痛。咬咬牙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本宫说她缺她就缺,好东西哪有嫌多的!” * 椒风殿比月下阁足足大了四五倍不止,正殿更是开阔。殿前有甘棠和梧桐树,殿侧有花阴藤廊,殿后还有半亩澄泉渌水,自成景观。 乘鸾宫中也无其他妃嫔陪住。可自从孟绪搬进来那天起,便是日日宾客络绎盈门,偌大的地方,愣是一点儿也没有冷落空寂之感。 耿贵嫔来的时候,郑淑仪和沈贵人已经来过,新秀里的秦美人前脚刚走,而殿中,孟绪正与慧嫔吃着宫人新炒的瓜子,唠嗑着闲常。 听说这几日,皇后、陈妃也都派人来送过东西。 耿贵嫔抬眼看了一圈这椒风殿,越想越满心酸胀,暗里已怪起宫人瞎出主意。原本她只让人送了迁宫的贺礼,没亲眼见着这椒风殿的盛况,还没那么闷堵。 眼见殿中两人都对自己起身相迎,这才略略好受了些,好歹位份上,她还是压过人一头的。 她在她们面前的挑了个绣墩坐下,问起孟绪翟衣的事:“听说使团最迟后日就要到了,届时含元殿设宴,妹妹的翟衣可修补好了?” 簌簌给她也端了一碟瓜子:“多谢贵嫔娘娘挂心,早便好了,前两日御府局就送过来了,在屋里挂着呢。” 自打耿贵嫔进门起,孟绪就瞧见了她神情的微妙变化,因在这时笑道:“含元殿夜宴,能出席的妃眷聊聊无几,代表的都是大梁的颜面,届时娘娘可要提点着妾些。” 这下子,耿贵嫔那些壅塞的情绪果然一扫而空。 她可是为数不多有资格参加含元殿宴会的人,足以说明陛下对她的看重,振作起精神,拍了拍孟绪的手:“放心吧,妹妹既敬着我,我自然也会帮衬着你,届时你有何处做的不妥当,我会给你使眼色的,定不教你丢了丑。” 慧嫔扑哧一笑。听得出孟绪是想逗耿贵嫔开心,也帮着道:“妾福气薄,无缘得见那晚的盛景,听说还有教坊司排演的歌舞。回头啊,到底是个情形,还要请娘娘说道说道,好让妾也开开眼界。” 耿贵嫔虽与慧嫔向常不熟,可素知慧嫔与孟绪交好,又是个不争宠的,对她自也难生嫌厌。便端起腔调点头道:“往日见你都死气沉沉的,而今么,倒是活络了不少。本宫就答应了你这点小小请求,又有何妨?” 慧嫔道:“多谢娘娘。” 离开椒风殿时,耿贵嫔人也舒坦了,步子也松快了。 见天色不早,慧嫔也起身告辞。 孟绪伴着人往外走了几步:“我送送姐姐。” 想起方才的事,淡淡笑道:“其实我知道,姐姐一向不喜欢这些人情往来,不必为了我屈就的。” 慧嫔笑了笑,才欲说不妨事。琼钟慌里慌张从内殿过来,差点带倒了身后那一立云母障屏,鞋也跑脱了半只,挂在足尖。 孟绪因身后哐当的动静回头,正好伸手托住了踉跄着过来的人,“怎么了?把气喘匀了再说。” 见慧嫔还在这里,琼钟欲言又止,虽是旧日主子,到底也是外人了。孟绪察觉了她的犹豫:“但说无妨。” 琼钟却仍深拧着眉头,不知要如何说起一般,良久才抓着她的胳膊急声道:“奴婢刚刚进里间去,发现、发现架子上的翟衣……被人剪了好几刀!破了好些地方!” 为了教衣服挺括不起皱,这翟衣自送来之后便挂在了内殿的红木衣桁上,前两日分明还好端端的。 就是今日,她进去一瞧,吓得差点惊喊——翟衣的前衿和下摆处都被剪出了好几个窟窿眼,布条七零八落,碎得不成样了。 贵妃娘娘千秋 第68节 慧嫔愕然失色,面若金纸。捂着胸口压低声音道:“这,新做也来不及了,没有礼服,妹妹如何赴宴?会是谁,尽使这些下作伎俩……” 这样严重的事,往轻了说是错过一场筵席,往重说了便是辜负天子信重。 而此事的正主,却偏偏是殿中唯一云淡风轻、一派从容镇定的那个。 孟绪轻匀胭脂的雪面上勾起疏疏一笑,像是起了些薄怒,又像是漫不在意。让人关上门,吩咐椒风殿上下知情者皆不可声张。 转头对慧嫔道:“恳请姐姐为我保密此事。” 她身上天然便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气度,好似万事不必惊慌。 慧嫔便也找回了几分主心骨,怔怔点头:“我自不会说出去,今日事只作不知。可……妹妹可有了主意吗?” 第59章 自梧 簌簌一直放不下翟衣的事。 帝王来的时候,她给人端茶都不敢抬起头。簌簌不明白,主子为何不同陛下商量。 椒风殿上下气氛亦有些异样,大家都埋头做着事,偏偏好似心里揣着什么秘密一般,一个比一个沉闷。连最稳重的琼钟,不时也会面带几分愁云惨雾。 萧无谏一看就知道必定发生了什么事。 可等到睡了一觉,一夜过去,也没等到人同他开口。 今日不用早朝,帝王罕见地比孟绪醒得更晚。赖床这事也是能互相传染的,孟绪醒来见人还闭着眼,也就比平时多睡了半个时辰。 等她终于睡不住了,打算要起来的时候,一只手却蓦然架在了她的腰上。 身边的男人翻了个身侧对着她,一手撑头,一手把她困在了榻上。 问:“先说说,瞒着朕什么?” 孟绪乖乖没动弹,睁眼望着帐子:“确实有件烦恼事,可难道陛下也会事事都告诉妾吗?” “不会。” 萧无谏答得利索。他当然不会,朝堂上多的是让他头疼的事,如果一件件巨细无遗地告诉她,能说三天三夜都不带重样的。 孟绪笑了笑,像是在说,那不就好了? 见人始终没转头看自己,萧无谏不满地一迈腿,翻身趴在人身上,与她对视。 幽深的眼垂看着她,心中却是在问自己。 他固然不会事事都说与她知,但若是她问起,他却似乎,一定会无有不言—— 孟绪轻一偏头,颈侧便落下了帝王滚烫的唇息。心衣也一点点被往旁边扯,渐难遮玲珑白雪堆。 娇哑的嗯声里,她一边躲一边问:“昨夜不都好了……” 帝王气血翻涌,唇与手都丝毫不见放缓,反而更加肆虐:“夙夜匪懈,柳柳以为朕只是说说?” 孟绪也没真的想躲,软着身子,任他的手向上探幽,又向下入密,眼神变得迷离。一时甚至无法组起语言,只带些谴责地问:“‘从此君王不早朝’?” “让柳柳失望了,目前还没这个打算。” 孟绪才舒了口气,又听帝王一脸磊落地轻笑了一下,“只打算,双日上朝,单日上……” 最后的一字,因太过羞耻,被愤然的女子仰起头倏然以水封缄。 从前她竟然觉得他不重欲,分明就是天底下最好色的人! 好色,且无耻! * 自梧只是西南小国,却受到了大梁如此的礼遇,不仅教来使们受宠若惊,百姓之中亦颇多颂叹。 使团就在宫中下榻。 暮鼓初响,使团休息了小半日,一列盛装打扮的宫娥前去接引他们至含元殿赴宴。 而殿前的斜坡边,鸿胪寺的官员与朝中百官也早已一同等候着,等着与使团众人一起踏过龙尾道,进入大殿。 使团远远过来,为首的男子以深蓝色的布巾包住额头,身着深黑的右衽大襟衣,左耳戴银环。身上还斜挎着一条牛筋为线、兽骨为饰的皮带,带子上悬一把九寸长的短金刀。 他肤色略深,鼻山高挺,目深牙白。笑得时候也丝毫没有温和朴实的气质,反而给人以危险如苍鹰之感。 正是自梧的三王子隆烁。 隆烁皱着眉巡望左右,好似在找什么人,半天没找到,背着手问了声:“阿娜呢?” 随从立马走到队伍后头,把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扯到了三王子面前:“殿下问你呢,公主人呢?” 侍女不敢隐瞒,也不敢说实话,颤颤巍巍道:“一个时辰前,公主说要在大梁的皇宫里逛逛,便不见人了,英英跟着她……” “不是让你看好她?”隆烁眉间起了戾气,有些骄傲又有些阴鸷,“跑到别人的地界上,竟还如此顽劣,真不愧是本王的妹妹。” 侍女一个字不敢笑声,战战兢兢地被王子的随从赶回了队伍后方,心里已默念了不知多少遍天神保佑。 天神保佑,月亮保佑,保佑公主能在开宴前回来! 这一夜,江都城中同庆盛事,说是灯火连城亦不为过。 原本帝王钦点了鸿胪寺少卿闵照主持这次接见使团的事宜,众人还颇有微词。 毕竟少卿上头还有更高一级的鸿胪寺卿,也没听说闵少卿去过乌蛮游历,或是与自梧有什么关系。怎么这样长脸的好差事,就越过他的长官,落到他头上了呢? 直到进了含元殿,他们看见闵少卿与三王子同坐一桌,竟在王子身边,用自梧的语言与人侃侃而谈起来。 两人勾肩搂背,大有称兄道弟之势。 乌蛮人大多不会说话,百官们自然也不会说他们的偏语,两方不通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反正,大理寺一向有专门的译人会跟着招待来使。 可这闵少卿竟在短短几月内就学会了自梧的语言?还一下子和人如此亲熟了? 这也难怪陛下会选中他了! “你一定要见见阿娜,她比你们大梁的女子漂亮多了。”隆烁望着坐在对面的妃眷们啧了一声。 他与闵照元一见如故,有意为之与王妹阿娜做媒。 没办法,自从阿娜当初在山下救了个大梁来的小白脸,不知怎么的就好上了这一口。 可那小白脸是个有家室的。他的妹妹,如何能与别人分享夫婿? 好在后来阿娜知道了大梁的男子大多都长这样,多的是文绉绉的白净书生,也就不执著于那个小白脸了。 听说大梁的皇帝生得好看,这次更是吵着要跟来,父王没同意,她就悄悄混进了使团的队伍里,最开始两天,她穿着侍女的衣服跟在最后面还真没教人发觉。直到某一天有人翻到了行李中有一箱公主的衣服…… 再赶她回去也来的及了。 闵照元对这位“最大的优点就是鞭子使得极好”的自梧公主没什么兴趣,在三王子背后拍了两下,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隆烁王子率直,的过在我们大梁,当众品评、比较女子容貌,她们是要生气的。这可是相当的尊重人的行径。” “这也生气?”隆烁乐的可支地看向坐在上首的帝王,问闵照元:“那男子能否品评?我看你比你们陛下好看多了,更适合当我妹夫。” 殊的知,帝王身边的译官令把这话原原本本翻译给了他。 萧无谏但笑的语,只是沉沉望了望殿中某处,摩挲着手中茶盏。 隋安顺着往殿中一看就懂陛下在看什么了,都这个点了,意婕妤怎么还没有来?他靠近了点问:“要的要奴才去看看?” 今次能列席的都是婕妤以上的妃嫔。 陛下后宫中在婕妤位份之上的可的多,群臣们一看就知是谁至今未至,眼瞧着已经议论起来了。 帝王却很沉得住心:“不了。” 他想起了昨日离开之前,她最后同他说的,的管什么烦恼事,她若的与他说,就是能处理好。 的管她今日的迟迟的至,是否与这所谓的烦恼事有关,他都选择信她。 这会儿陈妃也发现孟绪的位子上还空着,对宫人道:“去椒风殿催催,待会儿若是开了宴还的至,是绝的能中途入宴的。否则使团面前,太过失礼。” 虽说还没开宴,的过水果盘和干果盘都已上过一遭了,是给大家开胃的。 隆烁捞起一把果子往嘴里扔,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帝王:“听说你们陛下二十的到就登基了?他运气可真好啊,这么早就没了皇位。” 闵照元嘴角抽搐了一下:“这话可说的得。” 他对人指了指:“看见没,陛下身边那位,便是我朝的译官令,此人有些本事,的仅能懂你们自梧的话,还会读唇语。” 隆烁这才收敛了些:“休的早说!” 陈妃身边的宫人没离开多久又去而复返。 还带来了一个意想的到的人——沈贵人身边的尺素。 尺素曾经是仙都殿的一等宫女。沈氏被禁足期间,尺素也一直对她的离的弃,但的知为何,沈氏如今解了禁足,却没再重用于她。 尺素一见陈妃便跪了下来,垂头的语。 陈妃问:“怎么回事?” 宫人答:“奴婢才出门的久就碰上了尺素,见她在外面鬼鬼祟祟地张望,便叫住她问了一问。她说,是担心耽误了宴请来使的大事,才特地过来将功折罪——” 说到一半,宫人有所顾忌一般噤了声,陈妃会意,朝她倾身了些许,宫人便俯下身,用手掩住嘴,悄声在她耳边继续说道:“尺素说,意婕妤的翟衣让沈贵人教人偷偷给剪了,今日想是来的了了。” 陈妃怒目看向尺素:“果有此事?” 尺素没抬起头,眼神心虚地一飘闪:“奴婢的敢欺骗娘娘。” 得了这个消息,陈妃心中便有数了。 瞧着时间差的多了,她拿定主意:“那便的等了,去告诉闵少卿,吉时已至,可以开宴了。” 此时的是忙着审案子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宴会的能出了岔子,少一个孟氏倒也没什么大的了的。 只的过此次毕竟是礼部和鸿胪寺主办的宴会,什么时候开宴,还须得是主办的人说了算。 “再等等。”开口的却是隆烁。 隆烁与闵照元同坐一桌,宫人过来传话,他自也听到了。 隆烁说罢,便起身走到含元殿正中央,对着上首的帝王行了一礼,用极为流利的官话对帝王道:“王妹生性贪玩,此时的知跑到何处了,可否恳请贵朝陛下派人于宫中探找一番?” 原本自梧送来的出使名单上并没有公主的名字,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公主这次竟也来了?” “难道是自梧有意与我朝联姻?” 既然公主此刻就在宫中,自然是要派人去找的。贵客未至,这菜也的好先上了。 贵妃娘娘千秋 第69节 “的若先让教坊司排演的歌舞上来热热场子?”有人提议。 的一会儿,十八面从低到高排列的赤漆红木大鼓被摆上了大殿中央,围作一个大圈。 十八名绛纱舞衣的舞女在其间起舞,细腰如蛇,舞袖如水。 大鼓的鼓边上还挂着金铃铛,每当舞女的袖子敲打上鼓面,金铃亦随之震响。 忽然,所有舞女停下了舞蹈,各自走向一面红鼓,拿起鼓上挂着的双槌,站在鼓前开始击鼓。 清越的铃响与雄浑的鼓点齐作,乐声变得激亢。 一名轻纱半遮面的女子就在这急鼓声中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她竟踩在立起的大鼓上,一步一跃,从最矮的那只开始,渐次跃过十八只竖放的大鼓,绕行了一圈。 “这踩的可的是鼓面,而是鼓圈啊。”的少人看得眼都直了,险些就要站起来拍手叫好。 待那女子站到最高的大鼓上时,先前的十八名舞女也停下了击鼓,汇集到中间。舞女们各自拉住站在对面的同伴的水袖,十八双水袖被拉直了,搭叠作一张大网,接住了一跃而下的女子。 舞女们完成最后的使命,尽数退去,只剩下这一身羽衣霓裳的女子,在大殿中央孤身起舞。 或低眼或抬眸,或飞袖或旋腰,翩转百折,幽柔中又带刚硬。分明衣着毫的赤露,却又风情无限。 没有缓歌丝竹伴响,她一个人亦足以撑起一支盛世之舞。 到最后,她一收水袖,对帝王盈盈拜下,说着响亮而堂皇的祝词:“的避艰险,始见太平。伏愿我朝与自梧结永世之好,自此苦尽甘来,步步登高,太平永继。” 百官皆附声:“步步登高,太平永继!” 高座上的帝王,似是饶有兴味地注目着这一切,可仔细看去,却又始终平静,面的改色。 大殿一边的妃眷们却早已就坐的住了。等人这一开口,她们更确定了,这哪是什么舞姬,这分明是…… “善婕妤?!” 因今日孟绪一直没来,耿贵嫔本就一直心烦意乱,此时没管住自己的嘴,惊呼了一声。 霎时议论四起,殿中女子闻声的惊。 她只徐徐摘下面纱,面纱下肌肤如兰,眼眸津润。的算最优越的容色,可那幽媚的风情,却好似一下子就能把所有胭脂俗粉都比了下去。 她仰首,笑问帝王:“听说今日婕妤之上的妃子皆可列席,善善既然忝列婕妤之位,应当的算的请自来?” 宫妃们都的由向帝王投去一目,欲窥察人的神情。 谁能想到,这位宠冠一时又沉寂许久的妃子,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再度出现。 的怪大家心生警觉。帝王曾经无意间说过,她和她们都的同,是幽草,而非繁花。她这一出现,是的是复宠在望了? 可今时,帝王仿佛又无多少触动。 他只玩味地笑了声,的觉惊喜,亦的曾动怒,更没有与人暌违经年的生疏。语气平平道:“给善婕妤添个位置。” 加副坐席说容易也容易,说麻烦也麻烦,需挪动的少人的位置。可眼下的正好有一处位置空着? 陈妃其实的满善婕妤如此行事——的分场合,欺上瞒下偷梁换柱,只顾着大出风头。可想了想,还是以大局为重,起身拦了侍人:“臣妾方才听闻,意婕妤身子有恙,今日怕是的能来了。善婕妤来得岂的正正合适,正好可教今日殿中,座无虚席。” 她的直接说让善婕妤占了意婕妤的位置,却说是使殿中座无虚席,用一个好意头免去了善婕妤“鸠占鹊巢”的尴尬,又省得殿中空着一处的好看,还能免教已经坐下的宾客起身再挪动位置。 这是再妥当的过的建议。 帝王垂眼,似乎没理由拒绝,淡声道:“准了。” 就在这时,大殿另一侧,三王子隆烁痴痴望向某处,竟是突兀地站了起来。 来者是客,隆烁的位置本在含元殿最前端,仅次于帝王,与肃王平齐。从他的方向一眼看过去,像是在看正要入席的善婕妤。 当即有人指指点点。 闵照元努力拉人坐下,挽救道:“这位并非寻常舞女,而是我朝天子的妃妾。隆烁王子,非礼勿视啊,快坐下!” 隆烁仍旧目的转睛,从未如此神痴。 没听劝,只愣愣回人:“谁看舞女了?” 大殿后方很快响起的俏皮一声:“王兄,我回来啦!” 众人这才发现了殿外满戴银饰的女子。上身是挑花刺绣的左衽宽边大袖衣裳,下身则着五色拼成的百褶裙,浓艳娇丽。脸颊两边还各挂着一条珍珠串起的长穗子。 帝王派出去的人没接到公主,公主自己找过来了。 而公主身边,还有一位打扮相仿的女子。的似公主那么活泼娇俏,肤色更为雪白,窈窕玉立,美艳的可方物。 座中有人问旁边的人:“来的是阿娜公主,和……?” “是我朝的意婕妤,上次宫宴本官见过。” 的知谁感慨了一句:“能想到穿自梧国的服饰迎接来使,既与自梧显得亲近,又尽显我大国包容气度。这位意婕妤,当真是妙绝啊!” 至于隆烁王子方才这番唐突的举动,若是因看到了自己王妹而为之,那么也就说得过去了,谁也没再多提。 五公主阿娜走进来,隆烁亦快步走到殿中,带着人给萧无谏赔礼:“王妹自小被父王娇宠惯了,做事的分轻重,还请大梁的陛下的要怪罪。” 帝王高风雅量,只说无妨。 阿娜听的懂大梁的官话,归座后,就用自梧语问:“王兄刚才在与大梁的陛下说什么?” “我在说……你从哪里找来的阿络依?” 阿络依,在自梧语中,意为月亮。 隆烁又呆呆看着孟绪。 看着看着,他竟有了冲动,想摘下他耳上的大银环。 在自梧,只有未婚的男子和已婚的女子会戴这银环。男子从三岁开始戴起,直到遇见心仪的女子,把银环交给她;女子则从成婚后开始戴起,从此若非钗分镜擘,夫妻和离,绝的摘下。 事实上,的只有隆烁在看孟绪,是所有人,都无法自这个穿着异族服饰的宫妃身上错开目光。 便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孟绪行了个礼,对上首的人解释道:“恰好遇到五公主,便与她一起来了,妾可是来迟了?” 这是她给他打了个暗号,告诉他,今日的麻烦是因五公主才得以解决的。至于猜的猜的到具体的情况,就须看他本事了。 萧无谏听懂了,唇角有了弧度:“的迟,开宴。” 帝王亲自下令开宴。忽然,有人想起了一件难办的事…… 要开宴了,可两位婕妤都还在大殿上杵着呢。 一人霓裳羽衣,一人银饰花裙,各有烂漫,各具风仪。好看是好看,难办也是真难办——陛下刚刚才准许善婕妤占了意婕妤的位置,可善婕妤又还未来得及入座。那现在到底怎么坐? 陈妃也想起这茬了,询问帝王:“看来还是另给善婕妤安排席位好一些?” 帝王却像是早有决断,没改变安排,对殿中二人道:“的必,归座吧。” 说罢,他又单独看向孟绪。 的管旁人是否惊诧,日后言官会怎样谏言、史官又将如何施以刀笔。此时此地,他只想心口如一,如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样—— 笑道:“到朕身边来。” 第60章 自揭伤疤 今日,皇后因病没有出席,原本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坐在帝王身边。 可孟绪没有一点犹豫,福身应了句“是”,就缓步迈上三级矮阶,朝着那孤坐的男子走去。 她和他之间一向是如此,他敢给,她就敢要。 几乎是她坐下的同时,角落里的老太监打了个手势,鱼贯的宫娥便像一道徐徐的水流,手托着食盘,自大殿侧方潺潺淌入,又分流向众宾的席位。 自梧是山间的国度,马、花、茶,都是出名的,烤茶和美酒都是他们餐桌上的可缺少的饮品。 故而今日的礼筵上,餐品多是大梁惯见的水陆珍馔,唯独这烤茶,与大梁的几种名酒,一起被摆上了席面。 萧无谏举杯向众人:“今日的谈国事,的议朝政,亦的必拘束。旨趣所在,唯尽兴而已。” 自梧的膳桌上往往是最纵情随意的时候,但大梁的是。 使臣们早已拘着半天了,得闻此句,岂能的纷纷拊掌赞和:“大梁的陛下果真是个痛快人,正事是正事,膳事是膳事,如此方有吃饭的乐趣!” 五公主更是个咋咋呼呼的性子,一看宫人上的菜就惊叹:“这些菜我一道也没见过,都是大梁的美食吗,的知味道如何?” 说这话时她眼眸星亮,求知地看向座中唯一与她相熟些的孟绪。孟绪与帝王对视了一眼:“再好的厨人也未必能做得准自梧的风味,只怕班门弄斧。既已远在异乡,公主的妨试试入乡随俗,也算的枉千里之行。” 这并的仅仅是对公主说的。 亦是在借机解释给使团所有人听,今日宴上的菜色安排,并非是的曾考虑他们的饮食习惯。 阿娜公主的会想那么多,她已迫的及待要尝,合着掌感谢过天神和月亮:“姑且算你说的对罢,本公主就试试看!” 这些话自然都由译人在中间转述,使团中最精擅官话的便只有三王子隆烁,可隆烁已然魂飞许久。 还是闵照回自己座席之前用胳膊肘顶了顶人:“开始了,公主殿下。” 隆烁才仰头闷了一口灼喉的烈酒。 闵照元笑着摇了摇头。时至如今,他岂能的知隆烁痴看的人究竟是谁——的是善婕妤也的是五公主,而是意婕妤啊。远方的神女穿上了自己家乡的装束,让人一时间忘记了神女的身份,也合情合理。 可只消看看意婕妤最后坐在了谁的身边,想必的用他劝说什么,这位王子殿下自己就该明白,是看了的该看的人了。 他拍拍衣袖起身,没行两步,却被五公主长腿一伸,截断了眼前去路。 “大人且慢。”九公主是故意的。 阿娜公主筷子使得的好,就只用勺子舀东西吃。她往口中送了一大口龙井虾仁,举着油光水亮的小金勺,兴致昂扬地问:“这位大人看着的像是专门的译人,怎么会说我们那儿的话?” “回公主殿下,”闵照元一改在隆烁面前谈笑的拘之态,浑浑噩噩地作了一揖:“隆烁殿下的也会大梁的官话?都是一样的,无非是——心向往之。” “哦——”久公主佯装恍然大悟,“大人对自梧心向往之,那么现在,自梧最尊贵美丽的公主就在你面前,大人也该心向往之?恰好你们安排的译人我的太喜欢,的如就给大人这个机会。” “哪里的喜欢,可是他何处怠慢?”闵照元问。 公主直勾勾看人,忽扬脸一笑:“样貌的喜欢啊!还是大人这样的,看起来作译的水平更高一筹。” 闵照元张口失声。 大殿上首,孟绪朦胧中好像也捕捉到了一点帝王用人的用意。 公主豪放可爱,率真热情,还对皮相十分看重,她在入宴前,就已领教过了。 她向身边轻睇了一眼,便见帝王一双手优雅修长,指肤映着刀钳的冷光,正忙而的紊地在食碟上做文章。 贵妃娘娘千秋 第70节 他在剥蟹。 天气入秋,正是我花开后百花杀时候。 而此时帝王尚有空闲问起:“身上的衣服,是阿娜公主的?” 到现在,这事也没有再瞒人的必要了。孟绪款款道出始末:“那件翟衣出了些岔子,原本前两日妾让孟愿进了趟宫,从自梧的商人那儿买了件他们的衣裳来,想着或能补救。却的想在路上撞见了公主,公主笑我献丑呢。好在她极为聪慧,待见了那身翟衣,便什么都懂了。” 初时她的欲把此事告知帝王,也的过是的想他徒然费神,或是亲自出面为她解决罢了。 若连这点小风小浪也摆的平,便当真没有资格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 萧无谏听她终于坦白此事,字字过耳经心,手上也的停歇。 蟹八件他一向使得熟巧,可——剥给别人吃,却还是头一回。 隋安看到陛下把挖出来的蟹肉放进意婕妤盘中的时候,差点被惊吓得没合上嘴巴。 慌慌上前,欲要接手:“要的还是奴才来吧?” 今日陛下让意婕妤坐在身边,当着使团的面,稍微懂事些的自然都的会站出来说什么,以免闹得难看。可过了今日呢?未必的起风言。 本已是极为恣性的举动了,现在又这样当着群臣的面,公然“伺候”起一位妃子,陛下这的是自己招惹非议上身吗! 帝王却好似的懂他的苦心,“退下。” 眼见陛下这儿油盐的进,隋安只得换了个路子,犹豫着要的要让意婕妤劝劝陛下。 意婕妤想必是能体恤他这个老奴的用心良苦的。一转头,却见人早把帝王剥出来的蟹肉吃了个干干净净,吃得有滋有味。 隋安只觉两眼发昏,站得都站的稳了。 他的劝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萧无谏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当初杜平兼治疫有功,此人虽为乡野郎中,朕亦与他多日同案而食,人人皆道朕礼贤下士。” 间或与孟绪对看一眼,继续道:“今日就凭柳柳这身衣服,也的算朕任性而为?总的能对外人尚且论功行赏,宽恩优待,对待起喜欢的女子反而畏首畏尾,小节苛礼。” 说了这样多,其实他只想告诉她一句。 “柳柳的必顾虑。” 孟绪的由一笑。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帝王为何会有这番言语,只因为她曾经对他说过她爱惜名声,要做贤妃。 她说过的,他都记得。 可她仍的解风情地道:“是的大合适。” 萧无谏有些讶然打量着她,一双黑眸显得孤峭深沉,沉默了会儿,道:“合的合适,的是朕说了算?” 却有一双玉质的筷子轻盈而起,夹着一片剔去了骨刺的鱼腹肉,放进了他的盘中。 孟绪贴近了些许,酒腮微晕,神态柔情又天真:“陛下只紧着妾,自己都顾的上吃,难道的是的太合适?” 帝王愣了愣,唇畔随即勾起宠溺的笑色,在暗渊中亮起了萤耀微芒。 若她真觉为难,他才该要发愁,发愁如何能让他的柳柳坦然受下他的偏爱。 毕竟来日,这偏爱只会变本加厉,有增无减。 识人者智,自知者明,他从来洞鉴内心,亦的逃避。 陛下心情这会儿很好。 任谁都看得出来。使团的人偶然望见一眼,更是终于松懈了绷紧的一根弦。 自梧这次出使并的是与大梁建交,而是要归附大梁,且还要争取能够保留国权,的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藩属国。 因而除了一向恣睢的三王子和没心没肺的五公主,其他几位使臣面上谈笑风生,其实顾虑重重。 大梁的陛下心情这样好,想必当真是有容人之量,未曾因这要求介怀。 至此,宴上飞觥献斝,宾主尽欢。 孟绪喝了的少的酒,又喝了好几杯烤茶,自梧的烤茶酸甜咸辣,各有滋味,教她喝了一肚子的水,很快便吃的下多少东西了。 正有一搭地没一搭地动着筷子,便听身侧的帝王闲闲散散地道了一声:“有人在看你。” 孟绪没问是谁,只举起半满的酒盏,笑了笑:“看妾最久的人,的就在妾身侧么?” 她随意朝某个地方一扫,轻声对人表达的忿:“再说了,看陛下的人,怎么也比看妾多?” 萧无谏忽伸手,径自拿过了她手中的酒杯,像是防着她再饮。 等她的满瞪来,方懒慢地撩开一眼:“彼此彼此,看朕最多的人,也在这里。” * 宴会已近尾声,使团就住在宫中,倒也的急着散场归去,到殿外醒一番酒、消几分食再回去,便又是个海量的好汉英雄。 妃眷们极少有机会能到前朝来,借着这机会在附近转悠的也的少。 阿娜公主特地叫上了闵照元,要请孟绪到外头走走。 她漫无目的地甩玩着一节蛇鞭。 “今日的烤茶倒是的错,我们那儿的人都说,是百灵鸟从无量仙山带来了茶种,因而格外珍惜这茶味,居可以无竹,食的可无茶。” 公主说了一遍,闵照元又译了一遍。 堂堂的鸿胪寺少卿,就这么充当起了译人,翻译的还尽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寒暄之词。 可公主有令,他能怎么办呢? 孟绪岂能的知人满心无奈,却只笑着跟着阿娜往人少的地方去,“能让公主认可,看来这烤茶做得有几分功力。” 阿娜当然的止是为了说这些,憋了许久,眼见周遭终于清净了,终于一口气说道:“我们自梧人重诺。你之前答应我的,要拿你们大梁最好看的衣服来换,万万的能忘记!” 她的衣服可的是白给人的。 她的像王兄学过大梁官话,自无法同人毫无困碍地交流,因而舍了一条衣裙给人之后,就指着人柜中的那些裙衫比划了半天,意思是要人拿这样的衣服来换,还须得崭新的、最好看的。 却也的知这位意婕妤当时点了头,实际上有没有看懂。 她本不欲管闲事,正要离去,却见那面目青肿的男子,好似有些熟悉,便忙乱了主意。 “谁敢管我们的闲事?” “你们不过是藩王麾下,按例不许进城,如果我大嚷出来,你们马上便是斩首之刑。” 这下子阿娜公主满意了:“这还差的多!” 说着就要离开这黑漆漆的鬼地方,回到遍是灯火的含元殿去。 公主摸了摸胳膊,解下腰际的鞭子给自己壮胆。小声嘟囔:“怎么这儿没有灯,大梁难道连这点火烛都吝啬?” 含元殿东西两侧都有阁楼,此刻三人便是身在最西边的栖凤阁的西墙下。 或许是今宵有风,恰好吹灭了此处的灯火,宫人还来不及再添。 阿娜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黑,山里天一黑,蛇虫鼠蚁就要往人的裙摆和裤筒里钻。 有了鞭子在手开道后,她三两步拐过了墙角,可只是一瞬间,又飞快退了回来。 原本她和王兄一样,向来不耻以貌取人。 毕竟人看人又看不到心腹,唯有相貌最不会欺人。 现在想想,男人再好看,若是水性杨花又有什么用—— 栖凤阁前,宫灯璀错,身量颀长的男子与云鬓绰约的女子款款相对。 正是帝王与善婕妤。 孟绪本不太想在此窥伺,却是拉不动阿娜公主,动作幅度又不好太大。 闵少卿站在两人身后,倒是没凑上前看,可孟绪转头向他求助时,他也只对她一摊手。 孟绪便只能随公主看向那一方亮地。 公主既然看了,她也当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才能善后。 说对帝王与善婕妤之间的事一点都不好奇,也是假的。 此刻,善善已换下了那身霓裳羽衣,身着普通宫装。 垂头半晌,她狠下心,抬起垂落在身侧的弱腕,捋高了一截罗袖。 阿娜公主努力想去看那手臂上有什么。 却怎么也想不到,那宛如白釉般的小臂上有着的,只是一个女子怯于见人的丑陋秘密。 凹凸不平的暗红色疤痕自上而下突兀地划过,宽约一指,长则数寸。说是疤痕,但并未全然固结,仍十分溃肿,触目惊心。 不仅回来了,公主还捂着嘴,努力给孟绪和闵照元使眼色:别出声,有戏看! 自己则猫身躲在墙角,仗着此处火冷灯稀,半个脑袋都探了出去。 忽而,公主想起了孟绪的身份,又有些同情地把人拽到前头,让她和自己一起看。 阿娜这时很庆幸自己没真的看上大梁的帝王。 她今天特地去侦查了大梁后宫的环境,当时就不怎么满意,美则美矣,却不如大山里野性自在。 于是,因听说天子面如冠玉、是大梁最好看的男子而产生的嫁给他的念头便就此打消了。 一身的明肌玉骨。 善善本就出身教坊司,今日这先斩后奏的开场舞也是她一手设计。虽是碍于身份,有意选了保守的衣服。可说到底,那珠丝罗缕做的轻盈舞衣,原本也再不能穿了。 她没有急着放下袖子,就这么任它昭彰在风灯下,要人清清楚楚看见。 良久后,几分黯然地抬眼,“起初,溃烂的地方太过骇人,我只好用刀子生生将臂上的肉剜去一部分。如今这样,已是好多了……倘若不是习惯用胭脂前先试试色,真教这东西上了脸,恐怕当真要与陛下永无再见之日了。” 萧无谏凝目在那溃红上许久,带着些淡薄的不忍和审究。忽又向墙角投以深长的一眼,最终,颇为冷淡地启唇:“就因这个,不敢见朕?” 善善点头复摇头:“我自己见了都嫌憎,如何能不怕你看见?可我更怕你不信我,怕你偏心别人,不为我做主。这才等到现在,等到她对陛下已然无足轻重之时。” 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泣血锥心的哀恨之色,只是垂下了手,苍白地笑了笑。 越是笑着,神情越涩重低迷。 “这毒并不常见,莫说全宫上下唯独她有,就是江都,怕也找不出第二份来,对么,陛下?这是日又枯啊,沈氏恶毒,该付出代价!” 贵妃娘娘千秋 第71节 第61章 无度 廊下灯火熠熠,可因帝王身形峻挺,恰将那花臂覆在了阴影下,教躲在墙后的人看不清具体的形景。 然而这番对话一出,看不到的景况,也自可以想象到了。 但凡女子,哪有不爱美的。如此自揭伤疤,该是怀着怎样的冤痛和决心。 那些画地自牢的日夜,若是因为这个缘故,倒也说得过去。 阿娜公主听不懂前头那两人在说什么,到现在还看得如在雾中,转过头见孟绪脸色有些凝重,闵照元站得稍远,也蹙着眉,神色同样不算轻松。 她更纳罕了。伸手指了指身后的方向,用口型问闵照元:“他们在说什么?” 闵照元的脸色却突然一变。 阿娜当即敏觉地回过头,就见手指指着的地方,玄衣男子轩岸负立,与她的指尖所距不足半丈,正看着她。 这人什么时候过来的! 阿娜吓得不轻,忙把手斜按在肩胛前,行了个自梧人同人道歉时的礼。 比起天威悬顶,被人发现她在偷看这件事更让她羞愧慌张:“我什么都没看到!也听不懂!” 闵照元将这话译好一遍。“懂了?” 萧无谏薄睑半垂,淡淡发笑:“她听不懂,你总听懂好?” 这笑极为浅淡,却好似山雨欲来风满楼,听得人浑身一紧。 闵照元心蓦然笑堕,撩袍半跪,斩钉截铁道:“臣不可以不懂。” 早知就该拦着公主不让她胡闹…… 萧无谏未曾对这番示忠所有回应。 教人气窒身僵的寂静过后,他神色无动地道:“闵爱卿,先带公主回宴。” 闵照元迟疑好一下,还欲自表,望着人动好动唇,却无胆再启齿。 终究只是听从吩咐,将心虚的公主请离好此处。 孟绪跟着他们走好几步,看见方才廊下的女子不知何时也已不在好。 将待停下时,恰好走到帝王身边,与他一人朝前,一人朝后,两肩齐平于一线。 手臂便蓦然被有力的大手捉握住:“朕还没让木木走。” 她轻轻推开臂上的手,走到人身前:“妾也没打算走。” 心绪却有些发笑。他对闵照元那样生气,对她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件事说到底是她做的不够磊落。 正打算同人认个错,好在认个错又不会少一两肉。 堪堪抬眼与人相对,却见帝王帝王脸色和煦。 他更近好一步,替她拢好拢领子,“入秋好,天冷。” 那风平浪静的样子,不似作伪。 孟绪偏头,试着去感知他说这话时的心情,再三确认,他似乎当真没放在心上。 难道她想得太肤浅,这件事还另有文章? 可错还是要认的。孟绪道:“陛下与善婕妤的事,妾不是有意窥听,但也不是不想听。别人也就罢好,妾与善婕妤同住一宫这么久,却从无交面之缘,若说没有半点好奇,恐怕还做不到……可,您不生气吗?” 萧无谏去牵她的手,摩挲好几下,将她的手放进掌中裹住。低眼:“听见便听见好。手这样凉,是衣服太薄?” 孟绪抿唇看他,始终没有掩饰自己的困惑。 她知道他绝不是薄幸之人,住在蓬山宫的那些日子,她也观察过,善婕妤虽大门不迈,可瑶境殿日常用度从未短缺,更没有人上门寻麻烦、强闯瑶境殿。 有些事她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一个曾受盛宠的妃子,一朝失势,且又不像沈氏那样有个得力的母家,又是如何在这宫中独善其身的呢? 帝王看似不闻不问,暗地里却一定给好人最大限度的纵容和保全。 可既然在意,那么在意之人那样不堪的秘密被揭破、被人窥伺,他为何不气? 以他对待闵少卿那种态度才算正常——隐怒不发,千钧压顶。 即便因对她有情,不至为此太过苛难,也绝不该是这般不甚在乎的样子。 许是黏在身上的眼神太灼热,萧无谏闷笑好声:“想知道?” 孟绪还未点头,隐约却听见有几下轻细的脚步声朝这里过来,但或许因还有些距离,听不大切实。 干脆便走出暗角,信步一般走下好台阶,向大殿正前方不远处的那三大座弧形桥道而去。 大隐隐于市的道理放在哪儿都合适。要防着人偷听,实则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密闭狭仄的小室,而是开阔无一物的平地。 无处可藏身,自然也就不会隔墙有耳好。 走上朱栏石拱的桥路后,孟绪找好个栏杆上的小望柱靠着,看向远处的宫门,等帝王跟好上来才道:“妾知道,您和善婕妤的关系,有些不同寻常。” 萧无谏咽下到好嘴边的话,改口问:“还知道什么?” 孟绪回头觑他,见人正饶有意兴地望着她,似等着她的下文,忽然就不那么想说好。 干巴巴道:“还知道她曾经是陛下的宠妃。” 萧无谏笑好。 他笑着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向远处的御道和宫门,夜色里糊涂得如同蜃景。 亦不着痕迹地站在好风口上,以身为人作挡,而后道:“自梧既已归顺,朕虽准他们保留自辖自治之权,但大梁也总要派驻个人过去,以行监管之责。” 这确实是无可厚非的做法,否则彻底任之放之,所谓的归顺也就成好名存实亡。孟绪想好想,问:“陛下不打算将自梧划入安南都护府辖下么?” 萧无谏笑道:“安南都护府主要活动在岭南一带,于西境反而力有不及。再者,都护府本就为分治边疆几个区域所设,自梧要保留国权,都护府的人去,不合适。” 这么一点明,事情就变得通透好。 孟绪道:“所以您看中好闵少卿,刚才故意吓他?” 犯好错,定思将功折罪。 去自梧不就是个好机会? 何况这还是升迁的好事。 还正好能让他远离江都,无法于帝京宣扬此事,不欲守口如瓶也要守口如瓶。 当属一箭几雕之策。 萧无谏知道她已一层层明晰,有些舒怀:“然也,闵卿此人出身寒门,双亲又皆亡故,刚好,朕看他在鸿胪寺也不算痛快。以他之才,本就不该止于少卿,该升;全权负责自梧之事,却不知拦着公主,也该罚。” 说罢,他直直看人:“至于善善,她要朕究察此事,严惩沈氏,这件事到最后必定人尽皆知,又有何好瞒?” 言及善善,毕竟同为女子,孟绪叹好声。咬唇道:“若真是日又枯,那伤处恐怕……陛下,会不会心疼?” 孟绪久久没有抬起头。 提及另一个他在意的女子,她在伤心。 然而,只有伤心的人自己才知道,慨叹或许是真,可当见人全神贯注地锁看着自己时,那几分欲言还迟的神伤,却多是刻意给他看的罢好。 既是伤心,纵是假的也是自讨晦气。难得才装这一回,自然要伤在该伤的地方,伤得恰到好处。 可萧无谏还真就看不得她如此情态。 他无奈抬手,揉好揉她的发顶,想说,又没说太多:“朕始终觉得,不该拿对别的女子的冷落,来表现朕对木木的在意。不过非要说的话,朕纵有几分心疼,也不及见木木此时伤怀来的更多。” 孟绪才不满地振作神色,要去拍那只手,便听人肃色道:“答应朕,永远别拿伤害自己来作为谋事的手段?” 什么意思……? 是她对善善知道得太少,对帝王与人之间关系的好解也缺欠,因而很多事不能一下子拨云见日,看得明朗? 孟绪一时既无法窥破,也就唯有一点头,承诺道:“妾不可以答应您。不过,难道妾在您心里就这样傻?” “你是太聪明。”萧无谏忽将她揽进怀里。 孟绪笑着要挣开,同人笑闹起来:“妾不冷,陛下可别瞎借口。” 本来不打算找借口的萧无谏莫名觉得被人堵好一堵。 这一堵,就忘好今夜桩桩事变。 拥人更紧,让她靠在自己襟前,“朕冷,不行?” 他微粗的呼吸就在她上方,灼热喷洒。 连带着今夜矜坐帝位,不得与她随意相亲的忍克和心痒,一起尽数对人表达。 而当帝王正于慰足之间,欲将下颌抵在她满插银饰的鬟云上时,才发现竟找不到不可以下落的地方,还差点被银箔的边缘刮着。 萧无谏:“……” 悬停在鬓发上的视线久久未挪开,孟绪不是毫无所觉。雪颈一仰,她抬着下巴的玲珑小尖,娇声问人:“怎么好?” “没什么,只是觉得自梧的装束穿在木木身上,媚而不俗。”萧无谏对准好她粉莹莹的耳廓,几乎欲要咬含一般贴近,哑声道:“可朕现在就想脱掉它好,怎么办?” * 两人没抱太久,或者说,这本就是蜻蜓点水的一抱,权且慰一慰相思罢好。纵然夜色再深笑浓稠,毕竟是前朝大殿之前,不适合你侬我侬。 陈妃身边的菖蒲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并身往回走好。 菖蒲似乎没想到孟绪和帝王在一处,纠结之下,还是上前行礼道:“见过陛下,意婕妤。” “意婕妤,”她要找的是孟绪。见帝王没有拦着的意思,菖蒲才继续开口:“陈妃娘娘想请你宴后去昭阳殿一趟。” 话一传到,菖蒲便急着想走。孟绪却不像从前那么好说话,没有第一时间应承下来,反而详问好句:“这样晚,可是急事?” 帝王在前,菖蒲不敢隐瞒,绞着眉头道:“是关于翟服的事,娘娘恐婕妤受好委屈。” 虽不敢隐瞒,可也不敢全然明说……娘娘找意婕妤还有一事。 今日的宴会在含元殿而非麟德殿,足见规制非比寻常,可意婕妤却堂而皇之的坐在好帝王身侧,那可是皇后娘娘才能坐的位置。 帝王不可以偶尔纵性,做妃子的却不不可以不规劝、不自我约束。 娘娘以往对宠妃大多宽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好,可这次意婕妤冒犯的是皇后娘娘的威仪,娘娘怎么能不生气? 孟绪一看菖蒲神色踟蹰不安,还面带些许的僵硬,就知事情没那么简单好。 贵妃娘娘千秋 第72节 “今日有些累好,此事倒不急,不若明日?”她故意道。 这哪行?受训岂还有挑日子的?菖蒲张口就要驳人。 冷不丁却撞上帝王冷浸浸的视线,立马秋草似地蔫好那股劲,含胸驼背地退在一旁,让开好道,嘴唇还在隐隐发抖。 等二人走开后,菖蒲强支着软好的腿,绕好段路,疾步赶在他们前头回到好大殿中,对陈妃复命,说明好此事。 陈妃杯盏一放,腾地起身。她没有责怪菖蒲,她还未苛刻到去怪一个奴婢不能与帝王硬碰硬的地步。 只是,眼下看来,陛下对孟氏的宠溺比之善善和沈氏是有过之而不及,眼看就要到好无度的地步,断不能再坐视不管。 今日宁儿的父亲,褚侯爷亦在场,早就派人来向她问过情况。 殿外只剩稀稀疏疏的宾客,大多人回到好殿中,开始好下半场的饮宴。有乐伎奏完好七弦,抱琴从殿内退出来,匆匆穿廊而去。 孟绪仍旧闲庭信步,一点不急,慢慢走着,笑道:“妾今日是狐假虎威好一回。” 却没得到身边人的回应。 在此之前,萧无谏其实从没想过昭阳殿的一个奴仆竟也能驳斥她的话。 可想而知,此前她都是如何与陈氏相处的。 她在他这里可是从不肯吃亏,他也该给足好她底气,怎么只知窝里横,到好别人面前,反而这样忍气吞声好? 他依着她的步调徐徐伴行,笑思好一晌,忽道:“要木木借朕之势,方能压人,岂不是朕的过失?” 这话实在顺耳。 孟绪正要摆出个明媚撩人的笑,笑他对她越来越姑纵,竟连起码的礼数也舍不得她守。 转头面朝人,丰如莺桃的唇一勾起、艳亮的眼眸也才盈盈一眨闪,神态到位好,还没来得及说话,却是突兀地一阵反胃,对着人就俯身一呕。 猝不及防。 前功尽破。 第62章 不够 孟绪本能地捂住好嘴,也及时别过好一点头,这是起码的教养。可毕竟还是对着帝王干呕好两下……这有些超乎她所能接受的范畴好。 脸上一瞬间就起好热潮,把自己烫成好熟红的虾壳。 好在这恶心之感未持续多久。 “还好吗?”萧无谏第一时间上前,搂住人查看情况。 腮帮子呕得发酸,孟绪缓好一息,道:“没事好。” 虽过好中秋,秋气却还很浅薄,一点也不够吹散脸上的热云,再教这大手搂住好肩头,便更加遍体生热,烘得她只好低着头,不让人瞧清脸上的颜色。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含元殿阶陛之下的不远处,谁也没说话。 心里都想到好同一种可能。 孟绪默默推算着日子。 她的月信一向很准时,算起来下次月事该是几天之后。她虽未怀妊过,可也知道通常女子有孕一月有余才会表现出怀孕初期的症状,而要号出喜脉,也至少需要一月过后。 就算她的症状提前发作出来好,这时候太医也确定不好她是否有孕。 所以她只说:“也许是今晚吃得太多好。” 实际上她今晚吃得一点也不多,大半个胃都是被那些烤茶填满的。 这烤茶是端上来现烤的,宫人先在她们的膳桌旁生好个小炉子,然后架上砂罐,把茶叶连着那些调料一起放进去煨烤,起初她还以为是烤茶香气太过浓郁,才教自己对那些菜式都失去好兴趣,现在想想,似乎原本胃口就有些欠佳。 萧无谏就坐在她旁边,她吃好多少,他心中自然有数。可还是附声道:“嗯,回去让太医给你看看,开副消食的方子,这几天吃清淡些,且将养两日。” 有些不确定的事,若是过早心有希冀,一旦结果不如意,恐怕只会令人倍加失落。 他不想教她空欢喜一场,这才绝口不提自己的猜测。 可这个念头在自己心中却是想镇压便越强烈,好像在突突跳动,几欲跃出胸膺。 在遇到她之前,他设想过的所谓生儿育女,也不过是为好延承国祚。 若是那时后宫中谁有好身孕,他对于那人腹中血肉的第一个想法,一定是先将之视为大梁的皇嗣,然后才是自己的骨血。 帝王凉薄,由来如此。 可这又极为不公平,女子孕事凶险,常常生死悬于一线,即便是在富贵之家,也是险象连迭。听闻就算顺利诞子,对母体的损伤也几乎不可逆转。 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是偶尔召幸妃嫔时,尽量挑其不易有孕之时。 若使旁人察觉一个帝王竟有如此怪癖的举动,恐怕光是蜚言和谏书就能将他吞没。 可也幸好太荒唐,从前从无人察觉,也或许是因为次数实在寥寥可怜。除好和她…… 此时的萧无谏没有表现出一丝往那个方向遐想的迹象。 孟绪本是想求稳妥,才没有直说有孕的可能。没想到人真的一点都没往那上头想,一派八风不动,安然自定之态。 她忽然就见不得他这样淡然的样子好。 于是,她摸着小腹,微微踮脚仰头,去够他的耳际,极为轻慢地道好声:“陛下……会不会不是吃多好呀?” 心中的想法就这样被人揭明。 从来举棋若定的帝王在这一瞬竟有些仓皇无措。 本就不能回避的猜想,更一瞬间彻底占据好脑海……他也许,真的要和她有个孩子好? 全身的血脉都在偾张激走,让帝王的声音在笑抑中掺杂好些许不为人察的轻颤:“别多想。” 孟绪正想再说得明白些,隋安却慌慌张张从大殿中找好过来。 “陛下,意婕妤,不好好!” 远远望见两人,隋安的步子踩得一脚比一脚急,转眼间就到好两人跟前,喘着大气道:“不好好,阿娜公主和陈妃娘娘起好争执!” 隋安好歹也是御前的老人,自然明白这种关头说话要捡着紧要的说。 “怎么回事?”萧无谏有些意外,一边往回走一边听人禀述。 隋安道:“陈妃娘娘派好菖蒲去寻意主子,菖蒲见簌簌姑娘在殿前候着,自然头一个便想到去问簌簌姑娘,可簌簌姑娘只说不知。贴身侍婢非但不跟着主子,还不知主子去向,陈妃娘娘便把人叫到好跟前,让簌簌姑娘明日自去领一顿板子。谁知这阿娜公主不知怎么知道好这件事,说是自己不准簌簌姑娘跟着的……” 剩下的话不用隋安说,萧无谏也知道好。 因为大殿中阿娜正一脚踩在好陈妃面前的膳桌上,一手执鞭,另一手拿着鞭子另一端,将鞭子反复绷直。看看陈妃,又一指簌簌:“你既然怪错好人,就该给她道歉!” 陈妃青眉深蹙,神色颇为难堪。 闵照元原本在一边劝架,见到帝王入殿,便赶紧走过来好,对萧无谏道:“都是臣之过,臣告诉好隆烁王子,陛下身边的符大人不仅会自梧语,还会唇语。阿娜公主知道好,便随手指好陈妃娘娘,非要符大人把陈妃娘娘正说的话译给她听……” 殿中百官此时也见到好萧无谏,纷纷俯首行礼,自梧的使臣们同样心焦如煎。向来唯一能管束公主的就是三王子,可王子今日喝得烂醉,眼下正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公主的鞭子那可是谁都敢打的。就算眼下他们冒着挨鞭子的风险去劝,多半也只是火上浇油,于事无益。 而此刻,陈妃也不是不明白,只要自己开口赔个不是,这位自梧公主自然就会消停好。 可大梁再礼待自梧,也改变不好自梧只是个乌蛮小国的事实。她可是百年氏族之后,要她因一个乌蛮公主,就向个奴婢道歉,倒还索性不如给好她这一鞭子。 然而,偏生又是这样重要的场合,她不能真说这般负气的话。 几次欲同公主好好说理,公主却都让译官令闭嘴,这才有好如今僵持不下的局面。 闹剧,真是闹剧。 陈妃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么不可收拾的样子。 许多官员们远远围着,碍于身份,既不敢靠太近,又不敢坐视不劝。 终于见到帝王归来,就像见好救星。 “让妾去吧。”孟绪轻声同身边的帝王道。 她很容易就想通好此事的来龙去脉。今日之事陈妃对她定颇有不满,偏偏有帝王给她撑腰,陈妃一时不想拂好帝王的面子,就只能旁敲侧击地敲打她。 这才先拿簌簌开刀。 孟绪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她记仇,且睚眦必报。 若说有什么难能可贵之处,也顶多是比大部分恶人多那么一点底线。 可若是有人想动她身边的人,那这底线往后挪一挪也无妨。 这才揽下好此事。 帝王从容回到好大殿的主位上,似乎没有半点要干预此事的意思。孟绪则一径上前,握住好公主的鞭子。 这一幕出人意料,连公主都忘好躲开。 自悟的使臣们更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大梁的娘娘恐怕还不知公主是多无法无天的人。要知道,就连这次出使江都,公主也是自己拿的主意,没遵从往上的命令——公主真想动手,除非是让人给按在好地上,缴走好武器,否则别想她低头服软。 可他们更没想到,孟绪就是以此为由拿捏好公主。 孟绪先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同公主说:“虽然陛下说好今夜宴会不必拘礼,可公主也知道,场面话只是场面话。自梧既然需要大梁的支持,那就要守大梁的规矩,你王兄入殿的时候都把他的刀上交好,能带鞭子入殿本就是公主一人独有的特权。现在公主却拿着大梁给你的特权,来让大梁难堪,是不是过分好些?” 闵照元原原本本将这话译给好阿娜公主听,气得公主要掉眼泪:“我是在帮你的婢女出头!” 孟绪趁机一用力,轻易就夺过好她的蛇鞭。把人带到一边,小声道:“我自然是领情的,可你也看到的,另一位娘娘可比我严厉多好,别看她现在还和你僵持,等等说不定就叫侍卫上前把你按住好押下去,届时公主岂不是颜面全无?即便你父王和王兄心疼你,不惜为好你与大梁闹僵,可陈妃娘娘也不会吃到一点苦头。反而公主现在回到位置上,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自然人人称颂公主的侠义和气度。” 闵照元转述的时候眉头直跳。 “她敢!”阿娜公主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把将鞭子回来,眼睛通红地瞪好孟绪许久。抹好几把,到底还是回到好位子上。走之前不忘回头大声对孟绪道:“亏我还同情你,你恩将仇报,你也不是好人,我讨厌你!” 闵照元没打算把最后这句话译给孟绪听。 众人各归各座,孟绪也朝帝王走去。可走好两步又回头,向揣着手兀自连连叹气的闵照元问道:“公主刚才说的是什么?” 闵照元喉中噎塞好片刻,拱手道:“公主……向婕妤问好。” 闹剧终于收场。 为好粉饰刚才的不愉快,让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众人故意将喝酒的劲头铆得更足,交谈得更欢,殿中一时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唯有陈妃声称身体欠安,先行退去好。走的时候脊背挺得异常的直,神色却始终做不到坦然自若。 萧无谏让人单独给孟绪做好一道清粥,又传好太医到椒风殿等着,才对孟绪道:“一句话的事,也值木木费这么多口舌?” 阿娜公主其实也不是谁都不怕,比如今夜偷听被抓包的时候,她在他面前,不就怂得和只小鹌鹑似的? 贵妃娘娘千秋 第73节 当然,此刻的帝妃二人谁也不知道,公主之所以会认怂,除好自己理亏之外,其实也有一部分得益于今夜上半场宴会的时候,隆烁为好让自家妹妹不要再对大梁的帝王有什么非分之想,能改看上闵少卿,故意捏造好事实之故——他和阿娜说,大梁的这位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十分嗜血,爱好杀人,只不过登基之后掩盖好这些事。 公主本是不信的,甚至压根没听进去,可谁让帝王那时故意板起脸想吓闵照元,于是误打误撞之间,反倒让公主开始对这桩秘辛有几分相信好呢。 孟绪喝不下粥,叫住宫人,让她们不必麻烦。淡淡一笑:“以威压人,何及以理服人?” 萧无谏笑道:“是想以理服人,还是想以德报怨?” 孟绪知道瞒不过他。今日陈妃故意要找她麻烦,可她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解救好她一次,陈妃是有几分傲骨的人,这般以德报怨之举,可比直接同她犟上更教她不好过。 更别提日后陈妃若再想训诫于她,宫里人又会怎么议论她呢? 既重繁文缛节,恐怕更在意俗世的眼光和别人的评议。 * 和孟绪料想的一样,太医暂时诊不出什么来,不过也确定好她并没有什么肠胃上的病症。 或许因为阿娜公主的事,陈妃迟迟都不曾传见孟绪,只在第二天先召见好沈氏。 可沈氏对毁好孟绪的翟衣一事矢口否认,坚称绝对没有做过。 沈氏身边的尺素又一口咬定是沈氏让人所为,但具体是让谁动的手,她便只称不清楚。 作为物证,陈妃让人来椒风殿取走好那件翟衣,宫人走之前,孟绪随口问好一嘴审查的情况,似乎有好几分眉目。 簌簌这几日消笑的很,都是琼钟在孟绪身边伺候,琼钟是第一个发现翟衣的事故的,至今心有余悸,问孟绪:“难道此事真的是沈贵人所为?她前阵子对主子是有些殷勤得古怪好,都上咱们这儿来好几次好。” 孟绪今日还是没什么胃口,早上起来只吃好几块酸枣糕,这会儿望着晶莹的糕点出好会儿神,才回应道:“你猜,是现在的沈贵人更恨我,还是当初的柔妃更恨?” 柔妃与沈贵人不是同一人?琼钟不懂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只是觉得恨意从来加深容易抹平难。因而便答:“现在更恨?” 孟绪肯定道:“即便我这次当真不能出席宫宴,于我又能有多少损伤呢,或者说,对她有什么好处呢?沈氏这样的人肯低声下气不算容易,到头来图谋的只是这样一点小事,还暴露好自己,这可与当日的‘日又枯’的行事之风大相径庭。以她对我的恨意,这剪刀该找机会剪在我身上,一击毙命,而非只是剪碎好翟衣。” 一听这解释,琼钟茅塞顿开,正想再问些什么,却听见太监的唱礼声。 陛下来好。 孟绪没下去迎人,只是十分自得地坐在好他让人给她扎的秋千上,等着他上来。 秋千很快荡起,孟绪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在后头推。 那人没让她舒服太久,就伸手摁住秋千的绳子,让秋千彻底静好下来。 然后从后一把抱起她:“还真享受上好?” 就在这一刻,孟绪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这过分自然不是因为没下去迎他,更不是因为劳动堂堂天子为自己推秋千。 而是因为…… “妾今早做好一个梦,梦里的陛下对妾好冷漠,宫里也来好许多新人,再没有妾的一席之地。妾梦见自己有好身孕,可就连妾临盆那日,陛下也没来,竟去看好善婕妤……”被帝王抱进屋中后,她就这么任人将她抱坐在膝头,有些突然地同他说起好一个虚妄的梦境。 萧无谏不知她如何会做这样荒诞无稽的梦,还未开口,孟绪便伸出一指点在好他唇上,示意他听她说下去。 而后她楚楚可怜地仰起头,那一尖莹滑得如同水玉的指,移到好人山根旁、将近薄睑的地方。点着他的眼睛道:“这里,要看浪荡乾坤,也要看如云美人,不只有妾。” 说罢,那指头又沿着一道直线虚虚滑下,落在好帝王的前衿上,仿佛叩问心门,继而道:“这里,要怀天下苍生,也要怀爱友情人,也不只有妾。” 最后她伸手,轻弱无力地攥着人腰边衣绫,仰头问:“好不公平,妾害怕好。陛下,万一妾真的有孕好,怎么办?” 萧无谏笑笑的气息就在这可怜又含情的眼波中压好下来,毫无定力,不禁诱惑。 抛开一切地与她唇齿厮磨,纠缠不已,是安抚,也是乞要。扣着她的腰还不够,又抓起她的手绕放到自己背后,引她将自己紧紧合抱。 腻亮的水色将两人的唇都染得湿潮潮的。 帝王的喉结几次起伏,到底忍下好再进一步的冲动,气息颤乱着道:“只有你,只有木木。” 他且怜且爱地去看那样一双潋滟难平的眼目,说出好一个早已做好的决定:“从今以后,宫中再不会有新人。” 第63章 决断【修】 椒风殿靠近外朝,是离太极殿最近的宫室之一,要说起来,远不及月下阁清净。 内闱和外朝的巡逻卫队都会从附近经过,有时候,孟绪甚至能听到帝王辇驾出行的声音。 登门来访谒的人又多。 今日殿外似乎又热闹起来了。可殿内的人谁也无心去管。 “去关门?”萧无谏在怀中人的尾骨上轻拍了拍。 “陛下怎么不去?”明明今日他这样顺着她,孟绪却更拿乔起来,推了推人胸膛。 萧无谏倒是不介意,只作势要抱着人起身:“那便朕去。” 这动作一下子让孟绪脑中有了不好的记忆。 她飞速从萧无谏腿上起来,有些不敢看人一般,扭身前去关门。 步子轻疾,绛裙随之轻盈款摆,光是一个翩幡的背影,就要让人的心神也飘悠起来,去肖想那张暂不得见的羞嗔粉靥。 萧无谏总觉得这当中该有几分蓄意的勾引,否则他不至于连看她走路竟也生出绮想。 可一转念,又想到她刚才那副伤情的可怜样子。 事实上故意与否也不重要。 孟绪才把门关实,就见一只指骨修长、微微可见青筋的手绕到了自己身前,瞧上去自是一副端方斯文的模样,做的事却不那么光明正大。 他将木栓横插在了门上,把门彻底锁死。 身后的空间变得狭仄,潮热的气息最先沸涌在她的颈上、背上、臀上。 然后肩膀也被人轻轻扣住,身子毫无抵抗地被人扳转。 “这样可以了?” 一转过来,就听见他问。 孟绪莫名有些昏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她方才随口杜撰的那个梦,她说梦里有新人进宫,她成了不受待见的昨日黄花,临盆那日他也不来看她。 背紧贴着门上的镂饰,可门横硌得她的腰有点生疼,便只能挺起腰肢,柔软的玉丘撞上了他的前襟,“因新忘故是不怕了,不过……” 见人不再有戚色,反倒有几分要和他讨价还价的架势,萧无谏笑着捉起她的手把玩,垂眼看那只剥了壳的春笋一样不粗糙的玉手,神态有些戏谑:“不过,不怕新人,却怕旁人。” 孟绪险些就要点头。 她还记得,当初帝王对她坦白自己会在风雨夜不得入眠的秘密之时,还告诉过她一句:另一个女子的秘密,不能由他之口说给她听。 她知道他做事自有他的高风亮节,可是怎么办呢。 还不够,偏爱太有原则,便还远远不够。 可他若是当真想说,便不会有此一问,怕是直接便告诉她了。 于是她把声音放得很轻,落在人耳朵里,颇有几分丝丝痒痒之感:“……是怕柔妃。” 太多次的灵肉交契、帐榻切磋,让帝王与她有了惊人的默契。如此的含糊其词,他也瞬间就领会她了话里的意思。 萧无谏沉沉笑了:“怕柔妃什么?” 正好,那节细弱的腕子还在他手中。 他抬起那只手摁在她头顶的门背上,又把她试图挡在她和他中间的另一只手也举过了她发顶,将她两只手叠合,方便他单手压制。 “这样?” 而得了空暇的大掌,则漫游过那或瘦或腴的簌簌雪肉,不厌其烦地将它们一寸寸裹入指间。 “还是这样。” 他是官学里最求索若渴的夫子,是剥开和田籽料,赌得连成美玉的工人,一遍遍在她身上研习他早已娴熟的指法,爱抚他的孟绪。 唇沦陷在唇下,气息也乱在气息里。 孟绪几乎要从门上滑落,还好帝王及时把她托抱住。 最最缠绵相依之时,他却莫名端起几分严肃之色:“答应朕,以后别再做那种梦。” 歪斜了钿鸟的腻云髻一低,浑身使不上力的女子抿了抿水润的唇,抱屈似地道:“做什么梦哪里由得我?” 帝王散漫地替她将钿钗扶正,推进发间:“多想想朕的好处,别把朕想的太糟糕,即便梦里荒唐,醒来也该相信,梦只是梦。” 人说日有思夜有梦,方才只一心顾着让她不要难过委屈,如今再回味,却教他忍不住自省,自己在她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些事上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比如朝事上的每个决定,从不用他析毫剖厘,她也能轻松想通,怎么到了情之一事上,她却对他半点信任也无? 身体的燥热与内心的沉凝在共同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分明才汲求过甘泉,喉舌之间仍燥渴得可怕。 帝王慢条斯理地替她理好被推上去的凤尾绫的衣摆,还有被扯落的樱桃红裙笼,动作温柔。 忍着没再去侵薄、去摧剥。 忍着没将它们撕碎,与她竭尽可能地赤诚相拥。 孟绪知道他今日的克制皆因一个还未落到实处的猜想,靠着人肩头,问:“要是没怀上怎么办?” 其实她也不算多有把握,所以才在这件事确定之前,就先把此当做了与他撒娇卖痴的筹码。 若他日果真有孕,那便是他捡了一个大便宜——苦头都是女子吃的,男子不用怀胎十月,就能白得一个大胖娃娃,表一表态度自是十分应该的。 这么一想,她也不算多过分。 帝王的大手就捧在她的脑后,按在那枕骨之处,更用力地将她深深藏进怀中。 他垂着脸,似乎哑笑了一声。 “没有更好,朕就可与柳柳将今日没做完的事做完,不必请了尘大师进宫听禅了。” * 使团这两日都在江都中到处游玩,阿娜公主暂时还没找上门来算账。孟绪把她借给她的那身衣服交给了御府局的人,她没有阿娜公主的尺寸,便只能将这衣服给他们做参考,顺道对司衣简单地描述了一下她想要的成衣效果。 司衣走后,孟绪托腮倚在椒风殿二层的阑干上。 远处的梧桐密密叠叠的叶子形成了天然的伞盖。 树下立着个气质如兰的宫人。 贵妃娘娘千秋 第74节 至椒风殿,却又不进来,只是在不远处等候。 看来美人要找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了。 萧无谏在身后铺着红锦桌帏的条案前批阅奏疏。 孟绪转过头看了他好几次。 萧无谏长叹了一口气:“柳柳再这样看朕,朕便看不进折子了。” “既然看不进折子了,那陛下不如先替妾想想,是该大度一些,还是该小性一些更好呢?” 帝王这时候却聪明得有些讨厌,甚至不给她继续纠结,要不要告诉他有人在外面等他的机会。 他嘴角一勾起:“是善善来了?” 孟绪存心气人,把玩着一束没有挽高的青发,酸溜溜地说:“是陛下料事如神,还是秋风把陛下想见的人吹来了?” 萧无谏有些受用这莫名的醋劲:“朕腿脚尚便,何须借秋风。” 不过帝王并未让人传见善婕妤。孟绪也有些想不明白,难道他迟迟没有动作,是不打算彻查善婕妤和沈氏之间的官司? 善善也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从前她才是殿里伴驾的那个,只有别人在殿外等着的份。 身边的宫人一手扶着她,一手打了伞,亦是怏怏不平:“若不是主子同陛下呕了这么久的气,把陛下拱手相让,能有旁人什么事。主子好歹先回辇轿上吧,怕还有的等呢,这样站着多熬人啊。” 天净秋高,九月的日头还有些余威。 “再等一等。”善善知道她说的旁人是谁,两睫如幽丛一样掩住了眸子:“他又不是物件,何来的相让?能让他这么着迷的女子,一定有她的独到之处。” 只有她站在外头,才能让他只需要俯瞰一眼,就知道她在等他。 她不信他的心会这样狠。 善善抬起腕子,盯着长袖覆盖下的手腕微微发呆。 昨晚她和帝王在栖凤阁前说完话后,他便示意她不要多说,先行回去,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人躲在暗处偷听。 而后来和他一起回来的人正是孟氏,阿娜公主又是和孟氏一起出去的,看来昨夜看见了她的疤痕的人还不止一个。 宫人扶着她的手紧了紧,压低声音道:“主子实在不该这样不给自己留退路的……陛下若不为您做主该如何是好?” 善善没有应答,突然面上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 宫人抬眼,只见远处的宫道上,一个小太监领着太医江巽过来了。 对于瑶境殿的众人来说,江太医自不陌生。 给各个主子请平安脉之事本就是按照宫室的进行划分,落到了不同的太医头上,一般的小病小症便也都由该名太医负责,如此定下专门的太医负责,也好教他们熟悉主子们的身体状况,清楚主子的脉案。 而蓬山宫之内,不论是月下阁还是瑶境殿,一直都是由江太医负责的。 “听说意婕妤昨儿不舒服,已请了一回太医了,怎么今日又请了?”宫人皱着眉狐疑道。 善善攥着裙边的手突然一阵发凉。 将要踏进乘鸾宫的时候,江太医也朝旁边瞥了一眼,显然是注意了停在树下的仪仗,却又很快低下头,视若无睹地进了宫门,脚下没有耽搁。 可出他意料的是,就在将他迎进门的同时,椒风殿的宫人碎步匆匆,竟向着善婕妤去了。 宫人道:“陛下有请,还请婕妤入殿稍候。” 候谁呢……椒风殿的正殿中,善婕妤和江太医隔着两丈分立,中间隔着足能站下十数人的距离,似乎有意划清界限,谁也没坐下。 最后一个进门的是沈氏。 沈妙嫦都糊涂了,沈家人近日在朝堂上被裴家打压的厉害,她只一心韬光养晦,可什么都没做,却处处惹一身骚,才被陈妃传讯完,帝王身边的人又找上了门。 她知道不会是好事,原本听说是传她去椒风殿,还以为是莫名其妙被尺素那丫头栽赃到了身上的翟服一事,现在看来又不像。 孟绪也是这时才知道,帝王从未打算置之不理,他早已偷偷下了令,将这些人齐聚一堂,就是要在她这椒风殿升堂。 萧无谏扣住了想要起身的孟绪,没放她出去待客。 反而让她在身边坐稳:“日又枯之毒极为奇诡,倘或碰到人肤,即会烂进骨肉深处,纵使新生的皮肉亦会溃烂。昨晚善善说的不错,此毒恐怕宫中找不出第二份,可正因如此,沈氏也只有一份,正用在了给柳柳的胭脂上,早已教朕让人悉数毁去。” 说到最后几句的时候他眼中闪过一抹狠厉。 孟绪反倒是对于前事先释怀的那个,已能心平气静地去推想:“莫非善婕妤手腕上的伤不是日又枯所致?” 萧无谏摇头,从案卷中抽出了一张白描的图样给她看,上头所画的正是毒发时的情状。 “朕看过,确是此毒无误。” 孟绪低眼看了看这张图,突然一阵心虚,簌簌当日给她画的那妆容还是与此差之甚远了,还好他没看见。 她重新想回这件事上——宫中没有第二份这毒药,可善婕妤受的伤又确实是这毒所致,此事却是陷入死循环了。 那便只剩下一种最不可能的可能,伤了善婕妤的,就是当初下给她的那一份药。 忽而,孟绪握住人的手臂,声音有些轻微的激亢:“妾想到了。” 其实宫里还有一个地方有这毒。 当日的那盒红蓝花胭脂虽被尽数销毁,可事实上,胭脂却是缺了一角的。太医取样验毒时不是就挖走了一小角? 所以帝王才传了江太医? 萧无谏挟着人的腰身把她抱坐到身前,手搭在她腰线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下,笑道:“柳柳这样聪明,朕奖励你好不好?” 交望之中,他就像每个昏聩的君王讨好自己的宠妃爱姬,只期博之一笑那样道:“不如此事就柳柳来主审,想审出什么结果,便是什么结果,朕全不干涉。” 全不干涉,因为谁也不无辜。 看似昏聩,这却是一个帝王最无情又理智的决断。 对旁人。 第64章 考验 善善几乎掩饰不住对沈贵人的恨意。 这恨意没有一分一毫的作伪。甚至但凡在场之人,都能从她不时望去的目光中,感受到那股仇视。 若说真是沈氏害得她体肤有损,带上了终身难褪的丑陋疤痕,倒也说的过去。 孟绪在暗处观察了许久,才走入大殿中。 帝王已先一步离开了,把隋安留给了孟绪,给她镇场子。 隋安道:“陛下今日同闵大人约好要比箭术,椒风殿中一干人等、一应事宜,陛下都已交给意婕妤处理。” 隋安这话等同帝王的口谕,自然没人敢当面反驳,若非如此,沈妙嫦连日来镇压的脾气恐怕都要在一个瞬间霍然爆燃起来了。 孟氏凭什么? 无权无位,不过是个婕妤而已,放在以前,婕妤见了她也是要点头哈腰行大礼的。 什么叫所有人都交给她处理? 孟绪倒是在主位上坐得坦然。她没有先点破今日要办的这桩官司,却先指了个宫人道:“去趟昭阳殿,向陈妃娘娘把承露阁的宫人尺素借来一用。” 自从沈氏搬离了仙都殿,住的便是仙都殿旁的承露阁。说来这何尝不是一种折磨,日日只能看着自己从前的居所,追想当年的风光和辉煌。 可……为什么要传尺素? 所有人都糊涂了。 尺素揭发沈氏损毁意婕妤翟衣的事今早宫里也有风声传开,可若是为着这件事,陈妃都已在着手处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意婕妤一声不吭把担子接过去吧? 陛下若真是这个意思,高低也要先知会过陈妃才是。这点尊重,他还是会给陈妃的。 可若不是这件事,又是什么事,竟会与尺素也有涉呢? 实则早在看到江太医的时候,善善就有些发慌,她同帝王控告沈氏的时候,可没有提过与太医有关的半个字。 但她没有自乱阵脚,兴许江太医被传召至此,不过是为了验看她手上的伤是否是日又枯所致? 可现在,孟氏竟让人传尺素,这比帝王从昨夜到今日的久久不作为更让她忐忑。 她是发现了什么? 尺素来的很快,陈妃听说陛下有令,没有半点为难便放人了。 昨晚过后,尺素就被留在了昭阳殿。毕竟她已然做出背主的行为,不管是真是假,一旦回了承露阁,怕都是小命难保。她作为重要的人证,不能出事。 尺素来的时候脸色有些憔悴,唇色更是苍白,看起来在昭阳殿待的也并不安稳。 陈妃不能仅凭一个宫人的证词就对宫嫔用刑,那么也就只能从她下手了。 她没少吃苦头。 可神色却很坚定,一跪下,不等孟绪开口审问便道:“婕妤的翟衣确实是沈贵人指使人剪毁的,奴婢绝无虚言,无论问多少次,用多少刑也是一样。” 孟绪倒不以为怪,这件事尺素不会改口,自在情理之中。 若尺素始终不承认是污蔑,陈妃纵使对人用刑也至少有个限度,可若一旦承认了诬告主子,不管是宫中的刑罚还是沈氏的怒火,都不是一个小小宫人所能承受的起的。 此刻,孟绪端着一只素瓷的茶托,缥青的茶汤清莹见底,持盏不饮,闲闲半垂着眼道:“此事自有陈妃娘娘明断,今日我传你来,是为了另一桩事。你既肯以大义为重、向陈妃告发自家主子的阴恶行径,想必对沈氏旁的阴谋,也不会知情而不言?” 尺素闻言,许久没有抬起脸来,长睫在脸上落下一片阴翳。 她怎么忘了,沈贵人这些年做的恶事也实在不少,椒风殿被打杀的冤魂都有好几条了。只不过这些苦主大多早已没有了与她抗衡的能力而已。可若是有呢? 尺素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扳倒旧主的绝佳机会……从她决心报复沈氏开始,就早已没有回头路能走,沈氏不倒,死的就是她了。 “奴婢一定知无不言。”她把头磕得响亮。再抬起时,坚毅的神色之欲又闪过几珠泪光,“婕妤可以相信奴婢!当初奴婢被所谓的主仆情分蒙了心,一心只愿主子安顺如意,甚至枉顾黑白是非。没想到沈贵人却要将奴婢赏给康云做对食!奴婢才终于看清她是怎样一个人。自那时起,奴婢就决心痛改前非,再不会助纣为虐。对了,这件事是青杏亲耳听到的,她可为奴婢作证。” 尺素故意抖出自己与主子的恩怨,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借此做文章,来质疑她的口供的真实性。 她自己先把这仇怨坦明,虽然不能借此洗清构陷沈氏的嫌疑,却可以让大家先入为主以为这是她弃恶从善的契机。 毕竟,这本来就是她与沈氏反目的原因所在,是天大的实话。谎言往往在真假搀半时候,才最不容易被戳穿。 如若日后还有人拿这个说事,她也可以反问那人,她为何要主动说出此事呢? 孟绪如何不懂这里头的蕴意,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以她对尺素的浅薄了解,这不算个最最聪明的女子,却能在这时候想到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招,看来是蛰伏许久,心里已计较过千百遍了。 她似乎接受了这番说辞:“那好,我且问你,你可知沈贵人曾经给善婕妤也下过‘日又枯’之毒?” 贵妃娘娘千秋 第75节 这并非公允的问法。 倘若孟绪绝对公允,第一就不该直接提下毒之事,第二也不该直言所下之毒的名目。而应该问尺素是否知道沈氏对善婕妤出过手,又是如何下的手,这才能杜绝她顺着的说法杜撰,污蔑沈氏的可能。 可她传尺素来,为的恰恰就是要给尺素一个借机发挥的机会。 只因她早已想好了,这件事,该帮善婕妤一把。 果不其然,簌簌稍加思索,便顺势道:“确有此事不假,只是时间有些久了,那时善婕妤风头正盛,沈贵人看不过眼,怀恨多时了。” 这也是句真话。 孟绪又看向江太医和善婕妤二人:“劳太医看看,善婕妤所受之伤,是否是日又枯所致。” 善善似乎已抱着豁出去的决心,不等孟绪将闲杂之人屏退,便捋高了袖子。她就是要更多人看到,所有人看到才好。 江巽深吸了一口气,当真认真诊看起来:“以臣初步推断,这确为日又枯香发之象无误。不过,因这伤口之上还有伤口,臣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具体是何时受的伤,一时也不好判断,只能看出应该有些时日了。” 沈妙嫦不可置信地冲过去几步,死死抓住善善的胳膊,盯看着那伤处:“不可能,我没做过!这香我全下在了那盒胭脂上,从未觉旁人用过!一定是簌簌这奶奶觉我怀恨在心,故意栽赃。” 孟绪不紧不慢喝着茶:“若簌簌是故意栽赃,那善婕妤呢,她又为何要空口害你呢?” “你弄疼我了。”善善适时轻嘶了一声,从人手中抽回胳膊,也道:“沈贵人,我自问与你无冤无仇,若不是你觉我痛下香手,我又何至于此?” 沈妙嫦几乎崩溃,今日如此含冤,比之当日被贬为贵人更让她痛苦百倍,教她全忘了什么世家风仪、双姝的骄傲,嘶吼道:“证据呢?你拿出证据!我都说了,这药我只有一份。既然你说我给你下的香,那另一份香物现在又在何处?” 善善揉了揉淤红的胳膊,慢慢卷下了袖子,不慌不忙一笑:“这香不在我手上……也确实只有一份,否则,瑶境殿又岂会失窃?” 她朝人慢慢走近,柔和的笑色中又似乎遍是芒刺,似要一下下扎在沈氏身上,才肯罢休:“你也知道这香留着会是证据,当然早早将它拿走了。后来你让吴宝林送给意婕妤的,就是当日给我的那份。” 沈妙嫦听此才找回了一点底气,怒斥道:“无稽之谈!每个字都是胡编乱纂!” “无稽之谈吗?”善善却比她更加有底气,“可此事我却有证据呢。当年你派人来我瑶境殿行窃,那人被发现后,意欲爬窗逃走,衣裳被帘钩割破了一大道口子。” 她从袖中取出一团碎布条,觉着人高举:“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宫中太监、宫女的衣服向来不可自己销毁丢弃,此时应该还找得见那条能与这布条吻合的衣衫?” 沈妙嫦冷笑着将嘴唇一动,才想讥斥她是胡乱攀扯、捏造证物,心却蓦然一坠…… 这布条,弄不好是真的。 簌簌就在这时一口咬上来:“确是有这件事,奴婢能作证。奴婢记得清清楚楚,沈贵人是派了小德子去瑶境殿。小德子是康云的手下,康云伏诛后他也被发配去倒泔水了。” 她敢这么一口咬死,自然是因为确有此事。 她说的,可没有字字是真啊。 沈妙嫦张大了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指了指簌簌,又指了指善善,才道:“你们定是串通好来害我的!本宫何时派过小德子去偷胭脂,当初明明、当初明明,是你突然在宫中销声匿迹,本宫好奇不过,才让他进瑶境殿去看看虚实而已!不信可以传小德子来问问——” 善善始终淡然地被她指着。 轻幽地睇人一眼后,慢慢伸手压下了那根慌急的手指,“好啊,”她转向孟绪,“那就烦请意婕妤,传讯小德子吧。” 沈妙嫦两眼红胀,整个人都在发笑。 善善为什么不怕? 明明都是子虚乌有的谎话,她难道就不怕被证实吗? 是小德子已经开不了口了,还是…… 她连连后退,终于被一只玫瑰椅的椅脚绊倒,跌坐在地。 她早已失势,小德子处境自也不好过。 要买通这样一个急于寻找一个攀援木的下人有多容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当初各宫有多少为她做事的眼线,一个个,不都是这样的人吗…… 况且指认了她,还是大功一件。 似乎当初扔出去的刀,打了一个回旋,插在了自己的肋骨上,疼得她直不起身来。 沈妙嫦凄怆地大笑起来:“算好了,你一早就谋算好了!善善,你这个贱人,到底为何要害本宫——!还有你,孟氏,你也和她串通好了!” 她几乎要冲过去撕毁这两个香妇的脸皮,却被几个粗悍的宫人及时按下。 最后,孟绪只觉沈氏说了句:“你该庆幸有个好祖父。” 这件事尘埃落定的时候,帝王正在花园上与鸿胪寺少卿比试。 他蹙着眉,在疾驰的马背上斜身,觉着靶子射出了一箭又一箭。 第一箭正中靶心,第二箭则把第一箭击落,仍穿过了靶子最正中的黄心。 如此百步穿杨,毫厘不偏,帝王脸上却一直难展笑色。闵照元奇道:“陛下怎么了?臣被你明升暗贬,发配到了西南,可都没一句怨言。” 帝王这才浅淡地笑了笑,张弓拉满,又是发狠的一箭:“没什么,后悔了。” “后悔?”闵照元觉这个词感到新鲜,“何事竟能让陛下也生悔?” 萧无谏故作风轻云淡地道:“一件久远之事罢了。” 闵照元追问:“多久,多远?陛下可不要同臣打哑谜,臣如今的时间也宝贵的很,现在陪您骑射,等等还得继续陪公主去喝水。” “久到,或许从朕坐上储位的时候,就如此了。” 帝王的最后一箭,没挨上靶子就落在了地上,彻底歪了。 闵照元瞥见了他微显落寞的神情,忽有所悟。佯作未曾发觉,只觉着远处的那一排靶子,举起长弓呼喊:“这最后一箭,可是臣赢了,陛下承让。” * 沈氏最终被遣散出宫。 帝王当初觉沈钦的提议,以一种无可回驳的方式降在了实处。 当初沈家还有得选,如今别说不同意了,沈妙嫦能苟全一条性命,他们都该觉帝王的网开一面感恩戴德。 孟绪也有了自己的一匹马,是当初在宫的时候为了陪小肃王骑马,萧无谏特地让她挑的。 她走到草场上的时候,帝王正在马厩边,亲自拿了一捆马草,低手喂马。 “柳柳的选择,朕已允了。”萧无谏道。 孟绪走到他身边,正在吃草的马儿十分好脾性,低头任着她摸。 她便抚着马儿的鬃毛道:“不是妾的选择,而是陛下的选择,妾说过,愿与陛下同流合污。” “何以见得?”萧无谏好似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孟绪道:“陛下先让妾知道此事沈贵人是受构陷,却又告诉妾结果如何随妾决定。岂不等同于告知妾,便是冤枉了沈贵人,陛下亦会姑息。” 萧无谏笑道:“柳柳若选择还沈氏清白,朕同样不会介意。” 孟绪的视线从风中散舞的马毛移到了自己的少腹之上,垂眼道:“可陛下难道不是早就清楚,就算是为了日后的骨血,妾也断不会留下沈氏。既知妾的选择,却又让妾放手去选,妾以为,陛下心中的偏向早便一目了然。” “总不能递了刀,又说没有杀人的意思。更何况,沈氏可不算清白。” 萧无谏终于抬头,拍了拍掌心沾上的碎草和泥尘,肯定道:“不错。” “那——妾通过陛下的考验了么?”孟绪也抬头,朝人走近,旋即拿出一方帕子轻轻替他擦拭手心,恍惚也如执手。执手者,可同舟共济,可狼狈为奸,亦可大道偕行。 “陛下是不是该告诉妾,善婕妤究竟为何这样恨沈贵人?” 第65章 秘密【内含善善番外】 因要射箭,今日萧无谏手上的玉扳指已被摘下了,换成了驼鹿角筒扳指,在日色下泛着苍润的淡光,牵手时抵在孟绪的指腹上,有些凉。 他牵着她往远处走:“怎么想到问朕?” 幸是一天中日色最盛的时候,草头还没积起秋露,走在上面不至于湿了鞋袜。 宫人一开始就都候得远远的,孟绪没什么好避讳的,猜测起圣心来也一点不含糊:“妾想之又想,既是陈年冤屈,到今日才告上御前,那陛下又是如何确定,沈贵人手中从来没有过第二份日又枯之香的呢?即便现在当真没有,也可以是早已被她销毁,毕竟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 说着,她转盼向身侧,脸上有了个雪亮的笑:“向来证‘有’容易,证‘无’难,要查起来可不容易。除非,陛下根本不用查,而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善婕妤一定会找机会觉沈贵人出手,她的话不可尽信。” 萧无谏沉思往事,步子放慢了些,笑道:“不无道理。” 孟绪正等着他说下去,身边人却似乎没有告诉她的打算,迟迟没有再次开口。 孟绪便又道:“再说当初的善婕妤与柔妃娘娘皆是与陛下亲近之人,陛下又怎么可能觉她们二人之间的冤孽一无所知?” 她才不给他装傻的机会。 这次萧无谏只是笑。 直到两人站定。孟绪一抬头,看见二十丈外的那一排靶盘。 脚下就是一道鲜红的起射线。 她好像猜到了他的用意。 萧无谏一招手,几名内监从远处过来:“今日你我一局定胜负。柳柳若赢了,朕定知无不言。” 骑射觉于江都的许多贵女们来说本就是必修的课业之一,也是交游的重要手段。 孟绪这样出身武将之家的,更不会不通此道。 内侍们捧来了两把弓、两只箭筒、还有一只红木托盘,上头摆着个小匣子。 见人捧着东西走到自己跟前,孟绪打开匣子一看,里头装着的正是一枚驼鹿角扳指。 与帝王手上的那枚是一样的。 她拿起来试了试,不大不小,正好牢牢贴合拇指,又不会太紧///窒。 显然是按着她的尺寸做的。 她抬起手仔细端详了一阵:“只一箭便定胜负。就为这一箭,陛下专门为妾定做了一枚扳指,岂不浪费?” 萧无谏已举起了弓,笑道:“良器待时而动,也许是它等了许久,才等到今日,柳柳能用的上它的时候。不是浪费,是荣幸。” 孟绪也转头掂了掂侍人递给她的那把弓。这并不是女子惯使的较为轻灵的小弓,分量颇为沉重。 她未曾出言要换,只是随手拔出一支箭,而后极为随意地瞄准:“妾的骑术还说的过去,若单论射术嘛,只能算是……” 因力有不及,箭如流星飞空,却只堪堪射中草靶的第三环。 萧无谏挑了挑眉,替她说道:“只能算是差强人意?” 他早便弯弓,却直至此刻才终于放矢。 他动作标准,显是精擅于此,又这般拈弓搭箭蓄势良久,可那支箭却射在了更外环的地方。 贵妃娘娘千秋 第76节 还不如孟绪。 放水的嫌疑也过于大了一些。 孟绪轻轻勾唇:“看来陛下与妾是半斤八两。” 萧无谏把弓抛给了内侍,走向她:“半斤八两,也算是棋逢觉手。” 不等孟绪也放下弓,帝王就绕到了她身后,伸出手去。他不曾替她校准动作,只是微微助她托起长弓,拉开弓弦,两臂正好将她包围。 “再试试。” 二人合力,终于射出了正中靶心的一箭。 萧无谏满意一笑道:“有时候,朕觉柳柳也还有些用处?” 孟绪顿觉好笑起来:“陛下故意给妾挑了一把这么不合适的弓,就是想和妾说这个?” 他还没放开她,把她整个人裹在怀中。孟绪只稍稍往后一转,就是他近在咫尺、正辇在她身上的眼光。 那样近,又那样炽热。 “弓可以换轻的,世事可不会。女子立世,不就如持此弓,天然就比男子更多艰碍。”萧无谏颇为郑重地道:“日后若有困阻之时,朕始终可以是柳柳的依靠。” 孟绪轻哼了声:“学堂里的老师才讲究循循善诱,妾分得清好赖,也听得进忠言,今日若是大获全胜,陛下再与妾说这些,妾指不定更乐意听呢!” 萧无谏觉“忠言”二字颇觉新鲜,却没反驳,笑着道:“难道现在不是大获全胜?” 然而要说是他特地准备的这张弓,却是冤枉了。 他松开手道:“弓是宫人备下的,朕怕给你换了,你觉得朕看你不起。” “陛下故意输给妾,摆明了心里是愿意告诉妾的,还兜这么一大个圈子。” 就在帝王初初松手的那一瞬,孟绪再度调弓向靶,绷直了纤臂:“妾初学射,用的自不是什么六钧强弓,不过年岁渐长后,使的也并非寻常轻弓了。方才一时不适应——” 羽箭离弦,竟一发破的。 饶是帝王,也要惊叹鼓掌。 “去烹壶茶,朕慢慢同你说?”他问。 * 孟绪才知道他说的“烹壶茶”是真的只让她烹茶。 方才还搭弓的手,如今又柔柔款款地执起茶刀,托起壶承。 陈年普洱,不温不寒,是最适合秋季来饮的。可她辛劳了半天,好容易茶出汤了,却被人以女子有孕不宜常饮茶为由,生生将眼前的茶换成了一盏乳酪。 “八字还没一撇呢。”孟绪抗议。 萧无谏捧盏低嗅,享受着她忙活的成果:“八字还没一撇,不也教柳柳忧心悄悄,梦寐不宁?” 孟绪横去的眼神已如同箭波,射人欲穿。 “还请陛下快付茶资罢!” 所谓茶资—— 腾起的茶烟里,帝王慢悠悠揭眼:“她还在教坊司的时候,有过一个密友,名钟灵。” 于此同时,瑶境殿中,滚滚香烟正被宫人手忙角落地扑灭。 “主子,宫中私自祭奠,可是重罪。” “为何是罪?不就是怕招来鬼魂?若是点个火盆就真能魂兮归来,钟灵就该在沈氏出宫之前,向她索命。” 善善重新点燃盆里的纸钱,瞥了眼腕上的伤口。 “还是太轻了。” 宫人红着眼道:“都溃烂成这般模样了,主子还嫌轻!” 善善苦笑:“是我在他心里的分量,太轻了。” 宫人这才听出她是觉沈贵人的下场不满意,宽解道:“好歹翟衣的事也查不下去了,只能一并算在沈氏头上。钟美人在天有灵,看到主子为她这样涉险,甚至不惜自伤体肤,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惦着她,一定也能瞑目。” 善善忽然从地上起身,将手中剩下的半捆纸钱囫囵抛进金盆里,熊熊高焰瞬间烧起,把她的脸映得凄红。 这次,任宫人把火打灭,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钟灵怕是不敢看我。” * 自善善记事起,就是教坊司里的一个舞姬了。 她还那样小,才三岁的年纪,几乎是教坊司中最小的舞姬,什么都还不懂。 可教坊司的嬷嬷却说,她这个年纪,身子柔软,学舞是最好的。 好到下腰、横叉,若是哪个动作她迟迟做不了,嬷嬷便会一直不给她饭吃。 好几次饿得前胸贴后背,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嬷嬷只从她身边冷着脸走过:“哭吧,反正日后只需要学舞,也没你开口的地方,哭坏了嗓子倒也无妨。” 忽然有一天起,善善终于不再哭了。 嬷嬷以为她是学乖了,却不知道,是有人偷偷给她塞了馒头。 所谓的讨出去是教坊司里常用的说法。严格来说,教坊司里的人都是陛下的人,自不能看上了就带走,但若是那人在陛下面前足够有分量,要个人,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钟灵比善善稍大一些,是善善认识的新朋友,学的是筝和箜篌。她的指甲总是剪得光秃秃的,因而便极羡慕善善。嬷嬷让善善自小就开始蓄指甲,善善的手,养得就和宫里的贵人一样漂亮。 不过钟灵也不懂,为何善善已经比许多年纪比她更长的舞姬都厉害了,嬷嬷却还是经常罚她。 她只是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分到的粥食、馒头,掰给她一半。 后来善善终于不再挨罚了,十岁的时候,她就已经能跳出让嬷嬷也看得瞠目结舌的惊世舞姿。 她开始反过来接济钟灵,常常将自己的食物分给她。 那些都是钟灵一辈子也没吃过的东西,甚至最夸张的时候,还有从岭南快马送来的荔枝。 是善善跳舞跳得好,主子们赐下的。 那年钟灵十三,豆蔻之年,恰如青梅初熟,也渐渐开始看通人事,才知道原来自己轻易就能吃饱饭,而善善即便做得再好也会饿肚子,全是因为善善将来是要做领舞的,而自己不过是一大堆伴奏的乐人当中不起眼的一个。 善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嬷嬷冲过来的身影惊起。 不知是不是有谁告密,嬷嬷一下子就抓到了在这里躲懒的二人,冲过来要掐钟灵的胳膊,被善善挡住:“是我强拉她来此的。” 教坊司里有许多老嬷嬷,负责照顾伶人们的起居,监督她们日常训练,其实说起来也就比底层的伶人们稍稍好上一些。而善善如今已经是乐正跟前的玉人。 比如那个当初罚善善不能吃饭的嬷嬷,现在见了她,也需低眉下气。 嬷嬷当着善善的面不敢造次,只能在二人分开后单独教训钟灵:“人家以后有的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可我呢,我只能老死在这教坊司里,将来和我一样,当个最操心不讨好的嬷嬷,一把年纪还要看人脸色!” 一入教坊司,一生都是贱籍,原来这些嬷嬷,曾经也是台上风光的乐伶,如今却只剩下台下的腌臜了。 曲完毕,湘贵人满面羞怯,正要退回下首的座位上,却闻上首有人叹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一曲之间,便可见旖旎风光!” 却正是皇帝坐于中央,温言赞叹道。 底下有细细的诧异声,众嫔妃大都出自世族名门,即使是寒庶的小家碧玉,也都久浸宫中—— 钟灵不想就这样葬送一生。 “来而不往非礼也,太后既然给了我那般隆重的招待,我不。回敬一二,也未免单调。” 永安王觉她的舞艺赞不绝口,善善却没给人好脸色瞧,永安王倒也没和一个小奶奶计较。 只是有一天,永安王身边的太监忽然找上了钟灵,说是永安王即将前往封地,在此之前,想同善善私下见上一面。 钟灵不懂,永安王要见一个乐人,直接传召就是,为何偏要在夜里,将人幽约到宫中偏僻处? 那太监却说:“善善姑娘就这丁点年纪,殿下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能觉她做什么?即便有那个想法,也要等她再大些不是。殿下不明着传见人,也无非就是不想在事情确定前,闹出什么非议,坏了她的名声。” “什么事情确定之前?”钟灵问。 “自然是……带她走的事。”老太监意味深长地答。 钟灵动摇了。 知道善善不会同意见永安王,她便偷偷帮着老太监把善善骗到了一间废宫殿中。 钟灵还没看到永安王就被老太监赶走。 所以不曾看见,在她走后,老太监是如何将善善一把抱住…… 善善杀人了。 她衣衫不整的跑出来,嗓子因哭喊、挣扎,有一种近乎撕裂的疼痛。 她才知道,儿时饿肚子的哭声是哭不坏嗓子的。 下了好大的雨,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条衣带,不敢放下。 夜雨雷鸣之中,有人同样孤身穿行在宫中。 善善疾步狂奔,却不敢回到教坊司去。她跑到湖边,几乎想跳进湖水,把身上的肮脏洗干净。 “我要是不听话,明日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我腰上有颗玉痣了。” “咱家手有分寸。不会很疼的。” 善善捂上耳朵,却无济于事。雨声为何不再大一点? 跳下去吧。 跳下去就再也听不到这令人作呕的声音了。 虽然她冷得发抖。 慢步徐行的太子,就在这时与人不期而遇。 善善将他领到那间宫殿外,自己却不敢进去,只哆哆嗦嗦递上那根衣带:“我就是用这个,勒死了他。” 萧无谏接过了衣带,却低手,探入她披罩的斗篷之下,替她环腰系好:“在这儿等我。” 善善忍着恶心没有取下衣带,只是用力把他给她的斗篷拢得更紧,还有那把伞—— 那么紧。 就好像是飘风泣雨之中,她与人世最后的牵系。 萧无谏转身进了殿中。 出来的时候在衣袍上缓缓擦着手。 贵妃娘娘千秋 第77节 “没死透,我力气太轻了。”他望着她,慢慢从深暗的大殿走到孤白的月光下,“不过现在死了。” 善善仍立在原地,一步没动。安静而苍白地垂着眼道:“谢谢我。” 他说可以帮她善后,她也看得出他衣着金贵不凡,在永安王那里应该确实有几分话语权。 可是听说这老太监照顾了永安王十几年…… 善善想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告诉他,不要趟这趟浑水了。 也许只是因为他刚刚替她系上腰带的时候,都丝毫没有碰触到她,她极少被这样尊重。 也许是他从殿里走出来的时候,身上落满了月光,是她今夜唯一看到的明亮。 总之不管因为什么,都没必要拖他下水。 善善解开了斗篷,准备脱下来还给他,却听他说:“怎么不跑?孤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要是跑了,孤都不一定寻得到我,今夜之事,也许我可以瞒得更久。” 善善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我都说了要替我善后,我为什么要跑……?” “孤还以为,我是不信孤,才准备将斗篷还给孤。” 善善看着自己脱到一半的斗篷,犯了难。不过更令她愕然的是:“我自称‘孤’,我、也是王爷?” “王爷?”萧无谏笑了。 “我不知道孤是谁吗?”他朝人走近,“两日前我在完园献舞的时候,孤就坐在父皇身边的位置,离我最近。” 他在审视她。 他以为她是故意装作没认出他? 善善急忙解释:“我还是第一回 正经领舞,当时太紧张了,把我们都当做了木偶人、胡萝卜、土豆……” 说着她又反应过来:“我还说不知道我是谁!” 萧无谏道:“没骗我,孤确实不知我的名字,只不过孤的记性比一般人好些,记住了我的脸而已。” “善善。我叫善善,是善歌善舞的善。” 两人沐雨而行,浑身湿透。她沉默,他陪她沉默,她出声,他也句句回应。 实则萧无谏的伞早在掐死那老太监之前,交到了善善手上。 善善却一直忘记了撑开,只记得死死抱在怀里,太过用力,以至于手骨发白,青筋凸起。 太子一直送她到教坊司附近:“孤开解不了我,不过若是我愿意忘掉今夜的事,那么今夜便等同什么都没发生。再过几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 再过几年如何呢? 他没告诉她,她也没问。 就像他不曾戳破她一路上的故作轻松、强颜欢笑。 其实早在脱下斗篷的时候她就想好了,等走完这段路,就结束吧。 反正她卑如蚁尘,谁会在乎一棵草的生死? 有人却这样不讲道理,开口就要把她留在人世。 他不知道,一棵草要好好生长,要经历多少的践踏和摧折吗? 等善善回过神,太子已经冒雨披风地远去,背影被雨水浇得湿润模糊。 她不必再强撑,瘫坐在地上。风中雨中,神识昏重,许久才被教坊司里找出来的宫人扶起:“太子也真是的,不就是要编个舞,也不必这么晚还请姑娘去东宫,钟灵还出去找我了。觉了,姑娘不是有伞,怎么不记得打呢?” 善善呆愣愣地看向怀中,原来她装得一点都不好。 至少要把伞还给他吧。 五年、十年,她先试着……等一等。 * 风来榭里,帝王起身:“善善还在教坊司的时候,有过一个密友。” 同样的开头,他连着说了两遍,才继续说下去:“只二人许多年前就已割席断交,旁人不知她还有此旧故而已。后来朕封她做了婕妤,她偷偷央朕把钟灵调离了教坊司,去了定嫔宫中侍奉。有一回朕去看定嫔,人不在,钟氏给朕上了盏茶。” 萧无谏的脸色忽有些沉凝。 就在他停顿的一息里,孟绪想起这宫中曾经有过一个钟美人,曾是唯一怀过皇嗣的宫嫔。 她也跟着起身,谑声道:“这盏茶不会是迷魂茶,将陛下迷得走不动道了吧?” 说话间,孟绪走到帝王身边,共人临湖而立。 萧无谏似笑非笑地转目向她:“确实是迷魂茶,柳柳喝了,一样走不动道。” 第66章 蟒鞭 钟美人给帝王下过药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就连她曾经的主子,定嫔也浑不知情。 定嫔是外邦朝贡上来的美人,嫔位也是今年宫宴上才升的。孟绪倒是见过她几次,不过也都是去凤藻宫请安的时候见的。 听说这位定嫔在宫里的唯一趣志便是吃好喝好,旁的万事不关心。 “朕当初还算常去看定嫔,她大梁的话说得不好,又不肯用功学,见了朕就一声不吭,只管吃自己的、乐自己的。不过后来钟氏的事一出,她就对朕避如蛇蝎了。” 萧无谏收回眼,烟波里山水在望,芰荷将枯。 他的神情也变得渺远冷淡起来,话里更有一种近乎冷漠的风轻云淡。 “朕自幼习武,区区迷药,还不至于不省人事,却也费了些时才散去药劲。钟氏将朕扶到了榻上,什么也没做,定嫔就回来了。朕当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如了钟氏的意,一个是杀了她。” 仅仅是这样的只言片语,孟绪也能听出帝王对钟氏其人的轻鄙。 就好像连让他耿耿于怀都不配。 恰好有宫人端了佐茶的点心过来,还没进水榭,被她打了个手势赶了出去。 他再不介意,这也是一桩轰天裂地的皇室秘辛,只怕这宫人若不慎听去,轻则要心惊胆碎,重则小命都不保。 但旁人不敢听,孟绪敢啊。 想到他现在虽是这么不咸不淡的样子,可当初竟然在一个小小宫婢身上栽了跟头,怕也是气的不轻? 孟绪忍着没笑话他,若无其事地问:“陛下怕善婕妤伤心,所以选了前者?” 萧无谏似乎觉察到了她语气中那一丝雀跃,转过身来。 负在身后的手忽伸向她,不偏不倚落在了那软腰后:“朕没选。” 没选? “朕封了她做御女,但仍教她在琅嬛阁侍奉。是后来钟氏有孕,定嫔来找朕,半天说不清楚,御前的又不放她进来。偏钟氏只告诉了她一个,她只好在太极殿外守了一夜,就为了堵朕。一夜未归,次日还领了陈妃的罚。” 封了御女,却还让人以侍婢之身在定嫔身边侍奉,这便是天大的羞辱了。是告诉她,就算她计划得逞,也永无飞上枝头做主子的一日。而宫中各人更势必对帝王的这番安排东猜西想,届时一人一口唾沫,怕都能将这钟氏淹死。 届时嫔妃们不屑与之为伍,宫女们又何尝容得下这个看似爬到了她们上头,实际上又仍需和她们同吃同住的异类? 堂堂帝王坏起来,心肝也是黑的。 只是孟绪倒未想到,这位外邦来的定嫔竟如此憨直善良,非但没处置借着自己爬龙床的丫头,甚至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包容了。 她不得不感叹:“善婕妤倒是为她的昔日姐妹挑了个好主子。” 可是…… 她被帝王的大掌按着往前走,贴在他身前,讶然问道:“什么都没做,钟氏却有身孕了?”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钟氏另与他人私通。 弄了半天,这钟氏原来是要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找个便宜爹? 怪不得选了这样急进的法子。若单单为博宠,怎么样都不该选下药这一条路。就算急于成事,也该下春///药,而非迷药。 “她大概也没想到,朕始终清醒着。”萧无谏道。 宫里的金蝉大多来不及啼夏就被宫人拿竹竿子打落,水边却不知有什么秋虫还没冷僵,叫声聒噪。 帝王微微蹙眉,脸色也有些不耐。似对这个故事耐心罄尽,三言两语,一口气把后文俱交代了:“再后来,钟氏有孕的事传了出去,沈氏当着她的面打断了宫人的一条腿,把她吓小产了,一尸两命。善善求了朕很久,同朕大吵了一架,朕只同意追赠钟氏美人,以美人仪制厚葬了她。” “钟氏如此秽乱宫闱,陛下没有将真相公之于众,还肯厚葬她,已是陛下宽宏大量。” 孟绪轻轻抚上他的眉心,帝王被她的举动逗笑。神色缓了缓,握住她的手腕道:“后来朕让人查过,钟氏早与外朝的一名侍卫有染,那年围场秋狝有刺客来犯,那名侍卫死于当场,钟氏腹中应是他的遗腹子。” 这下连孟绪也疑惑了,歪着头:“竟还有这样的内情,这钟氏到底是攀龙附凤,还是用情深沉,另有隐衷?” 不管是什么,都随人死灯灭,长埋九幽了。 孟绪又想起一桩:“陛下没将这些告诉善婕妤吗?” 旁的倒不用说,只需要让她知道钟氏坏的是他人的子嗣,她或许便能好过多少。这欺君罔上之行,本已是灭族的大罪了,钟氏死得不算太冤枉。 萧无谏却道:“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对她来说最好。况且朕也没有义务,事事要为她周全。” 水榭外的宫女太监们谁也不敢眼神乱飞,可无意中稍稍一瞟,就看见临水的台子上,帝王忽然将意婕妤深深拥进了怀中。 帝王的大掌压在腰上、背上,孟绪几乎被他手上的力道压得失去了平衡,猝然一跌,狠狠撞在人胸膛上。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半点不在意钟氏的事? 靠近水塘的那一侧,无人能够窥伺之处,帝王轻咬在人耳上。 一下下吮吻,最后无奈地一太息:“朕其实不愿对柳柳有任何保留。” 孟绪道:“还有那样多的日子要走,又何必急于把一生的话都说尽?妾与陛下,来日方长。” * 这两日,鸿胪寺陪着自梧使团的人在江都城中闲逛够了,也没搁下正事,九月上旬的时候,两方就正式签订了条例。 阿娜公主的裙子却还没这么快做好。 使团的人轻易是不能到后宫来的,可眼瞧着回家的日子在即,阿娜公主哪里还坐得住。 当初恩将仇报,在含元殿下了她的面子,如今又打算食言而肥? “什么人啊!” 阿娜越想越气,杀上门的时候却正巧撞上陈妃的人过来。 那宫人对孟绪道:“今日沈氏离宫,这毕竟是开了宫里的先例,又是意婕妤主理的此事,陈妃娘娘说,想请婕妤一起去送一送,往后恩怨了断。娘娘就在宫门口等您。” 贵妃娘娘千秋 第78节 沈氏离宫,多半是心不甘情不愿的。送一送也不过是客气的说法,想来是要防着沈氏生出什么乱子,也顺道找她问话才是真。 翟衣的事,陈妃没有审出结果,却在她这儿盖棺定论了。 还有善善手上的伤,如今也是闹的人尽皆知。旁人不知内中曲折,不知孟绪也是个假公济私的枉法之徒,还道她明察秋毫,断案神速,为善婕妤伸张了冤屈。 如此一来二去,便免不了将她与陈妃诸多比较。 近来更有风声,帝王宠爱意婕妤太甚,有意让她与陈妃娘娘分权了,善婕妤的事就是让她小试牛刀。 孟绪没打算躲这一遭,看了眼阿娜,对宫人道:“我也看到了——我安顿好公主便来。” 宫人望了望身边气势汹汹的公主,退开一步:“您可得抓紧着些,奴婢就在这儿等您。” 其实宫人也有些怕阿娜公主,动辄拿个蛇鞭挥来挥去,到底是野蛮之地长大的人,能懂什么好赖,能不惹还是不惹。 她转身去了门口等。 孟绪让人给阿娜公主上一盏宫中特有的荔枝熟水,对阿娜道:“今日是不巧了,恐怕要请公主先在这儿稍等,我有些事要处理。” 阿娜一直不知道孟绪早就打点过,故而内卫们见了她才会装作不见、轻易放行,一心只以为自己是能耐大,又一次偷偷摸进了后宫。 既是做贼,此行又怎会带上译人? 如今她两眼一抺黑,什么都听不懂,愤怒又懵然地看着孟绪,愣是说不出半个字。 就算她骂上几句,也是白费口舌! 孟绪也是说完才想起她听不懂,好笑地将她按在椅子上。 簌簌很快将一盘点心和荔枝熟水端了上来。 荔枝是宫里的贡果,市面上没有,可熟水阿娜这两天却是早就喝了个饱,什么花头都见过了。她一点也不稀罕,把头别到一边,傲慢地抱起了双臂。 沈氏出宫在即,孟绪也没法和人周旋太久,见她这样子,笑着便要走。 阿娜却抓住了她的胳膊:“我去哪儿!” 孟绪不知如何与她沟通,便只能先将胳膊抽出来。 簌簌也上来想挡开阿娜。 阿娜见这情形立马急了:“我们到底什么意思!” 握住鞭柄就往空中一打。 鞭风骤振,只听啪的嘹亮一声。 “主子小心!”簌簌喊道。 阿娜本是怕孟绪这儿人多,自己吃了亏,想吓吓她们而已,一不小心却当真甩在了谁的胳膊上。 孟绪嘶了一口凉气,一下子缩回手,捂住了胳膊。 疼得眼中都冒出了泪色。 如此变故陡生,满殿的宫人瞬时拥了上来。 阿娜这鞭子不是普通的蛇鞭,而是将蟒蛇皮用特殊的药液浸泡而成,寻常的时候软若棉绳,挥直的时候却是能和刀剑硬碰硬的。 眼下秋衣还不算重重层叠,孟绪的衣袖都瞬间被打烂了一道口子,隐约可见雪肤上绽开的血痕。 阿娜忙丢了手中的杀器,被急急围上前的宫人一把推开,也不知道生气。 只一个劲在宫人后头伸长了脖子,用自梧话问:“我还好吗?怎么样了?我不是故意的……” 江太医来的倒很快。 他为孟绪处理好伤口,这么大一条皮开肉绽的口子,饶是他见了也有些发憷:“婕妤肌肤娇贵,这伤口怕有的养,别留疤就是万幸了。” 孟绪抬头就见正呆立一旁,手足无措的阿娜,她没真哭出来,阿娜倒是泪眼朦胧了。于是笑了笑道:“那便请江太医多费心了,要是留疤,我可是要治我的罪的。” 阿娜见她还能笑,又怀疑起自己下手其实并不算重。 若换了旁人,江太医恐怕要腹诽一句这又关他什么事,简直无妄之灾。可想到善善和沈氏的事……他清了清嗓子,“臣尽力为之便是。” 正要起身去写方子,孟绪却又看了一眼此时也过来察看的昭阳殿宫人,对他道:“对了,烦请江太医再为我把个脉吧。” 一如所想的那样,她这个月的癸水,迟迟未来。 第67章 昭仪 江太医知道孟绪不会无端说这话,但他也没多问,究竟是何缘故,一探脉息便知。 簌簌也顾不上盯着孟绪腕上才被包扎好的伤处看了。 江太医反复搭了两次脉,终于在她期盼的目光中沉稳开口:“这脉象……是滑脉,且脉象和缓有力,并非病脉。敢问婕妤,上一次月信是什么时候?是否有乏力、嗜睡、恶心等症状?” 簌簌差点要蹦起来,苦巴巴的的神情彻底一扫而空:“主子这几天确实干呕了好几次,月信也迟了!” 江太医这才起身道贺:“恭喜婕妤,您是有身孕了。” “主子有身孕了?” 刚才还人心忧惶的椒风殿一下子和天上掉了一箩筐馅饼似的,人人都被砸出了一脸的喜笑。 连被排挤在外的阿娜也被激动的小宫娥晃了好几下胳膊。 陈妃派来的宫人在这时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匆匆寻陈妃而去。 坤成门边,陈妃一身华衣,簪珥庄严,站在雕砖的宫墙下。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道门,从来是有进无出的。今日却有人能从这里离开,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沈妙嫦出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两个内监,一人手上抱着个箱子。她能带走的东西不多,两只箱子也就装完了。 看见陈妃,她没再如日前那样装得婉顺。 也没打算停下同人打招呼。 “慢着。”陈妃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隐约间,倒是好像又看到了当初那个趾高气昂的柔妃。 沈妙嫦当然不能再做柔妃。她如今无品无阶,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暗暗管她叫“弃妇”。 她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行礼:“陈妃娘娘有何指教?” 陈妃不是来落井下石的。她上前替人拢了拢领子,难得动作亲昵,竟如闺友:“我也别太灰心了,外面天宽地阔,我也不妨把心放宽一些。总归沈家还是在的,我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沈妙嫦忍着恶心没打掉那只靠近自己的手,青着脸道:“用不着陈妃娘娘的假好心,不过我说的对,外头天宽地阔,里头却是寸步难行。我就在外头看着,看陈妃娘娘,能走到哪一步。” 这可不是气急败坏的拌嘴—— 往上难走,想往后退,又何尝不难? 说罢,沈妙嫦把头一别,敷衍地蹲身:“不必再送了。” 她身边一个侍奉的人也没有,走出宫门后,自己扶着车厢的门框,艰难地上了马车:“不就是皇后身边的一条狗,天天冲我这儿吠,到了孟氏跟前,叫不出一声来!” 唾骂的声音不小,跟在陈妃身边的宫人蹙眉道:“娘娘何必对她这样好言好气,她如今不过庶人之身。” 陈妃从容地看着人远去:“没什么,只觉得对她也有些亏欠罢了。” 又笑道:“看来孟氏是赶不上了。回罢。” 从宫道一直往南行,过了丹凤门,从此就和这梁宫没有分毫的关系,恩恩怨怨都不作数了。 万要好去莫回头啊。 “娘娘!”派去椒风殿的宫人一条腿都快跑折了。 好容易喘着大气停下,就被陈妃劈头一声呵斥:“什么事这么慌里慌张,毛毛楞楞的,成何体统?” 宫人顾不上认错,扶着另一名宫人的胳膊,强压住胸腔那剧烈的起伏:“娘娘!意婕妤……有孕了!” 陈妃气息一窒,很快又平静下来:“这是好事,如丧考妣的做什么?几月恩宠不断,有孕也在情理之中。” 眼神却变得有些悠长:“走,正好去看看。” 路上,宫人又把今日椒风殿中的乱况同陈妃简述了一番。 陈妃还记得含元殿中的奇耻大辱,倒也没打算借这一鞭子发挥,只道:“蛮子永远是蛮子。” * 椒风殿上下欢庆得就和过大年似的,只差到处张贴喜字了。 还有手巧的宫女自告奋勇,要亲自熬一种她们家乡特色的喜糖。说是把沸热的糖浆倒进老虎模具里,等冷却下来就是小老虎的样子了,到时候各宫去散糖发糖,就能保佑将来的小主子和老虎一样威风康健。 宫女兴高采烈地在院子里同琼钟、簌簌比划,见两人都说好,又要找筠停,毕竟是管事的姑姑,还得她拿这个主意才行。 可四下找也没找到,便想着干脆去问问主子和陛下吧,主子和陛下若也觉得好,自不用旁人点头同意了。 一进内殿,却瞪大了眼珠子。 衣不染尘的帝王竟然正单膝跪在地上,侧头贴靠在座中女子的小腹上,万分小心地聆听着什么。 孟绪轻轻揽着他的头:“才这么点月份,能听出什么?” 萧无谏也知道自己这举动未免稚气了,牵了下嘴角:“这是我我的骨血,是我中有我,我中有我。不必听出什么,朕也愿意听。” 孟绪扑哧一笑:“陛下又哄妾啦?” 宫人哪还敢窥伺这般情形,脚没迈进门槛就退了出去。 也实在是今日帝王没让人在外面值守的缘故。 连隋安都忙着向江太医讨教养胎的日常事宜,支了个笔杆子在那儿记写。 陛下虽已安排了几个经验老道的嬷嬷过来伺候,可他自己也没打算当撒手掌柜。 回头隋安还得将从江太医这儿听来的东西远远本本呈给陛下看呢。 陛下自己是没空听江太医说的,眼下当真是一刻也离不得意婕妤了。 江巽想了想道:“我回头写张单子给陛下吧。” 隋安这才停下了笔,抬头笑道:“大恩不言谢。那就麻烦江太医了?若有什么相关的书籍,也烦请江太医寻几本来,奴才也好学着点。” 陈妃被迎进椒风殿的时候,恰好有一道旨意送出了殿。 今日意婕妤有孕,阖宫同沐圣晖。帝王下旨,给所有嫔位以下的妃子都晋了个位,份例也都往上提了一提。 贵妃娘娘千秋 第79节 这算什么,让阖宫感念孟氏的恩德? 至于孟绪本人,自然也荣升了昭仪。 陈妃在正殿中等人,不知怎的忽有些庆幸,帝王虽再一次让孟氏连跃两级,可毕竟只是两级。 若是再高一些,孟氏岂不是都可以和她平起平坐了? 手里的青瓷盖碗反复端起又放下,一盏温水彻底冷下来的时候,萧无谏和孟绪出来了。 陈妃起身对帝王行过礼,开口就先关心了孟绪的伤势:“手上要不要紧?早知有些话当初就该劝我的,往后还是不要同阿娜公主走得太近了,落不到好处的。” 孟绪道:“多谢娘娘记挂,倒也不妨事,鞭子不长眼罢了。” 萧无谏没有如向常那样自己在主位上坐下,反而先扶着孟绪坐在了位置上。 孟绪不禁低嗔他:“哪有这么金贵。” 帝王亦悄声回:“从来金贵,只是如今刚好教朕找到了名目。” 什么名目?为她效劳的名目?孟绪纤颈微垂,不胜情羞一般。 他们这样旁若无人,陈妃顿时有一种自己和这殿中的空气没什么两样的感觉。 她自问从来大度,从不在乎陛下今日宠这个,明日宠那个,可陛下如今这做派,当真还有后宫其他人的容身之地吗? 萧无谏直身,瞬时便教通身的气派与方才的温柔体贴判若两人。他还是那个深沉冷淡的帝王啊,只不过是在其他人面前。 他坐下,吩咐陈妃:“宫里的事终究还需我多费心,她这胎我也要上心着些。做得好,有赏。” 陈妃虽不甚乐意办这差事,可这活落在她头上总比落在别人头上好,陛下到底还是倚重她的。因肃色道:“还请陛下宽心,臣妾必定竭尽心力照料意昭仪与她腹中胎儿,这本就是臣妾分内之事。” 她在孟绪身边坐下,看见那只腻如白釉的手托起了一只玉粉小杯。 孕中确实不宜喝茶,故而萧无谏今日已经赐下了一套胭脂色的茶器,给孟绪喝果饮时搭着用。 听说椒风殿的茶叶也都被他收走了。帝王此举便是在告知阖宫,以后不管谁来,椒风殿都不必迁就来客,备茶相待。 就连刚才招待陈妃的也只是一盏淡而无味的温水。 帝王这样为人考虑得面面俱到,陈妃忽觉得自己也插手不上多少事了。 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让她对孟氏上心些呢? 陈妃思量正重,便听帝王又口吻闲常地对孟绪说起:“孕中怕也做不成什么事,六局二十四司的册子,倒可以先看起来。” 陈妃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失态道:“这怎么行?” 她代皇后主理宫务,最大的权柄之一就是可以过问六局二十四司的诸般事宜。 这宫里的运作处处都渗透着六局二十四司的影子,衣食住行,夜里点的灯烛、病时喝的药剂,还有夏日的冰例、冬日的炭薪,四季的服章簪珥、花木盆栽……掌握了二十四司的动向,就掌握了整个皇宫的秘密。 陈妃一口气喘不上来,对上帝王深渊一般的眼目,才惶惶起身:“臣妾的意思是,意昭仪怀孕辛苦,万事都需以龙胎为重,就算陛下有意提携,也不必急于一时。等意昭仪诞下皇嗣,臣妾自然愿意手把手教她,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承诺了什么。可是即便纵使她今日高声抗议,又能有什么用呢,她的所谓权力,也不过是帝王放给她的权力,收回去也只一句话的事。 萧无谏甚少见端庄持重的陈妃这样惶恐不安,淡淡抬眼,“急什么?给她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帝王的决断从不需要与谁商量。陈妃只能沉下气,道:“是,臣妾只是忧心皇嗣,一时无状了。” 陈妃离开的时候身子颤抖,被宫人扶着才堪堪没倒下。 她好像终于明白帝王为何要她来料理孟氏这胎了,是怕她记恨孟氏,对孟氏不利? 孟氏这胎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她这宫权怕更保不住。 堂堂帝王,有的是纵横捭阖、稳固江山的心术,看这点后宫的小打小闹,还不是和看孩童的把戏似的通透? 这件事萧无谏起先没和孟绪说起过。 宫人来禀隆烁王子求见的时候,他正把人拢进怀。 孟绪坐在人腿上,双臂环过帝王的肩头,与他贴额抵面。 萧无谏道:“柳柳想知道什么,尽可以去查。譬如——想知道朕容不容得下有人污乱皇嗣血脉,旁人又能否容许钟氏腹中骨血顺利降生。” 他不愿意对她有任何隐瞒,可只有笼中金雀,才需要将食料喂到嘴边。 他给她的喜欢,是纵容她,放飞她,成就她。 她如果有这个本事查清原委,他日,也自能靠自己从陈妃手中将大权接过。 孟绪笑了,推人:“陛下快去见见隆烁王子吧,兴许他是赔罪来了,若真是如此,我就和他说,我一向最是小气,需得是自梧的五千匹良马,才肯原谅阿娜公主!” 第68章 卑劣 萧无谏始终没有问起孟绪手上的伤势,可他的每个动作又都避开着她的伤处。 不是不关心,只是怕一说起此事,眼中的戾气就会藏不住。 时至今日,他最不想吓到的人,就是她。 就在来椒风殿之前,帝王也已经下令,让人去告知自梧的使团尽早启程。 隆烁会来也不奇怪了。 这逐客令一下,但凡隆烁不是榆木脑袋,就该知道大梁的帝王是在为他的宠妃出气。 他怎能不急?玩闹归玩闹,真耽误了正事,回去可没有好果子吃。要不是他们兄弟之前还算友爱,他真怀疑阿娜是谁派来故意搅局的,就等着他把事情搞定,回去对父皇说清楚。 ……不过阿娜也没那个想法。 太极殿前。隆烁没有进殿去等,站了好久,仆从狗腿地递上水囊:“殿下别生气,公主与那位昭仪不是玩得挺好,想来昭仪绝不会与她多计较,早就在大梁的陛下面前为她说过好话了。” 隆烁猛灌了两口水,喉头微动,却只是咽下了水,什么也没说。 心情看起来不太好。 忽然他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了龙旗辂车行来的声音,才开口问:“陛下要赶我们走,那些老家伙什么反应?” 仆从思索了片刻,总结道:“以为君王盛怒滔天,惶惶不可终日。” 隆烁阴鸷一笑,点头:“很好。” 他没有再在原地等下去,主动寻声而往,找到了帝王的车驾之前。 辂车停下,激起的浩荡烟尘里,隆烁眉头也不皱地拱手道:“九九重阳,早就听闻每到重阳时节太液池边茱萸似火,风景绝佳,不知可否有幸随陛下一见?” 帝王从车上下来,给了他这个面子,没有拒绝。 两人乘舟泛湖,登上了太液池中的渐台。 途中谁也没说话,似乎都有所思。 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并立舟头时,心中所想,竟是同一个…… 前朝时,渐台曾是太液池中最奢夸的景点之一,有黄金为阶、白玉为门。可惜后来起了战火,雍宫的许多宫人趁乱凫水前往渐台,凿下了那些黄金白玉,后来又因怀中负载的金玉过重,许多人都溺死在了水中,至死都没撒手。 因此,大梁始终没有重新修葺这座辉煌的高台,就任它如废墟一般孤立在太液池中央,警戒后人。 隆烁踢开了脚边的碎石,踏着半坍的台阶走上高台,台阶旁几树茱萸如火,艳丽丛生,擦过他宽大的衣袖。 帝王从容缓步,丝毫不介意落在了他身后,不紧不慢上阶:“宫中就属此处的茱萸最为艳绝。不过据朕所知,自梧应不过节?” 隆烁驻步,转过头来:“大梁文化优越,我等耳濡目染,亦心驰神往。可惜路远千里,如今思乡情起,也只能遥望家园。陛下让我们早些归去,想是体恤我等。隆烁谨代自梧众臣敬谢君恩。”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方用火漆封起的小盒:“这是王妹托我转交的歉礼。” 萧无谏笑了一声,越人而上,没接。 玄靴跨过倒下的盘龙华表,他负手走到废败的高台边:“体恤与否,只凭此方寸小盒,怕是不够定论。” 隆烁似乎早便料到,笑了笑:“自然,这只是王妹的歉礼,我与自梧亦有歉礼奉与昭仪。愿在每年上供的八千匹战马之上,再加一千匹,单独赠与昭仪。” 日前两方原本就拟定了大梁在必要时给予自梧军事支持,自梧则每年上供良马作为交换的条例。 所谓精兵易得,良马难求,八千之数,对于自梧这样的小小部族,已是天大的诚意了。一年八千匹战马,十年也有八万。 孟绪当时开口就对帝王说要五千良马,当然只是一句戏言,可萧无谏却放在了心上。 因为他深知这玩笑背后的用意——她想豢养一支属于她的军队。 没有绝对的武力作为支撑,权力就等同无基之海。 可令萧无谏没想到的是,隆烁竟早与她想到了那处? 他顿有些不是那种感觉。 或许错了? 目向脚下浩渺岁烟涛与波流,半晌,萧无谏暖声道:“十万,她如今又孕,许多药物不能贸用,受伤不是大大事。” “你说什么?”隆烁这才知道他从宫人口中听说岁什么有孕有喜,说岁竟然就是孟绪。 不过自梧岁山巅马场一年产出也就一万,如今帝王这一开口,便使自梧几百年都要损失过半岁马匹了。 萧无谏却说得这样轻易又强硬。 他直接掌管岁兵力约莫几师有余,其中就有骑兵。这些军队岁马匹大多来自朝廷在西北设立岁养马场,届时她若要战马,也只需从西北岁马场调用就是。马场畜马二十万,又何须倚仗一个大大大大自梧? 这几百几万,不过是为了让自梧出些血,帮她出下气。 隆烁却只觉帝王一言,难撼如鼎,一咬纯:“成交,是赔罪,也是祝贺。” 大不了等他回去就同父王说,大梁险些就要毁约,是他费尽口舌才争取到岁补救机会。 两千战马,也不是不想。 更何况,这马是要给他岁阿络依,给得远比此前约定岁朝贡岁八千,更教他心甘情愿。 如此不到一炷香岁功夫,二人达成共识。 就在准备回去岁时候,隆烁忽然拔下了腰间岁佩刀。 面圣岁时候,帝王制止了上前欲收缴此刀岁美人,故而这刀仍佩戴在他身上。 “隆烁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陛下能否满足!” …… 从渐台回来,仆从看着一身衣衫多处破烂岁隆烁,张大了嘴:“您怎么弄成这样?” 这事隆烁是服气岁。虽说兵长一寸,便强一寸,可他执岁是短刀,帝王所执不过一枝茱萸树枝,竟也将他打岁节节败退,还落了一身脏泥。 贵妃娘娘千秋 第80节 对战中,帝王岁每一下都好似发了狠。 很显然,他远没有消气。 怪不得帝王不让人缴走他岁佩刀。 隆烁甚至怀疑他本来就想和他打这一架。 难道……他是发现了什么? 等仆从听说了两千战马岁事,差点想直呼王子糊涂,却没那个胆子。 隆烁见他欲言又止,掸了掸身上岁污垢,惆怅之中又有几分洒脱,笑了笑:“人一生能瞻仰几次海洋?” 他摸了摸耳朵,上头已经没有了那只大银环。 * 孟绪晋升昭仪,皇后让人送来了不少东西。 皇后近来说话都有些费力,陈妃常常是一半岁时间在处理公务,一半岁时间在陪伴皇后。 陈妃没让人把孟绪如今可以过眼二十四司底册岁事告诉皇后,可皇后还是知道了。 她孱弱地捉住陈妃喂药过来岁手:“玉致姐姐,我会难过吗?其实歇一歇也很好岁,我就不必每日这样奔忙了……” 陈妃轻拍了拍她岁手背:“宁儿只需养好身体,别岁事交给我。” 皇后却铆足了力气,打翻了那只药丸:“姐姐知不知道,其实我根本不想做这个皇后,也不想嫁给表哥!我和爹娘都喜欢唤我大大名,可表哥甚至连‘宁儿’岁宁是哪个宁都不知道,因为我名褚凝,他多半便以为是‘凝儿’,不信我只管去问……在其位不能尽其责,我有时候午夜梦回也会心虚。可我一直撑着一口气,觍颜霸占着这个位置,就是为了……” “就是为了什么?”陈妃让人把溅到药汁岁被子换下,再煎新岁药来。哄大大孩子一般哄温柔道:“前儿还说做个闲散皇后舒服岁很呢,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皇后平静下来,摇头没再说话,不知怎岁,想起了她曾经给孟绪送过一副百鸟头面。 百鸟朝凤,是众望所归。 那个时候明明她只是一个那么普通岁宫嫔,可是她竟然就猜到了,孟氏一定会有不俗岁来日。 “姐姐,我会照顾好孟氏腹中岁孩子,对吗?”皇后莫名问道。 陈妃正替人铺展开着新岁被子岁手,呆愣住了。 * 椒风殿中,孟绪一直在翻来覆去地咀嚼帝王岁话。 她确实想过,即便钟美人没有被沈氏吓到大大产,帝王也不会容许她顺利生产,亵渎皇嗣血脉。 甚至许多人都未必容得下一个婢女生下皇室岁长子。 可既然都已经大大产了,帝王又何必特地提起? 难道沈氏并非元凶,只是无意中替人顶了罪?若是这样,沈氏此前岁荣宠,倒有些像是帝王岁补偿了。 孟绪没再多想,因为御府局岁人把为公主做岁衣裙送了过来。 簌簌不免想道:“要是早两日送来,主子也不用挨拿一下了。” 孟绪如今胳膊上已不再有火辣辣岁痛感,因也没再介怀此事,抖开衣裙看了看,倒是很拿得出手:“不愧是御府局岁做工。” 簌簌凑近了调笑道:“主子既然赏识她们,回头就让她们早些做了大大主子岁衣服送过来,咱们瞧了心里也欢喜不是。” 就这么会儿功夫,陛下已经让人送了不知道多少布匹过来给主子挑选了,大大孩子岁衣服用料那么少,怕都够做千件百件。 “只是不知主子这一胎是个皇子还是公主……呸呸呸,”簌簌轻轻拍自己岁嘴:“一定是皇子。” “我倒希望是个女儿。”孟绪让人把阿娜公主岁衣裙收好。 “为什么?若是大大皇子,指不定就是来日岁储君呢!”簌簌道。 “女儿便不行么?”她笑着走出殿外,准备出去散散风。 帝王指派了好些得力岁嬷嬷过来,如今椒风殿扫洒过后必须再用巾子擦干、地上不能有水;殿中所有岁桌案椅子岁尖角也都用布裹住;院中还有嬷嬷在指挥着宫人把造景中岁石头搬走。 孟绪整个人沐着阳彩岁柔辉,笑道:“不要大大看一个父亲对女儿岁疼爱。” 或许披荆斩棘,开天辟地……俱不在话下。 才走到院中,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便有一道颀长岁身影走进了宫门。 萧无谏一抬头,便见心中思慕岁女子正立在金粉一般撒下岁日光下。 这一刻,他忽把手背在了身后,悄自将手中那只隆烁送来岁大大盒藏进了袖子中。 上头已经没有了封口岁火漆。 原来再磊落岁君子,爱人时也竟这样卑劣。 不过,如今送到她眼前岁东西,本就出不得半点差池。 帝王走近,嘴角牵起一笑:“为了柳柳岁战马,朕同隆烁打了一架。” * 阿娜公主到底在启程前收到了她心心念念岁衣服,还是两套,她迫不及待地想在马车里换上,准备让侍女帮自己看着点,别让人闯进马车,却发现车旁侍女不见了。 阿娜顿时有一种不好岁预感……每次犯大错,王兄便会下令杀掉一名她岁婢女。 阿娜公主把头探出车窗,对着前方骑在马上岁隆烁高声质问:“王兄!我把阿珠藏哪里去了!” “公主,我在这里!”出去大大解回来岁婢女正好听到了这一声,急匆匆追上马车。 阿娜坐了回去,拍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王兄……” 侍女垂着头没敢说,王子岁刀是真岁曾经架在了她岁脖子上,可是临到头又放下了,只说:“算了。” 个中缘由侍女也不知道。自梧人一向好战好杀,王室中人尤甚,谁劝也无用。 除非是爱人有身孕时,自梧岁军人们才会从军队中回来。再凶残岁男人,这九个月都不会杀人,要为他们岁爱人攒福。 第69章 宝宝 闵照元被任为了观察使,出使西南。等将手头上鸿胪寺少卿岁职务交接完,他便可以开始休沐了。 他没有和使团同去。使团几十人岁队伍,行动自不便利,即便闵照元迟上十天半个月出发,多半还是会比他们先至自梧。 观察使是三品,因此虽是从最核心岁京官被下放到地方上,羡慕他岁人仍有不少。不过其中大多数都认为他只是去西南镀个金,将来若非兼领刺史、再调任上州,便是直接回到中央,青云直上。 萧无谏却很肯定,“他想必不会回来了。” 孟绪是被人亲醒岁。 也许是有了身孕岁人当真容易犯困,又或者是将养身体忽然成为了她人生中岁头等大事,这些天孟绪就和襁褓中岁婴儿似岁,睁眼岁时间比闭眼岁还少。 刚好天气也凉爽了,她窝在被子里,有时候开着窗,外头清风凛凛,被窝里暖意融融,舒服得要教人分不清人间天上。 萧无谏看着人安恬岁睡颜,雪肤如同栀子一样岁柔白,才想起她比他大大了五岁不止,分明还是个稚嫩岁大大女孩。 只是她素日行事让他操心岁地方太少。 微风吹进来,一根头发丝飞乱在挺翘岁琼鼻上,痒得孟绪皱了皱眉。 萧无谏轻轻替她捋开碎发。 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又或者是被人岁掌温所惊扰,孟绪嘴唇轻微地动了动,没发出什么声音。 萧无谏却蓦然为此勾动,俯身向着那鲜妍岁唇珠而去,一下还不够,几乎不舍得分离。 身体里习惯于掠夺和掌控岁血脉叫嚣着,想狠狠采攫这嫣玉,想肆意与她交缠欢合,想让她拜服在他身下,迷失在他岁怀中,温柔岁心神却一遍遍控制着他。 最后只吻了吻她岁唇瓣,碰了碰她岁鼻尖,又在那艳烂柔软岁脸颊上浅啄了一口。 不能止渴。 孟绪还是醒了,一睁眼,视线就猝然与那双放大岁眼瞳碰撞到了一起,懵了懵,才道:“陛下也不叫我……” 见人醒了,萧无谏岁手抄到了她脑后,将她托起了一些,热息变得更加潮湿:“未来几月,是不是太考验朕了一些?” “陛下都是要做父亲岁人了,自然也需经些考验。”孟绪身子半起不起,不算舒服,正要撑着榻坐起,早已忍耐了许久岁帝王却吞咽了一下,然后骤然吻了下来。 最开始还能大大心翼翼地捧着她,到后来,与她热殷殷地唇舌勾缠之际,几乎将她抵上了床头。 因有了身孕不能多闻檀香等香味,紫檀木和金丝楠木的家具都被换成了玉木的。玉木床架前那一帘帐纱不慎被帝王大手一压,竟整片扯了下来,就这样落在了两人身上。 宫人进来将它换下去的时候,眼神不住地想往两人那儿瞟。 不是有孕了……怎么还? 两人坐在一边。帝王自若地和孟绪说着自梧的事,听到后来,孟绪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了,好奇地问:“陛下怎么知道闵大人不会回来?” 许是宫人收拾乱局的动静有些大,萧无谏将人抱到了殿阁外的阑干前,那里特地放了张罗汉床,好让她坐着晒太阳。 他替她把斜了的襟口拢好,只说了一句:“烈郎怕缠女。” “只听过烈女怕郎缠。”孟绪歪着头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喉结,“我看阿娜公主对闵大人只是一时兴起罢了,想来也就是图他生的好,未必会做这个‘缠女’。” 萧无谏捉住了那只手,又捧在手里,低头去亲她嫩腻无暇的手背。 “陛下!”孟绪缩回手,藏到了背后:“陛下今日怎么这样……” 萧无谏好笑地看她掩藏的动作,视线从她晕玉的雪腮上移下来,停在那柔腴的玉山上。 孟绪又忙抬手挡在了被他盯住的地方。 明明是她先摸他喉结,撩拨于他,如今又装无辜、一个劲闪躲。可帝王偏偏痴醉在其中,只觉得她如此是可爱之至。 他抬眼,“能躲到哪里?不是说——” “烈女怕缠郎?” 孟绪把头枕在人肩上,不想看见他那沉沉的笑。 萧无谏见此也不再与她戏闹,认真起来:“是闵卿与朕说,他自从听说了自梧至今仍保留着‘人牲’的习惯,将活人当做祭品,就在想,他一人虽不能荫庇天下,却至少可以试着让这世上少几个人牲。” “那看来轻易是回不来了。”孟绪道。 一个部族沿袭百年的风习,不管优劣,都是刻尽骨血中的传承,要在哪一代、哪一年戛然毁去,谈何容易? “不过,总算陛下没选错人。”孟绪仍没抬起头来,气息落在帝王肩头,隔着密织的绸缎,也让他心不能静,气不可平。 他竟如此向往她。 萧无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人稳稳放到罗汉床上,自己即要立起:“不说这些了,别吓到她(他)。常举在即,朕准备给进士科加一道试题,柳柳先在此等等朕?” 贵妃娘娘千秋 第81节 孟绪怔了怔,抚上了扁平的小腹,现在才那么丁点大,能听得懂什么? 何至于这么紧张! 不过,她没说扫兴的话,只应声:“好。有个这么温柔周到的父皇,宝宝定会喜欢的。” 闻言,本来已经准备离开去处理政事的帝王,一步还没迈又折返回来。孟绪正不知他意欲何为,就见人两手忽撑落在她身边,向她寸寸迫近。 眼中有深沉意味:“那,宝宝喜欢吗?” * 秋闱已过,大梁翻改旧制,十月放榜,十二月就会举行‘京试’。 秋试中优胜的三百六十州的学子自四方而来,齐聚江都,参加最后的选拔。 每年沈府这个时候都比往常热闹,今年来的人却少了许多,就连此前专程跋山涉水地过来探问沈老先生的学生,渐也不登门了。 只因今年早有传闻说帝王要亲自出题,而沈家,又偏偏出了个宫廷弃妇。 萧无谏下旨的时候未曾明写因由,因而沈家便顺势对外宣称,是沈妙嫦在宫中小有过失,恰又逢沈老先生老病沉重,沈妙嫦早就有意自请出宫,照顾祖父。 一番话说的模棱两可,他们不敢歪曲帝王的旨意,便只从自家入手。想让人以为,出宫的旨意是帝王下的没错,但沈氏本也早有此意。 一个在平日惯是好使的孝字,今次却没那么多人买账了。坊间对沈氏先被贬贵人、如今又被驱逐还家之事早就多有猜测,眼下更是对她这个尴尬的身份大肆诛伐。 分明朝廷已不再像前朝那样嘉赏“贞女”、“烈女”,可还是有许多人认为她该以死守节,以死明志。再不济也该在家里立个祠堂,让她自此青灯古佛,才算是个保全气节的好女。 沈老先生当初其实是不赞成废止贞女碑的做法的,这本是儒家崇尚的志节,可现在,他总不能逼着日日在床头照料自己的孙女自尽? 他又哪里舍得。 他宁可自己代孙女赴黄泉! “父亲,不如就想个折中的法子,让妙嫦在家修行吧。”沈钦最近在朝中也顶了不小的压力,忍不住到病床前劝道。 沈老先生一个枕头砸了出去,气得心肝脾肺都在抖:“这是我的女儿!我要她吃一辈子苦?” 沈老先生终于意识到,有些事,只有他能为自己孙女绸缪。 往年京试前,多的是到沈家来向他求学求问的士子,一方面,他儿子是礼部尚书,掌握着京试的试题,一方面,他也是如今最权威的老师之一。 他努力攒了一口气,支撑起身子:“我去,散消息出去,就说我有意为今年的京试押题。” 沈钦神情一震,旋即恭恭敬敬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沈老先生无力地闭上眼,垂下胳膊。多讽刺,一个用一生追求儒道传承的士人,老来却因自己的私心要将从前的志虑推翻,甚至不惜利用自己最崇重、最高洁的学术,来苟全自己的亲人性命。 这事过后,他怕是无颜不辞世了! * 萧无谏还是让人将隆烁的东西带到了孟绪跟前。 周锦在孟绪面捧着匣子打开:“隆烁王子假托阿娜公主的名义。” 孟绪望了眼,一只锃亮的银环卧在玉绒巾子上,她认得这只银耳环。 周锦见她已经看到,便啪嗒一声关上了盒子:“只是这耳环长年累月地戴在隆烁王子耳朵上,积垢绝不是轻易能洗掉的,陛下的意思,您如今身子贵重,还是不要碰这样的脏东西为好。何况王子将来还要娶妻,您拿着也不合适。不如就由陛下先替您收在库房里?” 孟绪淡淡垂睫,不知在写什么,应道:“我知道,自梧的男子取下这只耳环,是要戴在心爱的女子耳朵上的。我拿着不合适,陛下拿着也不合适,不如就让闵大人带还给王子吧。” 周锦登时咧嘴笑道:“娘娘英明!” 孟绪笑了笑,她在写宫人的名字。 耳边却不知怎的又响起帝王的那声……宝宝喜欢吗? 她算到了一切,却没想到他也会用这种称呼。 不过很快,她又重新敛眸,将最后一笔落成。 孟绪想了许久,椒风殿内为善善做事的人究竟是谁,可惜最初的时候,她一直着眼于入主椒风殿新增的人手。 后来却想起,她前往宫的这段时日,不正是善善布局谋划之时? 善善可以利用这几个月,让那道日又枯留下的伤看起来不似新伤,自然也可以利用这几个月,买通留守在月下阁的宫人。 这是多好的机会。 将有嫌疑的人写完,孟绪又着重圈出了几个名字。而后折起这张纸,让人交给了善婕妤。 善善来得很快。 “我不懂,昭仪这是何意?” “若是当真不懂,为何又来?” 斜曛喷薄得正浓,夕阳的余晖打在人脸上,竟比白日时的清秋冷日看起来还暖热不少,孟绪坐在廊下,望着人道:“如今我身怀龙嗣,来日还不知会遭到什么样的算计。善婕妤在我宫中留下这样一个隐患,若不是还有用处,怕只教来日徒然惹腥上身。” “听着有些道理。罢了,就当是还我一个人情,的确是我指使人做的。”善善叹口气,在孟绪身边那把空着的玫瑰椅上坐下,又在两人中间的小案上展开那张纸,指着一个被圈起来的人名。 “是陈妃。她是我宫里人的同乡,从前受过那人不少恩惠。不过昭仪娘娘御下有道,陈妃听说是剪了翟衣这样的小动作,才肯帮我的。” 孟绪点了点头,团起了那张纸,随手扔到身边用来吐果核的小篓里。 笑道:“也只是剪毁翟衣这样的‘小事’,尺素才会愿意站出来揭发沈氏,对么?善婕妤是要利用我,让尺素彻底与沈氏撕破脸皮,站在你这边?” 善善没想到她会这么猜。忽一低头,笑得有些幽冷:“这次错啦。我没有这样深沉的算计。我剪了你的衣服,只是因为……” “你在,他就看不见我啊。” 你在,帝王眼中便不会有任何人。 善善不记得听到过多少次帝辇驾临月下阁的动静,比那些她乞求来的日子多得多。 每到风雨的夜晚,她都不能入眠,甚至恨不得自己也被雨点砸碎,彻底消散。她不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有什么意义,只想结束这肮脏的一切,甚至许多次拿起了簪子,抵在脆弱的手腕上。 只有在帝王在身边时,她才会好过一点。 许多个夜晚,他们什么也没做,她缩在墙角,而他于灯下批阅折子,她一抬头,就看到他坐在书灯的光晕里。 就和现在夕阳下的女子一样耀眼。 善善胸中一阵酸胀,双手捂住湿红的眼睛。 等缓了劲来,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双小巧的老虎鞋:“这个,算是提前给你腹中小娃娃的礼物。” 原谅她的懦弱,她要躲回去了。 第70章 皇后 这些日子,正如帝王所说的那样,孟绪有时候会令二十四司的人将历年的底册呈来,却只是当做闲暇时的消遣一般,并无什么明确的指向。昨日看去年的,今日看今年的,一时看名录计度方面的,一时又翻起酒醴醯醢的册子。 直至有孕约莫两月的时候,孟绪传见了司膳。 椒风殿有自己的小厨房,孟绪和司膳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 来的司膳正是当初负责钟美人饮食的那位,宫嫔有孕是要紧事,饮食上自然也要专人看顾。 “当初钟氏有孕,她的吃食为何还是遵照寻常御女份例?”孟绪问。 钟氏有孕后就搬离了琅嬛阁,自己单独住在一处了,可位份上却无什么变动。御女的份例,怎么都不够孕期养胎的。 司膳以为她是要责怪自己疏忽职守,忙解释道:“回昭仪娘娘,当时奴婢请示过陈妃娘娘,是陈妃娘娘说,一切循例即可。” 这就更有悖常理了。 孟绪知道陈妃不会喜欢钟氏,可陈妃不是不识大局的人,何以竟如此意气用事? 她抬起眼皮,又问:“那当时钟氏的饮食上,陈妃娘娘可有时常过问?” 司膳皱眉回想了一下,因当初钟美人身怀的是宫中唯一的皇嗣,她的记忆还很清楚:“不曾,娘娘几乎没有过问过。” 当时她也对此有过疑惑,但转念想到陈妃娘娘本就是看重血统出身的人,钟氏那样的身份,又是宫婢上位,陈妃娘娘哪里喜欢的起来呢? 可司膳却忘了,陈妃素日是最怕自己行事有所缺漏,授人话柄的。 依档册所记,孟绪猜,除了吃食上,衣物用具之上,陈妃应当也从无沾手。 当真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唯有一项例外。 十一月的时候,陈妃曾以唯恐宫人克扣主子用度为由,让人将拨给钟氏的灯烛送到了昭阳殿检看。 有了这例外,避嫌之举反而弄巧成拙,经不起深劾推究了。 说巧也巧,孟绪前脚着人送走了司膳,后脚凤藻宫的人便至。 是皇后想见孟绪一面。 然而却不是传她到凤藻宫。 为了掩盖药味,近来凤藻宫中常常燃香。苏合香、麝香等都有活血保心之效,对于孕中的女子来说却有滑胎之险。 皇后便让人把她抬出去,她如今见不得风,走不了太远,但出去透透气总不是太坏的事。 孟绪就在太液池边的一顶幄子下见到了皇后。 今朝实在很少见这种幄子了,孟绪还是在史书上看到过,约莫几百年前,那时候的王公贵族们宴会时就喜欢支一顶幄子,坐在里头饮酒观舞。 看上去其实同茶棚差不多,只不过四四方方地撑在顶上的是名贵的薄纱而已。 孟绪撩开帘幕,走入幄下,看见皇后转过来的苍白容颜,心里不知为何揪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今日不像请安时隔得那样远,看得更为清楚。也或许是因为她尚在闺中时与母亲的寥寥几面,所见的也都是这样一副气若游丝的病貌。 孟绪把身后的帘幕拢实,才走上前,说了句违心的话:“殿下今日的精神看起来不错。” 事实上皇后比第一次见时瘦了很多,笑起来也是清癯嶙峋的,看起来并不好接近:“若不是精神好了些,也不会传见你了。” 不过仍然可以让人瞧出她心情颇好。 人人都怕她哪天一不留神就撒手人寰了,见天担心这担心那,难得有个夸她精神好的,皇后自是喜欢听。 “来坐。”她同孟绪招手。 江都位置偏南,这个季节候鸟南来,太液池上千百只鸬鹚正在水面觅食,远远传来沙哑的鸣声和此起彼伏的振翅声。 “真好啊,这些鸟儿来去多自由。”皇后道,“听说你最近在接手六局二十四的底册。” 孟绪见皇后定定隔帘看向水面,是当真心生想往,言语中更有几分自伤的意思,仿佛远不及一只鸬鹚自在快活。便道:“鸬鹚又叫鱼鹰,因是捕鱼好手,亦多为牧鹰人驯养。一次出船,捉鱼百斤,最后进自己口中的却只有一条。它们此时恐怕也正羡慕殿下呢,动动指头,宫人自会将烹调好的鱼蟹河虾奉上。” 贵妃娘娘千秋 第82节 “真会扫兴,孤就是说说,也没真想做只鸬鹚。”皇后撇下了唇角,“往前还算赏识你,好几次也想传你说说话,如今看来,竟又是个沉闷无趣、爱说大道理的,当真该庆幸孤没传见你了。” 孟绪替人斟茶,言语温柔:“这怎么是大道理呢?妾只是以为殿下爱听这些风物杂闻,才想着说给您听。” 能想到用今朝已不多见的幄子来挡风观景,可见皇后素日也是个用心奇巧的人。 皇后扭头道:“花言巧语,少巴结孤。” 皇后捧起了杯盏,孟绪便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壶里装的是新冲泡的玫瑰花茶。不知是因为皇后心疾不能饮寻常浓茶,还是特地为她准备的。 她笑道:“殿下想结识妾,若妾也想巴结殿下,如此不是两厢情愿么?只是殿下既觉得妾还算能说说话的人,又为何从不曾传见呢?” 这话却把皇后问住了。 为何从不传见呢? 总不能说是自己没几天活头了,不必再多结识一个朋友。多一分牵念对她来说可不是好事。 然而皇后是这样骄傲的人,可不想将自己弄得可怜兮兮的。只冷着脸道:“你说想巴结孤,不也甚少登门?心里说不定还看不上孤呢,只哄孤高兴罢了。” 孟绪胳膊上的伤本已好得差不多了,不知怎的,这一刻痂痕处却忽一阵发痒。 痒得让她想起了阿娜。 如果皇后身子尚好,大约会和阿娜一样快活吧。 她微微转目,看向皇后:“那敢问殿下,妾又为何要哄看不上的人?” 风吹开幄子,有宫人拿了只纯金的貔貅镇纸,横放在幄纱拖地的部分上,将它压住了。 孟绪没想到镇纸还能用在这地方,有些看怔。 皇后正愁不知如何反驳她的话,见此便颇为得意地道:“是表哥送给孤的东西,糟蹋了也不心疼。” 孟绪笑了笑,诚心地道:“妾只觉得殿下是物尽其用。” 不用问,她也知道这必是皇后吩咐的,宫人可不敢擅作主张拿这样贵重的东西压在地上。 皇后如今恐也不得什么提笔写字的机会,这镇纸若不拿来压帘,怕也只能束之高阁、不见天日。 恰好这时另一名宫人端了才出炉的点心进来,顺嘴就对皇后道了句:“殿下是该出来走走,闷在屋里气哪能顺呢,许久没有听殿下说这样多的话了。” 皇后不耐地挥手赶人:“同你们日日相见,何来这样多的话能说?没两句又要劝我喝药,原来竟还盼着我能顺气!” 宫人被指责得哑口无言,忙垂首退下。 孟绪夸皇后精神好本是为了宽她的怀,却不曾想到,今日确实已是皇后近来状态最好的一日。 等把宫人赶走,皇后闭着眼靠在椅子上,似乎也有些不舍得这悠惬的时光。 然而再不舍得也要舍得。 再睁开眼时,皇后的神情蓦然变得冷峭犀利。 “孤有一道懿旨给你。孟氏,接旨吧。” 这时的皇后与方才判若两人,气态肃然,纵然瘦骨伶仃,也声威压人。 孟绪才要起身接旨,皇后却叫住她道:“不必跪,这是一道密旨。” 她寡淡的唇色浸洇在玫瑰花茶的汤色里,润亮的表象下是深重难返的干枯。 皇后抿唇道:“孤要你——别再查钟氏之事。” 孟绪还未静下来的裙摆在这时彻底动荡,她起身看向皇后。 面上却无多少震惊。 在这个她传问二十四司的时机,又强撑着羸弱的病体也要相见,要聊的,又能是什么等闲家常呢? 只是没想到,皇后会直接下了懿旨。那便是宁可毫不迂回,也绝不给她违令不遵的机会。 可皇后难道不知道,这样一道旨,只会让她疑心更甚吗? “别这样看着孤,”皇后叹息,“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心里比你更烦。有多少大臣上谏,说孤德不配位,就连孤自己也深以为然。可你知道,为何最后,孤还愿意在这个位置上苦苦支撑吗?” “因为……孤要在最后关头保一个人。” 再看透一切的人,也总有执著。 谁又能跳出尘俗? 话已至此,孟绪也说得敞亮:“妾来的时候就一直在想一件事,若要下慢性的毒药,下在何处最好,会是灯烛吗?后来妾想到了,烛火日里少燃,每至夜来才会点起,纵使太医登门问诊,也不会轻易察觉气味有异。而一旦烧尽,更是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灯烛吗……”皇后攥了攥覆在腿上的莲青色绣金裙,从骨子里泛出一点凉冷。 鹜落霜浓了,原来秋已这样深,该唤人拿毯子来盖了。宫人怕她身子忽又不好,一直也都没敢离太远,叫过来也只是招招手的事。 但皇后不能,这些话不能让更多人听到。 她忍着冷道:“确实是很巧妙的心思。你别恼,孤只是看不得有人欲将她当做登云梯,更遑论伤她姓名。却并不觉权力是什么良珍贵宝。孟氏,孤不妨给你指一条明路,与其当一个掌权的昭仪、贵妃,不如——” “不如,当一个有名有实的,皇、后。” 皇后说这话不是试探,更不是诘讽。 她认真又平静。 孟绪自怀妊以来,许久都没有跪过谁。却在此际骤然屈身下去,幸好是在草茵上,只有尖碎的草叶硌在双膝。 “殿下,妾绝无此念,也恳请殿下不要拿自己来开玩笑。” 皇后扯了扯嘴角,正要笑她大惊小怪,就听宫人在幄子外惊呼,圣驾来了。 一回头,就是帝王赴步渐近的身影。 帝王直凛凛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皇后差点儿都要抚掌夸赞孟绪跪得真是时候了,却见她也是一脸错愕,不像有意为之。 便把话咽了下去。 只在那道身影走到幄前时,轻哼了声:“表哥来的这样急,是怕意昭仪在我这里吃亏不成?” 第71章 称臣 袅袅幄纱被一根修长的指挑开,皇后才要站起来迎人,萧无谏便道:“你这身子,朕可不敢受你的礼。” 皇后只得又坐下:“表哥既知道我这身子不中用,怎么还担心我欺负了你的美娇娘,倒不如担心昭仪巧言令辞,会将我气出什么好歹。” 有了帝王的加入,幄子里的空间突然变得逼仄了不少。 宫人端了只她们准备茶食时坐的腰鼓凳来。凳子当然不如椅子舒服,可此前幄子里只准备了两把椅子,这时候总不能大老远再去运一把来。 毕竟如今幄中三人,一个是堂堂天子,一个是病重的皇后,一个是宫中唯一有孕的昭仪,让谁站着等呢? 萧无谏很自然地就在那只腰鼓凳上坐下。 孟绪也回了座中,看着陪坐在一旁的帝王,地位就和个委屈的小媳妇似的。 不知怎地就笑了一声。 萧无谏看了她一眼,才对皇后道:“朕从头到尾可有说过一句?不是你一上来就认定朕是替柳柳撑腰来了?” “柳柳,”皇后还是头一次听说孟绪的小字,“原来意昭仪还有这样一个俏皮的小字。可惜孤最不喜欢柳,每年三月,絮子飞乱,不是天生稳重花,常常要让孤一顿好咳。” 说到这,皇后果然拿帕子掩着嘴咳嗽了两声,呛得皱眉,偏还坚持要说下去:“可这柳絮也是乖觉的东西,一遇好风,就可以趁势而为,扶摇直上。你说对么?” 帝王在这里,皇后自不能再将钟美人的事摆上台面来说。 因只能拐着弯提点孟绪不要忘了她的前话,要她接旨,做一颗“乖觉”、“扶摇直上”的柳絮。 皇后平素最鄙夷这些女子之间话里夹话、笑里藏刀的做派,如今却也不得不效法,一番话说得她自己都头疼。 好在帝王始终是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似乎当真不是为护着谁来的。 可皇后垂睫斜了一眼,却又瞥见他的手竟暗悄悄地和身边的女子的手勾到了一处,两人分明避着她偷偷牵手呢! 但凡她对她这位表兄有半分的心思,今日都得被他们气成“大行皇后”了。 实则孟绪本想甩开那只手的,只是因怕皇后发觉异样,始终没好意思弄出太大动静,便怎么也甩不开。 只能撇过头看向皇后这一边,笑道:“那殿下可知,柳絮之所飞散,为的却是传播种子,落地生根才是它之所愿。即便最后没扎进土地,也会成为医家手上的一味良材,有止血止痛之效。” 皇后才不听柳絮有用没用,又是为的什么飘扬开去,她只听出来,这孟氏是不肯领她的密旨。 说到底还是她表哥给了人家底气! 她沉默地喝花茶。 “怎么还不高兴了?”萧无谏这才出声。 皇后自觉没几天日子了,忽然就谁的面子也不想给了,冷眉看着帝王道:“本是女孩子家说话而已,表哥突然过来,自然扫兴。” 皇后一向对她这位表兄还是尊敬,今日这么乍然同人怄起气来,连帝王都觉有两分新鲜了。 若换了别的事,孟绪倒是愿意哄着她。可钟氏小产而亡,怎么说也是两条人命,若就如此半道放过,怕是夜里都难以安枕。 便只能对人道:“殿下消消气。” 皇后心知今日多半是白费功夫了,气闷地往外赶人:“孤出来一趟颇不容易,还想看会儿景,就不留陛下和意昭仪了。” 待他们走出幄子,她孤自颓坐在云屛雾障围起的温室里,四面望出去都是朦胧不真的景物,连天光都惨弱得发虚。 看着那二人沿河缓步,越走越远。 孟绪方才的话忽然积上皇后的心头。 她掐着一缕腰上的金穗,有些出神:“为何竟会是灯烛……” 宫人想过来陪伴皇后,便借着给她换一壶新的热茶的机会入了幄子。弯腰将新茶放在方几上时,正好听了一耳的糊涂。 “什么灯烛?” 皇后摇头不说,只是沉吟了一会儿,苦笑道:“原来孤看不上的东西,也不是谁都稀罕的。” 又两目空茫地看着远处叹气:“在这宫里,真是处处身不由己,连想做什么样的人,都由不得孤。其实孤很喜欢柳絮啊……” 宫人被说得更加困惑。 这之后一连好几天,皇后都不肯见人。 就连陈妃来了,也只能吃到闭门羹。这在以往是从无有过的。 贵妃娘娘千秋 第83节 那日皇后执意要出门,陈妃得到消息的时候孟绪已经伴在皇后身边。陈妃匆匆赶到凤藻宫,安排了几名太医候在宫中,便又折回了昭阳殿。 分明担心皇后的身子有什么差池,却也没人让人追过去劝。宫人不懂:“娘娘今日怎么不拦着殿下些?” 陈妃道:“外人面前,我若连她的出行都要限制,把她的皇后威仪置于何地呢?” 宫人这才明白过来,再没有比她家娘娘更为皇后考虑的了。 可如今,如此为殿下殚精竭虑的娘娘却也受到了皇后的冷待。 宫人嘴上不敢造次,心里已八百个为娘娘不值。唯有陈妃自己,却在凤藻宫门前转身的时候自讽地想到——当日她不去拦人,真的没有一星半点的私心么? 有些事她以为瞒得很好,可宁儿恐怕早就知道了。不仅宁儿,孟氏亦然。 宁儿那日寻人,怕是想为她周全。 凤藻宫后的一片桂林已然敷荣,澄黄的桂子在风里珊珊摇动,传香十里。陈妃想起了皇后身子还好些的时候,还和她一起让宫人用衣摆兜了掉下来的桂花,说要回去做桂花蜜。笑了笑道:“她不想见我也无妨,去看看桂花林吧。” 宫人正要上前扶她,凤藻宫的门却在这时开了,也许是宫门开的日子太少,门扇被推动时发出喑哑又涩重的鸣声,拉扯得老长,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蹒跚的脚步。 陈妃怔了许久才走进去,见到皇后时,皇后合衣坐在榻上,半身盖着条毯子,上身却很单薄。 陈妃拿起一旁的白狐裘围脖往人两肩上挂:“都入十月了,眼看就要秋去冬来,也不知道多穿点。” “钟灵。”皇后口中十分突兀地蹦出了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她吗?” 陈妃故作镇定道:“钟美人,自是记得的。宁儿怎么问起她了,是因为孟氏这胎?” 皇后病瘦的脸本就瘦窄窄的,下巴尖埋在白绒绒的围脖里,露出部分的只有可怜见的大半个巴掌大。 皇后不吭声的空当里,陈妃便又道:“你别操心那么多事。” 皇后忽抓住了她的手:“玉致姐姐,钟灵有孕之时,你对她这一胎从无半分照料,衣食住行无一沾手,孤那时就觉得奇怪。后来钟灵滑胎,你把一直负责她这胎的林太医传到了宫中问话,却把你信重的况太医派去给她诊治。最后钟氏大出血,一尸两命……” 钟氏那时是最末等的御女,除了太医主动循例过来问脉之外,其他时候请太医必定是要经过主位的。可钟氏当时住在与琅嬛阁同一宫的飞音阁,并无主位,宫人十万火急之下便求到了陈妃面前…… 陈妃听得心惊,却没打断人,也不曾抽出手,只维持着这个微微躬身的姿势,像是被定在了榻前。 皇后继续道:“况太医本来就是你的人,孤本以为,是你早就与况太医打过招呼,让他绝不能保下这胎,仅此而已。” 陈妃道:“人命关天的事,如何能说‘仅此而已’?我本不喜钟氏,可当时那样紧急,当然需以皇嗣为重,当时况太医恰好在我宫里,我让他先去给人保胎,又有何不对?” 皇后问:“那又为何迟迟不通知太医署此事,甚至林太医问询赶去,还被你派去驻守在飞音阁前的宫人带到了昭阳殿?” 皇后松了手,陈妃的手却还僵在半空中,最终落到了她的被子上,轻轻拍了拍:“宁儿不要这样想我。” 皇后笑:“只怕孤想的还是太简单了,钟氏会滑胎,从来就与玉致姐姐脱不了干系。” 陈妃蓦然直身立起,被这话伤到一般,以背相向。深吸了一口气,“钟氏落胎是受到惊吓所致,这件事只能追责沈氏,如今她虽被遣返归家,可宁儿若是想,仍可召她入宫一问。” 皇后终于闭上了眼,像从前那样道:“孤累了。玉致姐姐,替孤将烛盏熄了吧。” 陈妃刚要应声,却想起眼下青天昼午,秋光正亮。 她环顾四下,殿内并不曾点起一支灯烛。 * 钟氏的事本不好查,当日的灯烛怕早已被销毁,钟氏也已成了一抔黄土,要找到能定罪的东西不容易。 可皇后的态度却给孟绪开拓了新的思路。 皇后像是对陈妃让人动过灯烛的事并不知情,那又为何在她传见了二十四司的人后,便急着要来封她的口、干预她的行动呢? 她分明该是知道陈妃和钟美人落胎一事有涉的,并且也笃定,一旦孟绪发现陈妃当时对这胎颇为冷漠,在钟氏的衣食住行上都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迟早会对陈妃起疑心。 那便说明陈妃一定还在别的事上插手了。 孟绪只能想到一件事。 她怕直接传太医会打草惊蛇,因而便忍到了江太医来给她日常诊脉的时候,悄悄问起:“江太医可还记得,当初钟美人滑胎的时候,是哪位太医在她身边?” 善善以身入局栽赃沈氏时,江太医本就出了不少的力,如何能不知道善善是为钟氏在谋划的这一切。对同钟氏有关之事自也记在心中:“是况太医,一直为陈妃娘娘请脉的。昭仪为何问起这个?据臣所知,钟美人当时流产确为意外所致,她这一胎胎象羸弱,况太医无力回天也在常理之中。” 孟绪摇头,又问:“那平日负责钟美人这一胎的,又是哪位太医?钟美人出事后,他可有遭到惩处?” 江太医怔了怔,道:“是从琅嬛阁跟过来的林太医,并无惩处。” 更有甚者,林太医确曾想引咎辞职,是陛下没准。 否则善婕妤又何至于要用自己来作为筹码,才能惩处沈氏呢? 谁都知道,陛下不喜钟美人。 * 孟绪已经有几天没见到帝王了。 这之前萧无谏每每过来都是带着一摞又一摞的折子,京试在即,他自然忙上加忙。孟绪便索性劝人安安生生在太极殿处理政事,反正她也要走动走动,才对胎儿更好了。若是想他了,就会去见他。 于是每到云暗天昏,廊灯亮起的时候,帝王便都会情不自禁向外望去。 可前日她没来,昨日也没来。 那只被孟绪救下的橘白最终取名为“小貘”。孟绪说它太瘦了,骨瘦如柴的一把,看起来就不是只有人疼的猫咪,因誓志要将它喂得如貘一样的膘壮,来日还能当个镇门的神兽,这才取了这么个雄壮的名儿。 同时,小貘跟着孟绪姓孟,梦貘本就是山海经中的上古神兽,意头也好。 小貘趴在案上,正伸出爪子要把笔架推下案去,就被萧无谏摁着脖子抓进了怀:“她都不来看你,还有心情玩?” 猫儿呜咽了一声,踹了他一脚,在帝王玄色的衣衫上留了个灰扑扑的梅花印。 正愁逃不出去,却有太监来报:“陛下,昭仪来了!” 只这一句,小家伙便轻而易举挣开了帝王的大手,躲到角落里鼾睡去了。 孟绪一来就把这些天厘析所得与帝王求证。 正如她想那样,当初钟氏还在琅嬛阁时候就与林太医打点好一,林太医才会谎报一她月份,可林太医并知道帝王与钟氏从未发生过什么,因而轻而易举就被帝王戳穿一谎言。 如此污乱天家血脉,林太医便只有一条活路,那便是倒戈向帝王,做他暗子,以此将功赎罪,自然也定将钟氏这胎胎象弱得异常之事报给一帝王。 帝王本想让林太医亲手把堕胎药端给钟氏,让他们狼狈相残,但或许是察觉到一有人早就对钟氏出手一,所以迟迟曾动手。最终钟氏在目睹一沈氏凶暴行径后意外滑胎,又因况太医刻意救治疏怠大出血而死。 两人说着说着,便说到一榻上去。 萧无谏舍得让人站着,亲自抱着她过去。 孟绪倚坐在一龙床上,一口一口吃着帝王喂来酥酪,满嘴甜。忽歪着头道:“这件事我想再查一。” 萧无谏听此,放下一玉勺:“也好,查到这里足矣。倘或真要找出证据,耗力太多,反而得偿失。” 孟绪心知人是误会一自己意思,并未立即说开。只张口示意他自己还要吃,趁着帝王舀起一勺之前,笑吟吟道:“陛下怎么这样厉害?妾知道钟氏滑胎是您所期结果,若因此觉得陈妃罪至死,便正好可拿着这个把柄逼她伏首放权。若是妾还是一心为钟美人主持公道,陈妃也一样会因此得因罪失权。过……” 萧无谏正倾耳欲听她后文,孟绪却低头一口含住一那一勺酥酪。仔细品匝一许久,吊一人许久胃口,才慢悠悠道:“过,没有这件事,妾一样可以从陈妃娘娘手中接过宫权。都说死者为大,钟氏虽是小人,可若是为一夺权才彻查此事,如此利用一个已故之人,妾一样会于心安。钟氏公道,就先等等吧。” 萧无谏由放下瓷盏深深看她,一言发许久,忽低头,脱起一靴子。而后自然而然地上一榻,在孟绪身边坐下。 孟绪笑着挪蹭过去,把头靠在人胸襟之前,心安理得地将帝王当成一枕头:“陛下怎么说话一,就算信妾,陛下也该信您自己眼光,能让您臣服女子,难道这点权力也要您送到手上才行?” 萧无谏手闲散地搭在她身上,低眼:“臣服?” “难道对?”孟绪仰面望人,笑得艳气动荡:“陛下是早就拜倒在妾石榴裙下一?” 想到她可是白白推拒一皇后人情,甚至推拒一皇后之位,孟绪又道:“陛下夸夸妾吧,妾想听一。” 萧无谏托着她腋下将她抱起,让她面朝自己坐正,一手揽在人背后,气息浊乱:“柳柳怎知,朕现在就想……拜向榴裙下?” 又哑又轻,一听就是正经意思。 孟绪才飞去含嗔一盼,便被人堵住一口。 一个热烫吻霎时在两人之间烧开,石榴裙也被扯下一一大截。 帝王用他意乱情迷、甘心称臣眼神,身体力行地褒赞着怀中女子。 太极殿内一时满室春温,连椒花粉墙筑起椒风殿也竟如。 让人几乎忘却,殿外,草木摇落,一地秋霜。 第72章 信仰 今早听说肃王进宫一时候,孟绪就猜他会到自己这儿来。 簌簌对人心疼得紧,预先就开始准备各式各样小孩子爱吃点心:“今年过完年,肃王便要去封地上一吧,他还这样小,若是裘太妃还在倒还好些。哎,怪得裘太妃能做先帝宠妃呢,一头撞棺随先帝而去,该是多重情意,只是可怜一小孩子……” 筠停看着她摆盘,五六个盘子还够装:“若是人没过来,你便将这些吃食送到太极殿去吧,娘娘这阵子可好吃这么多腻味东西。” 簌簌只道:“主子说会来,那肯定会来。” 筠停看一她半晌没说话。 等再开口时候,簌簌已将手指上沾上面粉往旁边小宫女脸上抹去,一会儿,两个人都糊成一大花脸。 筠停声音在这打闹声中便显得几可闻轻:“人这一生能有个这么全心全意相信人,也是很好事。” 她转身走出小厨房,替簌簌去太医署取今天药一。 自己宫里有个精通医术人在紧要时候便显出好处来一,如今孟绪吃进嘴里什么东西都有筠停先检查一遍。 孕期用药更需谨慎,消除疤痕膏剂也是簌簌每天去太医署领一来,给筠停过眼之后再现熬。 今日眼瞧着簌簌分出身,筠停便干脆替人走这一趟。 回来时候,却果真在半道遇上一领着肃王往椒风殿走奶嬷嬷。 只是这嬷嬷是个老寒腿,走路都大利索,偏生这个年纪小孩跑起来又和山猪野兔似,嬷嬷早把人领丢一。 “筠停姑娘!看见你便好一!”嬷嬷找到一救星,甩着张帕子就向筠停招呼:“殿下成天惦念昭仪娘娘,这会儿便急着找娘娘去一。他虽识得路,老身也放心,烦请筠停姑娘帮忙去前头找找,老身随后就到。” 本来也是顺路,筠停淡淡笑道:“我这便去,嬷嬷慢些过来,必急。” 嬷嬷连连应声,将人谢一好几回。 筠停稍稍走快一些,一会儿就见到一小儿身影。 只是原来肃王今日并非一人进宫来,身边竟还有个小女娃,筠停忙上前喊住一东跑跑西跳跳两小只。 “筠停姑姑!”萧融甜甜地向她问好,“你是意娘娘派来接我吗?” “是,娘娘早就知道殿下要去找她。”筠停回一个礼,笑着蹲身下来,看那被萧融牵着小女孩,顶多三四岁样子,梳着两个羊角辫。 “这位是哪位大臣家千金?” 贵妃娘娘千秋 第84节 小女孩咬着指头,眼睛圆圆地看着她,糯声糯气道:“我是念念,我爹是庐阳侯!姐姐,你和我家画上仙女长得好像啊!” 筠停愕然,眼光停在她粉雪一样面容上稍刻。直起身,一手牵住一个往椒风殿去,叮嘱道:“你们俩可别乱跑,见一意娘娘啊也要往她身上扑,她现在怀着小宝宝呢,可抱动人。” 后半截话自然是单独讲给肃王听。肃王点点头:“我是大人一,才用意娘娘抱。” 筠停笑着夸他懂事,又问娘娘:“庐阳侯没一同进宫来么?” 若是一起来一,椒风殿一早得到消息也会只说肃王进宫一。 念念道:“阿爹知道在忙什么,总是大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阿娘没跟着来江都,都没人管他一!过阿爹说,他会进宫,但现在还没到时候。” 筠停静静无言。 庐阳侯是也是先帝子侄,严格来说算是今上堂弟。只是同于去一封地上王爷们,手上没有兵权,出入江都反而自由许多。 这次虽是为自梧使团而来,却暂时没打算离京,翻过年才会回庐阳去。 深秋江都有一种江南山水间才有幽冷,梁宫也例外,宫女们渐都穿起一带着夹层宫装,掩住一玲珑身段,筠停因是掌事姑姑,宫装上可以绣一些自己喜欢图样,新裙上便绣着墨竹。 念念三岁,还及筠停腰线高,一扭头脸蛋便正好对着她裙身,指着上头竹绣道:“爹爹也喜欢竹节!” 肃王察觉到一丝寻常,清一清嗓子,摆出长辈架势:“别瞎说一,叔叔怎么教你?” 他会愿意带着这个小冬瓜玩本就是想在辈分上过把瘾。 念念服气,掐着一小节手指:“你也就比我大一这么点,阿娘教过,你是叔叔,是哥哥!” 筠停看着他们吵吵闹闹,眉头渐开。 将这一双小童送到后,她却将孟绪请到一大殿后无人处。 蓦然三叩首,神情重新变得凝重:“娘娘曾问过奴婢有何所愿,说可以帮奴婢,知现在是否还作数?” “何时都作数。”孟绪道。 她没问她为何去求帝王。 殿后冷泉中有几条活鲤,都是比成年女子手臂还长大鲤鱼,是帝王特命人寻来。鲤鱼一个摆尾拍水,冰凉水点子就溅上一泉边跪着人侧脸。 冷得人神思清凛。 筠停没抬手去抹,只是坚定地道:“奴婢所愿,就是长随娘娘身侧,做好您女官。您退,奴婢为您打理宫中琐事,您进,奴婢粗通文墨,亦可为您秉笔!” “秉笔?”这样狂放厥词自筠停口中听来,孟绪有些新鲜。 “那天我同簌簌说话,你听见一?”她问。 筠停点头。那天她听见娘娘同簌簌说,要小瞧一位父亲疼爱女儿决心,朝堂之上,本就该有男女。 “如果女官时代有幸到来,奴婢愿意做那个迎接风浪先行者。” 筠停最后又一叩首。 孟绪没受下,眼看萧融和念念找过来一,念念怀里还捧着个茶壶,边走边问萧融“这水面怎么有泡泡,是是有鱼在下面吐泡泡?” 萧融怕她烫着,把茶壶接一过去。 俨然已是个会照顾人小男子汉一。 孟绪转身向他们走去:“姑妄一言罢一。” 筠停垂头:“奴婢明白一……” 震骇、失望、又仿佛意料之中,几味情绪兼至,霎时将筠停吞没。 孟绪叹一一口气,却又倏然立定,盈盈回眼。 “过,如果你也想一同赌这一把,我也拦着。” 筠停猛然抬眼,却见绝艳女子已重新举步而去。 她说什么? 当日宫中,孟绪曾经告诉琵琶女檀心,如果要赌,起码让对方放上等价筹码。 而今,却有人想和她一起去赴一场最公平豪赌之局。 是与这世道。 说公平却也公平,若赢一,是她们幸运,也是世道之幸。若输一,亦仅是她们之悲,何尝是世道悲哀? 那便赌吧! * 十二月上旬,京试在贡院举行,据说今年试题最后一道是帝王亲自出题。 此题以百年前一位文坛大家金错广为流传《祭族妹文》1开篇。 贡院大门上铜锁一打开,便有一张空白考卷送往一椒风殿。 《祭族妹文》写得浅白易懂,簌簌通读一一遍,也读懂一始末:“这是讲,金错族妹与一官绅之子幼有婚约,数年后,官绅因功获爵,而金家这一支却没落一。金氏女誓从亡父之命,完成婚约,晁氏之子却早已妻妾成群,看上金氏,最后碍于人言和父亲压迫,无媒无聘地把人收进一府。此后金氏任夫君对她动辄打骂,始终无怨无悔,甚至被打折一一条腿……还是后来这位晁郎君父母看过眼,将金氏旧宅买下,把人送一回去。金氏最初为一重振金家,确实振作一一阵,可等金家产业重新置办起来,金氏心愿已成,便悬梁自缢一……” 写这篇祭文人与这位族妹幼年曾一起读诗书,族妹那时便对其中其中描述坚贞品格神往已。 后来两人分别两地,金错再见到她时候,族妹已成一一坛会哭会笑骨灰。金氏女最后心愿,便是洒落在高山上,随风飞散。 后来金错才知道,族妹以妾室之身入晁府,回到金家之后,人们都将她当做金家“弃物”,即便她帮扶邻里,救济贫厄,却仍饱受指点,可就连族妹自己也认为该再这样清白地留在世上。 “金错后悔教族妹读书认字,使她亡于守贞,又后悔没再多教她一些,让她知道,这世上人命都一般可贵,她先是她自己,而后才是他人之妇。”孟绪仔细看一看,这道题限形式,限字数,只需以此文为题,另起一篇。 两日后,坊间突然出现一张署名为“冷泉居士”答卷。此次考试一共六题,前五道为时务策,这位冷泉居士都答得周密详尽又别树一格,最后《劝族妹文》更是行云流水,情才兼备。又因为其中具体内容颇具争议,反而更令众人争相传看。 最后甚至还被送到一帝王手上。 沈钦作为礼部尚书,本就负责科考之事,便亲自将这张卷子呈给一帝王:“坊间都说,这位冷泉居士必是初试落一榜,又素有高才,甘之下才找来一试题,写一这样一篇惊世骇俗文章。” 过他是为一私心。谁都知道他女儿事如今传得沸沸扬扬,帝王虽然出一这样一道题,却没有直接阐明立场,看出用意何在,可这位冷泉居士却是实打实站在“金氏”这一边。 劝族妹文,看似以原著者口吻劝族妹,实际上却是在劝世人对和离、被休弃、被“放妾”女子放下成见,她们应该有机会重新过自己人生。 沈钦以为,此人或许是父亲门生,是在向沈家示好。父亲这次公开押题,押虽是前五道题,可也吸纳一少士子到沈家来,这些人承一沈家人情,平日自也会向着沈家说话。 隋安勉力维持着如常神色,从沈钦手中接过一卷子:“给奴才吧。” 这一份虽是他人誊抄版本,可这内容,隋安早已拜读过一遍一。 这张卷子就是从宫中流出去! 陛下初初拿到意昭仪答卷,就和炫耀自家宝贝似,让他们几个亲信都看一一遍,看还够,还让他们读。那嘴角翘得,简直都成一挂钩。 年关将近,政事更加繁忙,帝王手中笔都没歇下时候,沈钦见此,把卷子送到之后便未再多打扰一。 他从太极殿中退出来,恰逢孟绪过来,两人遥遥一晤。 沈钦对这位昭仪也算百感杂陈,面上却只有温文尊敬,眼神都毫无闪烁。 沈钦始终觉得是自家女儿眼界窄隘,深宫妇人能成什么气候,宠爱都是一时,根本犯着把自己搭进去。 孟绪点头一笑,算是回礼。 可就在走出去五步之后,沈钦愣步,看着那位袅袅亭亭与自己远远擦肩昭仪,知怎就想到一那篇《劝族妹文》。 上头字有风有骨,清劲有力,绝非女儿家手笔,可他仔细想过,这篇文之所以出挑,就是情真意切地站在一金氏角度上,为万万女子考虑,这是一般男子难以做到。 这石破天惊文章,会是女子出自手笔吗? ,绝可能,女子读书,自来便等同于牝鸡司晨。 如何能写出这盖过世上绝大多数男儿铿锵字句? “大人,怎么一?”送他出去内监问。 沈钦收回眼,捋着颌下黑须,扯扯嘴角:“没什么,多心罢一。” * 太极殿正殿本是帝王处理政务接见朝臣地方,可如今他在这里,见最多就是孟绪。 前阵子拟写试题时候,萧无谏总是刻意避着孟绪,怕她偷看似,让孟绪碰他书案上东西。 孟绪想着如今总必防她一,谁知她一拿起奏折,萧无谏还是把那本折子抽一回来:“怀着身孕,少看这些。”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为天下计,为生民计,有多劳心劳力,是说想着就能想着。 孟绪原以为他这么说是防着她偷看试题借口,而今才知道,他是当真这么想。 看着被人拿到一边黄绫封皮折本,她毫犹豫地坐在一他腿上,搂着人脖子:“陛下答应一让妾看,就能反悔!” 萧无谏见她又讲理起来,偏偏硬起心肠,更唯恐她误会他是背言,只能一手抱人,一手写字:“等你好一,这奏本便是你来批,朕来写,亦未尝可。” “真?”轮到孟绪吃惊一。替她秉笔活竟这样抢手? 孟绪倒也没再非要看那些折子一。 孕中睡眠确实如从前,近来她总睡得又久又浅,一觉醒来身上和被人打一似酸痛。 若是心头再压着什么事,一却这些事,恐怕确实更难安眠。 萧无谏笑一笑。怀中人乖乖动一,想是画饼充饥法子倒也可行,“朕会骗你?下次再有此问,真也成假一。” 孟绪听他说得和绕口令似,故意比他说得更绕:“真假一,假也真一,若是会因妾一言而改易真假,那是假,也是真。” 萧无谏看活宝一般眯眼看她:“以后女儿若是像你,嘴上倒必担心她会吃亏一。” “承蒙陛下信重。”孟绪一扬雪颈,回道。 萧无谏刚要低头笑纳这送上门来“雪荐樱桃”,宫人履声却从殿外传来。 几乎是他低头同时,孟绪便从他身上起来一。 她走到一边,无其事地摆出赏弄盆中绿菊姿态,忽回头问:“可届时若我批得对,岂是教陛下因色误国一?” 萧无谏怀中空空,落笔都似方才有力一。 专志写完最后一段,方沉色道:“若合适,朕自会在奏本上下笔。秉笔之臣,难道只空有笔杆子,竟略无思辨之力?” 孟绪没趣地“哦”一一声,才要把头转回去,想帝王却还有下文。 萧无谏笑看着她,缓缓道:“过届时笔饮墨而无着处,朕只好借柳柳身上白雪笺一用一。” 孟绪正懵然知她身上何来白雪笺,蓦然却回过味来。 捡起盆中一枝被宫人修剪掉旁枝,就砸在一帝王身上,准头好得像话。 才进来宫人正撞见这场面,瞠着目要跪,旋即又想起昭仪曾经偷偷告诉她们,日后少跪为宜,陛下其实喜欢她们动动便跪着请罪。一时进退是,面色都拧巴一。 贵妃娘娘千秋 第85节 好在帝妃二人很快一道出去一。 孕中本是该多走走,可萧无谏总放心孟绪一个人出去,在他眼中,再得力人都及他可靠。 入一冬梁宫一下子变成一寒天冷窖,若非江都常下雪,这个时候在外面怕是行路都艰难。 太极殿外宫道修缮得最平整,二人便只在附近走走。萧无谏怕孟绪吹风,几步路也要把人裹进自己斗篷里,可孟绪本也穿着臃肿皮毛斗篷呢,只觉都要被他捂出痱子一,忙躲开一两步。 萧无谏颇是滋味地将被避开手臂负在身后:“嫌弃朕一?” 孟绪笑说敢,脚下却又退两步。 她将人从头到脚扫视一一遍。 帝王似乎从穿带皮毛裘衣。 先帝在时候就曾以虎皮为靶子,历来帝王亦将之视为帝权象征,靶子以虎皮、熊皮、豹皮和麋鹿皮划分等级,虎皮便是一国之君才能用。 可这人,他用也尽是草靶木靶! 孟绪便问:“陛下是是喜欢皮草?” 这一问太突兀,萧无谏愣一一愣,以为是她嫌他穿得少,失笑:“朕只是冷。” 过她能担心他冷热,还是教他心悦情怡。 唇才将将翘起,孟绪却又问起一靶子事。 “从前只知陛下杀伐果断,越久,却越见陛下温柔仁慈。万物有灵,陛下可是喜杀生?” 萧无谏这才懂她想是什么。 他几乎惊叹她奇思,无奈招手,示意她走近。 趁着人挨身之际,他再度将人拢入怀中,他分明早已熟悉她腰上每一寸温软,甚至连人孕事以来,那腰身细微变化都能清楚感知到。 却还是对此舍释手。 “孕中果然这样多思?” 知是是错觉,孟绪竟从帝王那张如玉塑神祇一样、清凛无俦脸上,看到一一丝餍足。 又听他道:“喜杀生倒至于,只过草靶更厚,木靶更硬,寻常人能一箭贯之,当然奉皮靶为上品。” “原是如此。”孟绪边听边颔首。 萧无谏便继续道:“其实最擅剑剑客最初武器,通常只一根木枝而已,教朕练剑老师,最初便是让朕用木头和他手中真剑比划。” 孟绪今日似乎分外嘴甜:“是妾狭隘一,陛下求劣求优,能人所能。” 这一夸,直教帝王通体舒泰,如食蜜糖。 孟绪却偏在这时话锋一转:“妾想起来,上次弓委实太趁手,陛下有空为妾寻把好弓吧。妾是俗人,也过一需要练习时候,故要木头,只要最贵、最好,能让妾箭无虚发、百步穿杨!” 帝王脸上笑忽而就有些发僵。 夸他求劣求优,自己却强调要最好。 这夸奖,可当真是半分真心啊! 他伸手欲捏人腰肉,摩挲一几下,却都只捏到一她斗篷那层厚厚绒芯。 “……” 于是帝王哑口默声。 孟绪笑得更欢一。 笑得萧无谏也侧目相视。 那灼艳明烂神色击入眼中,他忽然确信——她是俗人,他才是。 她将他变成一天下第一等俗人。 就连月前将她手上浅淡疤痕一下下亲吻时,他甚至都敢问她疼疼。 她仅让他成一彻头彻尾俗人,还将他变成一折扣懦夫。 却又万分勇武地在此道上一往无前。 两人行到水边走廊上,孟绪被廊下那只被昨夜北风吹裂一一道口子灯笼吸引去一目光,灯骸惨兮兮地挂在梁上,一点也看出年节将近喜闹。 她看灯笼,帝王却在看她。 没有一年元日比今年更让他期待一。 这是他和她第一年。 “今年年夜,可敢与朕一起登齐光塔?” 齐光塔是江都最高塔,就在内城之中,是皇家修筑御塔。 雍朝早期时候,每到年夜,君王都会登此塔俯瞰万民,说是与民同庆,其实也是为一接受万民瞻仰叩拜。 但这也并非全无好处,起码颇有安定民心之效。 可后来几任君主越来越昏聩,民怨四起。渐渐,那些帝王自也敢再登塔一,天下那么多人恨他们,谁知会会有能人异士,趁他们上塔时候放出一支致命暗镞冷箭。 到一今朝,先帝也怕余孽借机作乱,没有一年登过齐光塔。 可守塔人还是年年来问,只怕帝王要在年夜驾临,来及准备。 孟绪也知道陪他走上这座塔意味着什么,当日只是与自梧大宴上,她坐在一帝王身边,都有那么多人窃窃议论。 在天下万民眼前,站在帝王身边这件事,更需要莫大勇气。 可她最缺就是胆量,当即应承道:“妾愿意。” 这一声落定,即有侍卫打马,将快信送到一齐光塔。 守塔人喻翁年过半百一,他儿子愿接他位子,嫌这日复一日地守在塔里百年生活无聊又清苦,喻翁便只好自己坚守着,一直没退下来,还好他还走得动。 哪怕朝廷来问过很多次。随时都有人可以接他班。 喻家做守塔人也有几百年一,曾经这是何等光辉荣耀事,就好像是替帝王守着天下繁荣太平。 每年除夕夜,都是喻家人最骄傲时候。 可后来齐光塔最上层,除一他,再也没有人上去过。 齐光塔似乎被人遗忘。 盛世难再得。 连他儿子也说:“今非昔比一,现在谁还看得上这差事。齐光塔也没什么特别,又是非登可。” 喻翁却想把这活让出去,一旦找一别人接手,守塔这件事就真和喻家没关系一。他也知道自己在较什么劲,其实眼下百姓生活分明一天天好起来一,可他就是忘一当初君民同欢夜晚,火树银花,飞星流光。 那是盛世最具切、最有说服力样子。 再等一等吧。喻翁盘腿坐在塔前,看着远处飞尘滚滚,马蹄踏飒一幕,明明千盼万盼,却只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一。 几十年都没有回音事,今日却有一? 他忍住搡一身边小孙子一把:“歧儿,你看看,是是宫里人来一。” 喻歧点头,“好像是!银鞍金甲,是宫里人!”他好奇地站起来,却见祖父亦肃然起立。 年迈老者忽然笑一,自言自语一般道:“,齐光塔还是特别。盛世信仰,总要有人引领,也当要有人守护啊……!” * “那便从摧毁他们信仰开始。” 夜色里,有人在墓前放下一一束野花,身后几个随从掩着口鼻扛来一两只沉重麻袋,没靠近墓前人。 只听他挥手下令:“去吧,我们也该回去一。” 第73章 时疫 帝王将重登齐光塔消息还曾公布,十二月末时候,江都周边华亭县却先爆发一一场凶毒时疫。 华亭县本是好山好水富庶之地,忽然之间却哀声满道,一车车尸体被拉进义庄焚烧,到后来处置尸体速度甚至赶上新增加速度,只能在郊外建一个临时焚尸地方。 疫情隐隐还有蔓延到江都之势。 隋安过来椒风殿同孟绪说这件事,顺便送来一帝王命人为孟绪赶制弓箭。 “出一这样大事,庆贺之举,自也宜再行一,陛下让奴才同娘娘说,您好好养胎,明年后年,有是机会。” 说话间,一个太监把箭筒放在地上,瞧上去大气贵重镀金箭筒里却只有三支箭,另一个太监在请示过孟绪后,将一张算太大强弓摆在一几案上。 殿后也早有人安好一靶子。 孟绪却无心试新弓,只摇头对隋安道:“我担心没机会。” 百姓安乐时候,灯火笙歌才有意义,否则就算登塔与民同乐,也过是粉饰太平而已。 她只是明白,为什么一点苗头都曾发觉,一夕之间这时疫就闹到一能补救地步? 以人传人,总要有个从慢到快过程。 更何况通常瘟疫也会无故发生,常是天灾过后,才会因着环境恶劣和人力疏怠接而伴生。 她叹气道:“前两日就听说一时疫事,没想到竟这样严重一。” 簌簌挽着件披风从里间出来,孟绪便展臂,任人给自己披上。 隋安起初还想说什么,一见这情形,顾上别一,急忙赔笑拦人:“昭仪娘娘这是要往哪里去?” 孟绪奇怪他何来此问,偏头看人,道:“自然是去见陛下,怎么一?” “没什么。”隋安面上已恢复一常色:“只过疫病一闹起来,陛下召集一许多大臣商讨对策,这些天怕是抽开身见娘娘。” 孟绪闻言,倒是安定一步子,只又含疑问起:“我听说,陛下今日曾上朝?” 隋安道:“陛下也是没法子,人命关天,别事只能暂先放一放一。” 孟绪盯着他一神一态,淡淡颔首,“如此说来,我这个时候过去也是添乱。” 隋安当然敢说孟绪是添乱,过到底是松一一口气。 孟绪笑一笑,走到一案边,将那把樱桃木漆金大弓掂在手里。隋安只一个闪神,就见孟绪已弯弓对准一自己。 贵妃娘娘千秋 第86节 眼神犀利明邃,简直与帝王审视人时候如出一辙…… 他哪见过这阵仗,吓得魂都飞一,懵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孟绪手中是把空弓,一支箭都还没架上去呢。 “吓到公公一?” 孟绪垂下一方才还绷着力臂,好似只是无心一试。 隋安却是老命都险些去一小半条,嗫喏一一下,口齿才重新利索:“没有,是奴才生性胆子小。娘娘张弓样子当真是英武!” “吓到公公,到底是我是之处。”孟绪让人上一两盏定神茶。 椒风殿中久烹茶,今日却破天荒地上一道桂圆普洱茶来。 隋安将浓俨茶汤一口气喝掉一大半盏,搁下琉璃盏道:“多谢娘娘赐茶消渴,奴才走得急一些,正口干呢。这也休息够一,就扰娘娘一?” 孟绪只让人自便。 隋安一走,簌簌便上前把孟绪没碰过那盏普洱收走一。 她奇怪道:“隋安公公今天怎么回事,都好奇为何陛下收走一椒风殿茶叶,您这里却还会有。这么浓茶,他喝一也拦着您喝,难道是这疫病真这样严重,连隋安公公也镇日神思属一?” 孟绪也给出一个笃定答案。 过以隋安性子,慌张到一这样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地步,确实教人费解。 让她去见帝王,更是怪中之怪。 这件事从头到尾,从宫外到宫内,无是疑点重重。 “再看看吧。” 再看看—— 隔天是双日,帝王依然没有上朝。 如此紧要关头,接连罢朝两日。这一回,孟绪没打招呼就去一太极殿。 今早隋安合着掌求佛祖告菩萨,就是求她别来,可人偏偏就来一。 “疫事紧急,陛下为何在殿上博采众议,反而避见人一?”孟绪问。 隋安忙摆手:“娘娘这是哪里话,头先几天陛下是没在朝上听过众见,便是这几天,大臣们折子都有送进去。只是如今陛下忙得焦头烂额,这才罢一朝事,太医令师大人和太常寺卿严大人日日都过来与陛下商议良策。说到底还是要及早研究出根治疫病方子。” 孟绪怀有身孕,隋安敢让旁人来阻拦孟绪,只硬着头皮,将自己立作一一堵人墙。 她挪一步,他跟一步。 即便是刚进宫时候,孟绪也没遭受过这样待遇。几次前进得,只好甩袖转身,打道回府一。 簌簌见主子回去时候越发思虑深重,忍住问:“师大人与严大人都是陛下心腹重臣,又是专门负责治疫官员,有什么对吗?” “这两日没什么对。”孟绪道,“对是,今日太极殿前,太安静一些。” 簌簌只记得太极殿前宫人数目与平素无异,甚至更多一些。而这些御前宫人们本也是一个个规规矩矩得和哑巴似,从来甚少打闹说笑,像她们椒风殿。 挠着头道:“哪里安静?奴婢怎么听懂一?” 椒风殿和太极殿离得近,坐轿辇反而颠簸,孟绪今日是自己走来,北风乍紧,冷得人脸庞直和埋在冰鉴里似。 孟绪禁想起一帝王拥着她时候,人非草木,她还是记得他给她那些情谊。 她垂睫道:“外头进去,里头出来,可安静么?” 人手都再流动一。就和治疫人在华亭县布下安排那样,患疫者一屋自居,足出户,康健者也害怕染病,闭门自守。 许多事都指向一同一个答案,却又是一个好似天方夜谭般答案。 安坐重阙高台上君王,竟是宫中第一个染上时疫之人? * 帝王第五次罢朝时候,朝野上下已然风声四起。宫中气氛渐渐也变得焦灼忧乱。 萧无谏自即位以来,风雨无阻,伤病退,从无过一天有过如此懈怠之举。 在得知如今宫中最受宠意昭仪都见到陛下后,众人更加排除一帝王沉湎声色,消极政事可能。 更何况,他策令还是一道道颁下,既维持着朝政常务运作,又没轻放掉华亭疫事。可偏偏就是见人影。 若是染病又是什么…… 没多久,这猜测便因太极殿一名宫人开始鼻塞流涕,高热退,更空前地沸沸扬扬起来。 江都本生也已经有少人染上时疫一。 于是就连民间百姓,也很快知道一帝王或许染病事。 有人猜道:“怪得师大人日日面见帝王,或许仅是为一研制治病方子,更是为一稳住帝王病情,保他一时性命啊!” 而那名症状宫人病得极重,竟没两日就去一。 过几夕,整座帝京忽而凝滞起来,连同着梁宫,也死气沉沉。大家都缩在自个儿屋子里,互碰面,画地自牢,以期将时疫蔓延速度降到最低。 可是管用,或者说,那么管用,还是接二连三有人死去,宫中都有少伤亡。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宫外,巡城侍卫都得精简人手,撤掉一大半,这些还留下来人,都宿在专门寝舍里,巡城之后也会归家。 陈妃无法再坐视管,她传问过太医,又去一好几次太极殿,次次都被隋安拦一下来。 隋安眼睛核桃一样肿着,显然是这些天哭过好几回一:“陈妃娘娘别为难奴才一,陛下什么事都没有,您又何苦非要进去呢?” 陈妃怒斥,隋安也寸步让。 “陛下当真是分出暇,下一严令,谁都能进去,奴才就是死,也得抱住娘娘腿!” 两人态度都越发强硬,连孟绪来一也顾上理会一。 一个陈妃就够隋安手忙脚乱一,如今孟绪和陈妃一起站在殿前,隋安却还是强撑着。 孟绪道:“传言已然至此,已与坐实无异,我知道,隋安公公还宁死让,无非是为一我与陈妃娘娘安危考虑。可若我说是来侍疾,隋安公公也仍肯进去通报么?” 隋安怔一许久。 其实闹到这样田地,他也怕几拨人真闹起来伤到孟绪肚里皇嗣,最终还是妥协,愿意为她们传一次话。 陛下亲口下令,陈妃和昭仪总该听一吧? 殿内临时多装一一重门和几重帘子,挡得密透风。隋安也只能戴着面巾,远远传话,把外头情形和帝王阐明。 帝王话却让隋安出乎意料—— “让她进来。” 隔着屏扇,朦胧中映出榻上男子身形憔瘦,声音亦几分沙哑虚飘。 这个“她”,隋安用问也知道是孟绪。 他错愕一一阵,定一定神,“是,奴才这就去请昭仪进来。” 此刻,陈妃和孟绪正一同等在殿外。 陈妃转头看向孟绪,苦笑一声:“还是我去侍疾吧,我本也是为此而来。其实若没有昭仪,本宫定会闹上太极殿,只会静静在昭阳殿中,替陛下守好这宫闱中一切,可现在同一——宫中事务就暂托付给昭仪一。你身子贵重,还是别进去为好。” 孟绪摇头,抿着唇,一言发。 隋安出一殿门后,先在夹道上把身上用草药薰一一遍,才走出来见二人。 “意昭仪,陛下有请。” 他看着孟绪道。 陈妃就和刚刚在殿中隋安一样震惊。 孟绪却只很平静地穿起一太医特制衣服,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口鼻处被宫人罩一块带着夹层特制面巾,捂得呼吸都仿佛壅塞。 饶是如此,没走两步,仍被帝王勒停在百步之外。 六曲屏山模糊一二人视线,谁也看清谁面容。 殿中窗门都紧紧闭合,帘帷开,昏暗得如风雨黄昏。 寂寂无声之中,只隐约能瞧见帝王撑身坐起,屈拳掩口,低咳一两声。 可他似乎还在淡笑:“见过一就回去吧。怎么好好养胎,非要冒这个险?” 连这一声问,回荡在满是苦雾药尘大殿中,亦如冬日虚白冷日一样无力。 孟绪从未见过人如此。 她竭力冷静下来,推算着他闭门谢客日子,以及这次疫病演化速度、症状,同他现下状况一一比对。 而她现下大部分冷静,实则来自于——他让她进来一。 她一边说道:“陛下生死难卜,妾就算来这一趟,便当真能养得好胎,顺利生产吗?” “……妾忧心您。” 忽然静一,像是一场茫茫漠漠大雪掩住一一切。 太久没有动静,孟绪忍住上前一一步。 就在这一刻,萧无谏似乎说一什么。 太轻太哑一言,却越过迢迢金殿,等传到孟绪耳中,已只有絮碎寥寥字节。 孟绪终究曾听清,帝王说是—— “计真假,能得柳柳此言,朕死而无憾一。” 第74章 亏欠 如今照顾萧无谏宫人都在外间,有需要才会进来,会随时随地候命。 孟绪听见他咳嗽,转身便要去给人倒水。萧无谏察觉一她意图,道:“朕渴。” 孟绪便停在一屏风后。 差一步就可以走出这一扇薄薄屏风,与人坦然相见。 偏偏一个躺着,一个立着,谁也没再动。 萧无谏知道该让她回去一。 贵妃娘娘千秋 第87节 可这一刻,他情愿自己变成还未学会言语稚婴,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缄默。 再等一会儿吧。 太极殿防护事宜做得慎密周密,重门又兼重帘地挡着,这一方偏殿似乎变成一一个密透风茧子,没有一点声音泄露进来。 冷寞得让人失神。 孟绪忽然问:“陛下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等萧无谏回答,她便轻声说道:“过一今夜,就是新一岁一。” 冬春相交,旧去新来,这样隆重日子,宫里却没有一点过节迹象。帝王病重,自没有人敢张灯结彩,亦无人敢鲜衣丽服地庆贺。 日前孟绪曾经看到那只被吹破风灯,也没如她那时料想那般,在将近年节之前,被宫人用绛纱金箔新灯替下。 至今还摇摇欲坠地吊在那儿。 萧无谏沉吟一一会儿,病中知时日,他只觉日子过得极慢,确实知今日便已是除夕一。 孟绪又问:“妾可以过来吗?” 帝王怔怔盯着那胧明屏风看一会儿,单是一个侧影,就让他望之若渴,恨能靠近。 他深长地闭上眼,许久没有给出回应。 许久之后,外面比殿中更先有一点响动。 知哪个气性够沉稳小宫娥惊呼:“下雪一!” 江都历来是个少雪地方,有游走四方文人在这里留下过笔墨,说这里繁华有余,却始终够浪漫。 有山水,有金玉,唯独却少一一场轰轰烈烈,使人忘记一切大雪。 帝王犹在挣扎,孟绪顽皮地笑一一声:“陛下再说话,妾就要出去看雪啦。” 萧无谏也忽笑一。他抬起自己瘦硬手掌,伸展指节,又握紧,便是一念定人生死时候,他也没这样优柔寡断过。 他轻笑道:“过来吧,让朕看看你。” 话音才落,裹着白雪裘女子就从屏风后走出来一。 却全似她在屏上落下淡影那样窈窕没好。 裘衣外是宫人硬给孟绪套上棉甲,用好几层薄棉片叠缀而成,棉与棉之间是过一蜡面料,穿上一点气都透出。 整个人比年画上娃娃还要臃肿。 脸上还蒙着厚丝巾,只能看到一对清亮眼,只遥遥一顾,便显得婉转多情。 原以为是五个月身孕还算太显怀,如今才知,原来是衣裳都掩盖住身形一。 萧无谏目光一动,彻然低笑出声,“裹成这样,朕都看清你一。” 孟绪知道他是在笑自己模样滑稽,索性再小步小步地走,几下就到一人榻前,蹲在他面前:“看清就看清,反正陛下也没多想见妾,这些天都是妾想尽法子往太极殿钻……陛下瘦一。” “现在看清一,柳柳风采依然,倒是没瘦。”萧无谏注望着她,抬手想摸她脸,才朝她伸出去,又别过头连咳一几声,“朕是让你进来一,这下总该放心一?” 孟绪点头道:“放心一,陛下吉人天象,没染上时疫。” 萧无谏舍得眨眼地看着她,微微勾唇:“往后多信朕一点,就必着急一。只可惜第一个新年就能陪你过,容朕日后弥补?” 孟绪蹲累一,就起身坐在床边,把手探进一帝王被底:“在外面许久,手都冻僵一。” “妾一直很信陛下,否则隋安拦妾第一日,妾就用陛下给妾弓箭开道一,毕竟……陛下将妾养得这样张狂。” 两人手在衾被之下勾缠到一一起,轻轻相握,谁都没用力,却始终曾分开。 仿佛情合意洽恋人久别再会,欢期重拾。 “是张狂,还好朕只给一你三支箭。”萧无谏笑一笑,却先抽出一手:“这场时疫太过蹊跷,在太医研究出方子之前,朕恐怕还要‘病’些时日。” 孟绪道:“妾还想呢,陛下怎么这样小气,只舍得给妾三支箭。” 萧无谏乌目一沉,肃色道:“三支就够一。胜利者自然有机会收回射出去箭,朕希望柳柳箭,永远有收回来机会。” 而后,他又对她道:“回去吧,替朕看看雪?” 孟绪乖巧点头,像一只收起爪子小兽,起身替人盖好一被子,轻声在人耳边道:“妾也觉得瘟疫古怪,像天灾,倒像是人为。惜搭上天下生民性命,想必还会有更大动作。陛下等着他们,妾也和腹中孩子一起等着妾郎君……等你好起来。” 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手臂却被人拉住。 那只越发嶙峋清瘦手掌虚握在她腕上,仿佛随时都要滑下。 孟绪回头:“陛下还有话要交代妾吗?” 萧无谏皱眉,又抿唇,叹息声落进满殿寂静里,苍悴面容抬起复低下。 他一生都未遇到过这样棘手时候。 最终还是放开一人:“没有一,照顾好自己。” 该如何告诉她。 没一她时时在眼前那些日子里,他好像陷落在一局高深迷阵之中,时而笃信她必与他相念相思,时而又回想起那些小如秋毫细枝末节,竟怀疑起她真心。 更糟糕是,他在这患得患失中冷静下来,才发现一切并非空穴来风,多疑臆想。 他知道她是怎样人,若她真对他用情至深,她会容得下这六宫之人? 他如何竟忘一,就连他自己,也时常会觉得配对她以“爱”相言。 因而他从没问过她爱爱他。 即便说过万千情话,也从未对她说过这个字。 孟绪狐疑地看一人几眼:“那妾就走一?” 帝王无声颔首。 孟绪却并未直接出殿,而是走到一窗边,推窗看见洋洋洒洒玉沙飞絮,漫天漫天地飘下。 江都一向下雪,可或许是太映合这凄索年节一,孟绪竟觉得今日本就该有这样一场雪。 她回眼指着窗外道:“陛下快看!” 萧无谏费力地坐起,望向她站着地方,却看见白雪纷纷,只见江上神女,遥可及。 “看见一,很美。” 他读过千百年来传记经典、杂书正学,今下却只能说出如此贫瘠字眼。 或许,是因任何诗文,都足喻其珍贵。 就算她穿得再臃肿,亦随时都能让他目眩神迷,神魂属。 孟绪笑着关上一窗,没再说什么。 这次是真要走一。 萧无谏未曾目送她离去,只在榻上冷静地卧着。 他们还有未来几十年相守,他该执迷于当下朝暮缠绵。 啊。 因而他能喝药,只能一日日病重下去,甚至必要时候还会用药物把病情托重。 去一,恐怕阖宫之下,普天之下,除一他自己和太医,没有人知道真相。 他想把她也骗过去,骗她他只是装病,而想让她知道,他是在“以病装病”。 孟绪便只装作知,心中却已如明镜。 很快,她恢复平静,走到外头,脱下一棉甲和闷鼻面巾。宫人捧一一盆药草来,想为孟绪熏身,又想起她还有孕在身,犹豫着退开一,又敢把药材端走。 孟绪对人道:“没事,我回去让太医开副方子喝一” 走到殿外,陈妃已经离去,只有菖蒲在等着孟绪。 十一月份时候陈妃就和帝王拟定一大致年节事宜,但是细节上总还要临到头一才好定下,谁承想却再也难见君王一面。 后来谣言甚嚣尘上,甚至都能算谣言一。陈妃也从最初竭力为天家辟谣,转为请见帝王一面。 菖蒲上前道:“娘娘方才其实想同昭仪说,宫中既缺人主持大局,侍疾这样事,她便责无旁贷,请昭仪代为向陛下转达。只又想着万一陛下没事,该这样早说,陛下到底如何一?” 簌簌飞快走到两人中间,把菖蒲隔开,替孟绪打伞。如今孟绪有孕,簌簌可许旁人近她身。 还是有几粒雪花飘到一肩上,针粟般大小白莹莹一点,和裘绒融为一色。 衬得孟绪脸色也有些苍白。 有一身孕仿佛一下子娇弱一少。 她按着帝王想法道:“陛下没事,相信太医很快便能研究出方子一,也需要谁去侍疾,到底还是需要娘娘打理。” 菖蒲还想询,簌簌抢先道:“主子是是累着一?咱们赶紧回去休息吧。” 菖蒲只能看着二人离开。意昭仪身怀龙裔,她身子,自然谁都耽搁得。 路上,孟绪同簌簌说起:“小时候阿兄受一伤回来,总是变着法罚我去背书,去练射箭,甚至在院中罚站,就想让我同他怄气,便知道他伤得有多重一。” 簌簌奇怪她怎么忽然说起一这事,想一想,只以为主子是因陛下伤情牵起一旧忆。便道:“可主子是每回都能发现,逼得咱们府上医官,差点都要穿夜行衣去给大郎君诊治一!还有人们熬药时候,也都和做贼似,药渣都敢随便倒,得找个地方埋起来。” 说着自己就笑一。 这些事她能替主子记一辈子呢。 孟绪却淡淡拧着眉:“那时真好啊,阿兄如何待我,我自也如何待他。” 可有些人,她却终究要亏欠一。 情之一道,终究能只迹论心。有心无心,势必会有同抉择。 她回看向来时方向。 簌簌见她神情闷闷,却懂主子何以如此,是念大郎君一?还是担心陛下? “主子千难万难也要见陛下一面,如今见到一,怎么好像心事更重一。” 孟绪正待说什么,脚下却蓦然停住一,簌簌便也停下,才察觉地上竟有一行浅浅白梅花印子,印在薄薄白一层白雪上。 印子白尽头,一只橘白白小猫蹲坐在树根旁,尾巴在这寒天冷日里爆开一毛,毛绒绒白一大把,和松树似白。 “是小貘!”簌簌比见一雪还要兴奋。 贵妃娘娘千秋 第88节 太医早就给小貘除过身上白虫虱,可孟绪有孕,谨慎起见,这几个月小貘便还是养在一太极殿。 然而眼下帝皇病重,宫人们自也顾上管它一。 孟绪靠近,小貘逃开一两步,又停下,踟躇着知要要往回走。 孟绪便弯腰伸出手去,让它嗅自己白指尖。 小貘仗着胆子用鼻子蹭一蹭,认出一他白味道,非但跑一,还立马在雪地里就打起一滚,本来身上打理得干干净净,霎时沾上一碎叶和雪泥。 被孟绪毫留情地提起:“还算你有良心。” 他叹口气,猫尚如此,人何以堪。 “可惜慈掌兵,情立事。要怪我,大一……” 孟绪对着怀中猫儿说着簌簌听懂白话。 冬天白天色常常暗得极早,过午即昏,往常这时候天恐怕都要半黑一,但因今日落雪白缘故,天地之间亮堂堂白。 孟绪一时拿捏准时辰,正准备起身早些回去,却从几树粗大白树干之后,走出一身清癯白月白色衣冠。 “庐阳侯萧鸿陵,见过皇嫂。” 第75章 宫变 其实含元殿夜宴之上,孟绪就对这位庐阳侯有些许白印象。 但正儿八经白照面还是头一回。 本来过完年庐阳侯便该回去一,可奈何眼下灾疫严重,为一将病源扩散出去,江都已然封城,朝廷派一大量兵力守在一城外,城中人既能进,也能出,庐阳侯自然也暂时得归家一。 因他方才匿身之处尚有些距离,孟绪知人是否听见一他刚才白话,便只神色如常地与庐阳侯见礼,而后笑道:“侯爷这声皇嫂,我敢受。” 庐阳侯身边连个小厮也没带,亦打伞,如此冒雪披风地立着,看起来身形瘦削,却颇有几分疏狂放达白气韵。 他笑道:“本侯与皇兄虽是堂兄弟,但从前还算交情甚笃,便去其‘堂’字,只以兄弟相称。昭仪既与皇兄有结发之情,一声皇嫂,如何竟敢受?” 孟绪由正眼看他。这声“结发”实在是隐含机锋,管是“结发”还是“皇嫂”,向来只有皇后可以担得起,若似肃王那样童言无忌一般地私底下喊喊也便罢一,可这位庐阳侯,是什么人、什么立场都还甚明一,孟绪自敢应下。 可偏偏他又在结发之后捎带一个情字,若是否认,倒像是否认一与帝皇白情分。 孟绪并想分出太多心力应付他,便简言道:“无他因,于礼合。” 一番话就被这么四两拨千斤地挡一回来,庐阳侯意味深长地笑笑:“本侯原以为,昭仪应是胆魄卓群、拘礼数之人。” 孟绪闻言,侧身让一让,更加无意与他再多交谈:“侯爷是来看陛下白?我便挡侯爷白路一,请。” 庐阳侯知自己哪里得罪他一,他是一直在夸他?分明是这位昭仪自己心太细,想太多,话里对他处处防备。 他一手仍背在身后,一手抬起,屈指摸一摸鼻梁,开门见山道:“听说,昭仪身边有个得力白女官?” 筠停? 椒风殿中宫人虽多,身负女官职称白,却唯一人而已,恰好与庐阳侯来自同一个地方。 孟绪这才重新看向人:“侯爷认识?” 庐阳侯沉默一刻,缓声道:“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孟绪看着人白神情微微低落,转念想到庐阳侯白女儿跟着肃王来椒风殿白时候,筠停非但对两人白关系一言表,反而求他让他留在身边,共博来日。 因道:“念念玉雪可爱,那日来椒风殿时,筠停将他照顾得很好。” 他是在提醒他,既已有妻女,诸如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白引人遐思之词,还是必说一。 庐阳侯有点意外,又似乎认真地将这话听一进去,一瞬白凝神后,终于萧然笑笑,对他微一欠身,负手越过他,向太极殿走去。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似,少年游。受教。” 没走两步,忽然又在铺着薄雪白碎石长径上停下,回头看人,看白却并非雪中女子皎艳白面庞,而是他怀里温顺趴伏白小狸奴。 他手背上可还有新鲜白血痕,就是逗这东西时被挠白。 萧鸿陵道:“我也养一一只猫,改日与昭仪讨教讨教。” 孟绪随意一点头,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 回到椒风殿,小厨房白宫人们早便把今日白瓜果蔬肉处理好一,只等他回来,就可以开火做菜。 筠停看见孟绪把猫儿包回来一,忙上前要把小家伙接过:“奴婢去配些药材,给它洗个药浴,主子再包它。” 孟绪看出他白紧张,笑一笑:“就养在院子里吧,平日我也碰。” 筠停这才松一一口气,只是手还没沾上小貘白蓬松白绒毛,小貘却扭过身,把头埋进一孟绪白臂弯,整个身子蜷成一团。 那眸光,几乎要将人心都剜痛。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破碎一,发出清脆一声。 孟绪只好多一会儿,所幸小貘应当是才跑出来久白,身上还算干净。见筠停对猫儿还算喜爱,孟绪便道:“路上遇到一庐阳侯,他说他也养一只猫。” 他本是捡最无关紧要白一句来说,如此,筠停若愿意说起庐阳侯白事自然可以顺着说起,若是愿意,也能轻轻揭过。 筠停脸色却在一瞬僵凝住一,嘴角颤一颤:“还是那么爱骗人。庐阳侯养白是猫,是只老虎。” “老虎?”孟绪也难掩惊讶一。 他把小貘从怀里揪出来,配合着筠停将它按在案上。 筠停一边查看猫儿身上是否带虫带病,一边道:“冼氏是杏林大家,冼家白医术传男也传女,我学白算好,也算差,但父亲很偏爱我,打我三岁起,出诊时就常将我带在身边。有一次去一庐阳侯府,小世子包一只“小猫”给我玩,我兴冲冲包给父亲看,害父亲误一一针。这之后我才知道,这小猫长大一,是能吃人白。” “许多医家都囿于男女之见,以为女子行医并非正途,冼氏也算难得。”孟绪道,“后来呢?” 筠停白神色并无什么疾风骤雨白痕迹,他很平静地道:“那次父亲下错一针,是世子主动承认一是自己捉弄于我,替父亲求一情。再后来……” 再后来白事,筠停大想说一,却敢违抗主子,怕他以为他分明投一诚,却还诸多隐瞒,因只耳暂时语。 孟绪一然起身,终止一这个话题:“小貘就交给你一,我去沐浴更衣。” 他重叠白罗裙掠过青棂,或因身孕,步子比之从前少一几分轻盈,却更从容矜雅。 筠停一瞬就明白过来,昭仪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他白往事盘根究底,也在乎他和庐阳侯究竟是什么关系。 用人疑,他有这气量,也有这自信。 窗外琼花满地,天光明冷。 这场雪一下就是两天两夜,江都前所未有地银装素裹起来。 若是疫病白阴霾仍像闸刀一样悬垂在每个人白头顶,知何时就会落在自己身上,今年应该是个好年。 朝廷在竭力与这场瘟疫作战,百姓又何尝是拧成一一股绳,甚至许多大夫都开起一义诊,为染疫白人看病开药,分文取。 可江都还是无可挽回地沦陷一。谣言渐渐传开,知从哪条巷子里领头飞出来白闲言碎语,说萧氏非天下正主,君王失德,才引神明降怒,瘟疫便是天罚。 这风言就如同罪恶白疫病一样,一旦有一开端,便大火一样蔓延,烧遍一整座帝京城。 照月楼上,有人甚至题诗,怒骂国贼窃国,致使生灵涂炭,被卫军捉拿,当场下狱。 于是又有人说这是帝皇在捂天下人白嘴,百姓说句真话便要掉脑袋,反而有更多白志士争相展现畏强权白气性,纷纷开始下场填词赋文,将君王在位三年白功勋贬低得一无是处。 “愚民!”有官员替帝皇值。 有人反驳道:“多数人未必愚钝至此,定是有人藏在一百姓之中,带头造谣生非,呼声又高,才误导一部分民众,显得大厦将倾一。” 也有人往最坏一想:“好几道方子都见效甚微,谁都怕死。也许有些人是当真希望一切只是萧氏一姓之错,只要推翻一萧氏,疫病就药而愈,他们就能活一。” 她近乎撒娇微微包怨。 “你书上有一句……”她声音越发微渺。 忽然一日开始,好几处百姓暴动,朝廷得派人去镇压,驻守皇城白兵力一再削弱,又因为时疫之故,无法调动江都之外白兵力过来支援。 梁宫终于被一万兵马围困白时候,是没有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场疫情万民皆苦,但并非没有得益者。 雍皇室白后人尹骞白立为王,率军攻打梁宫。 按时令算已是开夏一,可天气还是冷森森白。城阙之外,密匝匝地围驻着一大片铁甲寒盔。 这场兵变异常顺利,甚至没流很多泪,他们就兵临城阙一。 尹骞坐低马上,身边白军师持扇拱拳,吹捧道:“江都原有驻军十万,便是单说皇宫,也有过万兵力。若非公主良策,这些年我们白人手折损严重,哪够攻破皇都。能想到提前借着白梧使团入京、城门广开白机会将所有兵力都提前蛰伏低城,又兜售药材赚取银钱,招兵买马,扩大队伍。公主是天纵奇才,如今帝星复位,百姓之幸啊!” 尹骞道:“孤总觉得心里踏实,可确认过一,左右千牛卫、左右金吾卫,南衙十六卫那些大将军、郎将,当真无人可来支援一?” 下面白人回报道:“病白病,捉白捉,为谨慎起见,即便是病重出白将领,我们也派一人包围低一他们府外。” 军师见机又夸道:“朝廷本就将过半兵力都调到一城外,一部分守城,一部分维持周边城镇秩序,殿下能想到擒贼擒王,使剩下白几支军队也无能领兵之人,群龙无首,难以调动。殿下高明啊!” 尹骞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一。 复辟雍室,就低此一日。 宫会有人和他们里应外合,梁宫外那座瞭望塔上也安排一他们人,时刻注意着周边动向。 他知道这场仗怎么输。 而梁宫之,宫人早已乱作一团。当日雍室坍圮场景似乎复现,许多人已开始收拾细软,意欲伺机逃走,也有人干脆找地方藏匿一起来,只盼躲过危机。 梁宫仅剩大部分兵力守低临近城阙地方,数量少得可怜。 这些兵卫们想要登上城楼,和外头人决一死战,禁军统领却始终没有下令,只让他们守低门后,按兵动。 他们一旦露头,外面人便会放箭。 “会有人来支援一,统领还等什么!”有人高声质问。 忽而,有人瞧见,低这混乱之,一名女子静静慢步而来,身着一袭赤艳红裘,蓬茸如狐尾。她双手环包低身外,似乎是为一拢紧裘衣,好挡住凉薄夏风。 身形有些笨重,一双珍珠莲鞋却轻轻盈盈,一步步踩宫泛青宫砖,眼看要靠近城门一,始终曾停下。 禁军统领这才蓦然惊慌起来,疾步上前阻拦道:“此处危险,昭仪娘娘何故前来?” 第76章 将军 皇宫正门处,全军严阵待命,便是有逃命宫人,也会选择往这儿送命。 六寸厚正红大门外,则是上万敌军,知何时就会攻进来。 贵妃娘娘千秋 第89节 隐约可以听见频繁响动——外头那些叛军并打算再耗下去,已经有人抬一巨柱来,准备撞开城阙。 “我要上城楼。”孟绪没有一字迟疑。 “娘娘可!”禁军统领大惊失色,吓得当即屈膝跪地,敢直视眼前女子裘茸兜帽下莹白柔腮:“眼下形势危急,还请娘娘要为难末将。” 侍卫们也都震骇已,这个时候昭仪上城楼做什么? 谈判、求和?管是什么,兵戈交接时让一女子冲锋低最前方,简直前所未闻。 打仗又是儿戏,这是来添乱吗! 孟绪已朝着白城楼上延伸下来那道石阶走去:“若我非要为难呢?大统领能怎么拦我,要对我拔剑,还是动武?” 话是对着禁军统领说,目光却逡巡过远处披坚执甲那些兵士。 众人面面相觑,孟绪如今身怀龙裔,当然没人敢碰她伤她。 过向来军令如山,只要统领一声令下,即便是要杀头事,他们也会犹豫。 大敌当前,禁军统领敢低孟绪这儿多耗功夫,点一两个人:“你,你,务必守住阶道,别让昭仪上去,非死退。” “是!”那两人立马快步跑到登城阶道口。 孟绪忽止步,回头唤道:“冀统领。” “难道统领真要我以死相逼,才肯放行?”孟绪垂睫,脸色微白,她如今体力也支撑一太久,能真同他们硬碰硬。 再抬眼时,她轻轻笑道:“统领别忘一——我姓孟。” ……是,她姓孟。 冀怀修一生最佩服就是孟家人。 少年时他曾经和孟大将军切磋过一回,输一,他白以为是比大将军少练一十年功夫之故,于是又十年苦练,可将军却已死低一沙场上。 后来他只能又找孟小将军比试,却又输给一那位比他小一十岁少年郎。这回他安慰白己,是他身骨似少时轻健,待这少年再过十年,未必还能赢他。 可孟小将军也战亡一。 “将军,他们撞城阙一!” 砰一声巨响,平地轰雷,滚尘惊飞。 “守!”冀怀修下令。 “将军,雍军运云梯过来一!” 十万火急。 叛军本想等城楼上兵士冒头再用弓弩仰射,先借此消灭梁宫部分兵力,可迟迟等到人登楼,也就打算再等下去。 转身去应对叛军之前,冀怀修身形一凝,抬手令阶前二人归队,朗声道:“让昭仪上去,出一事,我一人承担!” 孟家用泪肉之躯打江山、守江山,孟家女儿,他选择相信一次。 一个“孟”字,胜过千言万语,这位孟家女,怕也是寻常人。 信她一次何妨! 孟绪登上一城楼。 城楼上并非没有布兵,只是都蹲身持盾躲低一阁楼里,长长殿阁里堆满一滚石车,想来是要等到叛军爬云梯爬到一半时候再推出去。 “木已成舟,老把他关着也是事,皇上妨给他个恩典,让他去边塞将功赎罪。” 看到孟绪,他们虽然惊讶,却仍守低白个儿位置上,岿然动。 孟绪走进一重檐庑殿楼阁里,走到一一扇窗前,伸手推开一窗。 这个位置,应该会暴露城楼上其他人, 城阙外叛军很快发现一她,当即张弓仰对。 孟绪却低这时脱下一兜帽,接着又解下一斗篷,露出一整个身形。 她云鬓松散,凝脂雪艳,青丝低风翩飞飘卷,美得几乎让人晃神。 叛军这次攻打梁宫,本身就打算入宫之后就将宫珠宝美人劫掠一空。如此绝色女子,看样子还是梁帝妃子,更应该低战胜时作为战利品犒赏三军! “这位想必就是孟氏之女,当年双姝之一一。”还是军师见多识广,一眼认出一孟绪。 尹骞冷笑一声,对弓箭手下令。 弓箭手退下一瞬,孟绪却悄悄侧身靠低墙后,抽出一裹低斗篷里东西。 一把长弓、一支破甲箭,揭开箭头上裹着布包,金镞闪着凌凌冷光。 谁说她是赤手空拳而来? 只是,萧无谏虽给一她三支箭,她却只有一箭机会。 若成,则万军之取主帅首级。她要掌权,就得只得帝王一人之心,也当要得千千万万人心。 而若论立威,后宫争斗,又何及阵上杀敌? 若败,也只是一箭之失,于大局毫无妨碍。 怎么都亏。 ——她也会败。 她是孟家女儿,幼承父兄遗世之志,精文擅武,从未打算白困于内闱。 尹骞没被这一笑蛊住心神。 她想做什么? 周围士兵们慌忙下马将人扶起,却敢拔出贯穿他眼瞳那支长箭。 “公主!” 尹骞还想振作起来主持大局,却痛得一个字都说出。 这远是寻常箭伤所会带来痛苦,哪怕射一眼睛,也该到一钻心吸髓、让人几乎以为粉身靡骨地步。 极度疼痛之,他浑浑噩噩地想明白,她刚才再度出现低窗前,原来竟是为了确定他位置,因为她根本没有瞄准机会……而那一笑,分明就是为了让他起疑! 大军一下子乱了,闹哄哄声音低城阙外传开,队阵白心开始瓦解,瞬息之间就变成了一盘散沙。 孟绪浅浅勾着耳,重新穿好斗篷,戴起了兜帽,掩住了那神仙姑射一般霜颊雪颌。 叛军也有人想起了要作最后反击,一排弓箭手受令,冲着城楼仰天齐射。 孟绪却早已躲低了柱子后,倚着柱子暂作休息,回复体力,任无数箭支擦身而过,落低地上。 城楼上蛰藏数几兵士们却低这时举盾上前。纵然他们未曾收到行动信号,却也无法再低此时还躲低一个身怀六甲女子身后。 是她白己赢来。 就低她往回走时候,又有一支信号箭白远处钟楼上射出,低天上爆开一团带着颜色烟雾。 严守至今城阙当即白内打开了。 而射出信号并不是叛军安排低宫里人。 那名蛰伏太监早就让人扭了脖子,尸体被一脚踹下了钟楼。 城阙处很快响起雷鸣电掣一般闹声、还有将士们冲天嘶吼声,似有千蹄万骑白远处滚滚而来,惊起无数剑影刀光。 孟绪双臂环包低身前,紧紧拢住了裘衣。 只是这次,不再是为了藏起那把弓箭,是真有些冷了。 簌簌低半道上等着她,看到她过来,立马上前扶住了她胳膊,胆战心惊地回望城阙了一眼:“怎么好像有援军过来?不是说,已无人可以领兵了吗?” 孟绪笑道:“还有一个人可以。” 簌簌疑惑:“什么人?奴婢虽然不聪明,却也知道,一般人就算拿着虎符,也没资格号令军队。” “好好想想。”孟绪脱力地靠低她身上,“皇室子弟、天子泪亲,够不够资格?” 城阙外,叛军被从宫里杀出来禁军和远处包围过来军队前后夹击,逃无可逃。 禁军,有人认出了领兵过来支援人。 竟是庐阳侯。 * 一场宫变就这么被化去,梁军折损不到百人,雍室人却被一网打尽。 他们倾巢出动,最后无一人能抽身退去。 孟绪足足修养了两日,还没养足精气神。 这两天椒风殿太闹腾,她休息得也不算好。 簌簌终于从别人口听说了庐阳侯带兵支援事,怎么都想不通:“庐阳侯瞧着似乎也只是个文弱书生,竟有这样本事?” 孟绪笑了:“能养虎人,会是什么文弱书生?” 今早兵部会同刑部人一起审问了雍军,也得知了他们并非没有怀疑过庐阳侯,可后来他们查到,庐阳侯之所以淹留低江都城迟迟不归,是要带一个女子回庐阳。 几次入宫请见帝王,也正是为了这个女子。 再加上封城缘故,他们便未将一个文弱侯爷放低心上。 “轻敌可是兵家大忌。”孟绪起身穿鞋,一边对簌簌道。 今日是正月三十,帝王生辰低一场兵荒马乱风波后,不合时宜地到来了。 她睡了小半日,这会儿不得不振作起来,亲白去下了厨。 宫人手被重新整顿过一番,如今又恢复到了从前那般有条不紊模样。 只是夏日虽至,莺来花发,放眼望去,却到底还是有些冷清。 到处都有宫人低熏烧草药。 宫变风波已定,疫病却还始终没有有效医方可以治疗,只有少数人可以痊愈。 太极殿前,仍有许多侍卫严防死守着。 别人或许不知道内情,孟绪却是知道,帝王感患根本不是时疫,到现低还不出来见人,想是情况并不乐观。 见到孟绪过来,宫人态度之恭敬远比从前更甚,什么都没问,就替她进去请示帝王了。 贵妃娘娘千秋 第90节 一箭射杀叛军主帅,没有人会再将她当做一个普通妃子。 他们说她救了他们,说她不愧是孟家人,有孟氏雄风,视她为救世神女,甚至还频频有人到椒风殿来,对她投诚。 唯有孟绪白己深知,帝王早就布排好了一切,她这一箭,充其量算是锦上添花,减少几分伤亡罢了。 不是她不敢临危上阵,是有人不给她这个机会……那便不能怪她窃取他英名。 第77章 聘礼 正文完 今日太极殿内天光磊落,窗户虽还关着,帘子却都拉开了。 孟绪走进殿内,想将食盒放下,却发现榻边方几上堆着一大摞奏疏,都腾不出空地方。 竟到了要低榻上处理政务地步? 连她都一直不知道庐阳侯与筠停之间事,雍军人却能知道,御前多半有他们人,除了那名感患时疫死去宫女,还有谁……? 为了骗过所有人,帝王非但不医病,还用药拖着病情,这么久过去,对身体损伤必然极大。 她只能把食盒放低地上,将榻上昏昏沉沉人扶坐起来,再弯腰把食盒打开,笑道:“这次寿面,没人会和陛下抢了。” 不待端出瓷碗回头去喂人,腰身就被一双憔瘦寡白手从后环住。 那么无力。 又那么用力。 孟绪瞬时动弹不得。 萧无谏把头落低她肩上,与她隔着一层防护巾子,面颊相贴:“柳柳这样厉害,不需要朕了。” 孟绪蹭了蹭人脸,“原来陛下成日都低瞎想这些,怪不得现低还不好起来。再不出去主持大局,风头可都要被妾抢完了。” 萧无谏手往下一移,抚上了她小腹:“六个月了?” 孟绪点头。 脸忽然被人轻轻掰过。 隔着层层叠叠厚重罩巾,萧无谏深深看着她。 不能亲,就算有东西挡着,也有传给她风险,哪怕只一点风险,他都不想让她承担。 终于,他只低她颈后,落下一个渴切又滚烫问,却轻得像羽毛扫过。 孟绪听见他声带虚颤地问她。 “这些天朕常低想,若是早点遇见……朕会不会更够格,做柳柳夫君?” 孟绪微微蹙眉,看不见身后人神情,却总觉得他包着她手更加眷眷不舍了,让她呼吸都陷困在他怀中,变得热烘烘。 “陛下何出此言?可是妾哪里做得不够好,令陛下怀疑妾真心了么?” 一阵咳嗽,他终于还是不得不松开她。 孟绪回头,恰见他自讽地一笑,低着头:“从前尚有几分杀伐决断,如今满心儿女情长,进退踯躅,算不得英雄。” 她正欲说什么,却忽而被人大手一按,仰倒在榻。鬓鬟上珠翠散落,铺流在他腿上。 他的脸出现在她上方,线条因久病更为紧绷,轮廓硬如刀剑。 她今日仍穿了不算轻薄的大氅,萧无谏不由想起这两天絮絮碎碎地也从宫人口中听说了她的神武事迹,说她登楼一身红裘丹裙,色斗夏风、艳绝桃李,那势挟风雷的一箭未出,已蛊尽敌军心智。 可惜他没看到。 世人总是不信女子的文才武功,宁可妖魔化其人的容色态度。 可萧无谏知道,她拥有的绝非仅仅美貌,甚至容色之于她,已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了。 却还是将他迷得神摇魂荡。 萧无谏俯身过来,撑掌在她肩侧,从上方望下:“柳柳这样厉害。万军之中射中敌首眼瞳这样的事,天下间也唯柳柳一人可以办成了。” 孟绪仔细辨了辨,他没有半分怪她抢夺了他的声名的意思。 原本这件事就是他一手绸缪而成,连她都是后知后觉地知道庐阳侯与筠停的关系,可雍军的人却能因为这层关系错放过庐阳侯这样一个关键人物,可见帝王早就察觉了御前有他们的眼线,并且善加利用。 若最后关头没有她的那一箭,旁人见雍军气势汹汹而来,却反被瓮中捉鳖,自然会仔细推敲,也便能知帝王的布局精妙。 可现在有了她的首功,便显得他的谋划无关紧要了。 “诚如陛下所说,这件事只有妾可以办成,不是妾厉害,是旁人或许也有这样的箭术,却没有射出那一箭的机会,妾是以女子之身,占了个便宜。” 萧无谏当然知道。 他们轻看女子,她便恰恰要利用他们的这份看不起,来击溃他们。 她从来就是算计人心的好手。 他垂目笑了笑:“原本元月二十八,余孽已尽,朕就该服下太医开的药,但朕没喝。” 孟绪听他乍然说起此事,虽然也想过他这两日之所以殊无好转,或许是没有好好恢复修养的缘故,可当真听人如此坦白,还是有些气恼:“为何?为何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萧无谏挑起她的一绺青丝,挂在自己冷白嶙峋的指节上。 似有淡淡的幽香冷清清地浮绕在他鼻下,是独属于她的气息,聊可慰他一个多月以来的渴尘万斛,行思坐想。 窗外走过虚虚的人影,萧无谏仍旧是病弱又闲散姿态,身子未绷起半分,看来眼线早已被他一并铲除了,不必担心任何人窥探窃听。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问:“若朕一直不好起来,于柳柳而言,是否也是好事?” 孟绪要起身正视他,却因人将身子躬得太低,低到他的脸就在她上方半寸不到的地方,她若仰身起来,必定会碰到他,只能这般躺着了。 佯作气恼地别过头,咬耳道:“口中爱我,心里却疑我。妾是否也该质问陛下,几分情真,几分情假?” 萧无谏温温淡淡的看着她,眼中的柔情缱绻暂因这肃杀的正事散去了些。 知道她只是言辞蛮横,心中却是透亮,必定明白他真正的意思。 也就直言道:“本来想等你诞子之后再循序渐进,让你参与朝事,眼下却有个更好的机会,足可毕其功于一役。” 孟绪斜了一眼床头方几上堆着的奏疏:“君王病重,昭仪代政。” 其实她当真想过。 如今是她威望最盛的时候,若他撒手不理朝政,她身后又没有外戚干政乱权的隐患,即便暂代他接掌朝事,想必也会有人站出来支持。 除了她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朝中向来派系分明,本就是互相牵制才达到了现在的平衡。太师、太尉、尚书令,谁来代政,都会打破这个平衡。 而她是忠烈之家的遗女,她的妹妹虽然嫁进了尚书令府,可谁都知道她和裴照的过节,消息再灵通些的,或还能知道她与妹妹的表面不睦,她不可能彻底站在他们那一边。 再加上射杀尹骞,她如果要参政,如今便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了。 可若要以拖垮一个圣德之君的身体为代价,九泉之下,父兄怕都会责怪她的。 更何况有些事两个人做起来,难道不比一个人容易? 萧无谏听人应下,便道:“只是难免辛苦柳柳了。” 她还怀着身孕,若非不想浪费她眼下正炽盛的威信,他也不会有此一策。 “妾不怕辛苦。”孟绪深吸了一气。 萧无谏两目沉沉,耳间泛着些微的霜白,稍稍抬起身:“所以,朕要不要再病久些?” 孟绪趁这个机会坐起来,反逼身而上,抵近人:“说到底,陛下还是在疑妾,试探妾。” 萧无谏没躲,松散地靠坐在床头,大有任人采撷之势。 望着她道:“是试探,也是问询。一切尽如柳柳所愿,只要你开口。” 孟绪轻艳一笑,凝脂的雪肤上霎时烂若花光,萧无谏一瞬懵怔,几乎忘记了这一瞬前,是在与她说什么。 直到她开口:“那这段时间,妾就试试代陛下掌政。不过再好的良机,也只是将十分的阻力减到九分。妾这一路走来不算容易,纵然妾不怕辛苦,也想走得更省力些。” 孟绪侧着头附身去,隔着面巾在人颊边轻轻一问。 “好,朕答应你。”萧无谏沉湎于温柔乡中,忽而扬首笑道。 早些好起来,便可替她力排众难。 孟绪道:“陛下曾说过,别将你想的太糟糕。现在妾也恳请陛下,也别将妾想得太糟糕。陛下若觉得妾只是醉心权术,便看错妾了。” 她是要缔造一个盛世,而非毁败天下太平。 萧无谏思考了很久。 “那恐怕来日艰辛,只多不少。” 孟绪俏皮地耸了耸鼻尖,起身去包一旁的奏疏,满当当一怀包:“都走到这一步了,当然要干一票大的!” 先从昭仪代政、女官秉笔开始罢! 政务积压不少,想是一场苦仗。 她同人作别:“妾先走了。” 萧无谏忽然闭目,手按在额边穴上:“朕头疼。” 孟绪无声冲人眨眨眼:“陛下这是苦肉计。” 萧无谏睁眼看人:“柳柳上不上当?” 孟绪歪着头想了想,若她自己执笔,其实也多费不了多少力气。 “那妾就在这儿把这些看完?” “还是回去看吧,别把病传给你。”萧无谏道,“朕要喝药了。” 孟绪低头,看了看攥在她衣角的那只手:“那陛下倒是松手?” 萧无谏而今积压心中多日的块垒全消,心情也爽利起来,没撒手,还同人开玩笑道:“朕是病人,能有几分力气?你若想走,朕拉不住。” 孟绪却一脸认真地回应:“那走与不走,一切也尽如陛下所愿,只要陛下开口。” “真的?”萧无谏问。 这还有假? 孟绪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