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颅内春日(1v1)》 01礼物 苦是咖啡,涩是烟草,甜是簌簌堆积在潦草拉花上的白色砂糖。细扁的木棍搅动,融化在空气中,香甜温暖。 大衣搭在椅背,简牧晚贴着暖气片,捧起咖啡,抿了两口,来时被风吹疼的后脑缓一缓,她才打开手机。 聊天页面十分钟前,楼思青说已经在等她了。 “你在哪里?” 简牧晚移动视线,一双柳叶似的眼儿四下搜寻,与吧台的女主人对视上。对方向这位白净漂亮的东方女孩抱以和善的一笑,她抿起唇角,提到一个礼貌的角度,转开。 “我——我在洗手间呢,”电话那头支吾两声,“很快出来,你等等。” 简牧晚说好。 比起无关痛痒的等待,她更期盼的今天的生日。 在异国的生活两点一线,社交很少。楼思青是她的室友,性格外向,又比别人相处的时间更多些,自然而然,变成这几年最亲密的朋友。 前几年的生日都是出去吃一顿火锅结束。而今年,楼思青前一晚神神秘秘地宣布,已经替她安排好了一切。 她说——“这是前所未有、独一无二、你永远都猜不到的生日礼物!” 手边的落地窗开始挂上斜斜的水痕,半空飘雨,简牧晚没有带伞,不由有些忧心。 正在她向街边张望,是否有商店卖伞时,余光捕捉到一张脸。英俊、温朗,更恰好是熟悉。 彼此视线交汇,她佯装刚刚认出他,脸上出现恰到好处的惊喜。待他提步走来,才露出一个笑,招了招手。 冯时序是油画系的学长。 毕业两年,开了一间个人画室,简牧晚是他的助理。 他的身上有很重的、来自对于艺术家的刻板印象。及肩的长鬈发,垂在苍白的后颈,偶尔能看见青色的血管,时隐时现,像他的第一印象,虚幻宁静。即便——接触久了,会知道他是一个风趣绅士的人。 他指了指门,绕进来。灰色的大衣拂过简牧晚紧张的手背,卷着隆冬的寒气。 “好巧。” “嗯。” 她低下头,去移开无辜的咖啡。乌黑的发垂过脸侧,柔软得,像江南的流水。 冯时序:“一个人?” “没有,”她说,“和朋友一起。” “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他坐在她的对面,“有没有饭局?” “有吧。” 他促狭地笑,“吧?” “朋友安排的,我不知道。”提起楼思青,她再一次去拨电话,对面是忙音。 她却不着急了,心安理得地放下手机,故作轻松地抱怨,“说要给我准备生日礼物,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冯时序:“在这里点我?” “当然不是!” 窄小的角落,气氛松快。简牧晚再一次看了看手机,没有动静。 冯时序:“但我听进去了。一起挑件礼物?” 一起这个词,对于简牧晚很有吸引力。 她抿了抿嘴角,与他宽和的目光碰了一下,低头,手指到底犹豫地伸向电话。 “我问一下朋友。” 冯时序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桌椅推动,她站起身,咖啡馆的门也被新的一位客人推开,挂角的风铃发出窸窣乱撞。这一时刻,各种声音兵荒马乱,拥挤在不大的空间,简牧晚的耳朵里。 “哪里有人?” 来得也是国人,简牧晚缓下去洗手间的脚步,转头去看。 他很高,走进咖啡馆,灰白色的日光都被遮挡三分。 灰色的羽绒服,翻领的内衬是高饱和的克莱因蓝。黑色的长裤,白色的球鞋。 简牧晚记得他穿过这套。 他举着电话,四下张望:“没有单独坐着的女孩儿啊……” 他转过头,视线也跟着移动,停在简牧晚的脸上。 手里的长柄伞尖滴落一滴水珠。啪嗒。她感到屋外细冷的雨淅淅沥沥,乍然淋在身体深处。 他们的目光只在半空交汇一息,简牧晚当作没有看见,已经重新抬起脚步,走向洗手间。 “简牧晚?” 他喊。 她不得不转过头。 “你好,”他咧嘴笑。 一道日光从耳侧探来,衬得那双漆黑的眼仁过分明亮,“我是你朋友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蒋也。” 02起哄 吧台里,咖啡机正在搅打奶泡,发出巨大的噗呲声响,像饱满的气球被扎瘪,逃窜向半空的音调。 蒋也似乎不记得她了。 出国前,简牧晚在语言学校读了半年的书,蒋也一开始坐在她的右边,隔一张书桌,在暗中较劲的第一与第二名里,率先搬到了右后方。 老师问:“怎么换位置了?” 他趴在桌上,声音埋臂弯里,懒散随性:“无聊。” 无聊,他们彼此的冷战就开始了。 然而夏天到冬天,六个月的时间对于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是生命里简短潦草的一笔,不需上心。 于是,五年过去,即便她记得他的座位,记得他的外套,记得批改听写的红色勾与叉。 她还是露出一个客气的、询问的笑:“你好?” 蒋也举起手机:“这是你的朋友吧?” 屏幕上,楼思青标志性的绿色青蛙头像向她做鬼脸,张牙舞爪。 “嗯。”她点了点头。 不大的咖啡馆,一言一行,其他人都看得清楚,冯时序也不例外。 他站起身:“你的朋友?” “不是,”蒋也单手倚在吧台,“我是她的男朋友。” 他除了靠着、趴着、躺着,静止时没有其他的姿势,但奇妙地是,够不上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这种批判,被上帝偏爱的皮囊,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以前他们坐在一起,总被起哄。简牧晚脸皮薄,不应笑声,但没办法控制脸红,被捉到,换来更大的笑闹,她只好装作镇定地去看蒋也。 黑色水笔在他的指尖一转、一绕,漫不经心,他撑着下巴,也在朝她笑。 这种置身事外的散漫,让她变成议论中唯一的笑料。 她硬邦邦地撂下一句:“神经!” 江南的口音侬软,哪怕骂人,都温温柔柔,像调情。 他们笑得更大声了。 从此,简牧晚讨厌与他有任何联系,小到成绩单的排名,大到别人口中提起“你和蒋也……” 她都会严肃地板起脸:“不要胡说。” 仿佛是一种应激反应,本能地把“蒋也”这个名字排斥在外。 现在也不例外。 她向冯时序的身后移一步:“我不认识他,莫名其妙的。” 他转头问:“要不要报警?” “喂喂,这跟说好的可不一样。”蒋也抓了下头发,拨通楼思青的电话,递给她:“你们自己说。” “青青?” 简牧晚没有伸手,余光已经捉见在门口鬼鬼祟祟的楼思青。 被逮个正着,她干笑两声,一步一挪地挤进氛围奇怪的咖啡馆:“都站在这里干什么?坐,坐。” “青青,”在冯时序面前,她想快些分开与蒋也的关系,“他是谁?” 楼思青见她并不高兴,就知道弄砸了。心虚地向她靠近:“你不是一直觉得没人陪,想谈男朋友吗?我就……给你约了一个一日男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帅哥,我做过背调了,你……你试试?” 她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在嘴前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站到一旁罚站去了。 咖啡机再一次开始嗡嗡运作。 在她们讲话时,蒋也极富闲心地点了杯意式浓缩,坐在高脚椅上,跟女主人探讨起油脂与烘焙香。 黑色的阔腿牛仔裤堆在球鞋上,像一片幕布,从他的膝上滚落,随着有一下、没一下点地的节拍,掀起轻微的振动。 简牧晚嘴唇轻抿,盯着垂在一旁的鞋带,烦躁跟随频率,慢慢生长。 她的确和楼思青说过前半句。 想去游泳,那会儿身边的朋友都有事,没有人陪同,她便觉得没意思,搁置下来,随口叹了这么一句,但完全没提过“男朋友”三个字。大概是出自楼思青的自我解读。 “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简牧晚没有反驳,看向楼思青时,余光借机描过冯时序。 她想让他听见。 “这不是惊喜嘛,说出来怎么叫惊喜。”楼思青嘀咕,“要不,你就当找了个地陪,陪你玩一天?我钱都付了……八百欧呢。” 简牧晚微微睁大眼儿:“八百?” “不退款。”蒋也转过头,轻飘飘一句,“商量好了吗?” 在楼思青哀怨地碎碎念:“八百,那可是八百,人民币六千,我的一片心意,晚晚,我八百欧的心意……”下,与他讨厌的、事不关己的语气里,简牧晚咬了下后槽牙。 ——不能便宜他。 “行,”她仰起下巴,“希望你能对得起八百欧的价格。” “那走吧。”他干脆地跳下高椅。 简牧晚抱歉地看向冯时序:“对不起,学长,我要先走了。” “不用道歉,”他笑,“本来就是偶然碰到,有安排,我就不打扰了。礼物下周来画室,我留给你。” 被蒋也打扰的心情终于明亮起来,她高兴地抿起唇角:“谢谢学长!” “去吧。” 换上大衣,走出咖啡馆,她发现外面的雨停了。日光破开积云,没有温度地铺在潮湿的地面,反射刺目的光,掠入眼底。 简牧晚闭了闭眼睛,硬着头皮,跟上了走在前面的背影。 拐角,停着一辆赤红色的F3-800摩托,随意地锁在路旁,招摇得让她禁不住四下张望,为什么还没有小偷撬走零件。 蒋也扔给她一只头盔:“戴上。” “我不会。”她故意唱反调。 纸巾在皮面后座擦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停下手,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你的记性真差。” 03酒精 关于摩托车,简牧晚的记忆,只有被酒精麻痹的微醺,头盔视镜弥起的白雾,沉重的呼吸、过速的心率,燥热的夏风掠过指尖和衣摆。 那一天,她被室友方梨拉去酒吧,美名其曰同学联谊。 漆黑的酒馆,每一桌点着荧荧的蜡烛,谈天说笑的声音嗡嗡,如同几百只蚊子的培养皿。 简牧晚先天讨厌酒桌游戏,看他们像猴子一样声嘶力竭“十五,二十,十五!”,赤头红脸地灌下一杯,再急吼吼进行下一轮,白痴得要命。 她拿出笔记本开始背单词。 打开,纸页翻动时,觉察到周遭的安静,几道视线聚焦,她的睫毛动一下,当作未有所觉。 “你在酒吧背单词啊?” 方梨瞠目结舌,话很快被其他人接过,“人家学霸啦。” 来赴约的同学,多多少少,都抱着与简牧晚亲近的意思。 她晚一个月入学,报道的时候,正在上课,老师教到单词“bella”,门被推开一道缝,影子瘦长,笔直地铺在地上。 刚刚结束高考,土气的校服脱下,学生的稚气还未消。 在一众被高压学习摧残下的面孔中,她像一只出众白孔雀。皮肤白皙,下巴微抬,有些目中无人的意味。不过,骄傲是长相漂亮的附加特权,并不招人讨厌。 后排吹来一声口哨:“Bella(美女)!” 教室里被笑声充满。 当晚,她的照片在男生群里四处流通,甚至传到隔壁西语学院。自然而然成为焦点。 见她没有加入游戏的意愿,也没有人招嫌,游戏继续。 后来推杯换盏间,桌上堆了不知道多少瓶酒,简牧晚背完一个单元,按着发酸的脖子,拿起面前的水杯,灌下一大口。 辛辣刺激的酒液,猝不及防,让她呛着咳嗽几声。 大概是倒酒时拿混杯子,水变成了酒。他们向来混着喝,简牧晚的胃里灼烧,几个呼吸,眼前发晕。 她拽了拽在兴头上的方梨:“我们回去吧。我头晕。” 她们一个宿舍,出来玩,尤其是酒局,不好撇下另一个。 “啊……”方梨恋恋不舍。 “让蒋也送你们回去吧,他有车。”热火朝天的划拳里,有人提议,“很快,就五分钟。蒋也?” “行啊。” 人群里站起一个瘦高的身影,黑色的短袖,与昏暗的环境融作一体,桌上的灯光只照亮臂上的青筋,蜿蜒蛰伏,延伸进左侧的裤子口袋。 简牧晚知道他。 隔一张桌子,坐在她的右手边。班里上次小测第一,比她多对一小题。 方梨捏着骰子:“你先走吧,我待会也让蒋也送,没事的。” 简牧晚没有再坚持,酒精发作,腿脚发软,她不得不离开。 提上包,跟上那道散漫的影子,走出冷气充沛的酒吧,一股闷热的气浪袭面,她搓了搓小臂,走到他们所谓的“车”前。 一辆涂鸦张扬的黑色摩托,刺目的荧光绿与红,对于机车少年的刻板印象,本能地出现在简牧晚认知里。 她不着痕迹地抿了下唇角。 “安全吗?” 略微涣散的视线定在摩托后座,她的余光注意到那双白球鞋转向,蒋也回身看她,她却没看过去。 “戴上这个。”他从把手取下一只黑色头盔。她接过,沉甸甸的。 短暂的踌躇后,她摇摇晃晃举起头盔,往眩晕的大脑套。 “不是这样,”他说,“我来。” 他向前一步,握住头盔;简牧晚也没有松手,后退一步,重新拉开距离,较劲似地僵持在半空。 细长的眉蹙起,简牧晚说:“我可以。” 蒋也没计较,松了手,跨上座位。机车发动时,巨响躁动,像是催促。这声音让她有点胸闷,想吐,揉了揉眼睛,她才发现头盔里有两枚锁扣,强装熟练地把自己的脑袋塞了进去。 狭窄的空间里,脸颊被两侧的软垫挤压,她嗅到隐约的气息,不像烟草,不像酒气,清爽干净,类似漱口水。 她潦草地系好锁扣,坐上后座。 手指在后背搜索,宽阔的地方,没有一寸能让她握住。 “坐好了吗?”他问。 “嗯。” 最终选择了他的肩膀,简牧晚握住。话音落下,一阵飞驰的风拽住她的身体,向后。她心里吓了一跳,手上被迫抓紧。 薄薄的棉质布料,宽且坚硬的骨骼在她掌心,指腹收拢,按住他躬背时绷紧的肌肉。 漫长的五分钟。 酒精效力下,心脏狂跳,在胸腔和喉管间徘徊,让她又生出想吐的感觉,难受之余,她还要分心紧张,用力攀住他的肩膀,防止被甩下后座。 以至于下车的时候,她的手在发抖,费劲地把头盔脱下,快速丢给他。 “谢谢。” 未免出洋相,她说完就走了,没关心他接下来的去向。 蒋也坐在车上,活动一下肩膀,看向她的背影。 白色的长裙下那截脊骨也傲慢地直着,肩膀沉着,步履匆匆,在一个拐角,裙摆干脆地一甩,消失在视野中。 蒋也记得,她背书时也坐得笔直。 他是头一个到酒吧的。窝在角落,偶尔看眼手机,等朋友到了,占座的任务圆满达成。留着听他们吹嘘聊天,当白噪音,半眯着眼睛打瞌睡。 有那么一刻,喊数的声音停了一下,周遭沉静。 撩眼去看,烛火昏暗的跃动里,她的侧脸恬静,低垂着眼,像是专心看书,气度超然,不听那几声夸奖。 然而,他恰好捉见她的眉轻微抬了抬,愉悦得意。 当时蒋也觉得她,真装。 04报复 如果蒋也的语气再礼貌一些,简牧晚或许还愿意配合,上演一出老同学相见的戏码。捂住脑袋,不无懊恼地说,哎呀,原来是你。 现在,他只能收获一张表达疑问的脸,一句不耐烦的提问:“什么?” 公式化的表情,细长的眉一高一低错开,向中心聚拢,挤出一道淡淡的褶,经典的困惑微表情,拍下,能被录用进美剧《Lie to me》的讲解案例。 他耸了耸肩:“没什么。” 开口同时,手掌抓起她垂在胸口的鬈发。 柔顺、卷曲的发尾,搭在白色的大衣上,跟随呼吸,轻轻地起伏。向后捋过肩膀,在不客气的动作下,缠绕在一起。 “你……” 在她下一句质问前,摩托头盔从头顶按下,沉甸甸的重量,拥挤的内垫拖拽皮肤,生疼。她立刻咽下话,用力地打掉他的手,啪,响亮的一声,愤怒化作瞪眼,漆黑的眼仁直勾勾盯着他。 雨停歇,日光转金,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一道,颜色洗涤过得澄明。 蒋也无故地笑了。嘴唇紧抿,更像忍俊不禁。 她感到莫名,“笑什么?” 话问出口,他已经转过身,去启动引擎。 巨大的轰鸣声,淹没她主动发问的这一句,蒋也没回答。 他是故意的。 不记得是哪一次,在学校吃过午饭,她坐在操场的阶梯下,听树枝在秋风里吹得窸窣碰撞。 “……蒋也。” 操场后背是一条普通的林荫路,由一道高高的铁栅栏分隔。 当时他们正处于冷战期。若不是恰好遇见,她与蒋也,到结课也不会再多讲一个字。 他说:“你好?” 女孩声音怯怯,有点结巴。 “你、你好,我是隔壁西语学院的。我想和你交个——” 震耳欲聋的发动声,盖住了女孩后半截的话。轮胎压过光滑的路面,转半圈,他扣上头盔。 “你刚才说什么?” “我……” 那声轰鸣,回绝的意味昭然。女孩尴尬地站在原地,支吾两声,不上不下。 当正义使者的想法,从来不在简牧晚的预想里。只是有一股无名火,驱使她,发泄这几天无由来遭受的冷暴力。 她站起身。在围栏边,不近不远,语速很快,咬字清晰:“她说跟你交朋友,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中文,不想交就说不行,你是哑巴还是不会说话,在这里戏弄别人算什么东西。” 说完,她没看蒋也什么表情,头也不回地离开。 发泄不够淋漓,心里同样不够痛快。 摩羯座记仇,简牧晚不例外。她一直记得所有事,桩桩件件,有加有减,到最后,评估对蒋也的印象分,仍然为负。 跨上后座的时候,她报复性地挤了他一下。 右腿先上,屈着,膝盖故意瞄准他懒散后仰的腰,狠狠一撞。 “嘶!” 一时不察,他向前踉跄,一脚踩在地上才算稳住。 无声地骂一句,他扭过头,“简牧晚!” 女孩捂着头盔两侧,施施然把移向远处的目光转回来,一双眼睛,清清润润地在护目镜后方,无辜地看向他。 “你说什么?” 蒋也定定地看着她。 成年男性的视线,与足够独自捕猎的猛兽一样,锐利野性。在脸上驻足时,简牧晚有些不舒服。 她蹙起眉,催促:“走不走?” “走。”他戴上头盔,坐正,“扶好。” 疾驰的红色机车撞开一路潮湿的光影,穿梭在古旧的建筑间。 简牧晚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在一个红灯的喘息时间,她拍了下他的肩膀,“你要去哪?” 他转了转手腕,底下的机车像一头红眼的牛,发出沉闷的怒吼。 “不知道。” 转绿的瞬间,他们再次如离弦的箭,破开车水马龙。 “不知道?” 简牧晚顿感上了贼车,白了他的后脑勺一眼。打定主意,再次停下时,立刻离开。 真是鬼迷心窍。 和冯时序一起挑礼物不去,来上他的车。 城市街景向后褪去,周遭喧闹的人气渐消,他们驶入郊区。 空气干爽,简牧晚却没有心思感受山郊的新鲜气息。 一路都没有停下,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向前、向前。她的耐心耗尽,吹僵的手指,奋力地拽了拽他的衣服。 她大声:“喂!” 机车在路边完成一个漂移,赤色的甩尾影,停在一家咖啡店前。 他取下头盔,额发微湿。 他随意地抓了一把,向后,低低喘着气,“怎么了?” 简牧晚:“我要回去。” “回去?” “对,”她一边取下头盔,一边跳下后座,“我的时间很宝贵,没有功夫陪你浪费。” 蒋也:“不退钱。” “八百欧而已,”简牧晚头也不回,“我会还给她。” 开了两个小时,他们已经离开米兰,需要坐火车回去。简牧晚跟着导航上的虚线指引,向附近的火车站走去。 蒋也的车缓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地偏的小镇,除了咖啡馆里几名聊天的老人,不再有其他人烟。荒芜的街道,吹来一张发皱的传单,贴在电线杆上。 摩托车每一次重启的嗡鸣,都清晰响亮。 她听得烦,“你再跟着我就报警了。” 蒋也终于停了下来。 “简牧晚,”他问,“装作不认识我好玩吗?” 05抱紧 时值隆冬,嘴里呼出白气,弥过视线相汇的一点。 这句意味不可明的问话,可以解读出质问、愤怒、难过,甚至埋怨。无论哪种情绪是真,都很荒谬。 那张被风吹到电线杆上的传单,摇摇晃晃下坠。 简牧晚恳切地询问:“我需要认识你吗?” 干脆利落的一击,她并没有获得预想中的痛快,因为蒋也更真诚地答复: “需要。” 一口气便这样不上不下地,被他堵在喉头。 短暂的和平,她静静地站在灰白色的水泥墙前,看向他,任何再恶劣的话,诸如“为什么”、“凭什么”、“我认为不需要”之类,都没有说。 所有的字眼沉到胃里,消化、蠕动。 大脑缺失血液,心脏加快挤动,气息变短,变作一股股如雾的白色。 蒋也:“班里最后一次聚餐,你欠我一杯奶茶钱。” 嘴比想得快,“胡说,那是方梨请全班的。”她脱口而出后,即刻闭紧了嘴。 现在她成了先露馅的那一个。 该知道他什么德行。文字咬来嚼去,听起来庄重严肃,讲到最后,真假掺半,都是玩笑。 蒋也和她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很擅于处理人际关系。无论男生,还是女生,人缘都好。走在学校,宿舍到教学楼五分钟,同班的、不同班的,形形色色的人,一路招呼,校长都没有这待遇。 除去部分来自皮囊与篮球的加分项,蒋也很会讲话。 遇上一些难堪场面,如果说,简牧晚是选择掀翻桌子的人,那么蒋也是把桌子高高举起,在所有人害怕时,轻松地说,怎么样,力气是不是很大? 所以,他很狡猾。 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得逞的情绪在眉梢跳跃。 行骗成功,张扬恣意。 简牧晚转身:“无聊。” 显然不记得讲过,他无动于衷,操控机车缓慢地跟上她。 “去科莫吧,”他说,“我想好了。” 在米兰周边,周末度假首选。朋友圈很经常有科莫的定位。 简牧晚想去很久,一直都没有找到时间合适的旅伴。 然而,即便心里很想答应,她嘴上还是:“不去。” “行。”蒋也不再坚持,赤色的摩托扬长而去。又在她悄悄瘪起嘴,朝向背影表达不高兴时,骤然刹车。 孤旷的街道,轮胎与地面擦出声响,惊起几只飞鸽。 前轮高高抬起,转向,重重砸下。砰的闷声,别停在她微睁的眼前。 “还是不行,”护目镜打开,“我想和你一起去。” 顾不及收起的嘴唇,僵硬地呶着。简牧晚仰起下巴,与他对视,一言不发。 蒋也诚挚且客气:“这是我的第一单,如果哪里让你不高兴,对不起。” 从旧同学回到普通的交易,恩仇暂泯。他们之间空出许多可以转圜的余地。 蒋也:“这里回去还要转几趟,不如去完,我送你回去。”他补充,“今天的花销都由我负责,不想来吗?” 她终于哼了一声:“行吧。希望你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 坐回他的后座,戴上头盔,前面递来一副手套。 缩在衣袖里的手一怔,指尖搓了搓,她没有客气,接过。机车手套很厚,加绒的内衬温暖。她撇眼向前,搭在把手上的手原本戴着一副黑色手套,现在不翼而飞。 ——显而易见,飞到了她的手上。 她张了张嘴,还是说了句:“谢谢。” 声音埋在头盔底,瓮声瓮气。 “客气。”他转头,“不过,不要扶我的肩膀了。” “为什么?” 他扯了下衣领,“疼。” 车速很快,攀住肩膀并不足以给她安全感,所以她的手扣得很紧,没管轻重。 简牧晚理亏,不自然地把垂在身前的头发向后抓一把,“那我扶哪里?” “这。”他指了下腰,“待会我们走山路,会很陡,为了安全,最好抱紧。” 为了安全。 她捕捉这个词,勉强说服自己,手臂环过他的腰,中间欲盖弥彰地隔了一拳的距离,避免切实地碰到他的身体。 可是机车发动,极速的一个漂移拐弯,简牧晚被迫紧紧地抱住他。 胸口贴紧后背,他躬伏的脊骨顶住柔软的心脏。 06情歌 今天的天气并不适合骑行。 寒冷、潮湿,短暂的日出后,天色变回灰败的白,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简牧晚无暇评判。极快的车速,失重感强烈,偶尔还有侧斜的漂移。她不得不摒弃介怀,用力抱住唯一的支撑物——他的腰,防止被甩下后座。 头盔沉重,模糊风声的边界。 这是一段无趣的路程。漫长的高架桥、寡淡的路景,以至于,停在加油站的时候,她险些睡着。 还是蒋也叫醒她:“下来休息。” 隔着皮面手套,他拍了拍手背。传过厚软的里衬棉绒,除了轻微的力道,什么也不剩。 昏昏欲睡的视线,仰起,惘怔地看了他一眼。头盔相撞,发出短促的磕碰声。 如同一个讯号。 她倏地收回手臂,刻意地掸了下衣袖,分割他们之间的界线。 然后,利索地离开后座。 在机油味的服务站里,她要了一杯双倍浓缩,拧着眉,喝药似地抿,企图拯救被睡意占据的大脑。 舌头还在与酸苦的咖啡液作斗争,玻璃门推开,余光偏去,蒋也拎着头盔进来。她立刻咕嘟一声咽下去,强硬地推平眉心,佯装平静地放下杯子,去喝清口的水。 他也要了一杯,“还有半个小时。要不要听歌?” 是询问,但在简牧晚说不要前,耳机已经塞了进来。 他的指骨很硬,被冬风吹久,也很凉。碰到耳朵,让她无故缩了缩脖子,到嘴边的两个字,也跟着缩回喉底。 她撇嘴:“听什么?” “上车,”他一口闷完咖啡,“路上给你放。” 十二月二十八日,十二点二十八分。 他们重新启程,一路向北,追逐藏在积云后的太阳。 耳机里响起音乐,前奏舒缓、迷离,和那一天阴云下的荒野一样,弥漫稀薄的雾气。他们挤在狭窄的轿车里,心照不宣地听同一首歌。 人生某些记忆片段,总带着烙印。 譬如一张照片、一件衣服、一段气味,或者,一首来自Kaash Paige的《Love Songs》。 不记得具体在哪一个日期,他们作为同桌,有几周,正处于可以称为朋友的融洽共处期。 某次小测后是周末。 室友出去聚餐,简牧晚在寝室复习,在上床前,接到方梨的电话,那头醉醺醺说她来例假了,能不能帮忙带条干净裤子。 他们惯常在后门的酒吧小聚,很近,简牧晚答应了。 过去的时候,他们几个人正在发酒疯,围着垃圾桶大喊,“我的梦想是征服星辰大海——呕呕呕!”蒋也笑得发抖,蹲在一旁录视频。 只有一个正常人,简牧晚把方梨的裤子塞给他,“我走了。” “回来,”他站起身,“合适吗我?” 简牧晚等待他的方案。 他说:“她在洗手间最里面那格,你的室友在陪她。” 她哦了一句,钻进烟酒气的蚊子箱,在角落找到厕所,递了裤子。 再出来的时候,蒋也站在门边,“要不要去看日出?” 蹲在垃圾桶边的几个人抢先应和:“走!” “现在?” “嗯。”车钥匙在他的掌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他们说要去追日出,听起来不错。” 他补一句:“我开车。副驾还能再坐一个,你要不要来?” 日出,所有影视剧里浪漫、恢宏的象征。简牧晚想过要看,可是从来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还在考虑,脑袋先点了点。 于是,路边的车灯亮了一下,“走吧。” 那天晚上,他们载着一车醉鬼,向东驶去,奇幻又奇妙。 后排闹了一会儿,很快传来轻微的鼾声,让车里的沉寂显得有点尴尬。 蒋也主动问她:“要不要听歌?” “可以。” 她的生物钟明明到了该睡觉的时间,此时此刻,却再清醒不过。 “喜欢听什么?” “英文歌吧。”看着他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动,她警觉地补充:“不要Rap和摇滚重金属。” 蒋也:“困了也可以睡一会。” 低缓、轻扬的节拍响起,女歌手微哑的音色,娓娓呢喃,像暗恋者的情话。 她问:“这首歌叫什么?” “《Love Songs》。” “好直白的名字。” 蒋也向右看了一眼,或许在看后视镜,视线擦过她的鼻尖。 他说:“也是想为你唱情歌。” 很短的一首,他们说话间,已经接近尾声。 简牧晚说:“循环吧。还挺好听的。” 现在她已经忘记当时讲出这句话的心情。只记得,那一天很热、很闷,呼吸无故地屏住,胸腔轻微地振动,像一次突如其来的发烧。即便车窗拉到最低,手心还是布满躁动的汗。 她的耳朵里,全是那一句: 「想为你唱情歌」 07哄谁 如帧复苏的过往,在并不想记起的时刻记起,不会有感动,只有耻辱。 简牧晚说:“换一首。” 引擎嗡鸣,一路疾驰。蒋也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复。手腕转动,速度提到最高,似乎在进行一场逃亡,关乎生与死,拼尽全力。机车如同一尾红黑色的彗星,在高架桥上掠过,后尾追着司机们的叫骂。 简牧晚不敢松手。 几乎要被风拽走,大衣的底摆高高扬起。肾上腺素飙升,夹住后座的腿发抖,耳机里还在循环烦人的情歌。 先入为主,认定他在故意捉弄。她恼火地喊:“蒋也!” 名字费力地穿过两只头盔、一段猎猎作响的风,模糊地传进他的耳蜗。 “怎么了?” 他慢下车速,偏头看她。 “换歌。”她硬邦邦地说,“好难听,你什么品位?” 车缓了下来,在水泥围栏边,缓慢地向前滑行。 避开视线是心虚的表现,简牧晚抬起下巴,目光的终点,他的下眼睑。 轮胎完全止步,灰白色的天光折在护目镜上,一团刺目的光晕,挡住他的情绪。她彻底无所顾忌,直视那双看不见的眼。 她不客气地说:“看什么看。” 于是,蒋也背过身问,“你喜欢听什么?” “摇滚。”刻意地提起最讨厌的乐种,也在刻意地告诉他,她与过去的简牧晚,南辕北辙,不要装作很懂她。 他若有所思地点一下头。 再启程,耳机里换了一首鼓点强劲的音乐。应该是意大利的歌手,她在同学的歌单里听到过。 男歌手的声音嘶哑高亢,但并不吵闹。不得不承认,蒋也的品味很好,对于不喜欢摇滚乐的她来说,也可以划进想问歌名的行列。 当然,不可能问他。 简牧晚记下歌词,在抵达小镇,蒋也去买水时,偷偷用手机搜索。 还没寻到结果,听见超市自动门拉开的叮咚声,立即掐灭页面,坐直,若无其事地接过他递来的水。 “下来,”他推着摩托,“我们坐船去科莫镇。” 摩托被推进超市后门的仓库里。 蒋也与老板寒暄,简牧晚站在路边拍照。天气转好,积云慢慢散去,淡金的日光在古老的石板路上,色泽温暖,像一地碎钻。 “走吧。”身后传来硬胶鞋底踩地的声响,“要我帮你拍吗?” 她一口回绝:“不要。” 收起手机,她把还在撕心裂肺高歌的耳机取下,还给他。 白色的耳机盒阖上,咔嗒。 蒋也:“这首好听吗?” “一般。” 她走在前面,声音被古城街道间的风吹向后面。 “这首叫《Honey》。”即便她表现得并不喜欢,他还是自顾讲出歌名。 Honey,Honey。 在他散漫的音调里,不算腻人,但依旧甜蜜。 路边的飞鸽振翅,简牧晚步调一顿,等它飞离路面,才继续向前。 山路向下,他们拐过一栋明黄色的建筑,视线变阔。一片澄碧的湖水,与天同色,空气清冽且干净。 一辆白色的游轮正停在码头。 冬季来湖边的旅客不多,他们在二层找到空出的座位,俯看,湖水在船身撞出一浪一浪的白花。 手机难以记录景色的原貌,她拍了几张,便攀在围栏上,看一看湖水,又看一看远处的山与镇。 没有欣赏几分钟,蒋也叫她:“电话。” 丢在座椅上的手机,正亮起屏幕,上面的名字是饶莹。 以前的备注是妈妈。但是饶莹女士以“如果手机丢了,对面打电话勒索,肯定先勒索家人。”为由,让她改成姓名。同时,也不太喜欢被喊妈妈,碍于她找男朋友。 简牧晚从小和母亲一起长大,对父亲、父爱,没有任何情结,也便顺着,喊她饶莹。 “喂?”她接起。 饶莹以前唱歌剧,嗓子受伤以后,讲话声音有些沙哑:“生日快乐。去哪里了?” 来自手机上日日推送的异国危险消息,这里被抢,那里被偷,饶莹要求简牧晚每一天都给她报平安。 今天她忘记了。 她说:“我和……朋友去边上的小镇玩了。” 朋友这个词讲来,十分别扭。从口齿间含糊而过。 偏偏饶莹盘问:“你室友?” “……嗯。”她支吾两声,脸偏向湖面。与蒋也坐得近,总觉得他能听见,下意识站起身,走向船头。 饶莹:“行,好好玩。不过,”她话锋一转,简牧晚心里便紧张起来,“让你学长给你推荐的事情,怎么样了?” 得知她在冯时序的画室兼职,饶莹便搜罗来他的各种资料,有时候,消息比她还灵通。比如近期,冯时序要在都灵举办一个画展,这本不是她的工作,饶莹偏让她问问,能不能在展区分一小片墙,展出她的画。 她有理有据:“我以前在荷兰,那个什么什么博物馆——国立?不记得了,反正,里面放得都是大师徒弟的画。人家去求学回来,也不出名,画得一般,但就是展出来了。你学学,都要毕业了,你打算一直给他当助理?好歹让他提携提携。” 简牧晚辩驳:“个人展,怎么能放其他人的作品……” “你问了没有?” “没有。”她据理力争,“这是常识。” 饶莹似乎在电话那头翻了个白眼,“什么常识。机会摆在身边,你不用,你到底毕业后想干什么?家里没有矿,不能一直供你,你知道这几年花了多少钱吗?” 简牧晚不想与她讲这件事,应付地嗯嗯两声:“我回去问问他。” 不去问,单纯抹不开面子。 对于她,冯时序是仰慕的对象、暗藏的情愫,她正在维持一名极其优秀的助理的人设,与他周旋。 她笃定,冯时序也有一些感觉,只是按兵不动。此刻正在紧要关头,如何能开口求他办事。 饶莹却没有放过她:“你现在问,省得回去又不记得了。” “嗯嗯。”心中烦闷,她看了一眼湖水,“靠岸了,我先下船。” “好。” 挂断电话,到底被影响,她的心情并未平复。有些焦虑地坐在围栏一旁,低着脑袋,看翻滚的浪花。 蒋也在她的身边坐下。 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陪她坐着。直到看见下一处码头,他才开口。 “要不要吃冰淇淋?” 莫名其妙,简牧晚拧着眉回头。 “蛋糕?” “爆米花?” “糖?” 他半蹲在眼前,认真地提出每一种可以愉悦心情的甜食。 嘴角动一下,她忍不住想笑,又生生憋住,扭回头,不看他。 哼声:“哄小孩呢?” 蒋也站起身。 伸出手,在她的脑袋上动土,气定神闲地,把细软的发丝揉成乱糟糟一团。 “哄谁不是哄?” 然后,有预感地快步下楼。 “蒋也——”果不其然。下一刻,简牧晚愤怒地扑去抓他,“谁允许你动我的头发!” 蒋也一步跳三级台阶,躲过她的袭击,抢先跳上岸边。 船与陆地隔着一步宽的湖,他转过身,去扶跟在后面的简牧晚。她却以为是契机,一把攥住他的手臂,防止他再逃。 靴子的粗跟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一手握住他的小臂,一手费劲地去抓他的头发。蒋也认命地低下头,方便由她报复,变成一团鸡窝。 看她气喘吁吁地收手,他直起背:“高兴了?” 简牧晚愣了一下。 心中的焦虑,的确云散烟消。她抢先排除因为他的可能性,头发一甩: “不、高、兴!” 08触碰 一段上坡路,几十级台阶,抖且窄。简牧晚鼓着一口气,走到最上面,才停下,撑着膝盖喘了喘,想到蒋也在后面,快速地直起后背。 圣诞节后的缘故,店铺开得并不多。她向前走,寻到一间开始营业的餐厅。 临海的露台,有张打着蓝色遮阳伞的双人桌。蒋也慢一程走上来,在楼梯边,抬头,看见她随手扎起头发,一绕、一挽,细白的后颈,像白孔雀欣长的脖子。 菜单捏在手里,没看,反倒回身,向后张望,找人似地搜寻。 下一刻,碰到他伫立原地的视线,睫毛颤了颤,慌促化作一个瞪眼,尖瘦的下巴向对面的座位点了点,口型在说,你怎么这么慢? 能想象到的抱怨的语气,蒋也又想笑了。也没忍住,向她露出齐整的牙齿,同样是口型答复:在找我? 不出意外地收获一对白眼球。她扭过头,挽起的发尾太长,向后卷曲耷下,如同一束雀羽尾巴,傲慢地晃了晃。 蒋也走上露台,简牧晚已经叫来侍应生,在点餐。他自如地拉开对面的座位,“一份龙虾面。”等到他们摆上餐具,再问她,“后山有一座小城堡,想不想去看?” “可以。” 看到科莫湖,心愿几乎达成,她没有其他的要求。 简牧晚举起手机,在视野极佳的露台边,记录下湛蓝的冬日湖景,发布在朋友圈,设置仅冯时序可见。 “还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吗?” “没了。”她撑着左腮,手指在屏幕上划动,不住刷新。 明显的心不在焉。蒋也低下视线,漫不经心地停在桌边,恰好容纳屏幕上方,联系人的名姓。 学长。 记得在咖啡店,她是这样称呼同行的男人。 蒋也撤回目光,没有问,右手无意识地掂着一把餐叉。沉重的银制品,在掌心发出细微的闷响。 一顿饭吃得无声无息。 最后一口裹满红色酱汁的意面,在叉子尖绕了两圈,放在桌边的手机,响起来自一条新消息的提示音。 简牧晚立刻放下餐叉。 ——科莫好玩吗? 细长的睫毛扑了扑,她在思索如何答复,能让这段对话变得有意思。 ——你没来过吗? ——很早以前去的,已经不记得了。下次再去,可以叫我。 抿住的唇角松开,娇憨得意地提起,往上,微拢的眉眼舒展,焕发明亮的光彩。蒋也安静地注视这一段变化,依然保持沉默。他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话。 直到她放下手机,高兴地结束午餐,用柠檬水清过口。 他才站起身:“走吧。” “嗯。” 干净明亮的日光,晒在身上,有种绒绒的暖意。简牧晚心情放晴,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一路拍照、录像,走走停停,视线在风景与手机上来回,始终没有看过走在一旁的蒋也。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吧。 ——礼物给你买好了,回来得早,我送去你家。 简牧晚没有忍住,颧骨高高地耸起,笑得脸僵,巴不得立刻结束这场意外的短途旅行,回到米兰,与该一起度过的人庆生。 靴底踩着唯一被开辟的一条土路上山。才下过雨,路面是深褐色,湿软,细碎的石子喀啦啦地向下滚动。 简牧晚犹豫一下。 对于提出结束行程,心里有些莫名的挣扎。摇摇头,她把这种古怪的情绪丢到脑后,仰头喊他:“蒋也——” 蒋也循声回头。但下一刻,右脚踩到石块,摔倒在地。 即便用手撑住,上半身没有遭殃,左腿还是重重地磕在半干的泥路上,动静极大。 简牧晚被吓了一跳,此时脑海是空的,没有恩怨、没有计较。本能地三两步跑过去,“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有纸吗?” “有。”她从包里翻出来,递给他,“你先起来。” 他们的手指在白色的纸巾下,短暂地触碰一瞬,又分开。泥土湿润的潮气,蔓延在指缝间,简牧晚愣了一下,立即用拇指搓了搓。 蒋也接过那张纸,半跪在地上,慢慢蹭着掌心的泥渍,眼神却没有移开,收容她的所有动作。 于是,她再抬眼去看他时,彼此的目光撞个正着。 眉毛自动竖起:“干什么?” 蒋也没事人似地耸了耸肩膀,翻身坐在地上,左膝盖,有一小片褐红色在牛仔裤面上洇开。 他的语气轻松:“我站不起来了。你可不可以扶我一下?” 09蛋糕(增修) 普通的跌倒,隔着冬衣,最多是轻微的擦伤红肿。 天色转暗,简牧晚打起手电,半蹲下,看他撩起裤管。膝盖上,血肉模糊的一团。登时,心里一跳,她看不得血腥场景,立刻把视线移开,掐灭手中光亮。 凉瑟的风扑过灌木,草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犹豫一下,简牧晚还是伸出手,握住扯下裤管的胳膊,踮起脚尖,使出全身力气,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牛仔面料粗粝,伤口便结结实实地在里头蹭了一遭。 蒋也倒吸一口气:“拔萝卜呢你?” 以为他疼,简牧晚赶忙松手。转念一想——痛不痛关她什么事?痛死算了,她想,活该。 但她没说,只拍了拍手,掸灰的动作:“少得寸进尺。” 蒋也不可思议。躬下身,脑袋绕到她眼前,近乎鼻尖碰鼻尖的距离,即便在阴天,也能看清眼中倒影,来自她一时茫然的神色。 “有没有良心?” 她的眼皮颤了颤,不讲道理地搡了他一把,推出自己的视线,“没良心!你坐地上去吧!” 有时候真怀疑蒋也是不是得了些毛病。 后退两步,挨了骂,身上又疼得龇牙咧嘴,偏偏乐了起来。气笑的“哈——”与抽气的“嘶——”一起一伏,像一出幽默的交响乐。 简牧晚按下也想笑的嘴角,把纸巾砸过去,“脏死了,快擦。” “谢谢。”不是特别感谢的语气,第二个字,咬得轻快跳跃。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纸巾,普通的蓝色包装,超市随处可见的牌子。他抽出一张,其他塞进口袋,“这片有药店吗?” “过来的路上看到一家,不知道有没有开门。” 消停后,蒋也单腿站着,在一旁拍身上的土,她便低头在手机上搜索。看到正在营业,松了口气。 到底是因为喊了一句,他回头,才摔倒的,不得不管。 抬起头,蒋也已经收拾完备。擦完手,正在看她,纸巾被团成一团,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与他的目光一样,散漫游离,没有目的,只是看她。 简牧晚低下头,乌顺的头发垂过脸侧,像一帘缎质的幕布,挡住那道视线。 她把手机放回口袋,“走吧。” 正要去扶,他的手臂先一步抬起,越过后颈,搭在简牧晚的右肩。一点没客气,半身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 “你……” 踉跄一步,她气冲冲地抬头。蒋也抢在她开口前,语气敷衍,慢悠悠地嚷: “好痛啊。” 嘴里的话被堵住,立即变作一对气冲冲的黑玉丸,瞪了他一眼。对面无所谓地回了个气人的笑容。她只得咬了咬牙,闷头扛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向山下的城镇走去。 节假日后的药店是热门地点,喝过头的、吃坏肚子的,都在排队。好在,他们身处小镇,人并不多。 排了几分钟,蒋也被带去里间上药,她站在药店的暖气片旁,衣摆烘热,低头看回去的车票。 班次很多,只是所在的小镇,并没有可以返程的火车站,需要坐船回到Varenna。 是否要撇下他离开是一个难题。 手指在购买键上迟疑时,蒋也出来了。走姿僵硬,行动不便,手上提着药,纸盒在塑料袋里轻碰,窸窣哗啦。 她看向声音来源,“好了?” “打了破伤风,没事了。”塑料袋一晃一晃,走到她身边。上方的余光,捕捉到对面手机屏幕上的购票界面,呼吸顿了顿,很快,躬下身,手掌撑着腿,皱着眉补充,“只是腿疼……应该是不良反应。” 简牧晚没有接话,捏着手机,视线停在更低的地方,脚尖前。那里几块白色的地砖,拼接并不完美,让她有些难受。 安静并未持续太久。 背景里,医生与病人窸窸窣窣地交谈。蒋也看了看手机,再一次开口:“走吧。” “去哪里?” “给你过生日啊。” 理所当然的回答,回到交易本身。他的手臂,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不算轻佻,更如同一个久违的、未完成式的拥抱。 填充白鹅绒的羽绒服,柔软、蓬松,冰凉的布料,贴在她的后颈,压着碎发。 她不自在地向前半步,皮肤与他,微微离开一段距离。 眼前恰好挤进一张导航地图,“还需要你帮忙,扶我到这里。” 红色的地标,近海,步行预计十三分钟。简牧晚扶着他,走走停停,度过了一整个下午。 他们吃了特别的薄荷冰沙,舌头染成绿色,蒋也笑话她,可惜脚瘸了,跑不动,只有被她打的份。最后,为赔罪,请她喝了一杯Daiquri,在冰块与甜蜜的酒精里,见证了一场盛大的日落。 头顶紫灰色的云,卷聚一处,如同镜像之下悬挂的湖泊。云湖、水湖,在它们交汇的尽头,一轮赤橘色,被时间拽入水底。 在天黑前,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几幢挨在一处的湖边木屋。 租用民宿庆祝并不特别。在日益上涨的房租里,能够保证厨房、卫生间、卧室的独立功能,已经十分奢侈,不够再要求有走廊以外的空间。于是,在值得庆祝的时间,简牧晚会和楼思青租用一些装潢特别的房子,体验古老的壁炉、大张的台球桌、整面墙的投影电影。 这次特别的是一整面的落地窗。正对湖面,极佳的观赏位置。 蒋也没有跟进卧室。她便关上门,自动把这一片划作自己的领地。 新鲜地拍了几张照片,她趴在玻璃上,静静地向四周看。 哪怕在冬季,灌木仍然生命旺盛,包围在木屋周遭。她揿动墙边按钮,檐下的两盏小灯亮起,白色的光打在枝叶上,像一捧过曝的雪。 还在欣赏,灯灭来得猝不及防。 短暂的目盲以后,午夜微光,在水面粼粼跳跃。 以为是电路故障,她边喊蒋也,边打着手电走出卧室。 门一开,便听见叮叮咚咚的生日快乐歌。似乎是从手机里播放,音质差些,似乎被一块海绵挡在播放器前,略微模糊,又可以美化称作为怀旧感。 车轮在木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明显。推一段,停一下,跟着两声脚步的拖动,听起来十分艰难。 循声望去,蒋也一瘸一拐地,推着餐车,从厨房出来。上面摆着的生日蛋糕,在二十三支蜡烛摇晃的烛光下,看不清什么款式、什么口味,只觉得明亮刺眼。 简牧晚低下头,关闭手电。 即使不去看,也无法忽略那团光亮。如同蒋也的声音,即使不想去听,也依旧穿过被烛火灼热的空气,变得热烈、高涨,近似欢呼,来到她的耳边,成为独一无二的一句—— “简牧晚——生日快乐!” 而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是撇撇嘴说:“这么多蜡烛,土死了。” 鼻尖却可耻地酸了。 10汹涌 不记得多久没有吃过生日蛋糕了。 十七岁以前的每一年,饶莹都会给她准备蛋糕。奶冻、芋泥、麻薯或者冰淇淋的内陷,戚风糕胚填满质地柔软的甜食。插上蜡烛,极其郑重地许愿——考试第一、身体健康云云,小心地攒着一口气,一次性呼地吹灭,就好像真的能够心想事成。 或许是愿望忘记兼顾半路出家的绘画,与高过一本线一百多分的文化课成绩相比,知名艺术院校的校考,无一例外地落败。 返回高中的最后一天,登记成绩,所有人都在恭贺她,必定能上一所优秀的大学,从此青云直上,人生坦途无阻。 所以她没有选择复读。 对于简牧晚,复读意味“失败”——“人生中出现的第一个不得不承认的失败污点”;而出国,意味“更好的选择”,追求更加优越的学术资源、艺术氛围。 于是,即便饶莹如何劝说,她的自尊心都死死咬紧这条唯一的出路。 漂亮的脸蛋、优异的成绩,她的人生应该保持这份完美无缺,应该只有赞赏和艳羡。 可是她好像真的没有绘画天分。 顺利地考入顶尖学府,艺术史、艺术赏析一类纸笔考试,都是满分,但是真正地提笔作画,她日日泡在画室,甚至记住名家每一步的笔触与用色,也比不过同学灌啤酒时随意甩下的几笔惊艳。她看不出那张有什么好,也不明白教授要的灵魂是什么。 许愿魔法好像失效了。 离开家,不再有人准备蛋糕。比起这种普通的甜品,身边的朋友,更习惯于送更加贵重的礼物。饭桌上提过一两次,他们纷纷摆手说,蛋糕有什么意思?不如出来喝酒。 她也不再吃蛋糕,饶莹每年单独转给她的一笔蛋糕补助,都被换成一沓一沓的纸与颜料——尽管,她心里偷偷幻想过一个来自其他人的蛋糕出现。 这个“其他人”的人选里,从来没有蒋也的名字。 蒋也摸了摸鼻子:“哪里土?” “这么多蜡烛,”她挑剔地挪动脚步,站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端详这块蛋糕。漆黑的淋面,大概是巧克力口味;花体字写作的“Happy Birthday”被细细的蜡烛戳得千疮百孔。 她哼了一声:“插秧似的。” 蒋也:“有就不错了。正正好,店里只有二十三根,你再长一岁,只有拿烟给你补上的份。” “过来,”他拉开椅子,“记得许三个愿望,再一口气全吹灭,断了的话,就不灵了。” 简牧晚鄙夷:“你还信这个?” “你不信?”烛火在他的里瞳间跳跃。看向她时,温度一样滚烫。 她移开视线,“骗小孩的。” “万一成真了呢,”他笑了笑,唇角慢吞吞提起。伸手,把她按在椅子上,“试试又不吃亏。闭眼。” 她不情不愿地坐下,双手交握的动作却很迫不及待。 闭上眼睛,耳边突然响起蒋也的声音。低沉,清澈,与屋边干净的湖水相衬。轻轻地在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好烦。 脑袋里都是他,她根本没办法好好许愿。 睁开眼,恼火地朝那些无辜的蜡烛猛吹一通。半空游荡起青色的烟,像一群嘻嘻哈哈看热闹的幽灵。 “许完了?” 灯光揿亮。他坐回桌边,屈起手腕,撑住清瘦的颧骨,懒散地半趴着。 她专心拔蜡烛,光滑的淋面出现一个、又一个小坑。 语气硬邦邦地说:“没许。” 不意外的回答。蒋也耸了耸肩膀,跟她一起,把花花绿绿的蜡烛扔到一旁。拆出纸盘,切蛋糕,写着“Happy”的那块,被放在她的面前。 她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 甘甜绵密的口感,不是巧克力。 “板栗?” “嗯。好吃吗?”他补上一句,“这家蛋糕店拿过金奖。” 伸向蛋糕的叉子顿了顿。她抿起嘴角,把那句“不好吃”咽回去,别扭地回答:“一般。” “好吧。”蒋也三两口解决完自己的蛋糕,“我去里面换个药。你不想吃了,就把它放在门口,留给房东。” 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目送他走进卧室,听见关门声响,这才松了口气,心虚地享用蛋糕。时时提防他出来,提心吊胆,胃口却没有受到影响,一口气吃了个干净,再装模作样地把纸盒包回去,放在门口。 连简牧晚自己都不明白这样做是为什么。 思考的时候,蒋也走出来。她立即有些紧张,怕他问起蛋糕,打起十二分精神。 可他没有,只是说:“今天在这里住一晚,明天送你回去。” 她松懈下来,“哦。” “‘哦。’?”浓黑的眉梢拎起,“和陌生人一个房间,你真放得下心。” 简牧晚:“我有你妈电话。” 蒋也脸上的表情僵了僵,从齿缝蹦出个字:“……行。” 一击得胜,她得意地哼了一声,低头看手机。 没刷过几个帖子,左手边的沙发陷下。蒋也闲聊似的,开启话题:“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关你什么事。” 屁股向右挪了挪,与他拉开距离。 恰巧,冯时序打来电话,她便彻底转过身去接。 “在回来的路上了吗?” “没有呢,”她小声对着话筒,肩膀害羞地收拢,“……正要跟你说,那个……导游的腿受伤了,我们今天回不去。” 特意选择了一个比朋友更远的词,导游。 冯时序:“要不要我开车去接你们?” “不用,”她说,“太麻烦了。” 冯时序:“明天我要去一趟罗马,不能亲手把礼物给你。放在画室,怕他们走来走去撞碎,便搁在了朋友的店里。地址是……” “等一下,我找只笔。” 可以发消息,但要亲口口述。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没有人扫兴破坏,多讲一些话的机会。 她在桌上巡视,余光自然囊括一直沉默的蒋也。 他正静静地注视她,似乎从始至终。万籁俱寂,情绪汹涌。 11喜欢 凭空刮起大风,湖水摇动,模糊的声响“唏哗——唏哗——”,缓慢地在安静的空气中推宕。 不明白眼中意味,只是被他这样看着,一动不动,简牧晚觉得别扭。 捂住手机,她拧起细长的眉,“看什么看。” 呛完,也不再看他,起身在屋里来回寻找纸笔。 于是,与电话说笑的声音、棉拖鞋趿地的声音,杂成一团,在蒋也的耳边,时近时远。 “……你等一下,这里好像没有笔……”不知电话那头讲了什么,她嗔怪地跺了下脚,柔软的嘴唇上下轻快地碰着,碎碎念,“这怎么可以?你等着……呀,我找到了。我就说,门口一定有……” 大衣脱在卧室,里头一件白色的粗织毛衣,同色的灯芯绒裤。她在屋里走动,鲜亮明快的颜色,在他的视线中央,反复挤拨昏黄的老式吊灯光,挑动视觉神经。 最后,她从玄关,举着那支用来留言的笔,身影消失在通往卧室的过道里,砰的一声,隔绝所有。 空旷的客厅没有暖气,一呼一吸,寒气入肺。 蒋也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搭在腿上的右手,慢慢移开,指尖到掌心,缓慢地触碰坐垫,覆盖。皮面的纹路里尚有余温,她刚刚离开。 直到被他的体温替代,才站起身,走向玄关,看那只蛋糕盒子。 轻飘飘,被碰一下,便向后移,应该剩的不多。彻底拆开,里面只有细碎的糕点渣,以及欲盖弥彰的一摞纸碟。 抿紧的唇角终于松开。他把盒子完整地封回,倚在鞋柜边,不自主地发笑。 他知道简牧晚一直都是这样。 傲慢、嘴硬、虚张声势。见到她的第一眼,印象是通身缺点。 像动物园里的孔雀,招摇地摆动尾羽,渴望所有人的赞赏,又故作清高,装得不屑一顾。 然而,不知道哪一天、哪一时刻起,在蒋也眼里变成了可爱之处。 或许是碰巧撞见,她弯下直挺的脊背,在傍晚的操场角落里,晃来晃去,白裙黑发。他在栅栏外头路过,被吓得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你干什么?”他一言难尽地盯着她。 她显然没意识到,这个时间,会遇见同学——还一眼认了出来。隔着头发,莹润的眼珠愣愣地盯了他两秒,就这样弯着腰,垂着湿漉漉的发,像落荒而逃的贞子飘走。 次日蒋也在课堂上又问了一嘴。 她答复了一张困惑的表情:“我昨天一直在寝室,你认错人了。” 探索欲一直是人类最为旺盛的欲望。 拆穿她,变成蒋也乐此不疲的目的。即便,她几乎滴水不漏,他还是失足跌进偶尔露出的那些破绽——那些可爱的瞬间里。 好在,她拒绝得很干脆。出国以后,分开得也很快,两座城市相隔四个小时二十七分钟,两次中转,三十二欧的车票。蒋也有时间把自己拯救出来。 可是兜兜转转过了这么多年、见了那么多人,坦白说,漂亮的女孩很多,喜欢他、追求他的也很多,他根本没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年初的情人节,朋友的妹妹约他逛街。什么意思,彼此都懂。他没驳这个面子,同意了。 那天,埃马努埃莱长廊挂满剔透闪光的灯带,红色的爱心悬挂头顶,尚未亮起,似乎丘比特之箭蓄势待发。 女孩迟到了,他便在附近闲逛。 这里是米兰的中心,一座大教堂撑起一片着名的商业区,旅客络绎不绝,店铺生意兴旺。 真古怪。即便四年过去,蒋也还是在一堆卖唱、卖画的摊贩里,一眼,捕捉到全副武装的简牧晚。 可能是因为头上那顶可笑表情的小狗帽子,也可能是因为她的坐姿笔直出众。 蒙着口罩,戴着墨镜。或许看起来可疑,她没有客人,便只是坐在画板前,涂涂画画往来的人群。 站定在她背后,五步开外的时候,傍晚五点的钟声敲响。伴随悠长古朴的“咚——”声,长廊的灯带亮起,丘比特箭无虚发。 后心命中,他只得出一个结论: 不行,他还是要喜欢简牧晚。 犀角似的月挂在半空,积云败絮,似乎将有大雨。 唯一的卫生间在卧室。蒋也轻轻地推开门,一片黢黑,她已经睡了。睡姿规矩,双手交迭在腰腹。 摸黑,借着小而弱的水流洗漱完,一面擦脸,一面站在门边看她。 床头的手机倏地亮起。 一通电话,联系人的备注是学长。她惯常开静音振动,嗡嗡的声响,打破静谧的氛围。 下一刻,一团纸被揉紧,半空划出一道抛物线,正中下方的拒接按钮。再一弹,掉进底下的垃圾桶。 “抱歉,”他耸了耸肩,“手滑。” 12好感 阴灰色的天顶扯裂,雨水倒灌。豆大的水珠,重重地砸在玻璃上,彼此汇成帘幕,快且急地披落,变作恰到好处的一段白噪音。 睁眼是上午九点,超过生物钟两个钟头,后脑混沌,并没有睡饱的神清气爽。 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呆,简牧晚伸出手,去摸手机。中央一条标红的未接来电,立即让她坐直,懊恼地去看时间,二十三点六分,临近新与旧的界线,适合清醒的暧昧。 错失机会,除了心中失望,她却没有回拨电话的意图。 主动意味更加在乎、更加急切,关系里,地位便低了一头。对于简牧晚而言,骄傲是脊骨,什么都不能折了去。所以,即便是喜欢,也不能让下巴低下。 坐起身,简单地洗漱过,收拾齐整,预备出发离开。 她记得每半小时都有一班船。 走去客厅,视线前前后后转了一周,不见蒋也。她皱起眉,正在考虑是否要打电话去问,大门传来哐啷一声,蒋也浑身淌着水进来,手里拎着一把伞。 简牧晚站在餐厅里,向后,从分隔区域的墙面后,斜出半幅身子,目光移向眼尾。 没出声,但蒋也知道她想问。 “雨太大,售票处关了,今天船不开。”他脱下湿透的羽绒服,挂在衣帽架上。水渍在棕色的胡桃木上,洇出一道细长的深褐色。 里面的卫衣也湿了,手抓住衣摆,注意到她趋于皱起的眉间,掀起的动作又停下,“火车也临时罢工了,回不去。” 他指了一下衣服:“我去洗个澡。厨房里有面包和鸡蛋,你可以先垫着。” 这无疑是糟糕透顶的消息。 比起与蒋也共处一室,更让简牧晚烦躁的是衣物换洗的问题。一件内衣可以容忍的使用时长是一晚,她勉强捱过第二晚,以为今天能够回家,没想到被一场大雨困在这里。 咖啡机嗡嗡地响,鸡蛋砸在预热的锅沿,留下一道白痕,迅速变焦。 面包没有拆过,他也同样没有吃早饭。 如果换作楼思青,或许她乐意顺手做上一份,可惜,蒋也不在朋友的范畴,她没有情分。 端着鸡蛋三明治与咖啡,背对餐厅,坐在阳台上。 黏腻的溏心被煎烤过的面包焦面压破,流出柔软的明黄色。 三两口解决,玄关的留言簿被她摊在腿上,左手端咖啡,右手举着铅笔,在空白的页面涂下窗外的雨景,练习速写。笔触断断续续,灰蒙蒙的铅色,恰如其分。 棉拖踩在地板上,声响轻微。蒋也出来,立即攫住她三分注意,耳朵不自主倾听脚步的动作,从卧室到厨房。 一堆面包边丢在锅里,零零散散,可见主人挑剔的嘴巴。 蒋也却记得她并不讨厌。 每一所学校都有学生们最乐于光顾的便利店,他们的也不例外。那时,网络风靡起以芋泥为主的各种衍生食物,便利店也趁机推出一款芋泥面包,不知哪里来的廉价牌子,普通的两三片白面包夹一点罐头芋泥,香精味重得要命,四块五,依旧成热销品。 语言班的时间并不紧张,早上八点半第一节课,蒋也向来踩点到。 除了某一天早上去酒吧接通宵的室友,对方没忍住,半道吐了出来,虚弱地举起一枚钢镚,求他去买瓶水。 蒋也走进便利店,在冰柜拿了一支水,回头,就看见角落里竖了一本C1单词书,脸埋在背后,封皮一颤一颤,偶尔露出鼓鼓囊囊的脸颊,似乎后面在进行艰难的咀嚼活动。 手边,两只空荡荡的香芋面包塑料袋,被刻意地推到另一张桌子上。 其实不需要再观察发型、衣服,C1的单词书只有简牧晚会背。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同时也记起前几天她口吻平淡的评价:“香芋面包?我不喜欢。” 现在却躲在便利店里偷偷吃。 隔着货架,蒋也看见她被噎住,五官皱在一处,奋力地吞咽。 他禁不住失笑一声。 那次是绝佳的机会,他却没有当场拆穿。 拈起一条面包边,底部有被余温烘烤过的硬脆感。蒋也扔进嘴里,喀嗤喀嗤,似乎洒了糖,咽下的时候,舌根反上若有若无的甜。 面包条的脆响时断时续,直到水龙头被拧开,凉水冲刷锅底,那些细碎的面包渣和黄油流进下水道。 简牧晚的脸上没有特别的情绪,嘴巴却翘起来,无声地哼了一下,低头,再看手里的画,阴暗灰败的雨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块小面包人的涂鸦。 她愣了愣,赶忙擦掉,即便如何用力,白色纸面留下一堆细碎的橡皮屑与灰色的脏痕。 吹走橡皮屑的时候,脚步声从背后靠近。在她翻页以前,蒋也已经开口:“好看。” 他倚在阳台的门边,投下灰色的影子,懒懒散散地挨着她。 “哪里好看,”没回头,她自动把这一句话归为客套,“你懂什么?” 蒋也看她翻到新的一页,拎一拎眉峰,“怎么不懂?卡拉瓦乔拉斐尔,古典主义到后现代,该看的展都看得差不多了。” “对了,”他特意补充,“你们美院的结课展我也去看了。” 她的作品平平无奇,她知道。 听蒋也提起,立时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他的任何嘲讽批判。 可是他只说:“很好看。” 几乎从没有获得夸奖的简牧晚,试图从这三个字中间,寻找到一厘、一毫讽刺的意味,未果,便屏息等待他的转折联词,与教授们一样评论:“画面很美,但是没有灵魂。”云云。 没有但是。 疑似是被大雨吞没,也或者大脑选择性地滤过,除了连绵的雨声撞击窗棂,她什么都没有再听见。 铅笔从汗津津的手心滑落,在白纸的角落,粗鲁地砸下小,却重的一点灰斑。 满腹回击的话囤在胃里,未消化的黄油,叫她心口发闷。 仅仅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节:“哦。”就让她更加难受。 蒋也:“能不能给我画一幅?” “不能。”她脱口而出,而后,垂下头去,话讲得有些含糊:“你不要吵我,我要继续练习了。” 水帘似的雨,把人影浇得面目模糊,红润的嘴唇却格外明显,嘟着、翘着,得意高兴得要命,偏偏全憋在心里,只从嘴角漏出一点。 蒋也识趣地回到客厅。 电视机被打开,英文电影的声音低低地,与铅笔躁动的沙沙声汇在一处,一起一伏,和谐平静。最终,尾音落在画纸右上方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5”字样。 他只有品味好这一个优点了。 简牧晚想了想,又慈悲地在“5”的前面,加上一个“1”。 不过,她仰着下巴想,还是负分。 13得逞 中午的雨势趋于稳定,不再急躁。 午饭由蒋也负责,出门的时候,简牧晚提出:“我和你一起去。” 并没有十分人情味的理由,只是地图显示,附近有一家超市,她想去看一眼是否有换洗内衣。 蒋也诧异地吊起眉峰。 此时,他正半跪在地上,系好烘干的鞋带。塑封的鞋带顶端,在狭窄的孔洞里交叉穿梭,繁复得像揣测女孩的心思。 思索的时候,忘记移开视线,只停留久了一些,对面就砸来一记眼风。 “看什么?” “没什么,”白色的绳子系成一个干净利落的结。他站起身,从善如流地安抚,“谢谢你。” 意料以外的回答。 假使他再明确几个字——例如“谢谢你陪我”,简牧晚或许还能够反驳一句,谁要陪你。但他只是诚恳地、没头没脑地道了谢,她便感到自己才是那个该被讨厌的人。 是不是对他脾气坏得太显眼了? 其实蒋也什么都没有做错。客观来讲,甚至可以说周全。 替她圆了一份从前的心愿,过了一次期盼的生日。每一项安排都没有办法让她挑剔。 以至于,简牧晚不得不开始自省,从头回顾与他相见的每一举动、每一句话,是否看起来、听起来,对于过去太耿耿于怀;是否在他眼里,自己才是最在乎的那一个。 结论为是。 细秀的眉结成一团,很快,又松开。 假如他要问起来,借口可以有很多。分开四年,她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脾气差的、不耐烦的,只有她自己可以定论。 站在门外的蒋也,并不知道对面正在历经一场比解开高等微积分更加复杂的心思。 他晃了晃伞:“走?” 而简牧晚终于作出选择,决意改变对他的态度,客气一些、礼貌一些,当作真正的导游对待,或许能让烦恼也少一些。 她走进蒋也的伞下。 灰色,并不阴沉。与暴雨后逐渐明亮的天色相近。 不够宽敞的空间,他们并排前行,总会触碰。有时是肩膀,有时是手臂。 心中生出微妙的感觉,讨厌,但不排斥。 她扭过头,看向另一侧街道。隔着蒙蒙的雨,默读一家一家商铺的名字,转移注意。 念到第十四家,抵达超市。 比想象中小太多,显然没有超出基本生存必需品以外的东西。她失望地转了一圈,买了两瓶水。 再去找蒋也,他在收银台结账,很有兴致地买了些食材,似乎要亲自下厨。 转头问她:“中午吃意面?我也买了牛扒和鸡腿肉。” 意大利菜享誉全球,可简牧晚觉得难吃,坚定喜欢中式菜肴。 她却平静地说:“好的。” 行动力是简牧晚的优点之一,十几分钟前作出的打算,立时执行。 只是旅行团的供应餐,她没有抱怨的必要。 出乎意料的反应。蒋也的眼皮短暂地怔了怔,转过身,刷卡。余光注视简牧晚走到身边,撑开塑料袋,把食物一件件装好。 他皱了一下眉,没有多讲什么。 非要说贱,他不反驳。他喜欢简牧晚的不完美。小心思、坏脾气、虚荣心,藏在完美的皮囊下,只被他发现过,也只有他领略过。 而这份特殊的对待乍然消失,让他急需梳理哪一节关窍出现差错。 各怀心事的两人走回木屋。远远地,瞧见一名微胖的白人妇女正坐在他们的屋檐下,手指焦躁地敲击手机屏幕,见到他们出现,立刻站起来,叽里咕噜地说着。似乎带有方言,简牧晚听得吃力,索性让蒋也去交涉,自己回到屋里。 衣柜里翻到一件浴袍,在穿脏衣服与不穿之间,她果断选择后者。毕竟,这间卧室只有她睡,裹上被子,私密性很高。 解决了迫在眉睫的问题,她这才有闲心去看蒋也的情况。 那两人已经更换地方,坐在客厅里交流了。 简牧晚问:“怎么了?” “她是房东的亲戚,这几天来镇上过圣诞,原本今天要走,也被雨困在了这里。她的房子到期了,房东允许她来这里借宿。”蒋也解释,“我们原本应该今天上午退房。昨天晚上,我临时加订了一晚,他没有看见,所以撞在一起了。” 和蒋也共处一间民宿已经是极限,再加上一位彻底陌生的女人,简牧晚的眉毛完全拧成一股麻花。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站起来,急切地比着手势。从她古怪的口音里,简牧晚勉强捕捉信息:“你好,我叫吉娜,很抱歉打扰你们,但是我没有地方可以住。我可以睡在沙发上,雨一停就离开。” 沙发是蒋也睡觉的地方,视线便移到他的身上。 他摊开手:“顾客是上帝,你决定。” 雨声近乎溪水,潺潺地淌下窗面。 “没关系,”简牧晚不情不愿地提起嘴角,露出一个大度的微笑,“你睡在这里吧。” 一点也不想答应。 但是在陌生人面前,保持大方和善也是重要的品质,她被迫遵守。 吉娜惊喜地睁大那双翡翠绿的眼睛:“太感谢你们了!” 简单的几句客套话后,蒋也询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午饭。吉娜欣然同意,并且也将做一道菜,回报他们。 煮一份意大利面需要七分钟,蒋也敲响卧室的门。 简牧晚拉开房门,客气地问:“怎么了?” 打好的腹稿被烦躁地吞咽而下。他倚在门边,直截了当,“今天晚上,我可以暂时睡在卧室吗?” 她拒绝:“我觉得不太方便。” 卧室不算特别大。容纳一张双人床,几乎没有富裕的地板空间,让一名成年男人躺下。他只能睡床。 “如果你担心,可以用枕头隔开。”他恳切地说,手掌顺势撑住腿,“今天早上淋过雨,我感觉有一些不舒服,希望你可以帮助我。” 他低下头,眼睑、眼帘、眼尾,都向下垂着,可怜的意味,哀求似地,包裹视线中央的简牧晚。 而她的决定无故被这种低声下气的模样撼动。有犹豫,更多的,来自可耻的、不愿承认的得意。 比赛谁先开口似的,他们突然陷入沉默。 直到吉娜在厨房喊面好了,她的眼珠才慢慢地移向左边,“……也行吧。” “谢谢。”他笑了起来,牙齿齐白。像一只欺骗主人关心得逞以后的金毛。 14赤裸 午饭是一顿特别的改良意餐:油泼辣子意大利面和咖喱牛肉披萨饼。吉娜来自新德里,工作后,举家移民来到这里。即便居住十余载,口味的选择,仍然偏爱咖喱与香料。 而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理由,简牧晚对她有所改观,才正眼打量。 应该是印度少见的白人,身体微胖,脸颊红润,很富态的长相。棕色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在脑后挽成一个油亮的髻。 或许认为餐桌太安静,只有刀叉轻击碟底的声响。 吉娜咳嗽一声,启用了一个经典的开场白:“你们从哪里来的?” “我是苏城,”见她没有讲话的意愿,蒋也答,“她是南城。都在南方。” 吉娜点点头:“你们是情侣吗?” 这个提问堪称冒犯。 意味无关经历、交集,他们在最表面的相处模式下,仍然相配。 哪里配? 简牧晚有一些恼火。 对于择偶标准,她在很早已有定论。年长几岁,外在优质是基础。最为重要,一定要足够的上进与自律,取得过某些专业领域的优秀成就,有值得让人景仰的地方。 所以,简牧晚看不起蒋也。 仰仗家里有钱,轻易地放弃高等学府的录取通知,来国外混一纸文凭。 至今一事无成。偶尔看到朋友圈,全是去往世界各地的定位与照片,惬意随性。在他们考试、申研、实习的生活动态里,格格不入。 他配不上她。 简牧晚从盘子里抬起头,快速割清界线:“不是。” 而蒋也低头进食,裹满红色酱汁的面条一圈一圈卷在叉子尖,似乎没有听到,什么举动都没有。 吉娜立刻坐直一些:“对不起。” “没关系。”他回答了这一句。 一个糟糕的误会,把一顿午饭再次导向沉闷的气氛。 简牧晚率先放下叉子:“我吃完了。” 盘子里剩得不多也不少,出众的味道因为对于掌勺的偏见而失色许多。 蒋也看过去:“不好吃?” “普通。”端起盘子,她站着讲话。尖秀的下巴朝向他,居高临下地点评,“太油了。” 对面煞有介事地点一点头,“我记住了,下次改进。” 认为他话里有话,可是单看表面,却挑不出什么。 简牧晚走进厨房,把碗里的食物残渣倒进垃圾桶,清洗干净餐具,回到卧室。他们午饭吃得迟,此时已经临近五点,天色灰暗,没有晚霞。 两天的内衣终于抵达临界点,她忍无可忍地走进浴室,脱下,洗了一个畅快的热水澡。在佛手柑的味道的水汽里,裹上浴袍,身心松缓。 浴袍长及腿肚,还算安全。 简牧晚洗过衣服,晾在暖气片上,再欲盖弥彰地罩了条浴巾,怕叫蒋也看见。 布置妥当,里外检查了几眼,才钻进被窝,坐在枕头上,打开收录的名家作画过程,仔细地看。中途,蒋也敲过门,通知吃晚饭。她说不吃,那头顿了一下,才提起脚步离开。 安生一段时间,蒋也再一次敲门是为了使用浴室洗澡。 研究画上那一笔拖拽的干痕的注意力被短暂地攫住,身体不自主坐直,视线跟随他,从门口到洗手间,两三步。 还是刻意地提醒了一句:“暖气片上的浴巾是我的。” “行。”门里应了一声。 这才舒了口气,视线重新回到屏幕。 浴室传来淅沥的水流声,盖过手机里低频的噪点,强制推散集中的思绪。 每一道笔触、每一种颜色,完全变作左眼余光中的暖黄色,大片大片地,以一团雾气的形状,晕染在干燥的空气中。 此时此刻,大脑仅供想象微烫的浴水,在梨纹的半透明玻璃上,留下白雾四起的痕迹。 试图拨正思绪,失败。简牧晚不再浪费时间,手机丢在床头,身体滑进蓬松的被子,改为睡觉。 还不到生物钟上该入睡的时间,只是单纯地闭上眼睛。 视觉蒙蔽,其余的四感更加清晰。耳朵里,听见水声关停,浴室门打开;鼻尖嗅到湿热的水汽,佛手柑的味道。下一刻,右边的床榻陷落,蒋也翻身上来,让她被迫重新睁开眼睛,戒备地审视。 额发微湿,颊面干净。一双漆黑的眼睛里,还蓄有未散的热气。 身上穿着一件白色T恤,正践行诺言,安分地坐在床的另一边,枕头横过中间,与她相隔遥遥半臂。 放心不过半秒,他开口问:“可以分一半被子给我吗?” 简牧晚的回答是脸上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 “我的外套和卫衣都湿了,还在晾。”他解释的时候,身体侧躺。枕头挡住半张面孔,只能看见潮湿的右眼。 他低声:“因为是大床,民宿没有准备第二床被子。” “和我……”有什么关系? 简牧晚的话只开了一个头,便被剧烈地咳嗽声打断。 “……抱歉,”他有些鼻音,“我好像要感冒了。如果你介意,也没有关系,我盖浴巾也可以。” “哦。” 她重新闭上眼睛,毫无同理心地睡去。 开什么玩笑。 同床已经是仁至义尽,还要得寸进尺盖一张被子? 干脆直说让她搬出卧室算了。 心里翻了个白眼,她沉沉地睡去。 左手边传来均匀的的呼吸声,蒋也听着,又气又笑。 低喊了几声名字,确认她彻底熟睡,报复似的,手指拽住被她压在身下的被子,向自己这边扯。 他知道简牧晚的睡眠质量一贯很好。 睡梦中的人,本能地与他对抗。一条被子抻了又抻,褶痕不断绷紧、松开、再绷紧,最终,蒋也使了五分力,清瘦的人形便骨碌一下,跟着被子,一起滚到了他的身边,半趴。 她已过界。 乌黑的长发,瀑似的散在白色的枕头上,像水中的海藻,丰茂柔软。 蒋也决心把被子再塞回去,让她明早误以为是自己越界,心里挣扎烦恼去。 手掌握住被角,一寸寸,塞回她的身下。 越过腰时,他的指背被什么轻轻地搔了一下。 卷曲、细软,触感太过陌生,比猫的胡须更强烈一些,挠进心里。 他索性掀开被子去看—— 那一刻称得上电光火石、兵荒马乱。血液涌上颅顶,耳朵里泛起嗡鸣,眼前蒙上名作夜色的纱布,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剩用于遐想的色块。 白色、粉色、黑色。 彼此交杂,可以组成浑圆丰挺的乳,细软稀疏的耻毛,湿润温热的阴唇。 毫无保留地赤裸在蒋也的面前。 松散开的浴袍,更像增添情欲的催化剂。衣领压住粉色的奶尖,向下坠,半片乳晕藏在阴影里。 呼吸变得粗重,一时难以分说是欲望还是惊慌。 蒋也只是立刻把被子盖回去,手指微颤,如同包裹一件被提前撞破的贵重的礼物,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再轻轻地,把她推回原本安睡的位置。 15自慰 躺在简牧晚的身边,变成了一场意志的磨炼。 头顶的天花板是灰蓝色,蒋也盯着,那里便变作一块幕布,帧帧回放;右侧的窗帘是淡白色,他翻身看着,又如同被掀开的睡袍,湖面的风光隐隐约约;再换一侧—— 简牧晚侧脸的轮廓恬静。 枕头遮挡,上面散着几缕乌黑的发,蔓延过去,如同细小的游蛇,从伊甸园而来。 指引他、诱引他,撑起身体,去看隽秀的鼻尖、饱满的唇珠,往下,那永远傲慢的下巴正向里内敛,乖顺懵然,脆弱的把柄赤裸地袒露。 他只要伸手,一切都可以走向新的方向。 眼睛强硬地闭上,身体却做出了另一个选择。 几乎是滚下床,蒋也落荒而逃,躲进洗手间。不敢开灯,也不敢发出声响,并着膝盖,强压突如其来的欲望,把门轻缓地阖上。 狭窄黑暗的空间,只有他低低的喘息声。 坐在墙角,蒋也这才低眼,去看支起的弧度。在干冷的空气里,性器勃起,可耻地与裤面形成紧绷的三角。 生理需求,蒋也向来低频率。 大部分的精力都消耗在旅行的途中,他没有特别冲动的时候,一月一次疏解,已经足够。 这一次不一样。 他的指尖仓惶地解开纽扣,龟头顶着黑色的内裤,挣扎地跳动。 拽下裤沿,涨痛的阴茎彻底暴露在冬日的空气中。 欲望并未降温,他看着,变长、变涨。青筋狰狞地在柱身凸起,马眼滴下难止的清液,属于性器的每一件部件,都在宣泄从未有过的渴望。 他握住滚烫的阴茎,前后捋动。动作粗鲁而急切,几分钟过去,除了疼痛,什么都没有释放,只有身体里的冲动在不断囤积。 最终,他闭上了眼睛。 那段几秒钟的风景,比旅途中任何绮丽的绝观都要清晰深刻。 蒋也没有幻想过和简牧晚的性爱。 于是,面对这样一具身体,他短暂地怔了几秒,才尝试性地伸出手,握住那对高耸的胸脯。 某一段时间,兔子布丁是热门甜品。放在托盘上,它们颤悠悠地抖起来,黑色的圆点充当眼睛,无辜又可爱。 蒋也认为她的胸脯和那种甜食的口感是一样的。绵软柔滑。 淡粉色的乳晕很大一片,像是莓果口味的标记。上面盛放两只樱桃,饱满圆润,是她的乳珠。 揉弄软乳的时候,乳珠硌着他的掌心。改成侧面攥住,挤裱花袋似的,把奶尖挤到涨红。没有甜蜜的汁液喷溅,他便低头含住,用力地吸吮,佐证乳珠与樱桃之间的差别。 身下,硬挺的性器也推开那片密林,从耻毛间用力地穿过,挤入白皙的双腿之间,压住湿润的外阴唇。 温暖的阴肉包裹涨痛的柱身,他紧紧地箍住细软的腰,胯骨不受控制地、冲动地向她撞去。 三两下,他的身体战栗地一抖,浑浊的精液极快地从顶端喷涌而出。 他睁开眼睛,在喘息中,迷惘地盯着一片虚无的夜色。 白色的大理石地面,有一滩粘稠的液体,折射午夜忧郁的蓝。 在原地安静地坐了几分钟。他抽了两张纸,清理干净。蒋也拧开水,头埋在刺骨的冷水里,直到浑身凉却,扯过一旁的毛巾,跟着,听见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轻闷,像是一团布。 擦去脸上的水渍,他低头去看。 白色的内裤与胸衣,蕾丝花边交织在一起,像一尊让人头晕目眩的万花筒。 所有沉下的血液,一瞬间,再次冲到头顶。 他终于明白简牧晚刻意提醒的那一句的真实原委,哭笑不得。 才抒解过的性器,有了再次抬头的趋势。他快速地把那两件薄薄的布料搭上暖气片,毛巾原封不动地遮回去。离开洗手间,视线甚至不敢去往床上,僵硬地与主人一起,逃离了这间罪恶的卧房。 逃兵离开以后,不过五分钟,简牧晚被渴醒了。 大概是午饭吃得太咸,她使劲咽了咽喉咙,坐起身。这才发现,身上的浴袍完全散开,顿时惊慌地裹紧,警惕地看向右边。 窗帘被空调的暖风轻微地吹动。被单平整,没有蒋也的影子。 她有一些疑惑,蹙了蹙眉,趿上拖鞋,向餐厅走去。 他们中午买的水放在桌上。而现在,水边多了一具伏在桌上休息的身影。 桌子的高度对于蒋也来讲,并不合适。脸侧枕在手臂,清瘦的脊骨顶着单薄的卫衣,高高耸起。 站在他的身边,简牧晚倒了一杯水。 用于装载咖啡的杯子,容量太小。灌完,再倒一杯。一杯又一杯,盯着他,牙齿咬着杯沿,细长的眉毛纠结地拧作一团。 对于她来讲,蒋也是一个很难理解的人。 性格、理念,一切与她背道而驰。她奉行完美无缺,而他从来不介意出错;她拼命地向上、向上,以取得更加优秀的成绩,他却把宝贵的录取通知轻飘飘地一扔,选择去环游世界。 他的身上总有一种不顾其他眼光的随性。可以在凌晨突发奇想追日,也可以在冰淇淋店问她要不要比一比谁的舌头更绿。 简牧晚认为所有丢人的事,他都可以坦然自若地表现, 这正是简牧晚最讨厌他的地方。 喝到第六杯,她砰地放下杯子,回到卧室。 没两分钟,拎着浴巾走出来。 站在廊口,比划一下距离与目标,再脱下拖鞋,提在另一只手里,赤足站着,防止离开的时候,被他发现。 万事俱备。 宽大温暖的浴巾在半空散开,恶作剧似的砸在蒋也的头上;与此同时,简牧晚转身就跑。赤裸的脚尖点在地面,发出轻盈的跳跃声。 16性欲 次日的雨并未停歇。湖水涨潮,淹过石砌的岸堤,木制的围栏底缘,被泡成暗褐色,滋生霉点。 灰色的天,精神跟着恹恹。 简牧晚躺在被窝里,少见地发懒劲。惬意的环境、充足的暖气,不用考虑日程安排,也不用思索午饭吃什么。只需要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看窗帘后面,细细密密的雨,摇摇晃晃的湖。 卧室门被敲响两声。 意外地,今天不是蒋也来喊她,而是吉娜。 咖喱味的口音说:“简,出来吃早饭了。” 简牧晚应了一声,翻身下床,前去洗手间,检视内衣的情况。已经全干。心情立刻变得愉快,换上干净的衣服,她走去餐厅,不见蒋也的身影,只有正在往面包上涂抹黄油的吉娜。 咖啡机嗡嗡地作业,借这几十秒,她在宽敞的屋里散步。 犄角旮旯,空空荡荡。 机器发出“滴——滴——”的完成提示音,简牧晚收回巡视的视线,回到餐桌前。 她不是一个乐于和陌生人交谈的人,也并不健谈,客客气气地回答几句,桌上的气氛趋于沉寂。直到,玄关传来钥匙插动地窸窣声,吉娜救命似地转过头。 “今天我们可以走吗?” “不行,”蒋也放下手里的伞,“船还不能开。听起来,他们要等到彻底雨停,才有重新启航的打算。” “彻底雨停?” 简牧晚看过天气预报,未来几天一直有雨,持续到一月初。 这意味着,在新的一年到来以前,她要一直待在这里。和蒋也,和另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皱起眉:“没有其他可以离开的交通方式吗?” “没有。”蒋也走路的风匆匆掠过身侧。 这两个字的语气敷衍、潦草,在她的耳朵里,自动转成有所隐瞒的心虚。 手里的刀叉立刻撂下,站起身,脚跟一抬,跟了上去。 “你已经浪费我一天时间了,”记起来自冯时序的礼物,她的眉毛缠得更紧,“我需要一个解决方案。” 洗手间的门将将阖上,被她抬手抵住。 水闸放开,热水卷起轻薄的白雾。蒋也低着眼,专心致志地洗手,“抱歉,我的确没有考虑天气情况。” 简牧晚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你的道歉。我要回去。” “对不起,”水流关停,他掸了掸,“这里只有乘船能离开。” 背过身去擦手,暖气片上仍然搭着那条浴巾。视线不自主停一停,底下,不再有胸衣里的海绵垫,微微支起的弧度。 对于一块普通浴巾,也能产生遐想。这让蒋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而站在背后的简牧晚只能看得见不耐烦抖动的发梢。 细弯的眉毛彻底竖起:“蒋也!” 甜糕般的声音响起。 那是一种蒋也幼时喜欢的食物。小小的推车,上面一盅一盅的半椭圆钵子,米浆兑上各种口味的糖浆,蒸成软糯、微甜、半剔透的糕状物。 无关的联想,又让他记起那对柔软的胸脯。一样的形状,或许触感、味道,都是一样的。 手掌攥住浴巾的一角,暖气片滚烫的温度,沸腾腹中的血液。 他感觉脸在发烫,身体也在。 听见拖鞋跨上台阶,重重跺在大理石面上的闷响,如同踩断最后一道底线—— 羞愧感压垮脊骨,性器直直地弹立。 他半躬着腰,另一只手撑住膝盖,已经结痂的伤口上缘,用疼痛抑制可鄙的、糟糕的性欲。 无知的孔雀还在咄咄逼人,“后面的山路不能走吗?” 他喘了口气。在这种要命的关头,捱着涨痛,极力平复声音,耐心地解释:“……雨天山路难走。这样绕回去,也需要比等雨停更久。” 是有一些道理。 然而,他今天行色仓促,眼神闪避,总像心中有鬼。 眉心不松,她说:“我不信。” 蒋也被她气笑了。散懒的尾音茬开,身下险些没有忍住,性器欢快地跳动两下。 他咬着牙,“你自己出去问。” 简牧晚终于顺理成章地吐出心里的疑问:“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说?” 回避眼神是心虚的体现。 蒋也是一个很擅于对视的人。 讲话的时候,他会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被起哄的时候,他会边笑边撑着下巴看她;接吻的时候,他也会在缓慢靠近的时候,安静地、一直地注视她—— 哦。简牧晚这才想起来,蒋也喜欢过她。 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恶寒,表情失控。她不再纠于事情的真相,用力的扯过衣领,拢住自己,快步离开。 17嘴唇 人的记忆具有回避性。并且,当这一个认知产生时,多半,因为真相浮出水面,躲无可躲。 这一条富有青春伤痛气息的理论,被简牧晚总结出来,连自己都牙根发酸,可见那一天,的确发生在感情萌动的花季。 期中小测的第二晚。 一场大考结束,放松是必需品。因为一同喝酒的缘故,他们两间寝室相当熟络,次日的踏青也彼此结伴。 听见要在湖边看日落,简牧晚没有拒绝,与他们一道前去。 八个人里,只有蒋也会开车。他们租了一辆皮卡,所有人默契地把副驾驶的空位留给了她。 那时候,九块钱一本的古早小言盛行。第一名与第二名,校霸与乖乖女,永远是经久不衰的爱情人设。尽管,除了学习名次,他们与设定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是成为了起哄撮合的重点对象。 而简牧晚不情愿与其他人挤在后座,副驾正合心意,自然而然地坐进去。 拿出耳机,练习听力。后排促狭的笑声,一句也没听见。 抵达近郊的一座小湖,他们张罗搭建烤架,自助烧烤。香辛料味的浓烟滚滚,碳火烧白,变作细碎的灰,悄无声息地沉进酒里,沉进胃里。 夏日的晚霞来得很迟,简牧晚喝了两杯啤酒,头晕脑胀,站在湖边吹风。耳机仍然塞着,意语的新闻正在播报森林的一场大火。讲到尾声,右边的耳机被取下,一阵湿润的风灌入耳蜗。 蒋也趴在栏杆上,“在听什么?” “新闻。” 她把左边的耳机换到右边,很快,也被提走。耳廓被指骨蹭上,有点古怪的痒,脖子被迫缩了缩。伸出手,去抢那对被攥在掌心的耳机。下一刻,她的手指也被一齐扣住。 灌下的所有酒精,肌肤相接时,被体温点燃。 “别听了,”手腕一翻,变成一个牵手的动作。他轻轻拉着她,声音被湖水软化,“看,晚霞出来了。” 赤色的鳞斑云,挂铺在天际,如同一场燎原的火,与呼吸里的酒精一起,烈烈燃烧。于是,火焰也在他们的眼睛里翻涌,口舌烧干。 蒋也安静地注视她,乌色的虹膜跳跃赤绮的霞光,根根分明的睫尖,洒动细碎的金色,像眼底光彩的折射。他的唇角不再有笑,抿直,这让他看起来有一些严肃,或者,有一些紧张。 当他缓慢地倾身时,呼吸里,麦芽发酵的味道在沸腾,触碰她的嘴唇。 事实是否有吻到,成为了一桩无头悬案。看客讲碰到了;简牧晚则称悬崖勒马。及时搡开了他,并且撂下一句语气不算太礼貌的“你干什么?”,匆匆返回人群。至于蒋也,他没有澄清,也没有辩解,只在第二天搬到了后桌。 天气预报里,一股强冷空气从北往南;湖边小屋里,一场冷战也突如其来。他们一句话不再讲,只有吉娜在中间充当传声筒。 天性话痨的白人妇女难以忍受这种刺骨的沉默的氛围。 在蒋也第三次请求她去喊简牧晚吃午饭时,吉娜严肃地拒绝了。 她说:“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我很乐意去,但不是现在。” 速冻披萨在加热以后,被室温冷却,变为一块硬邦邦的石板,在蒋也的齿间噶蹦作响。 “我们没有吵架,”面饼艰难地咽下,剐蹭喉咙,发出略微沙哑的声音,“只是……情况有一些复杂。” 吉娜摆了摆手,“你不需要跟我说,今天晚上我会离开。” “去哪里?” “码头有跨年晚会,我可以在搭建的临时酒吧度过。明天雨停,我会坐最早的船离开。”她说,“谢谢你们的收留。” 蒋也点了点头。 餐盘里,披萨面饼上的芝士开始凝固,他端起,送进烤箱二次加热。等待发热管烧成橘色,才转身,慢吞吞地靠近卧室。 站在门口,他听见里面轻微的动静。于是,没有立刻敲门,而是侧耳去听。像是棉被踢动的闷响,他猜测,简牧晚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 不明白缘由。他只是这样听着,唇角无故放松,心脏中央的无底洞,被窸窸窣窣的声响填满。 手指屈起,他轻轻地叩了叩门。 里面立刻归于平静。 “什么事?” 几乎能想象到,她警觉地直起身,眼睛里强装镇定的情绪。 这样想,他佐证似地推开门。 一模一样的场景。她的头发散乱,挽起的花苞髻坠坠地垂在肩上,将散未散。白皙的脸颊上有几道红痕,或许是来自发丝。简牧晚未有所觉,只是戒备地盯着他。 蒋也站在门口,与她对视的那一刻,唇角彻底扯开,露出齐整的牙齿。 他笑着说,“出来吃饭。” “不吃。”还在因为饶莹再一次的催促烦恼,她想也没想地拒绝。看见他的笑,觉察到什么,认定是在笑话她,立即伸手去触碰脸颊,在右颊触碰到那些细微的凹痕,顿时反应过来,恼火地顶回去,“笑什么?” 蒋也背过身去,“心情好。” “晚上有当地的跨年集会,也算在我们的行程里。”身形斜斜地倚在门边,他通知:“收拾一下。” 简牧晚干脆地说:“不去。” 下雨天,又湿又冷,一地泥泞。白人的玩笑无趣莫名,况且,什么样的集会,最后都要回归喝酒、抽烟、聊家里长短,她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去吧。”他侧过脸,“今年的跨年夜,是最靠近满月的时间,许愿很灵。” “你还信这个?” “吉娜讲的。” 其实简牧晚是一个很迷信的人,乐于相信一些玄而又玄的预言。心里有一些意动,但嘴上口风不松。 她梗着脖子:“不灵怎么办?” “不灵啊……”他认真地思考一下,“你要许什么愿望?我可以帮你实现。” 好没诚意的话。 一对白眼抛上天花板,屁股向枕后挪了一挪,重新看向手机。她随口提起:“我要在米兰王宫开画展,你能帮吗?” 不谈租金,不谈排期。米兰王宫历来几乎只展出国际上颇负盛名的大师画作,现在,正挂出展览的是莫兰迪与戈雅的真迹。 蒋也:“我去问问。” 四个字,咬得切实,没有搜寻到任何一点属于玩笑的轻佻感。简牧晚愣了一下,把头压得更低,眼睛几乎要贴在手机屏幕上,把他的身形挤出视线外。 “问什么问,”她的声音发闷,“约不到的,你别想了。” 他笑:“问问又不吃亏。” 蒋也似乎从来不惧怕失败,也不会以失败为耻。没皮、没脸、也没骨气。这是简牧晚对他的评价。 然而,评头论足的同时,心里却像灌了一大杯茶,慌促得难受,舌根泛起轻微的苦意。 18恶心 持续四天的雨水,在年尾最后的五个小时,终于停下,给予镇民足够筹备庆典的时间。 码头与木屋,并不远,只相隔几步。搬运东西的脚步声、讲话声,欢快地从窗前间次经过。 午觉中的简牧晚被吵醒,在床上捱了片刻,后脑发涨,缓慢地起身。 洗面奶的泡沫被水流冲走,擦了擦脸,抬起头,秀气的杏核眼,眼皮微耷,目光有一些懵然的柔软。她不喜欢这种眼神,好欺负,也容易被欺负。混乱的异国街头,总有不怀好意的手,朝这种视线的主人伸出。所以,她习惯仰起下巴,把目光抬高,傲慢地推开周围的一切。 她明白自己的弱势。 不过,相熟以后,楼思青说她很容易没有朋友。 ——“像被欠了五百万要前去讨债的冷酷杀手。”是她对于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形容。 可是,描述应该不够准确。要不然,蒋也怎么还能站在面前,自如地扯出一个笑,讲我是她的男朋友。 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她走出卧室,需要水分来保持头脑的清明。 客厅角落摆放的登山包不见踪影,吉娜已经离开,那张宽敞的横排沙发,换作蒋也盘膝坐在上面。低头,正在看手机,指尖有节奏地一划、一划,鼻腔低低地哼歌,节奏吞在鼻腔底,含糊,后颈骨凸起一节,上下小幅度地晃。 觉察到来自走廊的视线,他抬起头,只来得及捕捉到甩开的发尾。 傍晚的跨年集会,简牧晚认为上一次的谈话中,并没有同意。可是,一觉醒来,听见外面欢快的气氛,她心中的天秤,选择“参加”的那一边,可耻地更沉一点。 没办法张口,她闷坐在餐厅,在那本留言簿上练习速写。从后向前,厚厚的A3笔记本,被她画了一半。翻动的时候,像一副时间流动的风景。 笔尖被磨圆,纸张上铺开的铅色渐渐加深。 在第五次去厨房削铅笔的时候,客厅里,终于传来棉拖鞋踩地的轻响。 靠近,蒋也出现在厨房的门边,她的余光中。手臂搭在墙壁,头抵着,垂下眼睛看她。 “走吧?” “去哪?”她明知故问。 “跨年,”他的手指蜷在掌心,无意识地挠着,“十点,差不多了。他们开场有一些其他活动,可以一起看看。” 小刀重新簌簌地刮起木屑,她低下头,鼻腔哼出一声,嘴巴却在阴影里愉快地呶起:“不去。我要练习速写。” 一片木屑跌进垃圾篓,铅笔被伸入视线的两指夹走。 “去吧。”手掌按住瘦薄的肩膀,隔着一件薄薄的米色针织衫,半哄半推地,把她拉起来。脚尖相对,他的呼吸吹动头顶的发丝,“现成的布景让你写生,不去?” 肩膀动了动,搡开他的手掌。简牧晚的嘴唇抿成一道刻薄的直线,缄默地盯着他。 而蒋也知道这是松口的前兆。 他耸了耸肩,“好吧。吉娜为了答谢我们,还准备了通灵的蜡烛,辅助许愿,据说这样能够和月亮链接更加紧密……” “只能我自己许了。”最后,他露出一个扼腕叹息的表情。 然后,他听见小刀扔在流理台上的声响,咣当。傲慢的下巴,顺理成章地高高抬起,“我让她住进来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个愿望我来许。” 绒质毛衫撞过他的手背,走进卧室,留下微微扎痒的触感,像一盆软刺的仙人掌。蒋也伸出手,拇指慢慢地蹭过那里,唇角无声地提起。很快,又在她利落地披上大衣时,消失。 她夹上留言簿和铅笔,催促似地跺了跺鞋跟,“走吧。早去早回,我困了。” 被大雨困宥的节日气氛,在今晚彻底地释放出来。短暂的几个小时,湖边的灌木丛,被挂上明黄色的灯带,明亮、温暖,码头中央燃起巨大的篝火,湖风一吹,夹杂远处的欢声笑语,传来,热意湿润。 支起布棚的酒吧,生意兴旺,挤满了镇上的居民。 两只玻璃杯装的啤酒,被路过的酒保,嘭地放在吧台上,白沫涌动。一杯握在蒋也手里,一杯送到简牧晚的眼前。 她皱了一下眉,“我不喝。” “拿着就行。”他塞进她的手里,“跨年夜,气氛需要。” 沉甸甸的杯子,让她不得不暂时闭上嘴巴,双手捧着。冰块在里面相撞,轮廓浮动,叮当哗啦。 酒吧的外面,吉娜正在和朋友热切地聊天,嗓门震天。看见他们,立刻热情地挥舞手臂,挨个介绍。 那些通俗的“Andrea”、“Gina”一类的名字,简牧晚听完,便忘了哪张脸对哪个人。倒是蒋也,融入得很快,起了一个关于篝火的话题,热络地谈了起来。 简牧晚没有兴趣加入,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棚边的角落,摊开留言簿,观察形形色色的人,随手留下动态的轮廓。 篝火旁突然传来欢呼声。 余光去瞥,鼓点强劲的民调,从一旁围坐的吉他手里传来,传统的小镇舞蹈,他们手拉着手,跳动欢快的舞步,围成圈,黑色的棉袄、绿色的裙摆,火光照映,欢度最后一个小时。 人群中,所有呐喊聚焦于一件灰色的羽绒服主人。他转过身,是蒋也。陌生的东方面孔,受到所有人的优待,热情地邀请他来一段独舞。 他并不忸怩,站在篝火旁,目光投向角落的简牧晚。她愣了一下,本能地觉得丢人,立刻装作陌生,低下头。 耳边的呐喊声越发高涨,可见,他的舞跳得出众。 诚实地讲,她想看一眼,心中又生出难以名状的别扭。笔尖在纸上画出一团、一团的毛线,纠结得像被猫爪糟蹋过。 突然,面前放下一杯见底的啤酒。抬眼看,吉娜的脸颊泛着酒后的红晕,坐在对面的位置。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简牧晚的笔尖指了指手里的画,“速写。” “哦——真好看。”吉娜把头伸过来,“不过,这么美好的夜晚,坐在这里,未免太可惜了。” 她转头看向篝火,“他跳得真好。你看见了吗?” “没有。”她说着,目光这才能够心安理得地移过去。 外面的羽绒服,已经丢在一旁的椅子上。火光跳跃在黑色的卫衣,像太阳出现在午夜,不可思议地烫眼。 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倏地扭过头,抓紧了手里的铅笔。 吉娜说:“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 “所以为什么——这样?”她的手在半空不解地比划,“看得出来,他喜欢你。他很优秀。” “不,”简牧晚匪夷所思地捂住胸口,“吉娜,这真恶心。” 下意识地,她脱口而出的是英语。“Disgusting”的发音清晰,刻意,夸张得如同美式校园剧女主被侮辱的音调。 下一刻,她看见,蒋也的白色球鞋踩在余光的边缘,顿了顿,缓慢地调转方向,走回篝火堆中。 19惩罚 火焰吞吐,松木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哔啵、哔啵。蒋也坐在一张折迭椅上,汗湿的额发,被湖风吹干,变凉,阴冷的温度从后颈向下,笼罩心室,那里,也发出与柴木一样被灼烧的破损声。 得益于开场舞的瞩目,不断有人来上前搭话,他应付地讲几句,也可以让所有人都满面笑容地离开。 除了简牧晚。四年如一日,她在湖边对他讲“你好恶心。”;现在,仍然一统口径:“这真恶心。” 十八岁的蒋也,在听到这一句话,心气乍然拔高。恶心。他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这种评价。于是,同样挑剔地,在心里对简牧晚点评一整晚——脾气恶劣、虚伪虚荣,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无聊又无趣。 哪里值得喜欢? 白驹过隙,四年一晃。简牧晚没有变过,所以,那些刻板的印象,也依然没有改变。只是在他的眼中,披上可爱的糖衣,性欲的夹心,如同一枚吊挂在嘴唇边的薄荷糖。 硬质的外壳,冰凉的糖霜。气味辛辣,却难以用单纯的“讨厌”推拒。 头发被手指搓乱,瘦削的脸颊深深地埋进两掌之间。 理智认为,他该重新评定这段关系,及时止损。沉没成本不断迭加,即将套牢;而情感认为—— “UNO!” 软糖般的声音响起。 蒋也直起背,循声找去,视线停在酒吧棚内的一桌中央,眼皮撑了撑,不可思议。 座位上的人换了一轮,红色的卡牌被分发到每一个人的手中。简牧晚不算矮,在一群欧罗巴人种间,还是显得有些娇小。她正坐在椅子上,严肃地盯着手里的牌,仿佛在求解一道数学定理,谨慎地打出一张绿七。 脚步踱过去,站在人群外围,她的身后。那里有几名方才一起跳舞的镇民,蒋也询问,“你们在看什么?” “她打了十几把,一把也没输!”其中一个人回答,“哦——她是你的朋友,对吧?真厉害。” 桌游,十几把。 饭后酒后寻常的游戏,很难与简牧晚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背单词、做听力,偶尔坐在窗边,发呆。 窝火的情绪一吹而散,被旺盛的探索欲替代。蒋也盯着她的发尾,垂在肩胛,微卷,偶尔晃一下,像一簇乌顺的钩子,一挠、一刮,轻松地把他的好奇心扯去。 又是一把不意外的胜利。 即便再无聊的石头剪刀布,也会被人类的胜负欲,开发出各种精明的策略,何况,更加复杂的卡牌游戏。一场简单的UNO,被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夸奖和惊叹里,简牧晚的眉梢,几不可见地,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 然而,只是低头看牌的功夫,再抬眼,对面的座位,换成一身灰色的羽绒服,手肘撑在高脚木头桌上,向她笑,“你也会玩?” 攥在手里的牌,立刻散在桌上。不知道他这一句话,惊讶成分居多,还是嘲讽,都让她有一种被揭穿的不舒服。 简牧晚站起身,脸色稍嫌冷淡,“没意思。” “我记得,你以前不玩桌游。”桌子够窄,蒋也的手腕稍稍挣出袖口,便抓住了她的。他笑,“什么时候学的?” 不喜欢这幅追忆往昔的口吻,似乎他十分了解。 她抽走手,“这也要学?” “怎么和他们玩起来了,”环看四周,围观者们似乎觉察到异样,默契地降低音量,“从前,方梨她们喊你玩,你都说不。” 提到朋友,抿起的唇角动了动,还是张口解释:“他们说我一看就不会玩。” 有些像控诉,也有些像寻求夸奖。她的鼻尖哼出一声,一边的唇角抬起,一高一低,挺看不起的表情。 “这种幼稚的卡牌,有什么不会的。没意思。” 蒋也险些笑出声。 上唇向下抿,极力压住笑,托起下巴的掌根转向,认真地问,“那么,你现在不和我玩,是不是怕输?” 那对标致的细眉,立刻竖起来。 “谁会输给你?” 大衣衣摆一捋,坐回椅子,她的眼睛里跳动着吊灯的光,如同熊熊怒火。一把抓起手牌,转脸看向吐牌的机器,“继续。” 一场游戏,也能看出性格。蒋也打得随性,有时按着“+2”、“+4”的牌不出,有时又连续打出好几张转向和换色的牌,简牧晚记得头晕,出岔,忘记他的手上还有一张万能牌,输了一张。 输家要喝一杯啤酒,这是游戏规矩。 这是简牧晚第一次输,边上哄声四起。有替蒋也欢呼的,也有替她唏嘘的,更多的人,大声地起哄:“喝!喝!喝!” 牙齿咬紧,她极力维持平静地脸色,表现坦然,愿赌服输,握住玻璃杯沉重的柄,一口灌下。 酒的确可以解千愁。密匝的气泡在喉咙里爆裂,一开始像普通的气泡水,没有味道。而后,麦芽发酵的独特气味,重重压下心中的烦躁。被烈性的生酿洗涤,她的脸颊迅速泛红,争强的胜负欲却被酒泼得更旺。 “再来。” 这场六人游戏,变成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战斗。简牧晚赢了,想要离开,蒋也便轻飘飘地说:“怕下一把输给我?”,她又坐了回去;蒋也赢了,闷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平复心情,她说再来。 再来再来。 酒量本来就差,一轮又一轮,简牧晚终于醉了,脑袋砸在桌上,咚地一声,吓了旁边人一跳,又掀起一阵笑声。 蒋也扔下牌,移交给其他人,去扶简牧晚。 摇摇晃晃,神智被酒精侵略,不剩多少清明。她手里执拗地攥着一瓶喝空的野格,踉跄地向棚外走去。 冷空气扑面,稍微清醒一些,用力地推开搭在肩膀上的手,把酒瓶塞到他的怀里,不依不饶:“你……你输了。你要喝。” “哪里输了?” “你手里还剩一张绿牌……但是,我有一张绿加四,一张改色牌,一张数字牌。”站不稳,但她还在算,“你输定了。” 蒋也晃了晃瓶子,“但是没了。” “胡说。”她夺过来,往嘴里倒,语气不忘记附加轻蔑的鄙夷:“你就是想耍赖。你这种人……哼,我太知道了。” 淅淅沥沥的酒液,从瓶口滴下。她立刻闭上嘴,包在唇齿间,努力睁开眼睛,指了指,手指差些要戳进嘴里。 蒋也好笑地盯着她:“现在是真正地没了,不算我耍赖。” 其中的笑意,被简牧晚错误地捕捉,曲解成一种戏耍的嘲弄。 今晚输给他几次,靠酒精按捺的焦躁,此刻,随着零点冲上天际的烟花,尚未绽开前,刺耳的尖啸,一起爆发。 她拼尽全身力气,拽住他的衣领。酒精以下,人类的劣性因子被全数激发。她想打他一顿,或者,狠狠地骂他。但是嘴里裹着惩罚,有碍发挥。 想也没想,齿背撞开他的嘴唇,把作为惩罚的、温热的烈酒,用舌头,恨恨地顶了进去。 20初吻 旧与新、明与暗,在烟火绽裂的一刻,泾渭分明。 星火拖拽硝烟的灰尾,坠入冰冻的丛林,照亮酒棚的角落,蒋也乍然缩紧的瞳孔。 如同被一团棉花压住,浸过酒精,烈性而干涩;湿漉漉的舌尖,勾顶上颚,痒且刺,像猫的舌头,似乎有轻微的倒勾。 液体生涩地被推进口腔,难以分说是酒,还是分泌的津液。烈性的口感,在温热的口腔包裹中,变得柔和,蒋也的喉头,不自主耸动一下,吞咽时,舌根回甘。 脸上的温度乍升,血液冲到头顶,他的脸颊烧起来,脚跟向后退了一步,撞上一桩树根,踉跄。 所有的关节失控,他像一副中枢瘫痪的机器人,四肢不受控制。手臂碰上她的后背,想环住,又触电般的松开,在半空直直地举着,无处安放。 双膝发软,头脑空白,心率过载。虚脱的前兆,每一条症状都出现他的身上。 在彻底做出丢脸的举动以前,简牧晚搡开了他。 这个意外的碰撞,并未持续几秒,头顶的烟花将将绽过三朵,震耳欲聋的声响还在,足以掩盖心跳。 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她皱起眉,抿了抿嘴唇。 然后,“呸”了一声。 像是吐掉不经意交换的唾液,手背使劲擦了擦。 蒋也的眼皮怔了怔。 视线里,表情称得上嫌恶。即便醉后神游,依然在讨厌他。 他做错了什么? 指尖动了动,那里,尚余有触碰过毛呢的大衣的刺扎感,顺着骨骼、血流,涌进身体深处,名作自尊的情绪,再一次有崩裂的迹象。 胸口的郁气,咽了又咽。手指终于重重地攥住,干净的甲缘刺入掌。 后槽牙咬紧,抓住面前摇晃的人影,冰凉的手掌穿过头发,捏住她的后颈。 嘴唇狠狠地压了回去。 都传薄唇薄情。蒋也的上唇薄,下唇厚,女孩们说这是很性感的唇形,让人有接吻的欲望。 由此推论,他至少有一半真情。这一半,全都托付给一只傲慢的孔雀。她不屑一顾,一次又一次,踩在脚下,稀巴烂。 蒋也的心里开始冒出火气,然而,很快被湿润的唇舌扑灭。 他没有亲过女孩,第一次是刚刚。 唇蛮横地堵着她的,一动不动。简牧晚的脸近在咫尺,眼睛晕沉地闭着,细长的睫毛微动,白净的眉心蹙着浅浅的一道褶。 观察片刻,他的神色变软,松开,又压过去,青涩地吻着,一下、又一下,像头顶散开的星花一样细碎。 不止她醉了,他灌了等量的烈酒,刚才渡过来最后一口,他也开始头晕。 另一只手揽住腰身,隔着厚重的大衣,感受不到曲线,只觉得温暖、心安。酒精作祟下,他似乎无师自通,舌尖轻轻地舔着她的齿背,缓慢地叩开牙关,挤进去,寻找那条刚才还蛮不讲理的舌头。 它正安静地卧在齿间,碰到同类,战栗地抖一下,向后缩。感到吮吸的拉力,一缠、一扯,含在了陌生的唇齿间。 “嗯……” 抵在脸颊上的鼻尖,低低溢出一声气。蒋也顿一下,看两条胳膊搭上后颈,唇角提起,满意地继续这个吻。 手指捏住下颌,稍稍用力,把嘴撑大一些,好进去得再多一些。 醉酒的人渴水,他们都不愿意放过这一小汪水泽。 简牧晚的眉皱得更紧,不服输地去侵占他的地盘,手掌用力地按住蒋也的后颈,试图把他压低;脚尖费力地顶起,拉低彼此悬殊的身高,未果,索性手掌一翻,攀住他的肩胛,脚尖离地。 支撑腰身的手臂绷紧,另一只手离开下颌,改掐膝窝,将她的腿搂起。 身体因为阻隔破开,贴得更紧。 酒棚的棚布被压得绷紧、下陷,但没有人在意,他们都在与最爱的人亲吻、拥抱,享受新年的第一分钟,角落里,并不是特例。 酒后乱性,不是胡编乱造的词。酒色酒色,酒喝过,该食色。 蒋也拥着她,踉踉跄跄,从酒棚回到民宿。身体的反应不是预料以外,燥热的因子不安窜动,他脱下外套,性器支起的弧度明显,箍束在裤中,她的双腿之间。 简牧晚已经睡熟,身体本能地敏感,上下轻轻地蹭动。 灯芯绒的长裤底下,宽容柔软的温房,裹含住顶在最前端的裤链,龟头的前半截。 额前的青筋挑动,蒋也的呼吸往回吞,这样直直地向下盯了几秒,视线贪痴地舔舐过一凹、一凸,男女生理最契合的部位。 直到,干冷的空气刮过喉咙,他强硬地移开视线,挣回片刻清醒。 脱了她的鞋和外套,塞进被褥里,严严实实地掖紧,调头躲回洗手间。 比较上一次,他尝到得更多,于是纾解更久、更疼,手掌急躁得要捋下一层皮,射得也多,浓浓一滩。 疲软下来,他坐在墙角喘气,手指按在唇上,什么都没有想。 片刻,屋门传来一阵敲击声,走过去,还有一阵手机铃声。拉开,吉娜的头发愉快地散着,脸上还有欢庆后的红晕。她的手里举着一部白色手机,晃了晃,“她把她的手机忘在酒吧的桌上了。” 他们都喝醉了,没人关心随身物品。蒋也道了一声谢,接过,手机里设定的闹钟,再一次响了起来。 闹钟的名称是“新年快乐”。 关上门,没有取消闹钟。他坐在客厅,在清脆的“叮铃铃——”里,盯着那四个字,唇角微勾,噙些笑。 突然,屏幕上跳出来一条短信。 在互联网时代,他们几乎不用短信交流。没有机会思考是否要关上屏幕,防止看见她的隐私,那条短信的内容,自动展开。 来自备注为学长的联系人。 ——也祝你新年快乐。刚才回了一遍消息,以为漏看了你,原来是发短信了,抱歉,我平常不接收短信。不过现在,我的信箱里只有你这一条祝福。 笑意凝在唇角,又跳出来一则短信。 ——今年中国的春节,要不要一起过? 手机的闹钟被揿停,盖放桌上。 身影惫懒的人影,斜倚在沙发上,眉眼也跟着斜耷着,看不出情绪。半晌,手臂一撑,坐直起身,大踏步走进卧室,翻身上床。 此前想,无论简牧晚是否记得,是否要装作不记得,他都甘愿陪同。 但他现在不想了。 去他的绅士情节。 他要简牧晚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他,就记起昨天发生的所有事实——他们接吻了。她先吻得他。 连同被子一起,简牧晚被他箍在怀里。 头沾枕头,他仍然不觉得解气,直起身,再一次亲吻了她。 “……孔雀猪,”捏住她的两颊,薄薄的脸皮,不剩几两肉。他胁迫似地张开,“下次再这样骂我,我就——” 傲慢的下巴留下一圈浅浅的齿痕,他来势汹汹,却只轻轻咬了一口她的下巴。 21狗毛 出众的记忆力是一种优势。这一条毋庸置疑的观点,在简牧晚醒来以后,加上限定词,大部分时间。 来自宿醉的后遗症,口渴与头疼并发,眼皮挣扎地撑开,略微浮肿。 但是,一切生理的不适,暂且摒弃。她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对面的呼吸,轻微地打在鼻尖。 眼睛缓慢地眨了眨,以为是在做噩梦。场景没有变化,于是,她勉强抽出手,用力地揉了揉—— 鼻尖抵住清瘦的颊面,成年男性的躯体,半压在她的身上。 没有怔愣的时间,思绪复苏。彻底昏晕以前的记忆,纷沓浮涌。 从打牌、喝酒,到接吻。甚至回到住处的一路,勾着他的脖子,坐在他的掌间,主动蹭开大衣的纽扣,去亲他、舔他。热情急切的情绪记得,何况,那些身体上,不可避免的触碰、无意识的顶弄,全部细节清晰,历历在目。 回忆播到最后一帧。在玄关口,双膝并住他的腰,上下蹭着,腿间支起的硬物。那时只觉得舒服。现在,简牧晚后知后觉地,将将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呼吸暂停,心脏被窒息扼紧。 浑身的血液倒流,手脚发凉。她的脸颊快速涨红,仿佛岩浆在薄薄的皮面下翻滚,又烫又疼,羞辱交加,恨不得床板塌陷,把自己埋进地里。 然而,尖叫输气势,愤怒输仪态,哭泣更加丢人。指尖在掌心反复地戳刺,深呼吸十几次,堪堪容忍了下来。 比起不切实际的幻想,更需要解决眼前的问题。 伸出手,简牧晚试图推开他,失败,只得低下头,从身体相贴的缝隙间,查看情况。衣物完好,身体除了疲累,没有其他异样,应该不到最后一步。 松了口气,她定了定心神,已经有想好的说辞。攒起劲,用力地搡他。 男性的身体沉重,虚软的手臂推起一厘,又压回来。以至于,蒋也的脑袋在她的脸颊旁,来来回回地蹭。细碎的头发,让她联想到某种生物的毛发,狗毛。 这个比喻恰当,与他接吻,也可以由此推衍。就像被路边脏兮兮的狗舔了许多下,一嘴泥巴,恶心吧啦。 想到这里,忍无可忍。她屈起小腿,向那膝盖上,已经结痂的伤口撞去。 抵在颊边的鼻尖倒抽一口气,蒋也本能地捂住腿,睁开惺忪的睡眼。 “……嘶?” 视线对上,蒋也下意识屈起手臂,坚实的胸膛与温软的胸脯拉开距离。 身上的重量轻了一些,简牧晚使出全身力气,把他推到一边,干脆利落地下床,找到手提包,从里面数出一张蓝色的钞票,按在床头。 阿拉伯数字的“十”,带着油彩印刷的味道,轻飘飘地搁置在他的枕边。 才醒,蒋也抓了抓头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视线停在钞票上,一会,又抬起来,去看简牧晚。 昨夜,他忘记拉上窗帘,此时晴好的日光洒进屋里,跳跃在她的发梢、肩膀。明亮的轮廓勾勒,一双眼睛又清又冷,像湖面的冻霜。 打过腹稿,她的语速很快:“开门见山地讲,昨天晚上的体验很差,你的技术很糟糕,我认为十欧差不多了。如果你的自尊心不接受,也可以当作这次导游的附加小费。有问题吗?” 起床,沉睡的下巴也跟着仰起来。与往日不同,那里多了一圈浅浅的牙印,显得滑稽可爱。 没有在意她讲的话,蒋也盯着齿痕,闷声笑了一下。 笑声意味不明,简牧晚皱起眉,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向洗手间。 他没有异议,这桩酒后乱性便划下一个句号。她不喜欢在一件已经发生的事上,浪费太多的时间。尤其,还是一件称得上出丑的事。 今天的船线恢复运行,他们该回去了。 回到米兰,一切的生活轨迹,都会复归原位,所以,她愿意给这次度假的收尾,一些宽容。 水流声响起。身后,蒋也捏着那张纸币,才有功夫捋清那段长长的发言。 “好的。”慢了半分钟的回答。他打了一个哈欠,重新躺下。床铺和被褥里,还有她的体温,温凉。他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不过,我的确有一个问题。” “嗯?” 嘴里有白色的牙膏泡沫,她看过去,发出简单的鼻音。 “下一次的体验,您打算预定在哪一天?”乐于逗她,捕捉眉梢眼尾,小小的窘相。他的目光装作诚恳,特此加上敬称,“我希望让您获得最佳的体验,以此补偿。” 22止渴 牙刷停下,来自薄荷的辛辣气息,在半张的口腔里,剔除最后一点暧昧的痕迹,悄无声息。 血液有再次涌上脸皮的迹象,隐约发烫。简牧晚咬住牙刷,塑料制的柄,发出轻微的喀啦声。 视线移到眼尾,一个鄙夷的夹角。 开口,语气佯做镇静:“没有下次,也不需要补偿。”然后,吐掉嘴里的白沫,低低地“呸”了一声,拧开水,埋头洗脸。 再抬起头的时候,她用毛巾擦脸,终于注意到下巴上的印记。 一小圈,隐隐约约。她拧着眉,凑到镜前细看,才辨认出那是一道牙印。不必猜测始作俑者,团起毛巾的一角,她用力地擦了擦,恨不得揭下那层皮。 眼光再向上扫,又瞧见下唇一道窄窄的伤口。新痂被水泡过,变软,从伤口剥脱,像昨夜的种种痕迹被一道、一道揭露的征兆,向脆弱的羞耻心施压。 毛巾“啪”地丢下,换成一支润唇膏,使劲地在唇上涂抹。 厚厚的一层,充当唇膜。简牧晚走出洗手间,前去厨房,寻找保鲜膜,决意把与他接触的死皮,通通刮下来。 客厅的桌上,发出振动的嗡响。循声去看,白色的保护套,她的手机。 立即想起些什么,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去看。 新的一年,屏幕上的消息数并不多,大部分来自于群发。 没有惯例点开,顶着红圈的社交软件。她打开短信箱,里面有三条未读。最新的一条收到时间是刚刚。 ——什么时候回来? 再仔细看了前面两条,零点一过便有答复,推测打字时间,第一条新年祝福,应该先看得她的。得出结论,唇角便按不住笑,颧骨发酸,心情放晴。索性,放下保鲜膜,坐在沙发的一角,斟酌字句,发送回复。 ——画室有急事吗? 对面似乎在等,下一条短信几乎是立刻接上。 ——画展筹备的工作需要再对接一下。 官方的、公事公办的口吻,其实他们都知道,画展筹办的事已经结束了,这只是一个借口。 ——我今天回来。 ——车票时间发给我,我去接你。 他们还没有购买车票,简牧晚看了一眼车次排班,选定时间,犹豫一下,还是走去卧室,询问蒋也是否也要帮他买一张。 “中午十二点十分的火车。”没有敲门,她径直推开,“我在买票,你要一起吗?” 一片赤裸劲瘦的背肌,无声回答。 蒋也赤着上身回头,与她对视几个呼吸,下一刻,衣服与皮肤快速摩擦的闷声、橡胶鞋底与木质地板慌促的脆响,接二连三地响起。 强迫摆正视线,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聚焦在窗外,一株苍翠的灌木丛上。 重复一遍提问:“要吗?” 前几日大雨,浇湿里衣,蒋也同样晾在暖气片上。如今即将返程,他正在换衣服,便被人这样一头闯了进来。 开门声震响,本能地套上衣服,反应过来是她,立刻转身。没捉见局促模样,略感遗憾地站起身,抻了抻衣摆。 “我带你回去。” “不用,”她一口回绝,“我坐火车。” 蒋也没再坚持:“好。帮我也买一张吧,谢谢。” 客气的态度,能够让他们保持和平共处。简牧晚点了点头,买下车票,把时间发给冯时序。得到对面的肯定答复,嘴角抿起一个小小的涡,脚步轻快地离开。 返程顺利,火车并不禁止携带摩托车。蒋也推着,靠放在车门口。一面看着,一面倚在扶手上,看向坐在对面的简牧晚。 正低头,手指在屏幕上移动,答复来自朋友们的新年祝贺。 他突然开口:“新年快乐。” 简牧晚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鼻腔里应了一声,不算敷衍,也不算郑重。 “同乐。” 他们不再讲话,气氛缄默。火车温吞地驶向前方,上来的人愈来愈多,向后寻找座位。行人挤入他们中间,人流将他们分开,简牧晚的身形,在视线中央,时隐时现。 蒋也觉得,这一段路,好像这一晃度过的四年。他隔着很多人、很多事,在那些似是而非的玩笑话里看向她,眼神讲了许多。但是,她什么都不懂,也不愿意懂,从前眼睛里是意文单词,现在是其他人的消息。 无论他看多久,哪怕看到眼睛发酸、流泪,她的视线都永远不会回应。 他是一个被排除的选项,费尽心思,想要填进属于正确答案的括号里。 所以,他不会再只是看着。 火车到站,他推着车,重型车头破开人流,推出一条足够容纳他们并肩的路。 他问:“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不要,”她收起手机,向前张望,很快,定在某一个方向,挥了挥手臂。动人的光彩,重新在她的眼底闪烁,讲话的语气也明快起来,尾音上扬,“我走了,再见。” 蒋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包店口,驼色大衣的年轻男人,同样举起手臂,回应似的晃了晃。 自如地接过她的包,两人小声地说了什么,垂在简牧晚肩上的头发,轻轻地颤了颤。 争取这个词,以前不在蒋也的词典里。他得过且过,与名字一样,“也可以”、“也好”、“也行”。 可能是天赋,他应付地度过每一天,竟然也过得还不错。 但是,他的应付不能追求到简牧晚,也不能让她喜欢。 因为一个人改变人生准则,没有必要。一生遇见万万人,每一个,都像一滴水,没有那样重要,非缺不可。四年前,他这样想,特意选择去到其他城市读书,分别的那天,他们乘上不同的飞机,心里便永远在荒漠徒步,永远缺那一滴水止渴。 握住车把的手紧一紧,他大踏步向前,追上前面并排的两道身影。 “等一下,”机车挤入他们中间,蒋也扯起唇角,露出一个歉意的笑:“这一趟旅途耽误了这么多天,真不好意思。碰巧中午,我请你吃顿饭,当作道歉吧。” 他转过头,“这是你的朋友吗——一起?” 23魔药 火车站里,人流熙攘。行李箱推动、脚步走动,大厅里充斥嗡嗡的低鸣,人多的地方,用苍蝇的培养皿形容,永远不过时。低频的噪音一阵、一阵,以至于来自摩托车短促的急吼,突响其中,刺耳瞩目。 将近一周未见,他们有许多话可以讲。冯时序正在向她询问科莫的见闻,简牧晚才说到龙虾面,那位跟她一起吃过的人,便推着机车,莽撞而突兀地,杀进他们中间。 思绪打岔,眉梢下意识地拎起,又硬生生地捺下。 她客气地说:“不用。” “其实,也不只是赔礼道歉。”他咧嘴笑,牙齿白得晃眼,“同学一场,有事求你——想请你帮我画一张画。” 不知道他心里打什么算盘。简牧晚心里犯疑,担忧他因为昨天晚上,借题发挥,想要缠住她。才要拒绝,冯时序却开口。 “我们正好要去吃饭,一起吧。” 困惑地望去,他朝她眨了一下右眼,安抚性地笑。继续说:“牧晚是油画专业的前三名,要价不低。既然是同学,可以给你一个友情价。” 谈价不是目的,蒋也只想和她吃饭。他点头:“可以。” “火车站附近有一家烤鸭,味道还可以。”冯时序看向简牧晚,“去吗?”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去。” 两个人的午餐,变成三人行。蒋也去停车,冯时序站在安静的角落,打电话过去,加了一个位置。 见他挂下电话,简牧晚才开口,托出心里疑问:“刚才……?” “他要买你的画,这是好事。”冯时序收起手机,“画家最难的就是卖出第一张,现在,有人主动上门,该好好把握机会。等一下谈价,我来说。” “好。”简牧晚的唇角,抿起一个浅浅的涡,“事成以后,我请学长吃饭。” 冯时序笑:“我记着。” 于是,蒋也自一楼乘扶梯上来,便看见两道身影,挨得极近,背对他,气氛融洽。一节、一节的电梯向上,他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那一种屏障感,也愈来愈重。 唇线抿直,再松开。 他径直走向前,换上一副轻松的笑,“我好了。走吧?” 异国的道路很窄,不能容下三人并行。挤来追去,最后,变成蒋也和冯时序走在前,简牧晚跟在后面。 他们的走姿有别,一个懒懒散散地踱着,一个身量板正地迈步。 冯时序先开启话头:“你是她的高中同学?” “不是,”蒋也的双手抄在袋中,“出国前语言班的同学,同桌。” “那是四年前了吧,”他笑起来,眼尾像一把温柔的钩子,“平常没有听她提起过,没想到,你们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再见,真特别。” “说明有缘。” “不过,咖啡店的时候,我以为你们不认识呢。”他轻轻地补充了一句。 蒋也耸了耸肩,“以前有一些事情——不过,都过去了。我知道,她的性格就是这样,后面相处几天就好了。” 故意讲得模糊,语气熟稔,寥寥几句便可以构想出许多故事。 冯时序的眉心微微一跳,唇角上扬,“看来,还有许多事我不知道,要去问一问她。” 蒋也笃定:“她不会说的。” “是么?” 冯时序停下脚步,退至简牧晚的身边。她正在举起手机,记录头顶一排飞鸽,一缕细软的发搭在肩上。 觉察到他在靠近,“怎么了?” “你们是同桌,”冯时序的语气,有一些故意的幽微,“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眼睛眨了眨,听出一点醋味。 他忍不住主动发问,情场上,便算输了这一局。 心里得意,努力按下唇边的笑,沉了沉气。脸上露出一个莫名的表情:“同桌有什么好讲的。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教室换了几十个,每一个同桌都要报备吗?” 冯时序说:“我倒是希望呢。” 两人一齐低低地笑了起来。走在前面的蒋也倚在墙边,低头看手机。灰色的墙,喷涂乱七八糟的涂鸦,杂乱地,像墙根底下的心情。 玩笑过,话题并没有被转移。等待红灯转绿的时候,冯时序再一次询问:“听他讲,你们以前发生过许多事。我能听吗?” 轿车一辆、一辆从眼前驶过,简牧晚跟着,一辆、一辆地看过去,在即将拐弯的路段,被另一道高瘦的身形挡住。他的膝盖屈下,漆黑的眼睛挤入视野,恰恰好,捉住她的目光。 在率先移开目光的前夕,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 “——” 不知哪辆汽车熄火,再启动,简牧晚的脑海里,跟着轰然一声。 昨晚到现在,已经安静的血液,重新开始冒泡,沸腾。咕嘟咕嘟,像一锅女巫熬煮的药,加入初吻、回忆、酒精,她一口闷下,刺激呛喉,脸皮火烧似的烫,古怪的情绪如同翻滚的岩浆,蓄势待发。 眼帘一压,她强行移动脚步,离冯时序近一点。手指碰到他的衣袖,皮面袖口,冰凉,唤回她的意识。 “我都忘记了,”嘴角提起一个很淡的弧度,“怎么说给你听?” 对面的灯牌变绿,她走在前面,不着痕迹地深呼吸。冬天的空气干燥,刮过鼻腔喉道,一片涩然。 右边传来脚步声,大踏步,接近。以为是冯时序,她抿了抿唇角,准备好微笑,转过头—— 追上来的人是蒋也。 笑容僵在唇边,消失以前,他开口,一阵白色的喘息散在半空。 “我都记得。” 这几步路,仿佛要了他的命,踏过来的每一步,沉重迅疾。 “我记得你想看雪。” 在她拧起的眉、警惕的眼里,他躬下腰,去捕捉她的视线。似乎摸中她的弱点,对面哽一下,扭开脸,他便又绕到另一边。 松软的羽绒服,轻轻地蹭着她的肩膀,认真地问: “上一次在苏城没有看到,今年要一起吗?” 24柠檬 l ayuzhai wu.x yz 口中呵出的气,变成白雾,缭绕在眼前。再散开,场景迭换,他们坐在苏大的教室里,课堂上。窗明几净,空气里的浮灰下落轻缓,被嘈杂的声音吹左推右,最后,落到翻开的书页上,融进晦涩的意语的字母里。坐在第一排,能闻到清苦的气息,来自刚才演示用的滤纸萃取的咖啡渣,标准的意大利illy牌,成品在外教手中,啜一口,他露出满意的表情。 每一次口语练习,简牧晚总和蒋也一组。在其他人磕巴地思考动词变位时,他们已经能够流畅地讨论看过的电影、喜欢的歌,以及上一周口语课后做了什么。 课堂以外的单词,成为了他们交流的加密锁,无人知晓。 今天的主题是天气。 周遭,所有的开场白都是:“今天的天气怎么样?”,对面的人套模板回答:“还行。”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i5 2 yzw .c om 蒋也撑起手臂,移到中间空着的那张座位里,再重重地趴回桌上,砰,手肘磕到金属质的桌面,低响懒散。 半张脸埋在臂弯,单一只左眼半眯着,盯她。半晌,他突然说:“专家预计,苏城今年有百分之八十三的概率下雪。” 记事起,南城的冬季没有下过雪。简牧晚问:“以前下过吗?” “每年都下,”他说,“大部分时候是雨加雪,堆不起来。但是,今年不一样。或许能打雪仗,堆雪人。南城下过雪吗?” “没有。”她摇头的时候,披下的发尾轻轻搔了搔桌面。 蒋也感到鼻尖发痒,揉了揉,声音低糊。 “那么,今年要不要一起看雪?” 捏着书角的手指,无意识地向前推,搓成细小的柱体。 没说好或者不好,她抿了抿嘴唇:“到冬天,签证下来,就该走了。” “没有这么快,”他说,“我问了,往年都是十二月走,过去就是圣诞。到时候,学校附近会搭冰场——哦,记起来了,就是酒吧边上的那片广场,可以滑冰。你会滑冰吗?” 小时候,她滑过旱冰。但是在冰面上,还没有尝试过。 她想了想,“会。” “我还不会,”蒋也打了个哈欠,“正好,你教我吧。” “不教。” 手指一松,书角弹簧似地展开,弯曲地翘着。她攥住掌心,移开视线,看向课本里一段段字母。 手肘被轻轻地撞了一下,她看向右下方。蒋也仰起脸,枕在臂上,唇边挂着松散的笑意,低低地哀怨:“好无情啊……” 简牧晚没有按住嘴角的笑,露出破绽,翘了一下。短暂的一瞬间,蒋也捉住,也跟着闷闷地笑起来。 两张书桌间有小小的缝隙,左碰右撞,发出促狭的轻响。 “说好了,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在冰场等你。” 后来,冷战爆发得猝不及防,与苏城的第一场雪一样,轰轰烈烈,天地一夜转白,所有的痕迹掩埋于雪下。 记忆力发挥得不合时宜,听见“下雪了”的第一反应,简牧晚便记起和他的约定。没有想要履行,只是寻找一间咖啡馆自习,漫无目的地走,雪地上的脚印一路延伸到酒吧门口。 那里的确搭起了冰场,家长领着小朋友,热闹地聚在周围。 目光不作停留,她走进对面的咖啡馆,坐在最里面。抬起头,只能看见落地窗的一角,冰场的售票亭。 直到飞机起飞的前两天,不得不回家收拾行李,简牧晚每一天都去那家咖啡馆。可能是静谧的环境,可能是优质的咖啡豆,也可能是好味道的蛋糕,不知道哪一个理由,让她愿意每一天都去,待到打烊。离开的时候,心中又像剥下什么,充斥难言的感觉。 与店员已经相熟,在得知,那天是她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他送了一块柠檬慕斯。 白色的慕斯糕体,洒着细碎的柠檬皮。 店员说这是新品,请她试试。 或许是柠檬皮加得太多,酸涩、苦楚。简牧晚坐在位置上,看着一成不变的售票亭,一口、一口咽下,心里莫名的情绪,逐渐有可以定义的形容。 冯时序的声音扯回她的思绪,“在说什么?” “……在说今年要和你一起过春节,”没有回应蒋也的话。简牧晚转向另一边,笑意重新提起,“不知道那个时候,会不会下雪。” 25好巧 根据意式口味改良的中餐厅,在中午,总是座无虚席。提前订了包厢,七拐八绕,走进宽敞的房间。 简牧晚与冯时序坐在一边,蒋也坐在对面,形成一个歪斜、细窄的三角。 一只烤鸭三吃,佐几道新鲜时蔬,上菜的速度很快,几分钟,挤满圆桌。 取一张面皮,安静地包裹鸭肉和黄瓜条,甜面酱的味道,厚重地占据口腔,简牧晚有一些心不在焉,咀嚼,食不知味。 冯时序偏头:“春节要不要去冰岛?” “……嗯。”慢半拍,她咽下口中的食物,“再说吧。我的身份证还在申请,不知道什么时间能办下来。” 身份证每年更新,出国的重要证件。简牧晚一个月前提交了材料,然而,官方的效率,低得令人发指,不知道何时才能审批通过。 冯时序说好,“我想,如果米兰不下雪,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过。” “第一次在雪天过春节,很有纪念意义。”他轻轻地补充。 “嗯。” 轻快的应答,招来对面烦躁的咀嚼声。烤鸭卷被蛮横地塞进口中,咔嚓咔嚓,黄瓜条和白葱段咬得稀碎。 什么都记得,什么都装不记得。 他在广场等了半个月,雪停到冰化,也没有见到她。以为忘了,拉不下脸问;现在看,分明记得清楚,还故意地、特意地,当着他的面,与其他人做一样的约定。 凭空,柴禾点燃的“哔啪——”声,熊熊烈烈,在蒋也的心口炸响。 算了,反正他也没在等。什么约定?他不知道。只是家里叔叔开的冰场,过来捧生意。 这样想,回家。吹了半个月的冷风,感冒发烧,劈头盖脸地砸来,让他瘫痪了足足一周。那时候,蒋也一边顶着冰袋,一边开着电热毯,神志不清地看着天花板,心里觉得,自己特别二逼。 “喂,”不太客气的语气插入,“我们是不是该谈一下画的事情了?” 冯时序放下筷子:“先说一下你的要求吧。” “风景画,尺寸A3左右。”他举起手机,上面是一张照片,“我家的阳台。” 坐在对面,灯光反射,照片模糊地在视野中央一晃,简牧晚没有看清,便被收了回去。 冯时序沉吟一下:“牧晚挂在我的画室名下,定价,当然也不能低于基本……” “直接报价吧。”蒋也打断他。 冯时序看了他一眼,头偏向简牧晚,放低声音,“小体量的油画,两三天出稿,我建议你可以定价在三到五千欧,如果他认为价格偏高,还有再谈的余地。” 骨节干净的手,拢在唇边,模糊与她相隔一段的边界,亲密无间。 纤细的睫尖扑了扑,她向冯时序点了一下头,再看转向蒋也。 口吻平静:“一万欧。” 根本不打算接下他的单子,所以,也没有谨慎谈价的必要。 “可以。”对面干脆地应下,“今天晚上签合同,有问题吗?” 将要移开的视线,短暂地凝滞。她的唇角抿起,眉心低蹙,换了另一个话题:“只是风景画,没有其他要求吗?” “当然有,”注视她的表情变换,蒋也愉快地勾起唇角,“我希望,可以采用前拉斐尔的派的画风。” 夹在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的流派,小众、美丽,鲜艳明亮,简牧晚最钟爱的风格。早年,作为学校的课程作业,她还参与过相关画展的策划。 显然,冯时序也想到了这一点。侧首询问:“这是你最喜欢的流派,对吗?” 右边只回应了一个眼神,没有含义。 他便不吵她,放出思考的时间,看向蒋也:“我记得,前两年,大教堂附近还有展出前拉斐尔派的画作。你看过吗?” “看过啊。”最后一片面皮,被蒋也伸手取走,“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前年冬天的小型展览。我记得,在地铁红线的终点站,布置和打光,都很特别。” 抿起的唇角松动,秒针跳过两格,她低下头,终于忍不住翘起嘴唇,得意的情绪极力按捺,扯动,变成一个普通的嘟嘴。 那是她主策划的展览。 冯时序同样想到,“牧晚,我记得……” “我吃饱了。”截住他的话,“学长,合同的模板方便发我一份吗?” 他点头:“我送你回家。” “好。” 结过账,蒋也没有再说一些莫名的话。道别,跨上机车,飞驰而去。目送他离开的背影,彻底融进车水马龙间,简牧晚无故松了一口气。 清朗的笑声浮在头顶,“这可是笔大单子。现在,你欠我一顿饭了。” “我第一次接到单子,学长,你不应该请我吃饭庆祝吗?”注意力调转,她故意反问。 “好,”他笑,“后天晚上,我请你吃米其林。来不来?” “真的?” “我不说假话。” 送到地铁口,简牧晚没有让冯时序同行。今天的相处时间足够,后天还要见面,再待下去,会消减期待感。 分别以后,她独自走回小区。过马路的时候,开始摸索钥匙,找到,再抬起头时,视野中多了一辆熟悉的摩托车。 旁边,分开不过二十几分钟的车主人,同样在口袋里寻觅钥匙。 “蒋也?” 在诧异的目光中,他慢悠悠地转过身,语气夸张又潦草地“哦——?”了一声。 懒洋洋地倚在车头,笑了起来,“原来你也住这里?好巧。” 26嘲讽 机车推进楼道,轮胎磕在大理石台阶上,短促的三声,哐啷响。蒋也扶着车把,转过身,笑意恳切。 “谢谢。” 站在单元门边的简牧晚松开手,那扇玻璃门,跟在一对白眼后面,慢慢悠悠地阖上。 同一个小区、同一幢单元楼,没有比这更加糟糕的发现。 时间倒退一分钟,才拉开单元门,跟在后面的蒋也便推着机车,无赖地越过她,率先挤进楼里,变成是她好心推门的场景。 租住的房子在电梯边,恰恰好,被等待电梯的摩托挡住。 嘴唇抿了又抿,生生捺住躁意,低下头,心不在焉地划动手机。 似乎被卡住了,电梯迟迟不下。蒋也倚在车旁,安静地打量她,片刻,突然喊了一声,连名带姓:“简牧晚。” 没有听见似的,她垂着脑袋,不予理会。 “我住在三楼,”他自顾自地交代,“出电梯,左手边那一间。你的楼上。晚上签合同,我来找你。” 天衣无缝的理由,简牧晚在听,敏锐地嗅到一丝古怪的气息。 电梯发出“叮——”的提示音,无机质的大门缓慢拉开。机车一步、一步地推入铁箱,她也一步、一步地走向前。 直到蒋也站进去,她站在电梯门外,打好所有腹稿。不着痕迹地深呼吸,蹙起眉心,语气伪装作平静:“蒋也,如果你因为昨天傍晚的事情,有一些其他想法,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不需要。我们都是成年人,亲一下、抱一下,不算什么。” 银灰色的门开始合拢,蒋也的眉梢一拎,表情诧异,似乎,没有想到会是这一番话。很快,他又扯着嘴角笑了出来。 “我上周搬进来的。” 将将关上的间隙,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电子屏幕的数字开始跳跃,血液跟随涌动,直冲颅顶,薄薄的面皮险些烫破。简牧晚咬住牙关,胸口提起、降下,做了几个缓长的深呼吸,镇定情绪。 在说她自作多情。她知道。 钥匙朝锁眼戳了几下,堪堪插进去。快速旋转,开锁,迎面撞上柳思青。她才起床,身上穿着睡衣,一面打哈欠,一面揉眼睛,困意连天,依然不忘八卦:“听见声音,还想帮你开门呢……玩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心里攒着被羞辱的恼,作下的评价也带着情绪。 柳思青知道简牧晚,“不怎么样”的意思是“还可以”,“一般”则意味着“非常好”;假使,她的口中出现“很好”两个字,那一定是好到顶了。 于是,一路跟到卧室门口,她不屈不挠地问:“跟我详细说一说呀。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好,我发到网上,把他曝光,让网友给你做主。” 简牧晚的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诚实地讲,他的安排无可挑剔,只是这趟旅途、旅伴,本身有错。 柔软的唇抿成一道沉默的直线,放下手中的提包,她脱下大衣,“我要洗澡了。” “不要嘛——”见她一副闭口不谈的模样,柳思青的胃口被高高地吊起,“你不说,一定发生了很糟糕的事。那么,我就去质问他了。” 简牧晚立刻转头,“不许。” 柳思青的脸上,缓慢地展开一个灿烂的笑,故意摆出一副“我就知道你们有事”的表情。 “拜托,我嘴巴最严了。”她手势比四,“你还不相信我?” 犹豫之下,简牧晚快速地叙述了这几天的经过。荒唐的心情,也找到可以倾诉的口子。 当然,她没有提起接吻的事。 一五一十地听完,柳思青挠了挠头,“我觉得,这个安排还挺值的呀……” “没有明确的目的,没有合理的时间规划——甚至,天气都没有提前查过。”话匣敞开,简牧晚撇了撇嘴,“差劲的导游。你知道,我最讨厌没有安排的人。” 听她讲述的这十几分钟,也听了十几遍讨厌。柳思青想笑,“晚晚,你好像一个小学生。” “为什么?” “小学生才会把喜欢说成讨厌。”她做了一个鬼脸,“可能,你没有自己想得那样讨厌他呢。” 简牧晚正抱起睡衣,走向浴室。 闻言,脚步一停,认真地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我说了那么多,你只得出这么没营养的结论?” “你不觉得很有道理吗?” 这样的口吻,让简牧晚再一次想起被起哄的场景,宿舍里,方梨她们也曾逐条分析,她喜欢他的实证,末地反问一句,“你不觉得很有道理吗?”。 条件反射地产生胸闷的感觉,如同酒后在机车后座狂飙,想吐。 没有与柳思青多讲,关上卫生间的门,坐在浴缸边沿,拧开水。等待变热的时间,电梯门的罅隙里,意味莫测的笑、口吻奇怪的话,在脑海里放大、放大,变得面目可憎,嘲讽狰狞。 她能喜欢这种人? 27咖啡 微烫的浴水,洗去一周的疲乏、烦躁,乱七八糟地流进下水道。 简牧晚吹干头发,回到房间,楼思青已经离开,留下一扇半敞的门。她径直倒向床铺,沉沉地睡去。 闹钟定在四十五分钟以后,准时响起。 像一根到时启动的弹簧,简牧晚干脆地直起身,撩开被子,下床。 合同已经发来,冯时序特意修改过的版本。他嘱托了几句,以防被钻漏洞,白色的气泡占据整面屏幕,不像以前的作风,一定等到她的答复,才继续讲下去。 回复一句收到,检查一遍合同,没有问题,才转发给蒋也。 一直都是一部手机,记录也在。 上一次的对话,停在四年前,乘上飞机,离开苏城的前几分钟。空姐在检查乘客的安全带,简牧晚正在答复饶莹的叮嘱。 ——“蒋也 拍了拍 你” ——不好意思,手滑。 两条消息一前一后,她没有回复,调成了飞行模式。 合同转发,对面没有立刻答复。简牧晚放下手机,去厨房泡了一杯咖啡。再回来,屏幕上显示一条新消息。 ——我打印好了,下来找你。 读完这句消息,门口适时传来铃声,柳思青的脚步声率先响起。 下一刻,她吃惊的声音响彻屋内:“嗯——?” “巧啊,”蒋也懒散的音线跟在后面,指了指走出卧室的简牧晚,“我找她。” 在柳思青惊异的目光中,简牧晚走到门前,没有特别的表情。 举起圆珠笔,看向他手中的白纸,公事公办:“就在这里签吧。” “我还有其他事要跟你说。”捏住合同的左手,始终垂着,没有要抬起来的意向。他倚在墙边,笑着问,“画展的事,有一些进展,要不要听?” 起先没有反应过来,“画展?”很快,她意识到,眼睛略微睁圆。 “你忘了?”他故作轻松地吐了一口气,慢悠悠地哼:“那就忘了,省得我后面还要再打电话……” “没有。”她答得很快,嘴唇抿了抿,放缓语速,“他们同意了?” 蒋也从左边倚到右边,“明后两天,这一期展要撤。到下一期展品运送过来,有三天的空档期,可以租给你。当然,价格不低。” “这么急……” 盯着她的眼睛,他说:“我会帮你。” 奇怪的自信,从他的眼睛里散发。似乎,极其笃定她可以成功——即便她自己的心中还尚且满是不确定的犹豫。 “宣传海报、周边,展览主题,还需要什么?” 很快,蒋也进入角色,扮演一位勤恳的助手,自如地走进租住的房屋,开始与简牧晚商议。 快速地敲定主题,她负责规划布局、挑选画集,蒋也搬来电脑,坐在地上,替她制作海报。 他不是设计专业,简牧晚并没有抱以多大期待,已经把重做的时间安排上。抽空喝水的时间,无意地瞄了一眼,意外地停下动作,俯身,凑近一些。 觉察到地面上的人影,逐渐靠近。蒋也提起眉梢,扬一扬,“是不是还不错?” 简牧晚的身体立刻直起,拉开椅子,坐回电脑桌前。 违心的话说得稍显别扭:“一般。” 奇怪,在印象里的蒋也,低效率、低执行,没有规划,不学无术,只是有一些小聪明。 但是,今天不一样。 “我在法国旅游的时候,各个学院的设计系,都有参观。林林总总地,也蹭足了一学期的课。”他自顾自地讲,“还不错吧?” 到底没捱过好奇心,斟酌一下:“方梨说你休学了。” “嗯,”鼠标清脆的点击声不停, “专业没意思,不想上。” 休学这种极其重要的事情,从他嘴里讲出来,轻飘飘的。 简牧晚蹙了一下眉,还想讲一些话,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人是冯时序。 接起,才发现屏幕上堆了几条消息。此前,她专心处理画展的事情,没有注意到。 “喂?” 几个平方的卧室,再轻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抱歉,在忙吗?”冯时序温声,“只是想告诉你,餐厅的时间,订在明天晚上七点。” 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关于画展的事。许多事情需要筹备,没有时间吃饭。 简短地交代几句,“学长,明天晚上我不能去了。” “没关系,”他笑,“我可以来帮忙。你一个人,一定……” 话未讲完,冯时序听见电话那一头,更远一些的地方,响起懒散、熟悉的男声:“我做完了,成图发到你的邮箱。对了,你要不要喝咖啡?…….半杯奶,一勺糖,我知道。” 28窃贼 rir iwen.c om 凌晨一点,车灯穿过潮湿的空气。 简牧晚打开小区侧面的铁门,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再看了一眼从奔驰下来的冯时序。 他将手中的纸袋递来,“咖啡。新烘的瑰夏豆,第一次在家里尝试萃取。” “谢谢。”眼睛轻慢地眨了一下,“学长,我自己也可以完成,你不需要半夜还来帮我。” 冯时序:“作为学长,这是责任。” “当你的学弟学妹真好。”她想了想说。 冯时序接住上一句话,“——对在王宫开画展的学妹的责任。” 说笑的声音从楼道传进出租屋,渗透墙壁,像回南天的水汽,包裹坐在地上的蒋也的耳蜗。 手掌从下巴捋到头顶,头发乱糟糟地支起,一抓、一按,又被抹平。盯着屏幕的眼睛有些发酸,他揉了揉,站起身,拿起桌上米色的马克杯。上面有一只线条小狗,可爱地比耶。 重新注入咖啡和牛奶,放回桌上。 他们在门口换鞋。简牧晚粗略地介绍了一下目前的进度,“……明天早上,蒋也打印介绍和宣传海报,我去画室拿画,再直接去展馆布置。”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roushuw u2.c om 冯时序:“我和你一起去。交钱了?” “嗯。” 除去颜料画纸的费用,维持正常的生活,简牧晚没有其他的大额开销。都存着,没有目的,只是攒着一笔费用,让她在学校、家里,两点一线的生活中,无故地心安。 推开卧室的门,蒋也盘膝坐在地上,抬头看向他们。 咧嘴,露出齐整的牙,“学长好。” 冯时序的脚步顿了一下,“你好。没想到,你帮了牧晚这么大一个忙,改天,我们请你吃饭。” “不用了,”蒋也笑意松散,“本来就欠她一个生日愿望。” 冯时序的眉心微不可察地沉了一下,保持得体的微笑,转向简牧晚:“提起生日——我的礼物在画室吃灰了一礼拜,也没有被它的主人领回去,怪可怜的。” 才回来,马不停蹄地筹备画展,完全没有时间去拿。简牧晚摆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画展结束了,我一定第一时间去取。” 冯时序笑:“我记住了。” “对了,”一面取出电脑,他一面叮嘱,“咖啡,趁热喝。” 简牧晚已经坐在桌前,看了一眼还满的杯子,没有碰纸袋,只是答了一句:“好的。” 愉快的哼歌声从蒋也的鼻腔底慢悠悠地飘出。 布置画展是第二个通宵,画作挂好,还差介绍和海报的张贴。 冯时序有其他的事,不得不先行离开。简牧晚与蒋也分开行动,他负责沟通宣传,她在王宫挂画。 画作挂上挂钩的声音,轻微、悦耳,停下喘气的时候,她突然感到恍惚。这样轻松地达成心愿,这样自然地与他开始共事,不真切的感觉填满心室,滴下光怪陆离的汁液,混合出其他的滋味。 她坐在弯曲的走廊一角,灯光昏暗,疲惫如潮水上涌。 静静地看着凌晨的夜景,天空呈现颜料盒的角落的钴蓝色。从这里低头,能看见埃马努埃莱长廊的灯带,熄灭,玻璃灯泡反射微弱的光。 蒋也回到画廊,便看见半坐在地上的女孩。乌黑的头发散乱地枕在脸侧,脑袋微斜,睡意正浓。 他放下手里打包的寿司纸袋,脱下外套,盖在简牧晚的身上。 定定地看着,半晌,蹲下身,坐在了简牧晚的身边。 一点、一点,缓慢地,挪到她的身边。 衣料摩擦地板,声音隐秘,如同一场紧张的窃宝行动,盗贼把宽阔的肩膀送到她的脸颊旁边。 29干涩 忘记设定闹钟,直到天光射映在薄薄的眼皮上,淡绯色的日出,像皮肤上微薄的冻伤。简牧晚轻轻地打了一个颤,从睡梦中醒来。 最先恢复知觉的是脸颊,温热、蓬松的羽绒面料下,肩膀宽阔坚挺,与读小学时,饶莹特意买的记忆棉芯枕头的感觉一样。 眷恋地蹭了蹭,揉着眼睛,倏地记起画展的事情,立刻弹起脊背—— “嘭。” 头骨与下颌撞击,发出沉闷的低响。简牧晚吃痛地捂住额角,抬起眼,发现蒋也与她肩膀挨着肩膀,坐在画廊一角,嘶着声,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 她站起身,想去取放在角落的海报,继续完成工作,碰了个空。心里咯噔一下,着急忙慌地找,才发现一切都已经布置完全。 那头,蒋也捂着下巴,“……有没有人管我一下?” 简牧晚的脚步向前挪了两厘,抿起嘴唇,又停下。 “你怎么在这里?” “当田螺姑娘啊,”他换了一个坐姿,屈起左膝,抻直右腿,活动着肩膀。懒洋洋地打个哈欠,“又是送饭又是布置……唉,我真是一个称职的导游。” 他伸出手:“拉我一下?” 此时,简牧晚的心里有一些难以接受——这个展览,是他独自,彻夜布置完的。事实与认知相悖,他明明是一个懒散、轻慢的人,不上进也不努力,最令她讨厌的人。 她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捏住手指。 而坐在地上的蒋也并不着急,只有手臂执拗地抬着,身形惫散,一言不发地半耷着眼,扩下青灰色的影,与睡眠不足的底色融作一体。 僵持半晌,她空咽一下喉咙,握住他的手。 接触的时候,才发现蒋也的手很大,虎口有茧,大约是常年握住车把的缘故。 蒋也拽住她的手,没有客气,用力一拽,简牧晚向前踉跄两步。 撞进恰好站起来的、宽容的胸膛里。 他低低地哎一声,顺着惯性,脚步向后退,抵住墙根。下巴被细软的发顶搔过,他觉得痒,抬起手,按下了那撮乱发。 手掌按在头顶,形成一个亲密举动的前兆。 简牧晚蹙了蹙眉,后撤两步,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但还是说:“谢谢。” “客气,”他半眯着眼,盛着笑,“回去换件衣服吧,马上到开馆时间了。这里我看着。” 简牧晚说好。 回去快速地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再匆匆返回画廊。 路过咖啡店,她停顿一下,买了两只牛角面包,一只空心馅,一只注满巧克力酱。 顺着宽敞的石阶上楼,中间是服务台,两侧是展厅。 简牧晚的画展在左边。 拐进曲折的走廊,蒋也正站在角落,解决昨天那盒冷掉的寿司。 米饭回生,紫菜变软。难以入口,但他活动着依然发酸的肩膀,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 “这么快?”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转头。 盯着他手里的半盒寿司,简牧晚的手指收紧,攥住包裹牛角包的油纸,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坐到画廊的另一边,安静地咀嚼。 空心馅的牛角包干涩、难咽,味同嚼蜡,简牧晚的嘴巴悄悄地噘起。 30鼻酸 圣诞节以后是假期,旅客络绎不绝。才铺出去的广告,已经看见效益。 简牧晚戴着宽大的毛绒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坐在画廊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偷听往来观展者的评价。那些外行的“好看”、“好漂亮”、“好喜欢”,单调贫瘠的赞美,她的心情和嘴角,不自主地,一齐翘了起来。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两下。 打开,来自学长。 他发来短信消息,大概意思,请了一些业内人士与专业同学来参观。 前半段,她没有异议,再往下,看见“同学”两个字,微微拧起眉毛。 诚实地讲,简牧晚的人缘一般。待人接物得体,但是,身上的傲慢是一把尖刺,伤人。只有蒋也和柳思青这种不计较的性格,才能容忍这种尖锐。 所以,她不希望他们前来。 嘴唇抿了抿,到底没有拒绝他的一片好心,帽子向下拉,不打算在他们的跟前露面。 ——好的,谢谢学长。 ——到时候,同学来了,你通知我一声。 收起手机,环顾四周,也不知道蒋也去哪里了。 等到收到冯时序的短信,她提早下楼,藏进对面的商场里,坐在顶楼喝咖啡。 掐算时间,眼见天色转暗,这才回到画廊。 还有旅客在陆续地进展参观,简牧晚的心里高兴,记起他们辛苦两天,决定把请客吃饭提上日程。 发消息给冯时序,再去画廊里寻觅蒋也。 走到半途,看见他倚在墙边,有一搭、没一搭晃着的裤腿。 正想喊,熟悉的母语窸窣地响在墙的另一边。 “有钱真好。” 简牧晚的脚步停下。 “画成这样,也能在王宫开画展。”另一个人酸溜溜地说,“富二代的人生啊……” “什么富二代。”能想象到他的脸上一定有一个撇嘴的表情,“我听说,她妈就是个糊逼歌手,还不知道钱从哪里来呢。” “真的?” “十有八九,我朋友是她的高中同学。她妈妈每次开家长会,都坐不同男人的车,大家都知道。” “这么说——我不是以貌取人哈,她是不是也……” 那头哄笑起来。 指甲嵌进掌心,简牧晚咬住牙关,尝到苦涩的锈味。 她想冲去理论、驳斥,看见蒋也仍然漫不经心地晃着的裤腿,又生生忍了下去。胸口剧烈地起伏,深呼吸,停止脊背,维持尊严,但心里决定像胆小鬼一样逃走,当作无事发生。 “哎呀不说她了。”似乎意识到还有其他观展者,他们换了一个批判的方向,“就说这画,死板得要命,教授讲了她不知道多少次。” “我听说她还仿人家大师的笔触……” “我也听说了。天呐,这是她能学得来的?别以后学着学着,转行做高仿去了吧。” 他们哧哧地笑出声。 脸皮像一层一层被扯下,丢到地上,火辣辣的痛。 眼前短暂地蒙上水汽,再用力一眨,蒸发。简牧晚再也难以忍受,转身便走。可脚步刚抬,一道熟悉的声音加入这场谈话。 “你们认识这个画家?” 简牧晚回头,蒋也的裤腿已经消失在视线中,踱向声音的来源。 “啊……嗯啊。” 他们愣了一下,发出几个局促的音节。 “啧,”他发出一个烦躁的单字,“我也不太喜欢这个画家。” 简牧晚木然地站在墙壁的另一侧,鼻尖发酸,哽咽拽着喉咙,堵在胸腔。难言的感觉——可能是尴尬,可能是愤恨,也可能是不知所措,通通积压在心脏,将要爆炸的边缘。 “我就说吧,路人都这样觉得……” 蒋也施施然接上下一句,煞有介事地点头:“长得漂亮,手里有钱,画还画得好——哎,不让人讨厌才怪呢。” 31委屈 听出他们认识,几名说话的同学尴尬地快步离开,纷沓的脚步踩在地上,像一群逃窜的老鼠。 蒋也挑了下眉,重新倚回墙边。 那截一晃、一晃的黑色裤腿,重新回到简牧晚的视野中央,逐渐变得模糊,变成一团洇开的墨渍。 她低下头,发涨的心口被戳破,如同漏气的气球,噗呲一声,只有委屈的情绪吹上顶端,眼睛酸涩。 画廊里也会漏雨吗? 红黑色的地毯上,坠下一小片、一小片的灰花。 简牧晚慌促地蹭掉脸颊上的湿漉,狼狈地弯下腰,快步离开。 飞奔的米色长裙,在暗调的画廊里,像一片飞掠的雪花,落进蒋也的余光里。他抬起头,只看见简牧晚的雪地靴后面一小簇摇动的蝴蝶结。 他要抬脚去追,想了想,又退回墙角。 肯定躲在哪里哭鼻子呢。 蒋也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看向右边的风景油画。翠坪如茵,天幕辽阔,配色是明亮的嫩绿,叫人看着,心情舒畅。 简牧晚事事要做到最好,事事要强。 记得以前,两间宿舍相约去吃法餐,大家都是第一次,新鲜地走进高档餐厅,四处巡视,笨拙地用“this”、“this”点餐。 她看了一眼,流利地用英语点了一份牛肋眼排佐烤蔬菜。 讲到熟度,一时出错,说要六分熟。 侍应生笑容体贴地说抱歉,我们只有Media的熟度。 那时候她神色从容,点点头讲那就Media吧。这个插曲,无人在意。后来,蒋也去洗手间的时候,听见对面的女厕所有低低的哭声,吓得心脏漏了一拍。咳嗽两声,抽噎的动静立刻消失。 回到餐桌,看着左边空缺的那一张椅子,后知后觉,洗手间里的是简牧晚。 大约七八分钟,她才回来。 蒋也问:“你刚刚在厕所?” 声音不大不小,难以分辨其中意味。她低头切割牛肉,语气冷淡:“没有。我出去透了口气。” 他活跃气氛:“哦——透气。” 简牧晚给了他一双嫌恶的白眼。 直到很后来,他才知道,孔雀的自尊心脆弱又渺小,保护的最好方式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手机响了一下,简牧晚通知他晚上吃火锅。 蒋也的唇角无声息地提了提。 画廊关门,机车呼啸穿过下班的高峰车流,抵达火锅店附近。 隔着一条马路,简牧晚那件燕麦白的茧形大衣,在路灯的背面,清晰可见。对面是冯时序,他们低声说着什么。 蒋也皱了下眉。 他明白自己的劣势。来迟许多年,她已经有新的交际圈、新的生活、新的——喜欢的人。 然而,蒋也并不畏惧。爱情是一场战争,不分先来后到,即便分,他也是占尽天时的那一个。 他推着车走过去。 一面落锁,一面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 “……作为冯时序,我当然支持你继续进修油画;作为学长的身份,我认为,你可以考虑一下漫画、动画行业,不必拘泥于纯艺。”冯时序温声,“牧晚,‘画出好看的画’是对的,但不是艺术追求的。” 32赔偿 简牧晚默不作声地站在灯旁。 影子趴在脚下,像一团成结的毛线,没精打采。 五分钟前,在店口遇上冯时序,本是一件高兴的事。顺口询问一句业内人士的评价,便遇上了坏心情的事。 评价并不算好,或许有他委婉润色的成分,与曾经的教授一样惋惜的评价:好看,可是没有灵魂。 手指缩在衣袋里,烦躁地在甲盖上蹭出一道一道白痕。 她使出全身力气捺着,装作平心静气地问:“那追求的是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他们讨论过很多次了。冯时序说是内心的感受,挥笔的生命力,颜料的交融;而简牧晚难以理解。她没有长篇大论需要表达,只想画出一副好看的画,仅此而已。 觉察出她的不满,冯时序无奈地叹了口气:“牧晚……” “我饿了,进去吃饭吧。”垂下睫帘,执拗的目光跟着收进眼底。 她率先转身,走进店里。 拉开门,空气里充斥辣椒味儿的暖气,她小声打了个喷嚏,眼角的长睫挂上两滴水珠,坠坠的,睫毛扎进下眼睑。 她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 推开预定的包厢房门,两侧发出爆裂的“砰——!”声,吓了她一跳,五颜六色的劣质彩带飘飘扬扬地落下,星星点点的闪片洒了一地。 蒋也扯起唇角,笑意灿烂:“画展顺利!” 她的脚尖顿在细窄的门槛前,很低,腿却像灌了水泥,千斤重,难以抬起。 低落的时间很多,她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善于掩饰,没有人发现,她也需要无意义的鼓励、没道理的关心。 设想过许多人发现的那一天,饶莹、方梨、柳思青,或许会给她拥抱,跟她同仇敌忾,对她搞怪逗笑。 蒋也不在预想里。 这一个被拉进黑名单的讨厌鬼,在她最难过的时候,举着烟花炮,大声祝贺说你做得很好。被骂了,也不恼,只是一味地黏回来,笑眯眯,包容偏爱得没有任何理由。 “怎么不进来?” 他故意装作没看见滴下来的那滴水珠,疑惑地问。 “蠢死了,”她低着头,盯着脚尖泛蓝光的闪片,像多瑙河的碎片,“到时候你自己扫。” 蒋也露出一个吃惊的表情,带着啼笑皆非的夸张:“你怎么知道我已经买通了服务员?” 简牧晚向他翻了个白眼。 眼泪卷进眼球的另一面,巡视包间,桌上只有三副碗筷,蒋也坐在左边,她便选择了对面的位置。 蒋也:“你学长呢?” “不知道。” 冯时序没跟进来,烦躁的心思再缠上一团毛线,更乱。 她动筷:“吃饭。” 他迭声:“是是是小画家。” “不过,”他搅着碗里的酱料,散漫地笑,“还好合同签得早,不然,是不是要涨价了?” 简牧晚没有接话。 一片牛肉涮熟,裹着红油,放进碗里。沉默地咽下,辣嗓,用啤酒来压。 烦恼的情绪被酒精压进胃里,她忽然觉得难受。从前最讨厌酒,最讨厌蒋也,现在是唯二让她舒服的物和人。 “吃完了吗?” 蒋也的声音遥远地传来。 “……嗯。” “走吧,我送你回去。” 简牧晚身形摇晃地站起来,坐着时只觉得有些头晕,站着,天旋地转,险些倒了回去。 蒋也站在门口,看她拐着弯走过来。 他嘀咕:“醉蟹、醉鸡、醉孔雀?” “你说什么?”似乎不是好话,没听清,她皱起眉。 “没什么。” 他伸手去扶,被推开,她固执地扶着墙,自己走出包厢。 穿过热闹的大堂,结完账,推开大门,一阵冷风扑面。短暂清醒,又垂着头,晕沉地站在路边,等蒋也开锁。 他从储物箱里取出一条绳子,比划两下,绕过她的腰背,“上车。” 简牧晚盯着绳子发呆。 他解释:“怕你摔下去。” 她才慢吞吞哼了一声,跨上后座。蒋也捏着绳子另一头的锁扣,坐在前面,收紧,他们中间最后一点缝隙也趋于消失。 疾驰的机车穿破霓虹夜色,简牧晚半闭着眼,抱住他的腰。 蒋也手腕一抖,车头差些打晃撞在电线杆上。 一个急刹停在路边,下班的银行玻璃门映出他们连成一片的影子。 他转动车头,凑近些看。 简牧晚的脸侧贴在他的背后,肩胛骨中间,脸上泛着酒后的红晕,可爱地嘟着嘴唇。 她迷糊地问:“到了……?” “没有,”他转过身看她,城市的灯光在他的睫尖,是金蓝色的。温柔梦幻:“红绿灯。” 重新启程,他刻意开得很慢,无数辆车越过他们,快速拉出带残影的风,好像时间长河里,过去、经历那么多事,那么多人,他还是在学校后门的那条路上,载着喝醉的女孩回家。 外套敞开,风经过。蒋也的心脏变得很软。 抵达小区门口,他拍了拍简牧晚的手臂,“到了。” 喊了三两声她才睁眼。 用力眨了眨,稍微找回些清明,她翻身下车,整理衣服。 帮他拉开单元门,跟在后面。 踌躇一下,“……谢谢。” “客气,”他挪车,让她先过去,“明天还有一天,到时候再谢我不迟。” 简牧晚点了下头,在包里找钥匙。 电梯门拉开,蒋也推车进去,手臂被拉一下,回头,绳子的锁扣不慎勾住简牧晚的毛线长裙上。 蒋也的眼皮颤了颤。 简牧晚俯身去解,脚步歪扭两步,锁扣还没碰到,手臂忽地被捉住。 他的声音轻轻地浮在头顶,“上次你说糟糕以后,我回来练习了很久。” “现在要验收一下你的赔偿吗?” 33夹住鸡巴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34发狠插她的小逼 咬紧的牙关喀啦一声,错开,脑海里那一根绷紧的弦应声拨断。 “每一次都是你先……” 他咬着她的唇,话里又恨、又怨,最后泄气得无可奈何。 手掌重重地拍在三楼按钮。 铁皮箱重新上升,身体微微下沉。温暖的私密区将性器裹得更紧,蒋也的喉头,无可自控地发出一声低喘,柱身一抽,险些精关失守。 额上青筋跳动,他捏着掌间腰身,拉开一段安全距离。 将她放在机车后座,一并推入房门。 简牧晚昏昏欲睡地趴在前座,跨过门槛,发梢扫动,脊骨轻轻地振动。 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偶尔并不那样清晰。 天旋地转,她以为在梦里,眼泪无所拘束,发泄心中委屈,一滴、一滴,砸在冰凉的变速把手上。 腰从后环住,她被人轻缓地揽起,怀抱宽容,眼泪便簌簌掉得更凶。 “孔雀猪掉珍珠……” 有人在她的耳边嘀咕。 简牧晚听不懂,自顾自抽噎。在家里,隔音很差,怕被柳思青听见,伤心的时候只能躲在大开的浴蓬下。 而现在,她可以无所顾忌。 温柔的触碰落到脸上,泪珠泯灭在唇缝间。 蒋也托起她的臀,仰起头,亲吻眼泪。淌下一滴,吻去一次,不厌其烦。 她索性哭出声。 “喂喂……我还什么都没做。”这把蒋也吓住了,他威胁:“再大声点,所有人都要知道你哭鼻子了。” 简牧晚立即闭紧了嘴巴。 趴在不知名的怀里,小声抽着气。一抽一噎,蒋也禁不住发笑,觉得可爱又可怜。 不过很快笑意消失。 两条腿架在腰边,长裙裙摆自然向腰蜷缩,底下,薄薄的内裤遮罩的阴阜,肆无忌惮贴着硬挺的性器,分泌湿滑的液体,抒发性欲。 从未涉足过的领域,第一次被硬物造访,她不知足地蹭着,延长陌生又舒服的快感。 蒋也问最后一句:“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良心也止于此了。 再往下,无论关系,无论清醒,他会剥下她的衣服,插入她的身体,不再陪她玩普通同学的戏码。 简牧晚泪眼迷蒙地看着他。 屋里没有亮灯,城市灰蓝色的光渡在眼前,人影虚幻,可以想象成任何面孔。 才和冯时序不欢而散,他不会出现。 她下意识地想,只有没皮没脸的讨厌鬼会来,只有他。 前几天,她还在湖边的小屋蹭着他的性器,触感坚硬、庞大,如影随形,记在穴口边缘。 能成为性幻想对象,只有他。 她张了张口,发声虚微,更像只做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口型。 “……蒋……” 足够了。 蒋也拽下裤链,也扯下她的。柱身充血,狰狞的青筋盘踞,从内裤里挣跳而出,重重地拍打在粉色的阴唇间。 啪。水声清脆。 他的眼睛顷刻红了,右手扣住丰软的臀肉,掰开,窄窄的穴缝跟着敞开一道细窄口子。 理智丧失,全凭本能一通胡顶,十几秒,插进正确的穴口瞬间,穴肉的吸力、狭窄的甬道,让他一瞬间射了出来。 尽管在下一刻重新硬挺,蒋也还是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挫败。 没有更好的时刻让他感谢简牧晚正在梦中。 他恼火地重重顶入,精液成为绝佳的扩张液,与汩汩淫水混在一起,半黏半滑。 “嗯啊……” 耳边又是一声软吟。 腰身险些再次软陷,蒋也索性堵住她的唇,不许她喊。 性欲支配全身,他彻底失去章法。手掌揉着臀肉,大开大合地团着,性器青涩而莽撞地向里冲撞,极速地在穴道里抽插,发泄原始的冲动,不断挤开攀咬的媚肉,越发用力,囊袋狠狠地甩在馒头似的阴阜软肉上,啪啪作响。 “嗯……哼嗯……嗯嗯呜……嗯啊……” 简牧晚死死地抱住他的颈背,承受疾风骤雨地操弄。 声音被舌头压在喉头,她只能呜咽地哼着鼻息,被迫加入失控的节奏,前后摇晃腰肢。 维持十几分钟的高频顶撞,几百来下,不清楚她喷了几次,只是越来越多的白沫从交媾处析出,抽插的声音更响亮,地毯上洇开的水渍越大。 蒋也松开了被咬肿的嘴唇。 “——嗯嗯啊——啊啊!” 在她高潮的瞬间,他更加用力地抽插几下,才迅速拔出,射在她的腿心。 这并不算完。 食髓知味,蒋也再度把性器顶回尚未收拢的穴口,将她的毛衣推开。 他记得,学习的电影中,舔奶和舔穴也是必须出现的环节。 35小逼主动吃鸡巴做鸡巴套子 米色毛衣下还有一层底衫,一并捋起。 白色文胸裹着胸脯,高耸丰软,挤出曼妙的一道弧线。银扣系在中间,勒住将要脱跑的两团。 衣服堆在脖子上,并不舒服。简牧晚低低地唔哝两声,挥舞着手臂,索性把衣服彻底脱下,丢在一旁。 肩背光裸,她又觉得冷,朝蒋也的怀里缩近,哼哼唧唧。 简牧晚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样与他亲近。 蒋也收紧手臂,大踏步回到卧室。路上,性器跟随步伐顶戳在穴里,一滩泥泞,发出靡烂声响。 穴壁黏腻潮湿,龟头每一次撞向内壁,顶住不知多少敏感点的聚集地,眼泪掉进颈窝,滚烫;穴底浇出一阵一阵淫水,同样的温度,死死地纠住柱身。蒋也头皮发麻,停在卧室门口,捏住大腿,学习的前戏手法、三浅一深,通通撂到脑后。 他只想插入、抽出,再插入。 不受控制地拥着她,耻骨发狠地砥砺摩擦,耻毛凌乱,小腹皮肤发红。 “……啊……啊啊……啊呜……” 他凑近在叫唤的唇边,呼吸湿热,他张口吞下,喉结耸动。 庄而重之地喊她:“晚晚。” 又低又轻,很多次想叫却咽回去的遗憾、冲动、悸动,全含在他的齿间。 他突然使了全力,重重顶开吸裹的媚肉,挤进最里那道不断翕张的环吸肉腔里。 他捏着她仰起的下巴,掰回来:“我喜欢你,简牧晚。你知道吗?” 女孩只是一面抽气一面哭,嘴里咿咿呀呀叫嚷,脸上泛起即将高潮的红晕。 “你一直都知道,”他松开手,顺势揉了揉隽秀的下巴尖儿,像安抚一只小兽,“只是装不知道。” “现在,你没机会了。” 他抽出性器,连带一片半透明的淫水混合物,滴滴答答,淌在灰色的地毯上。 他把简牧晚放在床上。 打开空调,俯身去抽屉摸索一包未拆封的避孕套,体贴地选择了螺纹外表。音乐、香氛,迷蒙的灯光,缺一不可。 他捱着硬挺的性器,虔诚地完成所有筹备工作。 回头看,简牧晚自发寻到被子,蹬开,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他抬手掀开一边,跟她在挤在一块。 亲了亲她的颈侧,汗津津,头颅缓慢地沉进被中更加潮热的空气。 一路吻到胸口,路线明显地抬高、变软,从清瘦的肩骨到饱满的乳缝,他尝试伸出舌尖。 胸脯的触感和嘴唇相差许多,温热、软滑,舌尖从乳缝舔去乳晕,大片淡粉色,像面对冰淇淋的第一口,吞下顶尖儿,顺理成章。 绵软的乳尖在口中变硬,蒋也好奇地探究,舌尖摩过每一寸细小的沟壑、纹路,跟着一吸—— “嗯啊!” 如触电似的,她的身体抽搐一下,双腿紧紧地箍住颈瘦的腰。 体会到身底下的变化,他再一次加重力度,伏在胸口,接连不断地吮吸,仿佛要从初经触碰的乳珠里吮出甘甜的奶乳。 “嗯……啊啊……啊……” 半梦半醒,她急着疏解自己的性欲,没有礼义廉耻,屁股在床单上反复磨蹭,花穴大张,无所顾忌地蹭着囊袋、肉柱,试图缓解骚动的痒意。 蒋也索性一翻身,上下翻转。 简牧晚骑在他的鸡巴上,猫似地舒展脊骨,主动将柔软的胸乳送到他的嘴边。一边被舔着,一边坐下去,主动吃进比撑圆的穴口粗涨两倍的性器。 她急切地上下挺动腰肢,被子被臀尖顶得起起伏伏,在昏黄的灯下,像起伏的灰海。 可蒋也不使力,她始终不达顶点,徒然流了一腿的水。 她有些生气地咕哝,拳头锤了他一下,“……没吃饭?” 蒋也从她的乳前抬起眼,倏地,扣住膝盖的手腕发力,她完全地坐下去,像鸡巴套子,完美地契合。 “——嗯啊!” “闭着眼也不忘骂我,”蒋也含着她的奶尖,低低地哼,“……吃没吃饭,你很快就知道了。” 36舔逼被淫水呛到 奶尖被吮得发肿,在昏暗的视线里,红肿显眼,像催熟的樱桃。 蒋也安抚地亲了亲。 两手去寻跨在腰侧的大腿,捏住,滑去腿根,手腕发力,连同胯骨一并推起、拽下,如此反复,臀尖跟着起伏,吃进性器的穴道如同尺寸契合的套子,反复套弄狰狞的肉柱。螺纹的套面深深碾过媚肉每一寸敏感点,反复拽拉按顶,快感灭顶。 “嗯……” 喘气声也在蒋也颈侧起起落落,夹杂淫水激溅,他感觉到锁骨一阵湿意。无暇分神,或许是眼泪,或许是口水,无论是什么,在皮肉拍打磨蹭间,他们融成一体,前所未有的紧密。 甬道在极速地撞击下开始痉挛,内壁抽搐,初尝性爱的小穴难以承受狂风骤雨的操弄,何况是直顶宫口的性爱,浑身的毛孔都仿佛极力撑开,容纳绽开头皮的快感。 “——嗯唔——!” 水流从两口喷出,稀里哗啦,有淫液,也有稀薄的透明液体,喷到蒋也块垒分明的腹肌上。 他原本还在忍,借着高潮敏感的穴肉,再次用力顶开宫口,向里插弄。 被大股的水渍当头一淋,眼皮怔了怔,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些是什么,阴茎兴奋地跳起来,肉柱发抖,精液直喷,缓慢半透明的薄膜橡胶套。 蒋也按住她的后颈,一面去捉湿漉漉的唇,一面扒下性器上的套,系结,鼓鼓囊囊地丢到床下。 “晚晚……”他低喃,痴痴地喊她:“晚晚宝宝……” 简牧晚彻底昏睡过去。 伏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蒋也抚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直到呼吸平静,万籁俱寂,只有轻缓的音乐还在继续。 他再一次没进被子里,分开她的双腿。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他向前靠拢,向潮热的气息前进—— 鼻与唇一起陷进柔软的泥沼,气味甜腥。 单纯地在阴阜埋了几秒,舌尖拨开肿胀的阴唇,探进仍然维持被插成圆形的穴口,他慢慢地卷起内壁残余的淫液,吞进口中,咽下。 摧残后的媚肉起先行动迟缓,后来舌尖刮弄得多,便又不知足地去缠他,裹挟着,重新溢出温热的淫液。 鼻尖顶着阴蒂,蒋也吞咽的速度加快,高挺的鼻骨轻微又极速地顶弄,赤红肉珠此前一直都被冷落,只能隔着阴唇的包裹蹭着小腹,汲取快感。此时直接被碾着,身体在梦中自发地高潮,喷溅出一股水,直直灌进他的口中。 “咳……” 蒋也呛了一下,不禁发笑,边笑,又边继续去舔。 这回,舌尖加快扫动的速度,舔弄干净穴口与唇肉,不再继续磨她。方才喷出来的水稀薄可怜,小腹都跟着发抖,显然是已经到了极限。 他餮足地舔了舔唇,朝阴蒂落下最后一个结束的吻。 重新探出被子,面对面拥着。 他去床头抽两张纸,擦干净脸,没有套上睡衣的想法,赤条条地彼此相贴。 他要简牧晚起床的第一眼就看见这个事实,无法回避。 他们做爱了。 并且,做得很爽。 37晨勃鸡巴埋穴 痛。 意识复苏的第一感觉是痛。 浑身骨骼像被拆卸重组,失去掌控的主动权,迟滞沉重。 下身发痒,好像有坚硬的物什卡在臀缝间,摩挲着脆弱的花心。简牧晚觉得疼极了,腿又仍忍不住并拢去夹。 思绪混沌,她在昨夜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春梦,以为此时还未清醒。 “嗯……” 乳尖摇晃,蹭到略微粗砺的纹路,发痒。皮肤的触感太过真实,叫她心里忽地一悚,勉强抬起眼皮,向下看—— 男性有力的小臂横过高耸的胸脯,浅麦色的皮肤拘压奶尖,如同一条情色拘束带,乳肉四溢。 “——” 简牧晚头皮炸开。 短促尖叫一声,糟糕艳俗的记忆纷沓而至。 从夹住鸡巴、扒光衣服,到插入身体的那一瞬间的感觉,愉悦、快乐、舒爽;性器交媾的啪啪水声,奶尖嘬响的啧啧吮声,舌尖搅弄口腔的咕啾声;还有精液喷溅在腿心的触电感,主动坐在性具上求欢操弄时螺纹碾压穴壁的快感…… 她全都记得。 脸上的皮和衣服一起被扒掉,火辣辣地痛,焚烤可怜的自尊心。身体里的血却一点、一点凉去。 她缓缓转头看一眼身后。 最后一丝幻想是梦的可能性也由此破灭。蒋也那张脸正贴在肩上,呼吸平稳。 她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当场死掉。 脑海里掠过千百个解决措施,第一方案是逃。只要离开这里,她便可以咬死一切都没有发生,自欺欺人。 简牧晚吐出一口气,掰搭在胸上的手臂。 偏偏,蒋也生怕她要跑,箍得极紧。起先还不敢太用力,担忧吵醒他,等到后面,也没了耐心,提起全身力气推他。 纹丝不动。 反倒浅浅埋在穴缝的性器被前后磨蹭得跳了跳,兴奋地充血,青筋虬突,龟头翘起,蹭着缩在阴唇里的肉珠。 穴口本能地吐出一口热水,简牧晚咬紧牙关,压住鼻腔里一声将吟未吟的气声,更觉得耻辱。 她抬起腿,慢慢地撑起被子,臀向前移开,交媾处堪堪分离。 蒋也若有所觉,揽在腰上的手臂一收,胀直的性器横冲直撞地插回股缝中,囊袋贴紧臀尖,再次回到最初被从后嵌入的姿势。 血液直冲头顶。她想也没想,拧过身,气得眼睛发红,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响亮的耳光,“啪!” 乱糟糟的头发振一下,蒋也茫然地掀起眼皮,睡眼惺忪。 简牧晚冷着脸色:“松手。” 性爱食髓知味,他一睁眼,阴茎便在她的双腿之间,柔软的阴唇包裹半截肉柱,温暖濡湿。 他的腰身一颤,反应过来时,已经自主地欺身压住她。对上那双佯装冷静的眼睛,他低下眼帘,扯起唇角:“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简牧晚静静地看着他,“我没有想说的。”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 熟练地冷笑一声,吐字清晰:“毕竟,第一次就约到秒、射、男,真倒霉。” 她一字一顿强调那三个字,看蒋也的脸色一点一滴变黑,心中酣畅淋漓。 “所以,”下巴仰到一个刻薄的高度,她说,“现在给我滚开。” 蒋也的下颌线绷了几绷,忽地松开,转怒为笑。 “没关系,我是一个知错就改的人。”他提起唇角,按住她挥舞的手臂,“小姐,第一次还没有结束,你要去哪里?” 38机票 梦中允许一切糊涂事情发生,而现实有礼义廉耻、公序良俗,一切都是勒住欲望的缰绳。 性器在腿间泥沼里拧一遭,呜咽声自腹腔迸起,生生捺在胸口。牙关咬得发酸,险些败露。 她索性蹬一脚,将他踢开些:“有病。” 小腿骨离开一寸,又压回去。 蒋也眷恋地伏在她的胸口。 温热的红色河流,从耳边汩汩流过。如同一对普通的情侣在最普通的一个清晨醒来,偎在一处讲话,气氛静谧。 他不再做其他冒犯的动作。 可以正大光明地抱住她,已经很好了。 嘴唇埋在乳间,低低地笑,呼吸搔起光洁皮肤上一堆细密疙瘩。 他哼:“又骂我?” 恍然失重似的,他向胸口吹气,痒意包裹心脏,千百只羽毛自四面八方伸来搔弄,密密麻麻,她的手指不自主握紧。 “骂你怎么了,”她摆出各种轻蔑模样,“滚开,我要去画廊。” 蒋也:“我已经托朋友帮忙看着开门了。” 他讲话时,嘴唇翕动,慢慢蹭着乳缘,瑰粉色的奶尖跟着翘起来,变硬。 余光注视这场美妙的身体变化,呼吸变沉,陷入水穴中的阴茎雀跃地跳了跳,撑开穴口。 觉察到有顶入的趋势,简牧晚绷起唇角,一巴掌砸在蒋也头顶,砰,满脑绮念震了三震,用力被掀开。 “嘶——” 蒋也被这巴掌扇蒙了,晕头转向地倒向侧面,捂着。 简牧晚翻身下床,裹着被子,出门捡起丢了一路的衣物。 做贼似的缩在厨房里穿,拉上门,先穿内衣。一低头,便看见腿心红肿,大腿上几道淤紫的指痕,牙根险些咬断。 仓促套上外衣,她拎起包,便要逃之夭夭。 蒋也走出卧室:“我送你。” “不用。”她想了想,“事情到此为止,你最好忘了,不许再提起。 “不然……” 视线威胁向下。 蒋也倚在墙边,在嘴边做一个拉拉链的动作:“知道。” “不过,”在简牧晚重新抬起脚步的前一刻,他说,“我有一个东西要给你。” 她不太耐烦,并不想困宥在这种事后的关系纠扯里。 尤其,是和蒋也。 思来想去,她决定收了东西,彻底跟他切割干净。按下躁动,勉强问了一句:“什么?” “等一下。” 他向卧室快步走去,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件白色T恤,上面似乎是涂鸦,乱糟糟一团,甚至不会放在地摊摆卖的东西。 他递到面前,“看看。” 简牧晚嫌弃地皱起眉,展开那件T恤,上面是一堆用马克笔签下的人名,密密麻麻。 “这是挂在展览后门的T恤,每一位完整看过画展的人,如果喜欢,都可以在衣服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他说,“你看,有这么多人喜欢你的画。” 拧起的眉心怔住。 她张了张口,千百种情绪瞬时扑来,涨过心口,灌没口鼻,酸楚的窒息感顺着脊骨一节节攀涌。 蒋也:“哦对,还有一位从比利时来的老爷爷,拉着我聊了半小时——他的名字……在这。说你的画,让他想到布鲁日的老家附近,那条落日后的运河。” 脸颊升温,她的眼睛氤氲热气,慌促地垂下,一时间讲不出任何话,攥住那件劣质的白棉布衣,大步跨出门槛。 没有等待电梯,径直走下楼梯,踉踉跄跄。 好像走得慢一些,那点感动、难过、委屈,会赶上她,彻底捅穿那扇名作“讨厌”的薄薄的纸。 南辕北辙的两个人,讨厌才是顺理成章的事。 简牧晚逃回房间,抱着那件白色T恤,眼泪再也憋不住,珠子断线似地掉下,嘴角却忍不住翘起,又哭又笑,分不出是伤心还是高兴。 直到情绪逐渐平复,她去包里拿手机。 屏幕上有几条未读消息。 一条来自警局,通知下周三前去取身份证;另外几条来自冯时序,为昨天的话道歉。 ——抱歉,我昨天的话可能有些重。 ——如果你想在绘画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我愿意陪着你,也愿意帮助你。 ——下周我有一位日本的朋友在学校开讲座,他的画风与你相近,想去听吗? 几条消息依次展开在屏幕,冥冥之中,像一条指引她回到正轨的谕示。 简牧晚静静地看了一会,吐出一口气,回复。 ——好呀。 ——不过,下周要去拿我的身份证,具体是哪一天? 对面立刻答复。 ——周三。身份证更重要,冰岛也有展览。 简牧晚盯着冰岛两个字。 单身男女,异国结伴旅行,什么意思不必明说。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悬了悬,缓慢地打字。 ——那我们要先看机票了。 39冰蛰 即便有人看着,简牧晚还是要去一趟画展现场。今天结束,所有的画和宣传海报都要撤下。 浴蓬洒出热水,她再一次在水雾缭绕中脱下衣服,看向镜中的痕迹,重新审视。暗红色隐隐约约,她看着,发了会呆,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左肩的吻痕。 指尖冰凉。 触摸的瞬间,犹如冰蛰,肩膀为之一悚。 她快步跳进浴缸,用力地搓了搓肩膀,清理干净停留在那一小片皮肤上的感觉。 离开浴室,手机屏幕亮着,一则来自饶莹的未接来电。她昨天又忘记报备平安,应该是来兴师问罪的。 简牧晚打开聊天软件。 ——我刚刚在洗澡。 饶莹分享了一则关于她的画展报道的公众号文章,重新拨了过来。 她的语气很高兴:“你怎么不告诉我?” “临时敲定的,”简牧晚解释,“昨天布置好,今天就要撤展了。我马上要出门,结束再和你说。” 饶莹:“好好好。记得拍张照给我——” 挂断电话,边吹头发边看那则文章。开头是介绍,底下,作者个人对其中几幅画进行点评,讲中好几处她的设计意图,简牧晚看得高兴,反过头去瞧作者名。 YE 她愣了一下,欢喜的情绪卡在胸口,不上不下。 发丝卷进吹风口。 头皮一疼,熔断在风扇里,传来焦糊的气味。 她把发丝抽出来,心不在焉地套上衣服,前往画展。 冯时序在画廊门口的咖啡店等她。 驼色大衣,袖口挽起一截,坐在窗边。举着电话,讲话时口中低呵,白气缭绕,眉眼温和。 记得第一次见他,在新生聚餐上。 他们专业国人很少,除了简牧晚,其余三个,来自同一补课机构,由高几届的学长学姐经办。 他们聚餐,恰巧遇见简牧晚。她的入学成绩第一,早有耳闻,热情地拉着一起。 冯时序那天在晚饭尾声才来,却一直活跃在他们的口中——“杰出校友”、“少年天才”、“特聘教授”,拿过无数国际大奖,与教科书上的传奇大师交好无数。 简牧晚切割着盘中的牛排,胜负心愈听愈盛。 真的有这么好吗? 他们聚在一起看他的画、他的采访,她没有凑过去,在刀叉交碰中,悄悄支起耳朵,捕捉他的声音。 叮里当啷,餐厅门被推开。 他似乎从另一场聚会前来,黑色西装、黑色礼帽,身上披着衣香鬓影的余尘,眼睛清亮,犹如春溪。 他笑着打趣说既然都在看我的采访,那我先离开了? 众人迭声请他坐下。 冯时序是她见过最完美契合理想型的男性,光环众多,足够优秀。 他坐在她的对面,向她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简牧晚决定,就是他了。 她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爱过一个人,但是,她可以学。 她最擅长的就是学习。 冯时序是她攻克过最长的一道难题,现在,在即将得出答案的关头,怎么能够突然放弃。 蒋也怎么能够和他比? 40比茶 x yuzhaiwu.x yz 冬日天阴,灰色的积云败絮似地压在教堂尖顶。 简牧晚敲了敲玻璃窗。 专注于电话的男人,转过头,眼角向下按着,脸色抱歉地笑,口型说等我一下。 正好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她捋清思绪,她并不着急,站在街角,看广场上一群群灰鸽逐食。 一阵机车引擎的轰鸣打散鸽群。 下意识联想到蒋也,本能地竖起眉毛,摆出烦躁的表情,斜眼去看。 并不是他。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x s yus h uwu.c om 裹着冲锋衣的年轻男孩从面前呼啸而过。 表情怔在脸上,再被别扭地卸下。她心里不是滋味,恍然间觉得有些过分——毕竟,他帮了她很多。这是不争的事实。 可又不是她求他的。 他收了八百欧,钱货两讫,理所当然。 可是想法和事实分家,简牧晚没办法说服自己。 寒风灌进衣领,发丝乱糟糟地扑过视线。她要拨开,没抬起手,余光里已经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来,抓住散乱的发尾。 以为是冯时序,她弯起唇角,笑眼看向右边:“你什么时候出来……” 的? 蒋也单手抄在口袋里,另一只手自如地把头发别到她的耳后。 指尖蹭过到耳尖,针刺般凉。 愧疚的情绪尚在,生生桎住所有反应,她看着他的动作,时间流速在此刻放慢,包括心跳与呼吸。 “刚来。”他笑了下,“怎么站在这里吹风?” 乍然回神,简牧晚移开视线,语气生硬地撂下两个字:“等人。” 蒋也:“为什么不进去?” “关你什么事。” “因为,我才不舍得让女孩在冷风里等这么久。”他掀着眼帘,瞳仁漆黑,里头亮着清淡的笑,“走?请你喝杯咖啡。” 她一口回绝,“不。” “抱歉,久等了。” 说话间,冯时序一面按下电话,一面走来,步履有些仓促,手里提着咖色的纸袋窸窣乱响。 “早饭,”他递过去,顺手接过她手中的包,“牛角包叫老板热了,快吃。” 她抿起唇角,仰起一个笑脸,“谢谢学长。” “走吧。”他看了一眼蒋也,再看向她,“今天我开了车,正好帮你搬画。” 简牧晚点了点头。 他们走上画廊,门口坐着名脸熟的男人,双手抱在胸前,打瞌睡,手指上的金戒指瞩目。 她记得是语言班的同学,蒋也的室友兼发小,叫樊金。人如其名,多金、有钱,散财童子。 他们两间寝室常一起混玩,也算相熟。 瞧见她,立刻站起身招呼,笑嘻嘻问:“好久不见,妹妹都成大画家了——我瞧这画展好,回头给我也约上几张,成不?” “当然,”简牧晚提起一个客气的笑,“谢谢你帮我看展。” 樊金摆手:“客气,都是朋友。这位是?” 他看向站在简牧晚身边的冯时序。 他的手里提着白色的女士包,一行三人,孰亲孰疏,不言而喻。 “我的学长。” “久仰。”他们握了下手,彼此简略客套几句。樊金打量一会,突然说:“差些以为是你的男朋友。” 蒋也不动声色地在桌下踹了他一脚。 简牧晚说:“不是。” 冯时序没有出声,仍挂着温和的笑,只是眼角按下的弧度更显眼些。 “我就说,”樊金呵呵笑,“咱们晚妹可是出了名的难追。” 冯时序顺势问她,“是吗?” 樊金忽地扭头,把视线移到蒋也身上,跟问一句:“是吗?” “是,”慢吞吞撤回脚,他的语气挟着熟稔,“冰块心肠,学习脑袋,眼里除了意语单词容不下别的。” 一心只读圣贤书是一种恭维,简牧晚并不讨厌,哪怕从蒋也的口中说出,她也乐得接受。 她顶回去:“好好学习怎么了?” “没怎么,”他咧嘴笑,“夸你呢。” 他们三人笑闹一团,追忆起过往,冯时序自然而然被屏在外。 他没有多说什么,动手取画。 简牧晚的余光一直注意在他的身上,见状上前,“我来吧。” “本来就是要帮你的。”他温声。 话题中心离开,这头的对话也自动结束。 樊金盯着那头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啧啧两声,手肘捅了捅蒋也。 “哥们,你没戏了啊。” 他斜睨:“怎么说?” “你没看见刚才打趣他俩的表情吗,”樊金作出一个打抖的动作,“只差把‘你说得很对’写在脸上了。”他纳闷,“再说,人家郎有情妾有意的,你自讨没趣什么呢。” 蒋也懒得解释:“你当我犯贱吧。” “你这贱也得犯得出去啊。”樊金摸下巴,一副军师姿态,“他的学历、成就、好感度都比你高,长得也不差。你要比什么?” 蒋也不答。 他也走上前,取下简牧晚左边那幅画,手腕一抖,画框磕在墙上,发出短促的几声闷响,最终被他用怀抱接住。 他低嘶一声,一口气抽得又响又长。 简牧晚被动静吓了一跳,回头的时候,便看见他的手背血流如注的场面。 “这……” 她睁大眼睛,立刻去包里拆出一张纸巾。 “没事,”蒋也看着那张纸,没有接。眉心蹙着,轻轻地拉了下唇角,勉强扯出笑,显然是痛极了。嘴上却云淡风轻地说:“只是被框角刮了一下。你的画没事就好。” 41朋友 见他不接纸巾,赤红血液从指缝间渗出,十分怖人。 简牧晚心里一跳,一面问他:“要不要去药店?”一面将纸巾按上去,堵住细长的一条伤口。 “嗯,”蒋也抱歉地蹙起眉,“我不太方便,麻烦你了。” “好……” “我送他去吧。”冯时序温声,“你留下来看展。” 樊金忽地发声:“别别,我俩收画吧,省时间。晚妹一个人也抬不动几幅。” 这话有理。 正值旅游旺季,来往人多,也不知道药店是否要排队。一去一回,耽搁不少时间。 简牧晚回头,“麻烦你们了。” 冯时序抿起嘴角,似是而非的笑挂在脸边,不再多说,向她微微颔首。 楼下便有一间药店,挤满了购物的旅客。蒋也带路,领她去更偏些的门店。 走在路上,简牧晚一直握住他的手腕,按紧伤口,专心致志,并未觉察不妥。 蒋也借机看她。 近距离,能瞧清纤细的睫毛,偶尔翕动,像停在肩膀侧面的蝴蝶。 他低声:“还以为你不会管我。” 蝴蝶掀起翅膀,底下乌亮的眼儿白他:“我有良心。” “在哪?” 他笑时口中哼出一股白气。 简牧晚不说话了。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嘴唇始终噘着。 半晌,才堪堪嘟囔一句:“……谢谢。” 蒋也从善如流地递台阶,“不用谢。昨晚我也觉得很不错……” “不是说昨晚!” 她的脸一下涨红,蒋也大笑起来。没伤的那只左手按着腰,弯下去,乐不可支。 他明知故问:“那是?” “……画展,谢谢你!” 向蒋也道谢是一件让人极其不自在的事。她的音量不自主拔高,跺了跺脚,正了正语气,“你本来没必要做这么多,谢谢。” “不客气。也不是单纯地帮你,更多的——”他思索片刻,“是想顺手挽回一下形象吧。” 困惑的表情是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的反应。 蒋也:“你很讨厌我吧。” 咯噔。 他就这样直截了当地戳破了事实。 喜恶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倘若是几天以前,面对他点破的话,她还有底气可以回答:“对啊,我就是很讨厌你。”甚至能反问一句,“你看不出来?” 而现在,他做了那么事。 那些事,如果换作冯时序、柳思青,她一定乐于表达自己的感动与欢喜;如果换作蒋也—— 她不知道。 成见根深蒂固,事实不断动摇固执本身。 她不再能理直气壮地讲出“我很讨厌蒋也。”,也不能再向他抱以恶毒的语言,鄙夷的目光。 因为,她好像的的确确—— 没那么讨厌他了。 糟糕的事实摆在眼前,嘴像封了一层漆蜡,牙关咬紧,默不作声。 蒋也:“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真是不可理喻。简牧晚想,他怎么能这么坦然地询问被讨厌的理由? “如果是无心之失,我向你道歉。”他的声音放得又低又轻,哄似的,“我以前,口无遮拦惯了,现在都改了。” 沉默僵持,牙关发酸。 蒋也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终于,她捱不住腮边酸楚,稍一松口,堆在喉咙的那句话便从牙关间快速蹿出。 “……我现在不讨厌你。” 蚊子叫似的。 蒋也听清了,笑起来:“是吗?” “是。”简牧晚不着痕迹地深呼吸,重新抬起头,破天荒向他抿起一个客气的笑,“以前是挺讨厌你的,但是现在你帮了我这么多事情,我很感谢。以后,我们就算朋友了。” 一通话讲完,她摒住呼吸,等待对面的反应。 蒋也挑起眉:“谁要和你当朋友?” 42孔雀 阴天转晴,苍白的日光折在埃马努埃莱长廊的拐角,他们中间。 简牧晚还在解读他这一句话的含义。不想和她做朋友——拒绝还是嘲讽?她抿住唇角,感到针刺般的尴尬,自尊心千疮百孔。 不想就不想。 正在她打算找一些话弥补面子,脑门吃中一记轻敲。 简牧晚捂着脑袋,不明不白地瞪他,“干什么?” “没什么。”蒋也伸出手,也想摸一摸她的额头,碍于手背上还流着血,又收回身侧,换另一只干净的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以及垂在那里的发尾。干燥而柔顺,像一段终于可以握住的风。 他轻快地笑,“走吧,好朋友?” 简牧晚嘀咕:“莫名其妙……”却还是被他推着向前走。 那天以后,她每每出门都会遇见蒋也。有时是顺路一起去超市,他能多拎两提水,比她一个人费力地拽着推车轻松许多;有时是傍晚一起回家,碰巧在地铁口遇见,有成年男性结伴,再面对十几分钟脚程的夜路,心安许多。 再一次结伴到家。 她在门前摸钥匙,蒋也在等电梯。他语气幽幽:“小画家,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简牧晚在记忆里搜罗一圈,“什么?” “果然,在王宫办过画展就翻脸不认人了。”他唏嘘,“我的画……” 隔三差五与他见面,画的事早忘到脑后。简牧晚噢了一声,“明天有空吗?我看一眼阳台实景。” “明天我要去一趟荷兰,”电梯抵达,他单手撑住门,“不过,现在有空。” 简牧晚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八点。 不作他想,她点头:“可以。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把画架搬上去,先打个草稿。” 蒋也说好。 她便去卧室扛着画架出来,又提了一箱颜料画笔,叮哩哐啷地挤进电梯,搬进他的家中。 或许是常年旅行的缘故,家中没有常住的痕迹。一室一厅的精装修,空旷且干净,家具都是新的,租金显然不低。客厅正对阳台,过道宽敞,足够她支起画架。 蒋也打开阳台的锁,晚风从铁栅栏的空隙间涌入屋内。 简牧晚才注意到墙角的陶土盆,棕色的泥土上抽出零星的嫩芽。 她问:“你还种花?” “是小葱。”他正色。 “骗谁呢,”她撇嘴,“小葱才不长这样。这是郁金香吧?” 简牧晚喜欢郁金香,对花类品种深有研究,一眼便认了出来。 蒋也笑说:“是。Merel Deligh,刚播下去不久。” “气温这么低,能养活吗?” “有暖气,应该吧。” 说话间,简牧晚扶在栏杆上,向右,能看见马路的尽头,一家洗衣店生锈的绿色招牌,掩在错落林立的建筑群里。 简牧晚看个大概,心中有了轮廓,便坐在过道里撑开画架。 蒋也倚在阳台边:“我还有个要求。” “嗯?” 她正在寻找调色油,细长的发丝垂过颈侧,一黑、一白,跌进塑料箱里。 蒋也:“阳台上加只孔雀。” 简牧晚确认似的重复,“孔雀?” “嗯。” 古怪的要求,但并不碍事。孔雀是油画中的常客,她也喜欢雕琢大片的绿色尾羽。 她随口问:“你喜欢孔雀?” “特别、”他看着她,“特别喜欢。” 简牧晚点点头,不再接话。 屋里只剩下笔刷鬃毛与画布的摩擦声,蒋也回到卧室,收拾行李。衣服刚丢进去几件,他又忍不住,放轻脚步,踱出房门,站在墙后看她。 她把头发扎了起来,低挽在脑后。多出来一截发尾像孔雀开屏的尾羽,支着,轻微晃动。 蒋也想问她春节的安排。 张了张口,还是没出声,怕打扰到她。今年春节在二月下旬,从荷兰回来可以赶上。 他要去参加一场骑行比赛,环库肯霍夫花圃的一条路线,赢家除了一笔奖金,还可以收获一袋特别的郁金香种子。 等到栽培开花的那一天,他决定和简牧晚表白。 空气里弥漫着调色油的气味,略微刺鼻,让他依在墙边,看她的眼睛开始痴痴地发热。蒋也闭一下,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放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去睡了,”他嘱咐,“钥匙放在这里,离开的时候记得锁门。” 简牧晚敷衍地嗯了一声。 她心中有一个越发明显的灵感,急需抓住,不能够停止在起形这一步。 她没有离开,以至于蒋也洗澡时不得不想着她,躺在床上也不得不惦着她。 一室一厅常租给情侣,床铺按照双人的尺寸采购,他翻身的时候,总觉得这里应该再躺一个人。 而上一次简牧晚躺在那里,他们肌肤相贴,蒋也终于不觉得空旷。 他眯着眼睛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二十。 没有听见关门的声音,简牧晚或许还没有走。 他翻身下床,推开门,客厅里的确亮着灯,却不再有笔刷的声响。脚步不自主加快,他大踏步穿过走廊,看清那番光景,停下,松了口气。 简牧晚正趴在沙发的一侧,似是睡了,一动不动。 他盯了一会儿,打消将她挪去床上的冒犯念头。从卧室取来毯子,轻缓地盖在她的身上,再调高了屋内的空调。 离开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画布上的半成品,上头的画面,叫他探究地审视了很久。那是一只孔雀趴在人的头顶,尾羽垂下,巧妙地勾勒出男人的身形。 她应该想到了《The Son of Man》,也想用一用超现实主义的风格。 而蒋也觉得这幅画更巧妙的,是他们的关系的确如此。 她可不就是在他脑袋上作福作威吗。 蒋也禁不住发笑,觉得这钱花得值,将来要裱在客厅中央。 次日,简牧晚被设定的闹钟叫醒。 揉着发僵的脖子,坐起身,毯子顺势滑到腿边。 屋里有面包与咖啡的香气,她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桌上是早饭,不见蒋也人影。再低下头,她看见钥匙下压着一张纸条,字体清瘦,笔画散漫潦草: 我先走了,钥匙留给你。早饭在桌上。 简牧晚却来不及享用。 再过两天是情人节,她要和冯时序一起去冰岛。 他们谁也不想把意图摆得太明显,做主动进攻的人,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提前几天出发。 正是今天。 43艺术 画架移去厨房,阴凉处。蒙上布,以防沾尘,暂且留在蒋也家中。 匆匆下楼,他们的机票在下午三点,还需要捡行李、换衣服,简牧晚收拾完一切,手机恰好跳出一条消息。 ——我到了。 她便拉上行李,走出小区。 冯时序下来,打开后备箱。看着她眼下一团乌青,“熬夜了?” “……嗯,”出门前灌了一杯咖啡,心率过快,让她有些头晕,“昨天晚上在画画,没注意时间。” “画了什么?” 简牧晚出门前拍了照,拿出手机给他看。 冯时序笑:“孔雀?很特别的想法。” “蒋也说要加的。”她随口解释,拉开副驾驶的门。 不速之客的名字出现在谈话中,冯时序表情一顿:“蒋也?” “嗯。” “原来你昨天在画他的单子。”引擎发动,汽车平稳地行进,“他家?” 简牧晚点点头。 心跳得难受,她实在犯困,“学长,我睡一会。到了叫我。” “好。” 他看了一眼右视镜,眉心微微簇起。 二月的雷克雅未克天色灰蓝,呼吸犹如冰刀刮过,不得不蒙上口罩。 他们住在市区边缘,一座独幢民宿。两间房,冯时序体贴地把大的那间让给她。有一整面落地窗,能看见皑皑雪山,和湖蓝色的天。 她无端想到那座在科莫的木屋,一样有辽阔的落地窗。 她拍了一张照片,发布在朋友圈,当作来过的记录,便出去吃晚饭。 晚餐是鲸鱼肉与三文鱼,特别的菜色。她再次拿出手机拍照时,发现蒋也的头像带着红点,挤到了消息记录第一排。 ——? 简牧晚莫名其妙,也答复了一个问号。 ——? 荷兰与冰岛的时差不多,晚饭时间,对面立刻发来新的一条消息。 ——你在冰岛? ——嗯。 ——一个人? ——和学长。 蒋也不说话了。 她没有追问,放下手机,专心享用风味特别的食物。汁水鲜嫩,口感像牛肉,洋葱条与黄芥末增添辣与辛气,简牧晚是南城姑娘,气候湿,家里常食辣椒,挺喜欢这个味道。 而蒋也是苏城人,喜甜,吃不得一点辣。天南地北的学生聚在小小一方语言班里,出门聚餐是难题,这个不吃、那个不碰,最后的归宿是麻辣烫和鸳鸯锅。 点菜权一般都先交给她,再移给蒋也。他会半眯着眼,巡视似的审查一番。她那时觉得,这是挑剔的表现,现在想来—— 他在记她点的菜? 费解之余,手机不合时宜地又振了一下。 ——你们在冰岛哪里? ——雷市。 ——待多久? 她终于嗅到一丝古怪的气味,敲击键盘。 ——干什么? ——听说这几天有极光,顺路去看看。能不能和你们一起? ——不能。 她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倒盖手机。 冯时序见她始终盯着手机,手里的刀叉按了按,温声笑:“在看什么?” “没什么。” 讲出这三个字,敷衍得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惊异,好像与蒋也讲话的习惯,直来直去,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与冯时序博弈的耐心。 她可能进入了解题疲软期,没有句句话都要琢磨再琢磨的热情。 她不说,冯时序也没有道理放下身段再问,他们一样傲慢,一样敏感。她知道。可是有其他人乐意哄着她,乐意包容她,她突然开始思考,自己的身价是否比他更高。 一顿饭在不冷不热的氛围中结束。 翌日,按照计划,他们前去画家松本山纪的讲座。 他同样是前拉斐尔派的推崇者,画的内容,却不是寻常的肖像与风景,而是动漫、游戏的同人插图。这让他收获大批粉丝,即便在海外,还是有蜂拥而至的亚洲面孔前来讲座打卡。 冯时序是他的朋友。 他们避开前面的粉丝,由工作人员引向后台。 除去寒暄,他们高谈阔论,从法国的沙龙赛事讲到北海道的颁奖,一切内容与简牧晚无关。 她坐在沙发的另一侧,从正襟危坐,变成无聊地托着下巴。 从二楼的落地窗向下望,挤在会场外的粉丝像一群漆黑的蚂蚁,费力地呐喊、推挤,如同她极力想挤进去这个圈子,极力想获得的这些认可。他们没有许可证,她也没有。 “……牧晚?” 冯时序喊她。 她转过身,“我在听。怎么了?” “他看了你的画,问你愿不愿意,去他的工作室实习,”他笑,“松本的工作室是日本一流,很多人挤破头想进,是个好机会。” 她用中文:“学长,我说过了,不想转行去动漫行业。” “而且,这根本不算油画吧。”来的路上,她粗略扫了一眼展在外面的画,大部分都是用仿制油画笔刷的电子稿,她心里是有些看不起的,“用PS和RGB色卡画出来的东西就有灵魂了吗?” 冯时序脸色微变。 眉心沉重地压低,也换成中文,喝止她:“牧晚。” 她抿了一下唇角,不再说话。 冯时序静静地看着她。片刻,换回英语,转头对松本说:“她的手上还有其他的单子,需要考虑。” 松本:“没问题。” 谈话到此为止,他们离开会客室,坐在第二排的位置,观看演讲。 摄像机的闪光灯与后排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他更像一位走上红毯的明星,在聚光灯下,尽情发散魅力。 简牧晚的余光觉察到冯时序在看她。 “牧晚……” 她打断:“学长,艺术不是私人的吗?” “表达可以是私人的,但是否是艺术的定义是由公众来评判的。”他说,“牧晚,我认同你的想法,但是,你不应该批判其他的展现方式。” “你认同他吗?” “我认为,受人喜爱便一定有值得学习的地方。” “可是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颜料混合时的不完美、涂在纸上的不平整。”以往,简牧晚不会说‘我记得……’这种话,显得她在这段关系中很用心。但现在,她似乎没那么在意了,“他和你喜欢的,完全不一样。为什么要装作很认同?” 这种揭穿似的言语,仿佛刺痛了冯时序。 他慢慢地吐了一口气,“你在嫉妒他?放下偏见,牧晚。” 简牧晚匪夷所思地睁大眼睛。 然而,最终她什么都没有争辩,只是转过脸,深呼吸一下。 站起身说,“我出去透口气。” 44Love 雷克雅未克的白天很短。 简牧晚离开会场,天色混混沌沌,如同一缠暧昧不清的灰纱。 她乘上公交,坐几站,随便找了一间装潢干净的咖啡店,要了一杯卡布奇诺,以及服务生力荐的焦糖华夫饼。金黄色的焦面搭配一小丛绿色人造榛子叶,造型漂亮,她拍了张照片,坐在窗边,咬一口,糖酱甜倒牙根。 她撑着下巴,看着寂寥的街道,偶尔有三两行人走过。 她不想反省自己的过错,也不想看起来是羞愤离场,低下头,抱以刻意的目的,把精美的食物照片发进朋友圈。 消息列表静悄悄的。 冯时序的对话框躺在屏幕的最下方,突然,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与此同时,消息栏跳出一只红色气泡。 以为是他来服软。 她松了口气,托起腮,视线卡在红色气泡上,故意不去点开。 ——对方向您发起位置共享。 任凭那方白色对话框在眼皮上缘跳动,她算着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直到屏幕慢慢地暗下去,到即将休眠的时限,她才慢吞吞地挪着手指,点击同意。 方块似的楼层在地图上铺开,她掀起眼皮去看,怔了怔。 图上并非冯时序的黑白头像,而是一圈日落。橘黄色,突兀地跳跃在扁平的建筑群中,向她的光标缓慢移动。 蒋也? 她立刻按了退出。 回到消息列表,才发现,原来那条信息是他发来的。 ——你在哪? 她皱起眉毛,向下翻,与冯时序的对话框被众多消息挤到了下方。 烦躁地盯了一会,才去回复蒋也。 ——干嘛? 把杯底最后一点咖啡喝空,擦了擦嘴角,她便拎起包,打算去其他地方转一转。这里离特约宁湖不远,她插上耳机,徒步过去,选歌的时候,蒋也又发来一条消息,她没看,向左划掉。 天气寒冷,湖面结了厚厚一层冰,有年轻人聚在围栏边滑冰,冰刀刮出一道一道白色的弧圈,像飞机的航道。 简牧晚买了一支柠檬味的甜筒,坐在湖边的木椅。 细碎的柠檬皮微苦,小口地含住冰淇淋的尖儿,很酸。她轻轻地打了个抖,安静地坐在木椅上。 一个人独处是稀松平常的事。 她并不喜欢孤独,但是,日复一日,逐渐可以接受。 在湖边拍了一些照片,天色渐晚,她转路去彩虹大道,寻找解决晚饭的地方。 路灯一盏一盏变亮,耳机里的音乐跳到熟悉的前奏,无需回忆,她知道是那首《Love Songs》;也无可避免,她下意识地想到蒋也。 记得他昨天才说要去荷兰,怎么又突然来了冰岛? 简牧晚打开手机,点开未读的消息。 ——我来找你。 心尖一软,咽进胃里的柠檬味奶油好像反流进食道,呼吸泛着酸楚。 雷克雅未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二百七十四点五平方公里的面积,两个人能恰好遇见的可能性几乎为0。 “简牧晚!” 荒谬的是,她的确遇见了他。 彩虹道路的另一头,蒋也套着暖橘色的毛衣,背着黑色的旅行包,喘着气,停在路灯下,像地图上抵达终点的光标。 “你真能走……”他一面平缓气息,一面玩笑似的抱怨。 可他的额上都是汗,在零下的天气,一定跑了很久。 简牧晚静静地站在路边。 没有感动、没有疑问,歌声低缓地吟颂在脑海,犹如此时心境,需要一首背景乐来点缀。 「But I keep sticking to you cause them four stupid letters」 Love 45星云 圣诞节的灯饰未拆,如星云闪烁在彩虹大道的上方,罗织成璀璨的网。简牧晚如缚在地,一动不动。 蒋也看向右边,“吃晚饭了吗?” 她没有说话。 歌曲播到副歌,循环着念“Love,Love,Love……”她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单词,一遍又一遍,脑海里也全是这愚蠢的四个字母。 谈恋爱,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即便她没有经历,朋友们也大多有至少一段情感故事,并且都向她哭诉过、痛斥过,只因为她的嘴严,也经常提出批判性的结论,可以满足她们被伤透后,急需同仇敌忾的心。 简牧晚向来对她们的对象嗤之以鼻。 不够高大、不够英俊,灰头土脸,成天只知道游戏或者泡吧,与她们站在一起,比癞蛤蟆还恶心。 她不理解,这样的男人,怎么可以让她们丧失理智、神魂颠倒——甚至能够容忍地张开嘴,表情甜蜜地接吻。 蒋也比他们好一些。 至少她在批判时,不会攻击外貌;但除此以外,通身缺点,有大段可以诟病的空间。 然而,因为脑内不断循环的四个字母,现在的她说不出任何。 她不能承认他的好,同样不能承认他的差;她不能接受自己开始亲近这样一个人,也不能否定自己的真实感受。 她好像一个怪胎。有两个脑袋,两种思想。 她沉默地走进右边的餐厅,侍应生问几个人,蒋也在后面答两位。 一个最普通的偶数字,都让她有些烦躁。这意味他们在餐厅里被绑定成了一对,她并不排斥。 可是,她闷闷地想,她应该排斥。 心事压住胃袋,她没有胃口,点了一碗番茄蔬菜浓汤作罢。 看向窗外,斜后方是哈尔格林姆教堂,管风琴制式,在夜色里,像一尊巍峨沉默的墓碑。 蒋也问:“下午去哪里玩了?” “附近转了转。”她转回头,视线停在迭成三角的黑色餐巾上,“找我干什么?” 他理所当然地说:“找你玩啊。” “我没同意。” “所以,我自己来了。”他的袖口在桌沿蹭了一下,像是耸了耸肩,话里藏着微末的得意,“没想到,还是遇见了。” 简牧晚抿起嘴角,“狗皮膏药。” “嘿,你就这样说朋友的?” 牛小排和蔬菜汤一齐端上桌,番茄浓汤像俄式罗宋汤,细碎的牛肉粒与脆爽的芹菜末,盛在酸辣口的热汤里,喝一勺,胃和身体一起暖起来,心事松快些。 蒋也:“你的学长呢?” “不知道。”她低着头,专注喝汤。 蒋也不再追问,气氛缄默下来。一顿饭,在刀叉与隔壁的欢笑声里度过。 餐后酒是气泡香槟,端上来的时候,简牧晚看了一眼瓶身,八度。淡金色的酒液,注入细长颈的玻璃杯里,噼里啪啦,涌起躁动的气泡。 他们的视线终于有了交汇,在杯子里。 蒋也试探性地询问:“吵架了?” “什么?”她皱起眉。 蒋也:“如果是我,不会把女孩一个人丢在异国,天黑也不闻不问。” 她怔了一下。 离开到现在,五个小时,冯时序的确没有找过她。 她心里明白,已经把他踢到出局的边缘。可是,这条事实不能够由别人揭穿,尤其是蒋也。 她辩解:“他有自己的事。”她突然尖锐地反问,“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 “有啊,”他散漫地勾起眼角,“找你。” 一拳打在棉花上,简牧晚向他抱以一对白眼,不想再说。挎上包,提着酒杯,换到二楼的露台。天气冷,那里没有人,适合独自捋清思绪。 在冯时序的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像投资一支股票,沉默成本不断迭高,她已经被套牢,不愿意就此松手。 况且,他的朋友、学校同学、合作同伴,都知道他们关系匪浅,如果她没有取得最终的成果,丢脸的只会是她。 简牧晚举起手机,看向与冯时序的对话框。对话停留在早上,他问她起床没有,出来吃早饭。 “如果我来表白……”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无意识地嘟囔正在考虑的方案。 “为什么是你来?” 蒋也的声音冷不丁响在身后。 她吓了一跳,酒杯险些摔倒。 细秀的眉毛竖起,正要骂他,却对上蒋也沉静的目光,几个字,不声不响地噎在喉底。 他坐在对面:“他不够喜欢你。” “你又知道了,”她不耐烦,“你懂什么?” “如果喜欢,他怎么能忍住不说?”他斜倚在围栏上,冰凉,更让人清醒。他轻缓地吐出一口气,“要是我,我要世界各地拉横幅,上面就写——‘我喜欢你’。” 四个字,让她无故地慌张一下,心跳骤然拔速。 很快,她反应过来,这只是一个比方。 她撇了撇嘴:“土死了,学长才不会这样。再说,这怎么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他看着她,仿佛正是对她说:“她心里会知道。” 她拧起眉,没有移开对视的目光,较劲似地反问:“你怎么知道她知道?” 蒋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漆黑的眼底,映着悬在街道头顶的星云,璀璨明亮,让她心悸的亮。 心脏有预兆地开始砰砰作响,呼吸不自主地屏住。 椅子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刺耳声,他靠近她,膝盖轻碰,声音平静:“因为,眼睛是用来看的,嘴是用来说的。” “我会问她,简牧晚,你知不知我喜欢你?” 46裤子 lashuwu.com 晚风吹动悬挂的灯带,细碎的光摇晃、碰撞,发出干涩的轻响。 头脑里如同下了一场大雪,白茫茫一片。 没有人对她说过喜欢。 或许是因为长了一身尖刺,结果太过昭然,那些追求者,只敢借其他人的口说:嘿,那个谁好像对你有意思;或者开些玩笑,发出暧昧不清的哄笑。蒋也以前也是其中一员,她看不起他们,也烦恨他们。懦弱又愚蠢,以为这样,她就会低下头接受他们的好感。 她不是瞎子,知道他们的意思。男性在刻意博求关注时,与求偶的雄性没有区别,只是孔雀会开屏、狮子会搏斗,而他们只敢怯懦地躲在别人身后,等她来主动。 同样,蒋也喜欢她,早在科莫时她已经意识到。 她没有兴趣陪他玩小学生暗示的那一套,浪费时间。因为有人比他更值得、更优秀,即便人生非要困宥在感情里一次,她也要跳进海拔最高的、最稀有的那一滩火山泥里。 可是——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quyushuwu.com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简牧晚。” 比上一句更加直白、更加清晰,陈述句,不需要她回答任何,只需要接收这份心意。 第一次是特殊的。 第一次接吻、第一次上床、第一次表白,一旦发生,空缺的位置便会填上名字,无可撼动。现在,蒋也的名字牢牢占据一整排,她无法回避。 他比所有人都执着、比所有人都勇敢,这是另一种顶尖的优点。 再想下去,心跳过快,咚咚咚,捶得她有些想吐。暂时放下评估他的想法,手去找酒,碰到冰凉的玻璃杯,她才发现,自己在轻轻地打抖。 大约是冷的。她握紧杯子,稳住手掌,也稳住情绪。 “哦。”她装作冷静,“然后呢?” 杯子送到嘴边,斜倒,没有酒。她抿了一下杯沿,不自然地端着,像捧着一尊石碑,手腕僵硬。 蒋也又凑近了一点,能看清眼睫的距离:“你喜欢我吗?” 手指下意识收紧,几乎要把杯子捏碎。 简牧晚:“不喜欢。” 她声音很冷,脸上却露了怯。视线垂进杯底,像一对软弱又紧绷的钉子。一支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年前,取走了酒杯,明亮的眼睛替代了它的位置。他矮下身,探头挤进视线中央。 即使被拒绝,他眼睛也始终含笑,灿灿地注视她:“哪里不喜欢?” 心跳又快三分,胸腔摩擦出火花。 她感到大脑供氧不足,开始发晕,试图逃离他的笑脸。 笑笑笑,被拒绝了还笑。她有些恼火,把脸转到另一边,蒋也便搬着椅子挪到另一边;她再转,他也跟着再一次移动。反反复复,她忍无可忍,在嘴角抬起来的前一秒,骂过去:“你有病?” “没有,”他停在她的身边,椅子紧密地挨着,“我上个月做过体检,各项指标正常。” 简牧晚不想搭理他,撇着嘴角,把酒瓶里最后一点香槟倒在杯中。 蒋也:“我认真问的。” 她转过头,他的手肘压住椅子扶手,橙色羊绒毛衣袖口柔软,微微倾斜半身的时候眉眼清晰英隽。她的舌根无故打结一次,看着他,什么不好都罗列不出。 片刻后,她说:“你只有高中文凭,连本科也不是,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蒋也怔住,随后大笑起来。搭在扶手上的毛衣剧烈地颤动,像一场橘色的地震。 他笑出眼泪,伸手揩去那点快乐的水痕,重新看向她,“如果我申上研究生,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简牧晚攥紧酒杯,把最后的香槟饮尽。白葡萄发酵的气息缭绕在齿间,气味微醺,食道发烫。 探讨的气氛变得燥热。她不自在地站起身,拎起包,想要短暂地逃离这种古怪的变化:“再说吧。” 撇下这一句话,她匆匆向楼下走去。 蒋也看着她的背影,忽地愣了一下,瞥见身旁的座位,立即喊她:“哎,简牧晚!”一面抽出纸巾,往椅子上胡乱蹭了两下,收进口袋,她已经下楼去了,鞋跟的声音笃笃向下,蒋也跳起来,大踏步去追。 简牧晚走得极快,他只来得及跟在后面,抓起系在背包上的外套,遮住她的衣摆。 “等一下,”他压低声,急促地喊她:“等一下,简牧晚!” 她装作听不见,摒着一口气向前走。 蒋也只得在后面跟着,追赶出几百米,他终于意识到,这里没人听得懂中文,他才提高一点音量:“裤子!” 简牧晚烦躁地扭过头,眼睛半眯着,眼尾夹成细而窄的一道,像一条飞出去的凌厉眼线。她用力瞪他:“你能不能别一直跟着我?” 蒋也摸了摸鼻子,视线指向下:“你的裤子。” 她扯着裤边,向后看,入目零星的几点红色,在米色的灯芯绒裤上,格外刺眼。 顷刻间,她愣了一下,急忙脱下大衣去挡,顾不得寒风刺骨。而蒋也先一步把外套系到了她的腰上,“你别脱。” 简牧晚有一些局促地盯着黑色的羽绒外套,袖子被他草草地打了一个结,袖口垂在大腿上,轻碰。 半晌,她憋出一句:“谢谢。你不冷吗?” “不冷,”他的口中呼出白气,“刚才追你走热了。” 简牧晚看向附近的商店,晚饭以后,几乎全部打烊:“我明天去买一条裤子,很快还给你。” “不用。”蒋也看着她笑,“我的酒店有干洗服务,两个小时,要来吗?” 47是梦 由成年男性发出邀请,目的地是酒店。可供遐想的空间狭窄,事件发展的终点,除了上床,还是上床。 然而,这则邀约是从他手中发出的,简牧晚便没有多余的担忧。 她下意识相信他。或许因为他的坦荡无往、他的直白无所顾忌,也或许只是因为生理期的有恃无恐。她点了下头,蒋也便撂下一句“等着”,匆匆跑进路边的一家餐厅,简牧晚不明白他去做什么,在手机上急切地寻找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以购买到卫生巾与可以换下的内衣。 最近的一家也要一点三公里,简牧晚正在查看路线,身旁刹住一道风。蒋也把什么东西塞进她的手里,略微粗糙的方形纱布,她低下头,是卫生巾。 她怔一下,收拢手指:“你去借的?” “嗯,找服务生要的。”这条路上没有公共厕所,他指了指前面的酒吧,“我去喝杯咖啡,你顺便换一下。” 简牧晚动了动嘴唇,被蜡油封住似的,声音丁点漏不出来。只沉默地跟在蒋也后面,一步接一步,踩着他的影子。 在洗手间收拾完备,她走出来,正要向他说明自己的计划。蒋也把咖啡一口闷下,“我叫了车,先去超市。” 舌根一卷,她把话咽回去。 记忆里,蒋也不喜欢做计划。几乎每一次寝室聚会,追根溯源,都来自于他的突发奇想:抄单词时会问吃烧烤吗,散步时会说啊——好想去蹦极。简牧晚一般不参与集体活动,大部分时候,她在一周前已经做好了别的安排。 以至于,他们从便利店出来,走进酒店,蒋也对前台的工作人员说:“五分钟后我们需要干洗服务,加急;来的时候请帮忙带上一壶热水和曲奇饼,房间号码是403,谢谢。”时,简牧晚有些惊奇地盯着他。 但是她没有说什么,小腹沉坠的感觉,缓慢袭来。等待登记时,眼睛向四周匆匆瞥去。进来的时候,她瞄过名字,Black Pearl,联想到杰克船长的海盗船。酒店的确矗立在海港附近,装潢现代,大量的黑白灰色系,让黄色灯光的暖意显得弥足珍贵。 蒋也的房间在最上层。旅游旺季,酒店除了最便宜的,只剩下最贵的。 宽敞明亮的套房,一居一室。走过玄关铺上的灰色地毯,右边是开放式厨房,标准的Siemens四件套:灶台、油烟机、冰箱、微波炉。他应该不做饭,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蒋也走进卧室,从衣柜里取出一条白色浴袍,“先穿这个。这里暖气很足,不会冷。” 简牧晚发出一个短促的鼻音。 例假期间,怕冷、嗜睡还可以应对,可她刚喝过冰凉的香槟,此时腹痛的报应逐渐显现。 换好衣服,她将带血的那一面折起来,工作人员恰好敲门,递来热水和饼干,收走了她的裤子。 她倒了一杯热水,小口地啜。脸色苍白,像一张脆弱的白纸,执拗地站在沙发边,防止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神经松懈。 蒋也看着她,细白的腿掩在浴袍下,隐隐绰绰。 他没什么色心,还是移回到她的脸上:“痛?” “困。”她换了个表述状态的字眼。 “去洗澡睡一会吧,”他被这个欲盖弥彰的字逗笑了,怕她羞恼,立刻低下头,捡块饼干堵住要笑的嘴角,“裤子处理干净了,我帮你收着。” 小腹绞痛,她依然咬住牙齿,哼了一声当作应答。 没有精力再与他拉扯这张床的归属,她洗了一个热水澡,钻进被子里,眼皮沉重地耷下。然而,腹痛难忍,让她难以彻底入睡,就这样晕晕沉沉地闭着眼,蜷成一只煮熟的虾,缩在床边。 半梦半醒间,她突然感觉小腹被一支宽大的手掌捂住,微烫的体温,自后向前包裹,舒缓紧绷的脊背,宽慰疼痛的知觉。他细碎的头发轻轻扎着她的皮肤,呼吸扑在颈侧,潮湿而温柔。 眼睫翕动,她没有睁开。 这是梦。她清醒地对自己说。 48隔着卫生棉夹鸡巴 心神不宁的前夜,眼皮偶尔一跳,总是惊醒。蒋也的怀抱宽阔,像一艘平稳航行的船,托载住所有顾虑。 简牧晚躺了一会,腹中疼痛暂缓,长期保持左侧卧的姿势,让她想翻身。她慢吞吞地转向躺平,肩膀蹭着他的手臂,衣料发出轻微摩挲声。 环抱的空间,不足以彻底躺平。蒋也的手臂尚横在背后,皮骨坚硬,硌得腰椎发疼。她索性推开,下床,抱着被子,换到床铺的另一边去睡。 才挨到冰凉的床单,冻得手脚蜷起,左边的床榻陷一下,蒋也跟着翻了一个身,梦呓似地嘀咕,“……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随后长臂一捞,把她牢牢地抱回怀中。 简牧晚用力地咬着嘴唇,膝盖抵住他的腿,挣扎地拉开微末距离。 “你干什么?” 以为他醒着,故意捉弄,她警惕地抛出一句质问。像石子投落悬崖,没有回声。 她在天色影绰的微光中,注视蒋也的面孔。他的长相是标致的英俊,即便在灰黑的夜色里,也能辨出高挺窄直的鼻梁、上薄下厚的唇。 她无故想到前一次吻他,嘴唇很软、很热,像明炉上的tangfastics,一种砂糖包裹表皮的软糖,可乐味,哈瑞宝牌子。她曾经一天吃过两包,令人牙疼的着迷魔力。 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她闭上眼睛。这一次,睡意沉而稳,一觉天明。 简牧晚的生物钟准时,早上七点整,即便熬夜以后,身体并不爽利,意识还是逐渐苏醒。 然而,她并不打算先睁眼。 蒋也在梦中前来,自然也该在梦中离去,她应当什么都不知晓。 正在打算补一觉回笼时,鼓胀的小腹被一方坚硬的物什顶戳住,以为是他裤子的金属系扣,她皱起眉,向后移开。挪一寸,那东西便顶一寸,像是舒展开。 她乍然反应过来是什么,气血上涌,头脑空白一刻,不知该把他推醒,还是自己离开。 心里羞怒挣扎之际,对面轻轻地哼了声,似是醒了,揽着她的手臂松开,抻直,又拥回来,抱得更紧。 晨勃的性器重重地顶了一下她,简牧晚牙齿近乎咬碎,才堪堪忍住叫声。小幅度地向上挪动,让脆弱的小腹离开顶戳的范围。 龟头抵住耻骨,自发地顶开浴袍的垂帘,挤进双腿之间。 简牧晚紧绷着脊背,心里恨不得敲晕自己,至少这样,他做什么她都是不知情的,不至于跌入进退两难的地步——睁开眼,要默认与他同床共枕的事实;闭上眼,要忍受在腿间膨胀的肉柱。找到温暖乡的性器超过普通晨勃的反应,更粗胀些,将垫在内裤上的卫生棉向穴缝里顶弄,湿滑的血液与淫水交合,咬住向内凹的棉垫。 经期雌性激素飙升,她无法否认来自夹住阴茎的快感。 穴缝急促地吃咬两下,简牧晚深呼吸,终于睁开眼睛,打算就此翻身下床—— 蒋也彻底醒了。 手臂再一次收紧,性器整根没入。囊袋用力地贴上耻骨,龟头从前端挤进臀缝,简牧晚禁不住低唔一声,立刻闭上眼睛。 如同凌迟的等待,她觉察到近在咫尺的视线停在脸上,近似审视,也有思量。 忽地,他的呼吸愈来愈近,潮湿的热气,凑向脸庞,来到唇边。 他轻声:“早上好。” 简牧晚装作未醒,皱着眉偏头向另一侧。 耳蜗里跳落一声低笑,性器兴奋地跳了跳,龟头挤动薄薄的布料,搔过她的后穴,发痒。 呼吸追着她的嘴唇,清冽的音色埋着哑,他规规矩矩地通知说:“简牧晚,我想亲你。” 49喘息 简牧晚面不改色,头侧向左,脸颊大半抵进枕巾里,一动不动。 不吃试探威胁这一套,她打定主意装睡,便装到底。容忍他伏在身上,视线如有实质聚在一点,她的睫尖。账却一笔笔记在心里,等睁眼再算。 蒋也双臂撑在两侧,身体拉开半指距离,低头看她。 失血缘故,她的脸色如苍缟,白日亮光笼罩,犹同金纸。 她的睡颜沉静,像格林兄弟笔下的睡美人。除了鼓噪的心跳。咚咚的震响,出卖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蒋也撑着下巴看了她一会。 突然伸出手,捏住她的脸颊。一左一右,面团似的捬在掌心。 他边笑,边有意咕哝:“真的没有醒?” 恼火的心跳声咚咚地捶着,催促他赶紧离开。 搭在一旁的手已经握成拳,用力地攥住。蒋也瞥一眼,心里很有点想笑,又生生捱住。 “好吧,”他松开手,惋惜地说:“看起来真的没有醒。” 他翻身下床,抽走埋在双腿间的性器,走进洗手间。 门闩落锁,简牧晚立刻睁开眼睛,愤怒地擦了擦自己的脸,将这一笔账记下,秋后再算。此刻,她只需要再保持睡眠状态几分钟,等到蒋也离开卧室,她再姗姗醒来。 这是她的美好剧本。 然而,洗手间的隔音超乎想象的糟糕。她躺在床上,即使用被子蒙住脑袋,枕头堵住耳朵,蒋也的喘息声,仍然徘徊在干燥的空气中,她的耳侧。 “……嗯……呵……” 隔着一扇磨砂玻璃门、一段冰凉的空气、一层厚重的棉被,他的声音仍旧清晰。她想到砂糖的粗糙颗粒,可乐的碳酸气泡,在颅内簌簌地跳跃,分泌甜蜜的多巴胺。 闷在被子里许久,她感到一阵燥热。 捱了又捱,床都要滚出一个凹弧,喘息声还在。她烦躁地想,怎么还没结束? 难以再等待下去,她索性起身,换上迭在床头的干净外裤。 提着拖鞋,她踩着棉袜,蹑手蹑脚地路过洗手间,走到客厅。重新穿回拖鞋的时候,她突然又开始反思,有什么好鬼鬼祟祟的? 她打开包,里面的手机出乎意料的烫,似乎运行了一个晚上。此时,正在嗡嗡地响。她取出来,上面是来自学长的电话。 她没有立刻接起,下拉通知栏,看见上面二十九通未接来电,十七条短信通知,稍微舒心一些。 鼻腔里出气的哼一声,她施施然接起来,没有说话,只站在窗边,看冬风吹动海面。 “你在哪?” 冯时序焦急地掷下开场白,声音沙哑,听起来一夜未眠。 “一晚上不接电话。你知不知道,我正在警察局……” 拿下这一仗,她心里一只气球“噗——”地缩瘪,气儿一股脑从嘴里呼走,神清气爽。冯时序从来是气定神闲的,没有展露过任何糟糕的一面。现在,有了第一次。 她平静地说:“路上遇到了同学,讲了几句,在他家。” 冯时序:“同学?” “嗯。” “我认识吗?” “认识。”她坦然地答,“蒋也。” 可以想象,他一定皱起了眉毛。声音不稳定地拔高:“你单独在他家?他一个独身男性……” 简牧晚提醒:“学长,你也是独身男性。” “我和他一样吗?”他说完,忽地静了下去。 简牧晚:“哪里不一样?” 长久地,冯时序没有回答这个反问。他换了一个话题:“地址给我一份,我来接你。” “不用,”她的声音淡下去,“还是按照行程,我们在教堂门口见面。” 冯时序顿一下:“要不要一起吃早饭?” 简牧晚正要回绝,一支手从后而来,将她的手机从掌中提走。 高大的影子映在玻璃上,天色青蓝,海水翻涌,他的双眼干净,声音沾着冷水冲洗的凉。 “不需要。”蒋也对着电话那头说,“她和我一起吃。” 50飞鸟 阴灰天意外转晴。积厚的云边一线金丝,低矮地勒在海水上方,蒋也眼中。 他讲话时,眼皮散漫地耷着,在宽阔的玻璃中央,像点掠水面的海鸥,停在她蓬乱的发丝上。飞鸟与鱼,在此时刻,并非不可相及。 简牧晚一时忘记抢回手机,手指怔在半空,变凉。 直到,手机重新塞回掌中,她没有接住,六点七英寸的铁块摔到地上。砰啷一声,她骤然回神,蹲下去捡。身后的人比她更快一步,她的手指按在他的指尖上。 仓促之下,她奋力搡了他一把,语气恼火:“你干什么?” 得益于稳当的底盘,蒋也没倒,只是下意识握住简牧晚的手,拽得她晃了晃。在气愤到几乎变形的五官里,她的口中发出短促的尖叫,最终,摇摇欲坠地跌向对面。 “你——!” 没有偶像剧里的慢镜头,砸在他身上,如同碰到什么脏东西。她倏地站起身,刻意掸了掸衣摆。 皱起眉反驳:“谁要和你吃早饭?” “随口一说。”他坐在地上,懒洋洋勾起唇角,“酒店有免费的早饭,谷歌地图五颗星。你先拿房卡去吧,我再睡会儿。” 不待她拒绝,蒋也利落地站起身,关上卧室的门。 欧洲的酒店房间,一应钥匙开锁。有年代的黄铜钥匙,刻着罗马体的四零三,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静静地。 简牧晚端详半晌,低头握住。 早饭是纯正的欧式风格,欧姆蛋、茄汁焗豆、培根香肠,不同麦种的面包堆在木篮里,包裹着白布巾。切片,放进烤面包机里,看它们缓慢地被网格运输向另一头。 简牧晚端上盘子,坐在窗边。 这里是酒店的最高层,俯瞰辽阔的海域。灰蓝色的海水,粼动灿金色的光斑。 原定日程是在今天游览雷市,她昨天已经独自逛过,不想浪费一日。 可是,已经做好计划,一切路线都是安排好的。在看过哈帕音乐厅,他们正好从旧港口坐船,出海观鲸。 简牧晚咬着烤好的面包,思考撇下冯时序的可能性。 即便他因为担忧安全去了警局,送来那些未接的消息;然而,他对于几乎称得上是明示的反问,回答犹豫不决,让她极其不满。尤其在与蒋也的对比下。 “味道怎么样?” 正想到他,他便出现了。随后端着盘子,坐到她的身边。 “一般。”她推着盘子,向另一边挪了挪。 顺着她的目光,蒋也看向老港口,“要不要看鲸鱼?” 简牧晚来到冰岛,最期盼的有两件事:极光和白鲸。都是幸运的象征。她有些迷信,也有些贪婪,希望能同时获得两份好运。 她哼声:“哪里是你说要看就能看到的?”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蒋也笑起来,眼尾像一把粲然的钩子,拽着她的心,“要不要试一试?” 简牧晚抿起嘴角,想了片刻,还是说:“我和学长约好了。” “你可以不去。”蒋也把培根迭在煎蛋上,叉子戳破溏心,流出半粘稠的橙色,“我比他运气更好,也更知道把握。” 他静静地看着她,眼睛像一片玻璃,光芒脆而薄,像是发出最后一次请求:“跟我走吧,简牧晚。” 51消失 人的耐心都有限度。 哪怕再喜欢、再深爱,一件事磋磨数月,频频碰壁,热情也该消耗殆尽。简牧晚明白。于是,蒋也的话,在她的耳朵里,更像一则最后通牒。凭空有一种预感,如果她这一次说不,他便会彻底消失。 简牧晚的心里,慢慢滋生着古怪的情感,破开一个孔洞,空荡荡,餐厅里轻微的刀叉声响穿梭而过。 像某一日突然发现,米兰偌大,明星、演员趋之若鹜的时尚之都,米其林餐厅林立,也找不到售卖布丁夹层的生日蛋糕的店。失落又茫然。 她的手指收紧,攥住马克杯的瓷柄。面色不改,盯着蒋也的眼睛,梗着喉咙,吐字清晰地说:“不。” 她生来便犟着一口气。危难临头,也绝不以软弱妥协的姿态面对。 她从高脚凳上跳下去,干脆利落地离开。 - 旧海港风大,吹起层迭的浪。简牧晚站在栏杆边,静静地等船主人起锚。 她没有去赴冯时序的约,打电话过去,告诉他,她要提前出海观鲸,现在在旧海港。如果他想来,十点半前到。 冯时序只说他会按计划在教堂等她。 不来的意思,她听懂了。关上手机,船主说可以启航了。 踏上甲板的前一刻,她向身后看了一眼,零星的游客在路边漫步,空旷寂寥。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能,太安静了,需要一团热烈的火吧。 她独自乘上船,坐在温暖的内舱里,看向窗外翻滚的白浪。船主端来热可可,跟她讲今日能看见鲸鱼的可能性。 简牧晚问:“能看见白鲸吗?” “看运气,”中年女人向她笑,“甜心,希望幸运之神会眷顾你我。” 寻找的时间,她坐在窗边,摊开路边小店买的白纸本,一页一页地涂画着海景。 黑色的水笔芯缓慢下降,她吃过午餐,一盘预制牛肉烩饭,继续练习。突然,她听见船主人在热情地打招呼,似乎在海上遇见了朋友。 恰巧室内有一些闷,她走上甲板,一面呼吸新鲜空气,一面看向并排前行的另一艘船。稍小一些,速度却看起来更快,在身后甩下迅捷的白浪。 她听着船主人们喊话,冰岛语。出行前,她简短的学过基本词汇,勉强听出几个单词:“……两个人……一个……不好……可惜……” 她好奇地询问船主在说什么。 “他们最初是一对情侣出行,吵架了,只有男生独自一人前来。”船主热心地八卦,“真惋惜,我的朋友们还特意布置了场地,准备了传统小调,想给这对情人一个惊喜。” 简牧晚笑:“的确很可惜。” 风太大,她待了一会儿,便觉得冷,打算回到舱里。 正要转身,余光向对面匆匆一瞥,明亮的橙色冲锋衣攫住她的视线,不由再仔细一看。蒋也那张清瘦的脸,在船身起伏中,摇晃模糊。 她愣了一下,所有细枝末节,电光火石地自脑海闪过,连接。 只这一刻,她没有移开目光,便与他的视线仓促撞在一处,千万英里的海水之上,呵气成冰。 她张了张嘴,下意识觉得应该说些什么,然而,这一次,蒋也却成为那个率先离开的人。离得远,看不清神色,明亮的暖橘色在视线中移动,消失在船舱的门后。 52朝阳 失去是一件让人恐惧的事。失去机会、失去爱情、失去生命……无论什么,冠上这两个字眼,至少意味着糟糕透顶。 简牧晚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她盯着对面,甲板空旷,海风穿堂。天与水相接一道白线,在视线尽头,时隐时现。她看了一会,突然,觉得极冷,冷到心口发麻,拢上大衣回到船舱。 鲸鱼尚没有出现的迹象,她涂画一会,心不在焉,也没有灵感。本子撂到一旁,伏在沙发上休息。 眼皮一上一下,轻轻地碰着,不知不觉,她睡了过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并不意外地梦到了蒋也。 过往的记忆很多,美好的片段屈指可数,却也不是没有。 偏偏,她梦到了最讨厌的一段。 两间寝室相约晚餐,临时敲定日料,出发前,是一堂测验。她提前二十分钟交卷,站在楼道尽头,打开手机,偷偷搜索三文鱼的各部位特质。 饶莹对鱼过敏,所以她没有去过日料店。不想太无知,只好临时补课。 不止有三文鱼,还有金枪鱼、鲑鱼、鲷鱼云云,简牧晚一篇一篇看过去,有些头晕目眩。 时间在分秒中流逝,她听见交卷的骚动声响,急忙关闭页面,转过身,心脏突地重重一跳—— 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比她先走几步,背影散漫,脚步一踱一踢地走着,停在班门口。 他看见了? 如同做坏事被捉个正着,简牧晚心跳慌促,不知所措。 以至于,前往日料店的一路,她都不敢直视蒋也,总觉得他心里在笑。怀揣这个念头,落座点单时,她得到了验证。 高档的日料餐厅,服务生也是日籍。操着蹩脚的英语,和他们一来一回地问答,普通的一次点单显得兵荒马乱。 班鰶是简牧晚选定的鱼类。 在网上看到,鰶鱼寿司是用豆腐渣代替米饭,味道特别,她喜欢豆制品,便想点来尝一尝。 然而,服务生反问她:“您是想要Shinko、Kohada、Nakazumi还是Konoshiro?” 简牧晚一点也没有听懂,“Kohada。” 她不会让自己有疑问的表情,语气镇定地复述了一遍读音。 方梨吃惊:“你还会日语呀?” “那是,”立刻有同学抢答,“人家简牧晚,你以为!” “小肌很腥的。”在众人议论纷纷里,坐在斜对面的蒋也突然开口。 她心里愣了一下,脑子里有一些东西闪过,没来得及捉住,强硬回嘴:“我觉得还好。” “真的吗?” 这一句反问,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明显的揶揄,让简牧晚陡然间反应过来,他的确看见了。并且,正在嘲笑她。 她冷冷地移开视线:“我喜欢。” 后来,小肌一碟两贯,端到她的面前。一口吞下,又腥、又酸,像腐烂的味道,她本能地想呕出来,余光瞥见蒋也,他正看着她,立刻摆正表情,喉咙一滚,强忍恶心生生吞了下去,再看另一贯,险些呕出来,说什么都不愿再吃了,借着上菜,不着痕迹地改换位置,移到别的地方去。 接近尾声,餐盘扫了一轮又一轮,那贯小肌仍然摆在右上角。大家都知道是她点的,所以没有人碰。她去了一趟洗手间,硬着头皮回来,做了一路心理建设,回来时,忽地发现,剩下那贯小肌不见了。 不知道是被服务生收走,还是被其他人吃掉了。她没有提起,偷偷地松了口气。 蒋也那头,却传来“呸呸——”声。他们问怎么了,他龇牙咧嘴说这红姜忒难吃。 矫情。她那时心里评价。 而此时刻,她站在梦中旁观,恍惚地,后知后觉意识,他不是想嘲讽她,而是在提醒她。最后替她收尾的也是他。 简牧晚慢慢地睁开眼睛。 天色漆黑,船舱里亮起柔和的灯光,伴随微波炉“叮——”的一声,传来洋葱与芝士的香味。 她站起身,抻了一个懒腰,突然船主在外面大声喊她:“简、简,快出来!我的上帝,极光!” 她立刻裹上衣服,跑上甲板。刺骨的寒让她打了一个抖,却没有人关心温度,铺天盖地的蓝绿色爆发在眼前,像神明的裙裾,凡人难得窥见一斑。 在顶礼膜拜的心情里,她虔诚地观赏着,心里悄悄地许愿:身体康健、万事顺意,成为知名画家。 忽地右边闪过一道白光,像是相机的闪光。 她循光追去,乍亮以后极度的黑,只能看见蒋也的橙色冲锋衣。他低头摆弄着什么,应该是相机。 她也举起手机,一张张记录今日奇观。 “没想到能遇见极光,”船主兴奋地说,“它看起来,KP值至少在五以上!” 简牧晚拍完照片,期望也能够看见白鲸。可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得见的场景,能见到一次已经是奢侈,上天没再给她第二次幸运。 船返航时,她捱着寒冷,在甲板上记录极光的形状。 风里传来吉他与鼓点声,模模糊糊。她偏头去看,掌根一松,画纸极速地翻飞,簌簌作响。甲板上不见人影,古老的诗谣藏在翻滚的白浪里,低低吟哦: 「……那些离去的不会再回来, 可我回来了,毫不犹豫地回来了, 以每小时一百一十千米的速度, 回到你的身边。」* 她静静地捕捉着灌在风里的英文字眼,鼻腔干涩。 歌声一路唱着,她也一路坐着,一动不动。直到船身一晃,船主告诉她靠岸了,她才回过神。脸颊冰凉,头被海风吹得隐隐作痛,站起身,脚步发软。 提着包,晕晕沉沉地跨上岸,不忘向船主道谢。 她沿着岸边走了一段,突然记起,她不住在黑珍珠,低头去包里摸手机,查看地图。那本画了一半的手账搁在栏杆上,摇摇欲坠,仅一个垂眼的功夫,本子便跌下栏杆,摔进水里。 头晕脑胀,简牧晚当时想也没想,一脚踩在栏杆上,便要跳水捞画本。 “哎——你!” 听见身后有人叫她时,她已经跳了下去,刺骨的海水包裹身体,一个激灵,她捞起本子,握住围栏。 而后,一个更大的水花劈头盖脸地打下,她愣愣地看着蒋也跳了下来。 橘色的冲锋衣沉在黑色的海水里,像为她而来的朝阳。 “简牧晚,你疯了?”他头一次瞪着她,单手一撑,站回岸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拽住她的袖子,恶声恶气地质问,“你知不道有多危险?一个本子,不知道拿别的东西捞,非要跳下去?你知不知——你还笑?” 他匪夷所思地盯着她。 简牧晚泡在水里,漆黑的发像一团散开的海藻,眼睛里闪烁着莹莹微光。冻得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点笑,让他不合时宜地想到,纯真又恶毒的水泽仙女。他是岸上的许拉斯,心甘情愿为她溺死,一而再,再而三。* 早上因为被拒绝而生起的那些怒气、怨气,通通散尽了。他想,在沙漠里徒步的人,怎么会埋怨绿洲的错? 她能出现在面前,已经是上天眷顾。这话有自我说服的嫌疑,可是没办法,他偏爱她傲着的这一股拗劲,爱得要命。 他叹了一口气,拉着她:“上来再笑。” 海水拍在岸边,湿漉漉的水泽仙女语气幽幽,牙齿轻颤。没头没尾地突然问他:“你什么时候申研?” - *诗谣取自《鱼没有脚》 *《许拉斯与水泽仙女》讲述英雄许拉斯出征汲水时被仙女拉下水潭淹死的故事。 53Loser 2bxx. co m 蒋也愣了一下,手上力道疏忽,松开,指尖从细窄的腕,划到掌心,再握住的是她的手。 肩膀不自主耸动起来,像是冷,也像是在笑。他一面将她拉上岸,一面脱下外套,把内里尚还干燥的冲锋衣捂在她身上:“申,申。回去我就把休学取消了,行不行?” 晚风一吹,简牧晚冻得打颤,哼气声抖三抖。她缩在外套中,捡起丢在路边的包,打开手机,勉强记住回去的路线,折身调头。 “去哪?”蒋也长臂一伸,把她揽回来。他也浑身湿透,脱了外套,更冷,索性将她押在身前,依偎着汲取热意。 她打了个喷嚏:“回民宿。” “你还要回去?”他钳住她,衣摆还在向下淌水,一滴一滴,从贴合的缝隙砸到地上,一片可怜的灰色,“我们说好了……” “谁和你说好了。”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2a33. c om 昨天是情况危急,她才不得不借住。现在,一身湿透,回酒店是回,回民宿也是回,如非必要,她不想借寄在蒋也篱下。况且,她的行李、证件,也都留在民宿。 她推开他,向前匆匆走去。 蒋也抓了抓头发,只得追上去:“你先回酒店换衣服。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不用。”远处的路灯下,静静站着穿驼色大衣的年轻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又看了多久,悄无声息。白色灯光覆盖在他的眉梢,像一层霜,于是眼神一样冰凉:“我和她是一起的。” 简牧晚脚步一顿:“学长?” 她没想过他会来,清瘦的颧骨有被风久吹的红晕,似乎等了很久。 “嗯。”他走过来,揭去那件橙色的冲锋衣,将自己的大衣披了上去,低声解释:“我早上便来了,只是错过你的船,只好在附近等着。” 她审视着他的手背,泛着冻伤的红色。养尊处优的手,下笔便是五位数起步,此时替她擦着身上的水,简牧晚心里有一些微妙的痛快、优越。然而,除去这两样,什么都不再有了。 蒋也快两步,站定在简牧晚身边,看了他一眼,唇角挂上不达内里的笑,“这不是学长吗——好巧,又碰见了。早上我出船的时候,还和你道过别。” 上午,他赶来时已经迟了。简牧晚不见踪影,却看见冯时序,站在墙边拐角处,看向海上某一处,一艘扬帆起航的小船。 他挑起唇角,故意挤兑一句,“谢了啊。” “你没有羞耻心吗?”突然,冯时序冷冷地张口,“她不喜欢你。死缠烂打,狗皮膏药,你真不要脸。” 蒋也停下脚步,回过头,咧嘴一笑,牙齿森森的白:“你连说喜欢她的面子,都舍不得放下,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如果不是你,我们不会出现问题。” “那真是抱歉了,”蒋也急着赶她的船,倒着向海边走,“你不敢出海追她,怕跌身价;我却不一样,我不在乎脸面、也不在乎可笑的自尊,我什么都可以扔给她。” 冯时序:“下贱。” 蒋也跳上甲板,向他竖起拇指,向下倒:“Loser。” 口无遮拦的双方,此时再碰面,心照不宣地披上人皮。 冯时序微笑:“抱歉,我不记得了。”他重新看向简牧晚,她站在他们中间,安静地听着,“走吧,牧晚。湿衣服不要再穿了,容易得病。” 他要将那件冲锋衣扔回蒋也,却被一只手按住。简牧晚说:“冷。”她披在大衣上,又指了一下,“明天烘干了,我再还给你。你先回去吧。” 蒋也向她笑,“好。明天见。” 他抱着手臂,倒着向后走,慢慢地,一步、两步、三步……眼睛一直看着她。突然,他跳了起来,一蹦三尺高,得意得眉飞色舞,“明天我来找你吃早饭!”说完,他调头狂奔跑远,水渍顺着衣摆,在地上留下轻快跳跃的灰点。 松口或许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简牧晚想,他总是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然而,嘴角却不自主翘了上去。 转过头,冯时序正安静地观察她。 “走吧。”她率先向前走。身上罩了两件衣服,没那么冷了。 “决定是他了?”冯时序没有动。他站在原地,直到简牧晚回头来找他,问怎么了,他才缓缓地张口,一字一词,缓而寒。 简牧晚垂下眼,余光里橘色明朗,她轻轻地抿起唇角:“不一定只能是他。但是——” 不会是你。 她没有说完,被冯时序截住。他说:“我喜欢你。”